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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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轮砲击,我们两人在那个垂死的男孩身上弯腰躲避,谷文跟我的脸相距只有几公分,他额头上汗如雨下,即使是在煤油灯黯淡的光下,我依旧能看出他在发抖,脸色苍白。他看着这位伤患,又看了出口,接着看了看我,突然说:「别担心,没事儿的。」眼前这位仁兄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正向思考过,他是个爱操心的人,神经质又爱闹脾气,只要他觉得头痛就怀疑自己长了脑瘤,只要看到天要下雨就觉得全年的收成准要泡汤了。这是他与周遭环境互动的方式,也是他奉行了一辈子、他因应未来的原则。眼前,当现实比他所能预期的种种可怕情况更糟糕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只好转而相信情况不会更坏了。「别担心,会没事儿的。」破天荒头一遭,事情跟他所预期的一模一样,苏联部队从未成功打过江,而我们甚至也救活了眼前的这位伤患。

之后好几年,我老爱取笑要他说,如果要从他身上挤出一点点正面思考的话,所要花的代价不晓得有多大。他总是回嘴说,以后必须碰到比当年更危急、更可怕的情况,他心里才会生出正念来。现在我们都已经老了,果然,更危急、更可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他刚才问我有没有配枪,我立刻回答「没有,我干嘛要配?」接着出现一段简短的沉默,我很确定有人在监听我们的电话对话。「别担心,」他说:「会没事儿的。」听完之后我就知道了,这次应该不是一个单独的尸变事件。我挂了他的电话,立刻拨给我在广州的女儿。

她先生在中国电话网工作,每个月至少到国外出差一个星期。我告诉她,下回女婿出差时,她赶快带女儿陪着一块儿去,并且在外国停留越久越好。我没时间向她解释了,当第一架直升机出现时,我手机的讯号也被千扰,我最后只能跟她说:「别担心,会没事儿的。」

鄘井树被国安部逮捕,没有任何正式的罪名就遭到监禁。等他后来越狱逃跑的时候,全球尸变大爆发的范围早就超出中国的国界了。

①引述自《毛语录》,源于〈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

②鹿牌汽车,战前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的汽车。

③重庆医学大学第一级附属医院的传染病与寄生虫研究所。

④国家安全部:战前中国负责国家安全的最高部门。

拉萨,西藏人民共和国

拉萨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城市。此地上周举行大选,热闹气氛还未平息。社会民主党以压倒性的胜利打败了西藏党,街道上还见得到胜利的选民叫嚣,我在路边拥挤的咖啡馆里遇见努瑞·泰勒沃迪,我们得用吼的才能盖过四周欢庆的喧哗声。

僵尸咬人大爆发开始之前,陆路的走私一直不热门,因为要弄到护照、伪装成旅游巴士的车辆,以及找到对方的联系人并取得保护,统统都要钱打点。那个时候只有两条有赚头的路线:去泰国或缅甸。我住在喀什,唯一的选择是进入前苏联的几个共和国,但是没人想去那边。因此我一开始并不是当蛇头①的,我是搞进口的:生鸦片、原钻、女人、男孩,为各国提供这些原始的满足。大爆发之后一切都变了,突然间我的生意好到不行,客户不光是流动人口②,也有富裕的中上阶层,包括都会专业人士、农民个体户,甚至低阶的政府官员。这些人拥有不少家产,他们不在乎要去哪儿,只在乎能不能逃离这里。

你知道他们在躲什么吗?

我们是有听到谣言,喀什有个地方也有一场大爆发,政府很快就封锁真相。但我们相信其中一定有鬼。

政府难道不曾采取严打走私的手段?

表面上当然有,走私的惩罚更严了,并且在边境加强边防检查,还枪毙了几个蛇头,公开枪毙的喔,这样才能杀鸡儆猴。如果你不晓得事情的真相,如果你没听过我讲的版本的话,你会以为镇压真的有效。

你是说严打走私没效?

我是说我让好多人赚翻了:边防守卫、官员、警察,还有市长。那个时候中国的情况还不错,而且纪念毛主席的最佳方式,就是多赚钱,多看着钞票上他的肖像。

你真是太厉害了。

喀什是新兴都市,我猜九成,或许不止,往西边走的陆路交通都会经喀什,其他就靠空运了。

空运?

空运的量很少。我只有玩票兼作一下人口走私的空运,偶尔运几趟人货到哈萨克或俄罗斯,小生意啦,不能跟东部沿海像广东或江苏相比,他们每周可以送走好几千人。

你能说清楚一点吗?

在东部的省分,空运走私人口是非常热门的生意,客户都是大户,付得起钱购买套装旅游行程和头等旅客签证,然后在伦敦、罗马或旧金山下机,入住预先订房的旅馆,来个一日游观光之后,就跳机消失了。这样做的话必须花不少钱,我也曾经想要打进空运走私人口的门路。

感染的人怎么办?难道没有被捉包的风险吗?

那是到后来才有的,也就是575航班事件发生之后。起初搭飞机出国的感染患者不多,就算有的话,他们的感染也是在非常早期的阶段。空运的蛇头非常小心,如果你出现任何感染的病征,他们才不会接你这单生意的。蛇头也得小心保护自己的事业呀。被感染的人想上机,最重要的是必须骗过蛇头,然后才能骗过国外的边防官员。你必须在外表上和言行上完全健康,即使这样,还是一场与时间的竞赛。在575航班事件发生之前,我听过一对夫妻的故事,一个有钱人跟他老婆。他被咬了,情况并没有很严重,是属于那种「慢性发炎」的症状,会使得体内所有主要的血管都消失。他们认为这种病能够在西方治得好,其实许多感染者都相信自己的病,只要到了外国都医得好。这对夫妇抵达巴黎的饭店时,丈夫开始虚脱,太太想要找医生,但先生不准,因为他担心他们会被遣返回中国。他叫她别管他了,叫她赶快趁着他还没昏迷之前立刻离开。听说她就真的自己跑了。接下来两天,这对夫妇的房间里不断传出呻吟声跟骚动的声音,旅馆员工最后也不管房间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决定破门而入。我不晓得巴黎大爆发是否就是这样开始的,应该蛮可能的吧。

你是说他们因为担心被遣返回中国,所以没打电话给医生?那他们干嘛要去西方治疗?

你一点儿都不懂难民的心理。这些人走投无路了嘛。他们面对的是两难的情况:自己被感染了,中国政府会把受感染者集中「处理」。如果你的爱人、亲人或小孩被感染了,而你认为在某个国家有一丝医疗的希望,你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跑到那里去的嘛。你难道不想相信在那里会有希望?

你说那个人的太大,跟着其他的偷渡客,跳机消失了。

后续的发展一定是这样的啊,即使在大爆发之前也是这样。有些人跟家人在一起,有些跟着朋友。很多贫穷的偷渡客只好替当地华裔的帮派做工偿还偷渡旅费的保证金,沦为当地社会的最底层。

最低收入的那一层吗?

这样讲也可以。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社会最底层,反正整个社会也不愿意去面对这一层的人。也难怪有这么多尸变案例,是从已开发国家的贫民区开始的。

听说很多蛇头散播谣言说,在其他国家有奇迹可以治疗被僵尸咬后的症状。

有一些。

你有散播这种谣言吗?

(停顿了一阵子)没有。(又是一阵沉默)

575航班事件发生后,对于空运走私人口产生了什么改变?

管制越来越严苛,但仅限于特定国家。搞空运的蛇头都很谨慎,也很有门道,他们老喜欢说:「每个富翁家都有一扇门给佣人通行。」

这话什意思?

如果西欧提升安全警戒,那就取道东欧;如果美国不让你入境,就经由墨西哥。我确定的是,这样使得富有的白人国家觉得比较安全(尽管在他们境内,僵尸咬人感染的情况已经快失控了)。别忘了,空运走私不是我的擅长,我主要是搞陆路运输的,而且我的目标国家是在中亚。

中亚国家比较容易进去吗?

他们简直是恳求我去跟他们做生意。那些国家的经济根本就是一团乱,官员腐化又无知,还帮助我们搞定相关的旅行文件,以求分一杯羹。甚至有蛇头(各国家对于搞人口走私的人,有不同的称呼)跟我们合作。人蛇取道前苏联,进入像是印度、俄罗斯等国,甚至伊朗。我从来不问,也不想知道这些人蛇要去哪里。我的工作在边境就结束,只要帮他们的旅行文件盖上章、车子挂上牌照、打点好守卫,我拿走我那份就走人。

你看过很多感染患者吗?

一开始没有。感染扩散得很快,可是陆路走私跟空运走私不同,陆路要花好几个礼拜才能到喀什。我听说即使是最慢性的发炎,也只会持续几天的时间而已。感染的客人通常在途中会出现精力旺盛的情形,这一来他们很容易就被认出来,被当地警方集中看管。到了后来,等到感染的人数倍增,而警力也疲于奔命的时候,我才开始陆续看到很多感染患者。

他们有危险性吗?

下算有。家人通常会把他们牢牢绑紧,嘴巴塞住,你可以看到在车后有东西在那里动来动去,在衣服或厚重的毛毯之下扭动着身体。你也可以听到行李箱传出砰砰的响声,或者,感染规模加剧之后,小货车上面会载着箱子,而箱子上面还有通气孔。通气孔……这些家属,对于他们心爱的亲人到底发生了什病变,一点概念也没有。

那你对这些感染患者的情况,有没有概念?

到了那时候,我当然有概念啦。可是我也知道,要跟这些家属解释,是完全不可能的。我只是拿人钱财、引人上路。我很幸运,用不着处理海路走私的问题。

海路走私比较难吗?

而且危险。很多在沿海省分搞走私的人都在冒险,常有感染患者挣脱束缚,污染了整个船舱。

那怎么办?

我听过不同的「解决法」。有时候他们会在一段荒凉的海岸停靠(管它是不是原本要偷渡的目的地国家,反正任何海岸都行),然后把遭到感染的患者「卸货」到岸上。我也听过一些船长说他们干脆把一整群扭动、挣扎的感染者直接抛入汪洋大海中。这样也许说明了当时为何常发生游泳客、潜水客无缘无故失踪的案例,或者你听说全世界各地都有目击者看到「它们」从海里走出来的案件。幸好我不用处理这类麻烦。

但我也遇过一次类似事件,才让我兴起收山的决心。有辆卡车,十足的老爷破车,后面货箱不断传出哀鸣,好多只拳头不断敲击着车体,把整辆车都弄得左右剧烈摇晃。前座坐了一个住在西安的投资银行家,他靠着买下美国信用卡债务发了大财,付得起一大家子人的偷渡费用。这家伙身上的亚曼尼西装又绉又破,脸上还有几道抓痕,他眼里露出疯狂的眼神,就跟我常见到的那些感染患者一样。卡车驾驶的眼神就不同,跟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神都显露出「再这样搞下去的话,有钱也没用了」。我塞了五十元给这个驾驶,并且祝他好运,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这辆卡车要上哪儿去?

吉尔吉斯。

①负责走私难民人蛇的人。

②中国的流动族群,无家可归的劳工。

美特欧拉,希腊

这些修道院盖在陡峭、难以攀登的岩石上,有些建筑物高踞在岩顶,几乎像垂直的石柱。尽管一开始兴建的用意是当成避难所,来躲避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的迫害,后来的人发现这些修道院拿来躲避活死人也挺管用的。战后新盖的楼梯,大部分都是金属或木质的活动梯子,以方便逐渐增加的朝圣者跟观光客。近几年来,美特欧拉是观光客以及朝圣客的热门景点,有人来寻求智慧与灵性的开启,有的只是单纯的追求平静。史丹利·麦唐纳属于后者,他是一位老兵,在家乡加拿大参与过每一场对抗活死人的战争。但他却是在另外一个相当不同的战场上,首度和活死人遭遇。当时他所属的加拿大皇家派翠西亚公主轻步兵团第三营,正在吉尔吉斯执行毒品禁运行动。

请别把我们跟美军后来组成的「特战A队」给搞混了。我们比他们早成立,在「僵尸全球大恐慌」之前,在以色列实施边界封锁之前……甚至比开普敦第一起全面大爆发更早。我们成立的时候,正是尸变疫情开始扩散之初,当时还没人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原本执行传统的任务,针对鸦片跟大麻,这两样是全球恐怖分子最主要出口的作物。在那片怪石嶙峋的荒地上,我们会遇到的就是些恐怖份子、交易者、打劫者还有当地的受雇壮汉,我们所期待的不过就是这样,我们预备面对的也就是这样。

山洞的入口不容易找到,我们一路上跟着血迹才找到它。我们立刻就知道事情不对劲,并没有见到尸体。依照惯例,敌对的部族杀了对方的人之后会将其尸首示众,并且斩断手脚警告其他人。那次我们只看到很多血和一些棕色、腐败的肉屑,我们唯一找到的尸体是驮运的骡子,看起来它们像是被野生动物给扑倒,而不是被枪打死。它们的腹部都被撕开,身上的皮肉有啃咬的巨大伤口,我们猜应该是野狗,这些野狗成群横行在山谷,简直就像又大又难对付的北极狼。

最令人不解的是货物仍然完好放在鞍囊里,或者散落在骡尸不远处。照这样来看,虽然这场凶杀案并不是因为争夺地盘而起的冲突,但就算是不同宗教或部族之间的仇杀,也没有人会放着五十公斤上好的生棕膏①不拿走,也不会抛弃那些状况绝佳的攻击步枪及其他昂贵的战利晶如手表、MD随身听以及卫星导航定位器。

血迹拖痕从干谷的大屠杀现场持续往山上的路延伸,好多血。要是有人流了那么多血的话,一定再也爬不起来了。但不知何故这个流血的人没有倒下,也没受到治疗的迹象,附近没有其他的脚印。就我们所知,这人曾经奔跑过,也曾经面朝下的跌倒过(在沙地上仍可见到他血流满面的印记)。不知为了某种原因,他没窒息闷死,也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他趴在那儿有一阵子了,才又站起来开始行走。新踏出来的足迹跟旧的很不一样,步伐又慢又小。他的右脚是用拖行的,很显然鞋子掉了,一只旧的耐吉高统鞋。拖痕旁还流出一些液体,不是血,不是人类的,是硬的、黑色的、凝结渗出的小滴,我们没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液体。我们顺着这些拖痕到了洞穴的入口。

洞穴里没有人对着我们开枪,没任何形式的接待,敞开的洞穴入口完全无人看守,接着我们看到尸体,这些人是被他们自己所设的诡雷杀死的,看上去他们是想要……要跑……逃出去。

经过这些尸体之后,在第一个穴室里我们首度看到「单方开火」的射击证据。说它是「单方开火」,是因为山洞中只有一面墙是被小型武器打成了麻脸。墙的对面是射击的人,这些射击的人已经给扯烂了,四肢、骨头都被撕碎啃咬……有的人仍然紧握武器,一截断手还握着苏联制的老式马可洛夫手枪,手上少了一根指头。我在穴室的另一边发现这截断手,旁边还有一个没有拿枪的男人尸体,这个人全身大概中了超过一百枪,几阵排射把他脑袋上缘都给削掉了,他还是紧咬着那截手指。

每个穴室里的情况都差不多,我们发现被毁坏的防御工事跟弃置的武器,找到更多尸体,或者支离的碎块,全尸的状况则都是头部中弹而死,我们也发现了肉块,嚼烂的肉浆从全尸的喉咙跟胃溢出。根据血迹、脚印还有防护的栅栏以及墙上的弹痕,你就知道这场仗是从医务室开始的。

我们发现几张行军床,都染满了血,在房间的尽头找到一个无头的……我猜应该是医生,倒在一张行军床旁边,床上有沾到泥上的床单跟衣服,还有一只老式、磨坏了的耐吉高统球鞋,左脚的。

我们看到的最后一个洞穴已经被炸药炸到坍塌了,有一只手从落石中伸出,它还在动呢手!我本能的反应就是向前握住这手,感觉它的握力。它像钢铁一样差点没捏碎我的手指,我往回抽想要甩开,它不放我走;我更用力抽,用脚抵住。起初手臂伸出来了,接着是头,面目全非的脸,睁大的眼睛跟灰色的嘴唇,然后是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捏,接着肩膀出来了。我往后跌,这东西的上半部跟了过来,腰部以下还陷在岩石里,跟上半身躯干只靠一串内脏相连,它还在动,还紧抓着我,想要把我的手臂塞进嘴里,我伸手拿武器。

它是朝上爆开的,下巴以下跟后方都还连在一起,山洞的天花板上布满了脑浆。这事发生的时候我是唯一在场的人,我是这一切唯一的目击证人……

(他停顿了一会儿。)

我回加拿大艾德蒙顿后他们告诉我,我曾经「暴露在不明的化学药剂中」,要不然就是我的身上对于先前实施的预防性医疗措施产生了不当的反应。他们把我送到创伤后症候群②治疗中心好好评估。我只需要休息,休息以及长时间的「观察」……

「观察」……意思是,症状发生在你们同国的人身上,就要观察;换做是敌人的话就改称「讯问」了。我们曾经学过抵抗敌人审问的方式,保持自己神智与意志的清醒;但他们没教我如何抵抗自己人,尤其是那些让你以为他们想要「帮助」你说出「实话」的家伙。他们没把我整垮,是我整垮自己的。我想要相信他们,我想要让他们来帮我。我是个好军人,拥有良好的训练与实战经验,我知道自己能为同胞做出贡献,我认为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任何情况。(他看了看山谷,眼神却显得缥缈、迷惘。)哪个心智正常的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能说他准备好了?

①长在阿富汗巴达赫尚省的一种鸦片。

②在重大心理或生理伤害压力之后,所产生的身心疾病。

亚马逊雨林,巴西

为了不泄漏接待我的人所居住的地点,我是被蒙着眼睛带过去的。外面的人管他们叫扬诺马米人,意思是「凶暴族」。他们之所以能度过这场僵尸劫难,原因究竟是因为骁勇善战,还是他们的房舍是悬吊在高耸的树上,就没人知道了。他们在这场劫难中的表现,直可令高度工业化的国家刮目相看。另一件还搞不清楚的事情就是,费南多·奥立维亚这位「来自世界边缘」的憔悴、嗑药白人男子,到底是他们的贵客、福星或犯人。

我还是个医生,我是这么跟我自己讲的。我有钱,赚的钱越来越多,不过至少我的成功是来自正当的医疗手术。我没有替青少年削鼻子塑型,也没有把苏丹男人的阴茎缝到那些想当男人的流行女乐手身上。①我还是个医生,我仍然在帮助人群,如果我的行为在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北方佬眼中看起来是「缺德」的话,那为什么老是有大堆北方的国民跑来找我?

在病人到达的前一小时,包裹会先由机场送到,装在装满冰块的塑胶冰桶里。心脏最少见,比较常见的是肝脏或皮肤组织。肾脏最常见。有些国家通过了「视为同意」的法律,只要人死了,就视为同意摘取器官,任何的医院或停尸间都可以取得肾脏。

肾脏都有受过检验吗?

检验什么?你要先知道你要验的是什么,才能进行检验啊。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尸变疫情,我们只注意传统的疾病,像是肝炎或HIV病毒/爱滋病,而我们连检验的时间都没有。

为什么没时间?

运来这边的飞机路程就花掉太多时间。器官不能长久冰镇,我们已经把器官冰太久了。

器官是打哪儿运来的?

最有可能是中国。我的代理商从澳门运作,我们很信任他,他很可靠,只要他确保包裹是「干净」的,我就确信它是干净的,别无选择。他知道风险在哪里,我也知道,病人也知道。有个叫做赫尔·谬勒的人,除了患有传统的心脏疾病外,更要命的是一项遗传上极罕见的缺失,他的心脏位在胸腔的右方,也就是医学上所称的右位心。他全身的器官都在相反的位置,肝脏在左边,心血管在右边,诸如此类的,你了解我们面对的情况有多特殊了吧。我们总不能移植一个普通的心脏,把它翻个面就了事。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们需要一个在器官上正好有同样对位情况的捐赠者提供另一颗新鲜、健康的心脏。除了中国之外,我们上哪儿找这样的运气?

要碰运气?

(微笑)而且要靠「政治上的权宜之计」。我告诉代理商我的需求,给他规格等细节,然后大概三个礼拜后我就会收到一封电子邮件,简明的主旨说「找到了」。

所以是你动的子术囉。

我从旁协助,实际上是由西尔法医生主刀,他是颇富名望的心脏外科医生,在圣保罗市的「爱因斯坦医院」执行最顶尖的手术,也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混蛋,即使以一个心脏科医生来讲,他也太傲慢了。我在这家伙旁边……在他手底下……工作,这样很伤我的自尊,他把我当成第一年住院医师使唤。下过,赫尔·谬勒需要一颗新的心脏,而我的海滨度假屋需要一个新的药浴按摩浴缸。

赫尔·谬勒始终没有从麻醉中醒来。他躺在恢复室里,才刚缝合完几分钟后,就出现了尸变疫情的病征。他的体温、脉搏、溶氧量……这些情况一定把西尔法医生逗得很乐,因为他跟我讲,这种情况可能是病人体内对于抑制免疫系统药物起了正常反应,或者更简单,就是因为病人这么肥、这么不健康、年纪这么大(六十七岁),经历了现代医疗上最大的手术后一定会引起类似的并发症。我很意外的是,这混帐竟然没拍拍我的头说我乖。他叫我回家,冲个澡睡一觉,要不然找一两个女的来放松一下。他会留下来观察,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他会叩我的。

(奥立维亚生气地噘着嘴,又嚼了一团身旁不晓得是什么植物的叶子。)

我应该要想什么呢?也许是那种药吧,就是由小鼠产生的抗CD3单克隆抗体(OKT 3),也许我只是多虑了。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心脏移植手术,我知道什么啊?不过……我还是蛮困扰的,所以根本睡不着。于是我做了一件任何好医生在病人受苦时都会做的事:进城找乐子。我跳舞、喝酒,又不知跟谁做了什么猥亵勾当,甚至连我的手机在震动都不知道。它至少震了一个小时我才接起来。是挂号小姐葛蕾丝拉打来的,这下问题严重了,她说赫尔·谬勒在一小时前陷入昏迷,她一边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进了我的车,踏上回到诊所的三十分钟路程,一路上边开边咒骂西尔法医生,也骂我自己。一开始我的担心是对的!自尊吧,你也可以这么说。即使「我对了」也只代表我即将承受恐怖的后果,我仍然觉得很爽,因为号称所向无敌的西尔法,这下声誉要完蛋了。

我回到诊所后,找到挂号小姐葛蕾丝拉,叫她去安抚快要发疯的护士萝西,这个可怜的女孩一点儿也不肯接受安慰,我只好朝她脸上呼了一巴掌,才让她平静下来。接着我问她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她制服上怎么会有这些血点子?西尔法医生在哪儿?为什么其他的病人会跑到病房外面来?还有,他妈的那些巨大噪音是怎么回事?她止口诉我,赫尔·谬勒的心跳突然间就停了,他们试着抢救,这时赫尔·谬勒睁开眼睛,咬了西尔法医生的手,她和西法尔努力要挣脱,她想要帮忙,不过差点儿也被咬到。她只好丢下西尔法医生跑出病房,然后将身后的门锁上。

我差点笑翻了,这太荒谬了吧,也许西法尔这个超人搞错了,误诊了(假如他会犯错的话)。也许赫尔·谬勒只是要从床上起来,身体还是麻痺的,所以想抓住西尔法医生来稳住。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不过她制服上的血迹,还有从赫尔·谬勒病房里所传出的低沉噪音,让我不得不回车上拿了枪,主要是为了安抚葛蕾丝拉和萝西,而不是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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