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谈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京极夏彦作品非人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冥谈 作者:京极夏彦

那儿是听得到死者声音的屋子,在前往那儿的路上,不论你想起了什么,千万别说出来……

不可思议的空间,暧昧模糊的记忆
在生与死的两端精心打造的记忆迷宫
──你,找得到出口吗?


目录

1 有庭院的家
2 冬天
3 凮之桥
4 出自《远野物语》
5 柿子
6 空地的女人
7 预感
8 前辈的故事


1 有庭院的家

庭院里山茶花绽放,一旁放置盆栽的木台是黯淡的灰。
台上空无一物,缺了角的盆栽排放在地面,稀稀落落地生着杂草。盆栽里不知是花是木的植物已然枯萎,却也没有换盆或拔除,而是任其枯萎地弃置着。
木台曝露在风雪吹袭中,已经破损,似乎一碰就会分崩离析。这就叫腐朽吧,颜色也完全褪光了。被雨打湿、被阳光烤干、被风吹刮、被雪侵蚀,已经命在垂危。
相形之下,山茶花却是娇艳欲滴。
叶片厚实,色泽浓重,花朵赤红得近乎艳毒。
山茶花是活的,若以两者都是植物的角度来看,木台却是死的。这中间的差异是什么?
不,木台不光从植物的角度看来已经死了,就连当成器物,也奄奄一息。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从补救了。
破裂、缺损还可以修补,但腐烂的话,就无从挽救了。成了这座木台原料的树木,再不久就要迎接第二次的死亡吧。
它将会就此腐烂崩解,化成无用的尘芥。木台看起来干燥,但一定烧不起来,所以也没法拿去当柴烧。表面干巴巴的,但内侧肯定十分濡湿,或许还长虫了。那种盘踞在石头底下,大片蠕动,恶心的虫。
这座庭院,就是那种味道。
我不是很喜欢。
山茶花后面的围墙也是木制的。
那道木墙没有木台破旧。色泽还留有一点树木的感觉,质地也是树木。一样是死掉的树木,却天差地远。是涂料的差别?还是原始材料的树木种类不同?
当我想着这些时,小山内回来了。
小山内是高中老师。不过他罹患严重的胃病,目前正休假疗养。
小山内本来就瘦,听说现在只能喝粥,变得更是瘦骨嶙岣了。那张脸与其说是苍白,根本是面色如土,毛发也失去了光泽,干燥膨松。
「怎么,你竟然会欣赏庭院,真难得。」
小山内这么说。
「是吗?其实也不是欣赏,我只是看着外头罢了。」
「什么外头,那儿可是我家的庭院呢。」
「一样是建筑物外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有围墙,看不见围墙外面,你应该只看得到庭院啊。」
他对这庭院也真是计较。难道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庭院吗?我这么问,结果小山内大笑起来:
「哪里值得自傲了?这院子我打小就看惯了,老实说,我讨厌死它了。那边的踏脚石一带有盲蛛,檐廊底下会冒出灶马来。一翻开泥土,还有蚯蚓、蝼蛄之类的昆虫,还长了一堆有毒的草。我皮肤很脆弱,不小心碰到就会溃烂发烧。所以我讨厌摸泥土,当然也不擅长拈花惹草。」
「不过山茶花倒是开得挺美的。」
「山茶花这东西,丢着它不管,自个儿也会开花。」小山内说,「我总觉得花在瞧不起我,所以我也讨厌花。」
「花瞧不起你?」
「我光是要活下来,就得竭尽心力了,不是吗?」
原本站在檐廊说话的小山内走进和室,隔着矮桌在我正对面坐下,望向山茶花。
「那些家伙容光焕发,健健康康的。只是吸吸雨水晒晒太阳,就长成那么浓艳的色泽。相较之下,我却是一副精采尽失的模样。嗳,我不晒太阳,皮肤晒不黑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吃了那么多滋补的东西,为了养生而煎的药汤也灌得都快吐了。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全力挣扎着活下去的,但却长成这种活像霉菌还是菇类似的晦暗色泽。」
「喂,世上可没那种皮肤深绿还是艳红的人啊。」
「我不是说颜色。」小山内说,「像你的皮肤,看,色泽强而有力,年轻有弹性,不是吗?也不是色彩,该说是生命力浓厚吧。那种红与绿的深与浓,就是生命力的深与浓。那棵山茶花里,一定汨汨脉动着源源不绝的生命力。相较之下,我却不是如此。我不晓得是叫血还是气,总之它们在我的体内,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那样,要死不活地流着,我的生命半点劲道也没有。」
小山内歪起薄唇说:
「而且那些山茶花,不只像那样歌颂生命似地盛开着,而且完全不凋谢。」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世上哪有不凋谢的花?」
「真的,它们不会凋谢。」
小山内愤愤不平地说着,探出身子把纸门关上一半。他的姿势看起来很勉强,我看不过去,起身把剩下的纸门全关上了。纸门一直开着,的确很冶。
「山茶花这玩意儿,是整朵花直接掉下来,花瓣不会散落。它们是以盛开的形状掉下来的。」
「就是所谓的落山茶吗?」
「跟斩首一样。」小山内说。
「斩首?真古老的比喻,而且好恐怖。」
「没办法,真的跟斩首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山茶花不会衰老,是突然夭折。哦,即使花掉了,树也不会枯萎,所以山茶花树本身也不会死。山茶花不像一般的花那样,会呈现出枯萎、褪色、泛黑、干燥、花瓣一片片凋落的衰败之相。」
「可是掉落的花总会枯萎腐烂吧?」
「死后腐烂是理所当然。不过我的意思是,山茶花不会在活着的时候衰老破败。」
原来如此,或许真的就像小山内说的吧。
「我认为,植物是不会老的。」小山内说。
「不是有老树这种说法吗?古老的树木多得是,当然也有衰老的树木。」
「树木要活上多久就能活上多久。上了年纪的树木不是都非常巨大吗?要活上几百年都行。唔,虽然要是没水了,或是树干被截断了,又或者生病的话,可能就不行了。但是动物只要成长到一个极限,就会衰老死去。不会无止境地长大,大部分的老人都会干缩下去。」
或许吧。
我说我从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长高了,小山内回说他从中学就停止成长了。
关上纸门,室内就像罩上了一层纱,变得一片灰暗。
外头天还那么亮,室内却暗得教人想点灯。我说好暗,小山内应道,「我家本来就很暗。」
「不晓得是方位不对还是房子盖得不好,阳光照不太进来。明明院子里阳光普照。不管是朝阳还是夕阳,都只照得到庭院。不晓得这房子到底是怎么盖的,室内无时无刻都是一片蒙胧。」
这么说来,不论我什么时候来这里,的确都很暗。从玄关开始就是暗的,走廊也是。
印象真是可怕,我一直以为我都是在黄昏时刻来拜访,但仔细一想,也并非如此。
明明就有窗户,我说。通风也不差,小山内说。
「比起采光,我父亲更以通风为优先吧。」
「这是令尊盖的房子吗?」
「我想应该是吧。明明是自己的家,我却不太确定的原因是,这房子是我出生以前盖的。家母是继室,我是父亲晚年生下来的孩子。我祖父好像不是东京人,而是某个乡下地方的武士。他在明治维新的时候加入幕府军,抵抗新政府到最后,被官军逮捕,遭到斩首。听说我祖父的首级被放在板桥还是哪里示众,年幼的家父当时还跑去看了。」
「令尊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令尊参观了自己的父亲示众的首级?」
「说参观实在很奇怪。」小山内笑道,「那是尸体耶,是一部分的尸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且还是以罪人的身分被示众,才不是什么值得参观的东西。」
「说的也是,不过不管怎么样,这在现代都是匪夷所思的事。那事情是真的吗?」
「是啊,这年头几乎不可能看到被处死的尸体了,所以才会觉得稀罕。不过我从小就一直听家父提起那段经验,他应该是真的看过吧。家父是在十八年前,七十多岁时过世的,算算年代也相符。进入明治的时候,他应该十岁左右。不过好像也不是多吓人。家父说他觉得首级看起来黑黑、脏脏的。而且他还有些气恼,说为什么祖父死时的表情不能再英勇点呢?祖父的首级好像嘴巴半开,舌头吐出一半,两眼翻白,表情可笑极了。嗳,因为会被那么多路人看到,身为儿子,自然也会希望父亲死时的表情再坚毅一些吧。」
可是既然是斩首,那也没办法吧——小山内说。
「被斩首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没什么感觉吧。我没被斩首过,所以不晓得,不过一定根本来不及觉得痛吧。」
「不会痛吗?」
小山内的视线从我身上滑开。
「被砍到一半的时候不会痛吗?」
「一定连哪时候是被砍到一半都感觉不到吧。」
「那是先把大刀架在脖子上,接着砍下来吧。」
「一瞬间就结束啦。」我说,「听说旧幕府时代初期的时候,是有锯首之刑或五马分尸那类和拷问没两样的刑罚,要是被人给一点一点地把头锯下来,一定很痛吧。噢噢,光是讲出来就觉得好痛,我根本就不敢想像。不过拿大刀斩首的话,应该一眨眼就结束了。像是被剃刀割到手,割到的瞬间也不觉得疼,不是吗?是后来才慢慢痛起来的。可是被斩首的话,就没有后来这回事了。人都死了嘛。嗳,就算有被什么东西用力砍下的冲击感受,人也在认清冲击之前就毙命了吧。」
「是这样吗?」小山内不服气地说,「意识会在一瞬间就消失吗?」
「人光是被狠狠地一撞都会昏倒,不是吗?就算不砍头,被铁棒那类的东西殴打后颈的话,也会昏过去吧。我想没有你说的之后这回事。」
怎么聊到这上头来了?我说。小山内脸颊僵了一下,应道,「是啊。」
「嗳,或许是有被刀子刺到的可能,但应该不会被斩首吧。现在已经没有人拥有日本刀了,就算有,也没人有那种本领了。那是古早以前的事了。」
「或许吧。」
话虽如此,对小山内来说,那并非久远以前的祖先的遭遇,而是他祖父辈的事,可以说是他伸手可及的过去。这么一想,那也不算多久前的事。斩首之后摆在路肩示众的行为,已是现今难以想像的蛮行,然而在过去,如此残酷的行为几乎是公开,而且就在身边发生。我重新体认到了这一点。
「没端茶也没拿点心招待,真抱歉。」小山唐突地说。
「没关系,我无所谓。倒是我这样没说一声就突然跑来,才是对不起。我路过前面,突然想念起你来。咱们大概三年没见了吧?我也因为瞎忙了一阵,连过年也没能来打招呼,一直觉得很挂意。」
「挂意……?」
「你的身体状况啊。」我说,「我听人说你请假回家休养了。你从以前胃就不好,但还不到没法上班的地步吧?所以我一直觉得得来给你探个病。」
「我会请长假,不光是因为胃病的关系。」
出了很多事——小山内蹙起薄眉说:
「我只要一操心,胃马上就会出毛病。身边乱糟糟的,还要继续站在教坛上,负担实在太大了。」
「唔,你看起来的确很忙,看你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哦,不用在意我。如果你忙的话,我改天再来拜访。我没带伴手礼过来,是因为听人说你只喝得下粥,应该不需要。我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叨扰了卧床养病的病人,可是看你人还满有精神的。既然能像这样走动,我也放心了。下次我再带伴手礼过来吧。」
我就要起身,小山内却制止我:
「等一下。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先别走。」
「怎么了吗?」
「哦,我有点事想麻烦你。竟然请客人办事,真是不成体统……
「嗳,客气什么。我会在这节骨眼过来,也算是一种缘份吧。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今天已经没事了。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尽管吩咐吧。」
「太好了。」小山内说,「既然如此,可以请你留在这里帮我看家一会儿吗?」
「看家?小事一桩。你要出门?」
「嗯,我得去请医生。家里没电话可以叫医生。」
「你要去看医生吗?」我确认,结果小山内回答,「是去请医生。」
「请医生?不是你要看医生?」
「不是我。我得请医师写诊断书。嗳,其实啊……」
我妹过世了——削瘦的朋友轻描淡写地说。我当然吃惊地追问,结果朋友竟说:
「噢,刚刚才过世的,就在你来的十分钟之前吧。她刚走而已。」
「喂,别乱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我记得你妹妹是叫佐弥子吧?」
「是啊,佐弥子。」
「你说佐弥子怎么了?」
「就跟你说死了啊。」小山内以平板的口吻说。
「死了?佐弥子她死了?」
「对,就在那道纸门里面。」
小山内把脸转向通往屋内房间的纸门。
「喂,佐弥子不是四年前结婚了吗?」
「是啊,可是两年半前她先生过世了,所以她又回来了。」
「她先生过世了啊……」
我完全不知情。
说起来,我之所以不再拜访这个家,似乎也是因为佐弥子嫁人了。虽然我在这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死于意外。」小山内说,「头被砸烂了。」
「头……?」
「听说死状很凄惨。嗳,我是没看到,可是佐弥子是配偶,也不能不看。因为头被砸烂了,连身分都没办法确认,因为服装和身上的物品也可能是别人的。佐弥子被警察叫去认尸,结果因为死状太惨,佐弥子整个人吓坏了。毕竟是丈夫嘛。她当场就昏了过去,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嗳,让她一个人独居也危险,所以葬礼之后,我就把她接回家了。」
「那……」
为什么不通知我?我本来想这么说,可是仔细想想,小山内根本没理由通知我。我只是小山内的老朋友,跟佐弥子并不特别亲近。我们只是认识了很久,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了。
我连她嫁去哪里都不晓得,也没有受邀参加婚礼。
原来她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了,可是一回来就病了。我担心可能也有精神方面的压力,为了惯重起见,让她住了院。可是住院以后,病情是每况愈下。直到去年夏天,佐弥子都一直住在医院里。」
原来如此,他刚才说家里乱糟糟的,指的就是这事吗?
那的确不是可以在学校应付顽童的状况。
「然后终于到了快不行的地步……是叫危笃吗?嗳,总之我觉得与其让佐弥子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倒不如让她在自己长大的家中离开。她的亲人只剩下我,我也想在这个家为她送终,便将她从医院接回来,让她睡在隔壁房间。」
邻房吗?
「那是去年八月左右的事了。」小山内看着纸门说,「去年夏天不是热得要命吗?这可恶的庭院也蚊虫丛生,蚊香都不够用了。不过说是看护病人,也不是多累人的事,只要让她睡下就好,一点都不麻烦。三餐也是,我本来就是吃粥,麻烦的大概就只有处理排泄物吧。」
我本来也考虑请个看护的——小山内说道,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
「可是医生说撑不到两三天了,所以我便作罢了,然而佐弥子没有死。她撑过十天,撑过一个月,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结果就这样过了快半年。我本来以为她会这样一直活下去呢。嗳,今天早上她看起来也和平常一样,病情却突然恶化,一眨眼就撒手人寰了。然后你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吧——小山内说。
「算缘分吗……?」
只是碰巧吧。
「真的吗?」
「我骗你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你没注意到这线香味吗?」
这么说来,是有烧香的味道。
「很多人不喜欢香的味道,所以我才打开那边的纸门。我不是说有点冷,请你担待一下吗?」
他好像说了。
「要不是那样,谁想看那种庭院啊。」小山内说。
我就看了。可是,
「你说佐弥子过世了,而且还是刚过世,我实在难以置信。我不是怀疑你,可是听起来像瞎说的。」
「你这人也真疑神疑鬼。」
小山内说,弓起身子,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
邻室更加昏暗。一片昏暗中铺着一床寝具,线香的味道飘了过来。
寝具中露出脚尖。
脚尖自得吓人。与其说是白,几乎是透明了,好似血全被抽干了似的。
宛如刚羽化的蝉。
「她死了。没呼吸了,心脏也停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连眨眼都不会了。身体也冰得像条鱼似的,这就叫死了吧。」
那的确是死了。
应该是死了。
我再一次望向佐弥子的脚。她的脚形状很美,仿佛蜡像。小巧通透的趾甲规矩地并排在一块儿,就像彻底空掉了的空壳子一般。空壳子就白成这样了,脱离身体的灵魂一定更为透明吧。
「可是啊,」小山内说,「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搁着。」
「是不能吧……啊,你说的诊断书是死亡诊断书吗?」
「对。我也有点乱了手脚,不晓得先该做什么好。是先请和尚来、还是叫附近的人来、还是连络亲戚、还是开始准备葬礼……不,还是该先叫警察来?结果这时候你来了。我本来一片混乱,手足无措,可是看到你就冷静下来了。所以我请你先在这里等着,再一次确认佐弥子是不是真的死了,然后想到应该先请医生来。」
「应该先请医生吧。」
「是啊,先请医生。嗳,目前就是这种状态。」
小山内静静地关上纸门。
「佐弥子应该不可能还活着,但我毕竟不是专家。我想还是请医生好好诊断过,其他的之后再说。然后……」
「你折回来一看,就看到我正对庭院看得出神,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小山内静静地说,「怎么样?难得你久违来访,却是这种状况。让你跟尸体两个人一起看家,或许你会觉得不太舒服,不过可以请你帮这个忙吗?」
当然了——我答道。
因为我从以前就喜欢佐弥子。
她死了啊。
小山内披上和服斗篷,说他会尽快回来,离开了。
半晌之间,我只是坐着。
这里是别人家,没事到处走动也很奇怪。
也没必要开口。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不开口也是当然的,所以我只能坐着。但我坐了约莫十分钟就腻了。
不,说腻了也不对。
应该是说我想做点什么了,我先环顾了一下房间。
我好一阵子没来这里了,但我自小就不知道来过多少次,这里到处是我熟悉的情景。大概和过去一样,毫无改变吧。不,虽然我觉得一切如同旧时,但其实也不太确定。
我对茶柜之类的东西有印象,我还记得上头弯曲的木纹。
柜子的横带及边缘的金属零件、把手的黑色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也记得灰泥墙上的裂纹、栏间①的镂空雕刻。我小时候完全不懂上头雕刻的是什么,但现在重新一看,原来是流水和莲花。
可是我对眼前的矮桌没什么印象。它看起来不像新的,但至少以前这间客厅没有这张桌子。更重要的是,我对直到刚才都还在眺望的庭院,毫无印象。
再说,小山内说这个家因为构造的关系,屋子里头很暗,可是我记得小时候并不觉得这个家有多暗。幽暗的印象,是我长大之后来访的记忆构成的,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总是在向晚时刻来访吧。我也觉得在我小时候,这个家并没有这么暗,是普通的房屋。如果是房屋结构或立地问题,这点应该不会有所变化。
有线香的味道。
气味穿过栏间飘过来了。
暗得教人想开灯。
我环顾房间,接着起身站起来。
我想顺便开灯的时候,通往外面的纸门打开了。
咦?我讶异地转头一看,佐弥子正背对着山茶花站在那里。
「哎呀,这不是西宫兄吗?」
佐弥子这么说。
接着她说,「真怀念,几年没见了?」
说完后,佐弥子就这样在走廊坐下来。
你……
我并没有太吃惊。
佐弥子看起来并不像幽灵。
「怎么了?」
「没事。我被交代在这里看家。」
「看家?那么您见过哥哥喽?」
「是你哥哥要我帮忙看家的。就算是熟悉的朋友家,我脸皮再厚,也没胆默不吭声地闯进来假装看家。那样的话,根本就是强盗了。我可是好好出声地打了招呼,从玄关被请进来,带到这里的。」
「哎呀,西宫兄真是一点都没变。」佐弥子笑了。
声音一如往昔。
「哥哥说要去医院,我没想到他居然丢下客人就这么离开了。连茶也没端,把客人晾在这里,真过分。招待不周,真是失礼了。我还以为没有人在,吓了一跳呢。」
「我才是吓到了。你……」
你……
佐弥子直盯着我看。
「总觉得西宫兄好令人怀念,我几乎要掉泪了。」
「看到我也没什么好哭的吧。听说你也碰上了不少事,身体都还好吗?」
「我很好。」
佐弥子说,将小山内关起来的纸门又全部打开,接着在我对面坐下。
佐弥子还是自得吓人,连那身淡紫色的素面和服都显得沉重。
她,
从小就这么白吗?
真的很白,不是抹了脂粉的白,而是浸在水中的糯米丸子般的透白。中心的白透出了表面,仿佛没有血流一般,自得虚幻飘渺。
好像人造物。
「你结婚了吧?」
得先从这点开始确定。
佐弥子简短地应了声,「嗯。」
「结果我没能向你道喜。」我说。
「不过碰上了一些不幸。」
「我听说你先生过世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
很想告诉别人——佐弥子说。
「尤其是西宫兄。」
「是意外事故吗?」
「被石塔压死的。」
「石塔?」
「嗯。品川那里要为明治维新时期遭到处刑的幕府军盖慰灵碑。」
「慰灵碑?」
「嗯,被斩首处刑的死者的慰灵碑。亡夫从事的是土木相关工作,他包下盖慰灵碑的工程,所以才会在现场。好像是绳子断了,大石头倒了下来,他被压在下面。」
「真是太惨了。」
「头完全被压烂了。」
原来是真的。
「我在警察医院的太平间认的尸。肩膀以下完整无缺,脖子以上却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嗯,脖子被压断,上面全没了。听说被压个粉碎,找到的只有破碎的肉末和骨片,全装进了耐酸铝容器里,可是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所以我没有看。」
他不晓得会不会痛呢——佐弥子喃喃自语似地说。
「头被压碎,会很痛吗?」
「不晓得呐。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庄重,不过我想应该不痛吧。如果是手脚被夹住,或是腰被压断,应该会很痛苦吧。但如果是头的话,应该连感觉到痛苦的时间都没有,一瞬间就结束了。」
「是吗?被压碎的途中不痛吗?」
「途中?」
怎么回事?
「只有一瞬间,没有途中的,我想你先生应该没有受苦。这样说虽然很怪,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不对,
这哪里是大幸了?
我好像被拐着说了什么非常不该说的话。那样残酷的死法,怎么可能说是幸运?小山内说佐弥子当时因为打击过大,甚至昏了过去。这是当然的吧。那么这种话……
我不知不觉间垂下了头,寻思至此,抬起头来。
佐弥子面朝庭院,眯着双眼,
看着极为遥远,我看不见的遥远之处。
「这样啊,他不痛啊。」
佐弥子如此呢喃。
「我一直觉得连头都没了,一定非常痛吧。就像被研磨钵给磨碎一样,肯定痛得不得了。他死得实在太可怜了,何必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尝到那种苦呢?」
「嗳,是啊。可是那应该也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你先生或许……」
连自己死了都没发现。
「他在最后看到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到。
我是这么想的。
就算看到了什么,他在理解到那是什么之前,也已经死了吧。愉快、欢喜、悲伤、空虚,应该都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就像电灯泡熄灭那样,倏忽消失,一切变得漆黑。
这间和室怎么暗成这样?现在不是还是大白天吗?简直跟傍晚没两样。
佐弥子很白,所以我看得到她,要是土黄色的小山内,可能已经融入黑暗看不见了。这是内就是暗成这样。
「如果看得到什么,应该是回忆吧。」我说。
像是怀念的景色、心爱的人、美丽的花朵,这类东西,这样不是比较好吗?
「我以为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血。」
「自己的血?」
「因为被压碎了嘛。」
那个人的头——佐弥子说,
「头都没了啊。头盖骨破碎,里头的东西全跑出来了。我一想到他在那瞬间是不是看见了这一幕……」
就难过死了。
「看到自己脑袋里面的东西,看到那么肮脏的东西,然后死去,不教人伤心?不教人害怕吗?我怎么样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种事。你怎么想呢?西宫兄?」
没……
「没那种事的。」
「没那种事吗?」
「你先生应该不觉得痛,也没看到什么脏东西吧。因为他是毫无预警地突然就过去了啊。」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佐弥子这次以极端沉稳的音调说。她身子歪靠在一旁的姿势非常妩媚。
那白皙的脖子。
纤细、通透的颈脖。
「哎呀,对不起,说什么连茶也没端,招待不周,却连我都没好好招待。真不像话。」
「不,不用麻烦了。我只是临时起意,碰巧过来看看而已。可以像这样和怀念的朋友说说话,我就很满足了。」
好怀念。
「话说回来,哥哥也真慢呢。」
「医院很近吗?」
「我不清楚。」佐弥子歪着头,「哥哥状况满糟的。我要他住院,要不然至少请医生过来出诊,他却怎么样都不听劝。都这种时间了,还没回来。」
「这种时间?」
太阳已经西下了吗?
「很冷呢。」
「很冷吗?」
会冷吗?
「家里没有生火,非常冷啊。待在这屋子里……」
——会冰得像条鱼似的。
那……
不是因为你已经死掉的关系吗?
「佐弥子,」
隔壁房间有什么人在休息吗?我问。
「有人在休息?可是这个家里……」
只有西宫兄跟我两个人啊。
是啊,只有我跟尸体两个人。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这么想着,将不知为何一直别开的视线拉回来,看见佐弥子不知何时坐到了房间角落。
「怎么了?」
「没事,我来泡茶吧。」
佐弥子说,打开铺有被褥的房间纸门,消失在漆黑的邻室里。纸门关上的时候,我好像瞥见了被褥的一角,也闻到了线香的味道。
又变回一个人了。
我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小山内怎么了?他平安地抵达医院了吗?他的病况果然很糟糕吧。
不知为何,我用双手按住自己的头。
万一被压碎或掉下来就不得了了。
我应该活着吧?
我望向庭院。庭院里山茶花绽放,一旁放置盆栽的木台是黯淡的灰。台上空无一物,缺了角的盆栽排放在地面,稀稀落落地生着杂草。山茶花娇艳欲滴。叶片厚实,色泽浓重,花朵赤红得近乎艳毒。木台曝露在风雪吹袭中,已经破损,似乎一碰就会分崩离析。腐朽,也褪色了。被雨打湿、被阳光烤干、被风吹刮、被雪侵蚀,已经命在垂危。
像那样慢慢地腐朽也不错吧,我想。
与其突然结束,那样要好多了。小山内嫉妒山茶花,但我不怎么羡慕仿佛倏然断首般迎接死期的山茶花。我想慢慢地逐渐老朽。
外头还很亮。
是大白天。
即使如此,家中已是一片漆黑。
我,
得在这里看家到什么时候?
佐弥子会送茶过来吗?不,不会,她不可能来。线香的味道。弥漫整间屋子的尸臭。鱼一般冰冷、苍白、透明的皮肤。
佐弥子死在隔壁的房间吧。
她的哥哥小山内都这么说了,错不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庭院里的山茶花,
一口气全掉了。
「啊啊。」
小山内也死了呐,我想。
我得在这里看家到什么时候?
小山内会回来吗?
我回得了家吗?
从这栋有庭院的家。

①纸门上框与天花板之间用来采光、通风的镂空板。


2 冬天

蔺草的香味对我来说是冰冷的。
低温,还有那股香味,我总是成双成对地一块儿忆起。天气一冷,我的鼻孔就嗅到虚幻的榻榻米香;一嗅到榻榻米香,尽管天不冷,我却会依稀感觉到寒凉。
对我而言,榻榻米就是冬天。不是模糊的冬季印象,而是以相当具体的感觉连结在一起。
那种冰凉,是脸颊的冰凉。
更进一步说,是右脸颊的冰凉。右脸颊感受到的粗糙榻榻米纹路那冰凉干燥的触感,就是我的冬天,是冬天本身。这是极为逼真的记忆。我无法清楚地以言语形容,但它是种极为细腻的感觉,甚至还伴随着身体感受令我忆起。有时候我甚至会有股皮肤被扎刺的错觉。而浮现在鼻腔深处的蔺草香,就像我真的在嗅闻榻榻米一样。
然后……
这种记忆,同时也伴随着相当蒙胧的视觉与听觉的记忆。
不过它们的触觉及嗅觉不同,模糊不清,极不牢靠。我不会清晰地想起,而是仿佛隔着雾面玻璃窥看一般。
就像隔着墙壁聆听一般。
那是暧昧模糊、遥远的记忆。是的,与其说不清不楚,更接近遥远。
遥远的记忆宛如梦境。
对……就像是梦的记忆。
虽然记得,却不记得。
细节异常清晰,整体却一团蒙胧,毫无现实感。
因为是梦,不是现实,当然没有现实感;但是做梦的时候,不会觉得这并非现实,刚醒来的阶段应该也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
尽管如此,梦的记忆却无端遥远。
就像那种感觉。
可是那段记忆绝不混浊。
没有掺杂其他记忆,也没有任何沉淀难辨或是隐晦之处。那是非常透明,而且澄澈的记忆。只是……似乎相当遥远。
那是少女的脸孔。
还有少女的声音。
少女——我觉得应该是少女。我记得那张脸,但我没办法画下来,而且她长得不像任何人,她和我认识的任何一名女性都不像。
我也想过,那会不会是我根据小学或中学同学的印象在脑内塑造出来的虚构脸孔?我当时翻出了相簿试图确认,但记忆中的那张脸,还是与任何一个同学都毫不相像。那当然也不是邻近孩童的脸,更不是在电视或杂志上看到的模特儿或艺人的脸。
那张脸不像任何人。
声音也是。
我从来没听过那样的声音。不……听是听过,但和我过去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不同。我从未听过一样的声音。
只有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那张脸不是任何人的脸,那声音不是任何人的声音。
可是我能够确定的其实只有这些,此外的一切全都模糊不清。没一样清楚的,等于毫无任何具体的记忆,所以我才会说不像任何人吧。因为如果我记得一清二楚,即便有所不同,应该也说得出像谁吧。
所以,
我现在认为,那或许是一场梦。
可是我也十分相信那不可能是梦。
我会强烈地如此感觉的理由,就是残留在脸颊上的榻榻米那冰凉的触感。
既然在根本之处伴随着如此逼真的记忆,我实在无法认为那只是一场梦,而且那也不是仅只一次的记忆。如果是梦,不可能有那么多次。
我在某一段时期,反复记住了这个事实。
换言之,我看过那张脸好几次,还听过她的声音。
不。讲得更精确点,我确实有着「去年也看到了」的记忆,还有「之前是这样的」,「在更之前是那样的」的记忆。最早是何时看见的,我已不复记忆,可是我一年至少会看到那张脸一次。
好怀念。
怀念得教人心痛。
怀念得就像忆起了死别的家人。
然后,
可怕极了。
我的外婆有许多兄弟姐妹。外婆是家中长女,每年一次,外婆家的族人会在外婆的娘家——也就是外婆的大哥,舅公家众会。
这是惯例了。聚会的日子似乎不固定,但大抵都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除夕和过年时大伙会各自回家,所以应该是圣诞节前后的三四天,也就是寒假期间。
会错开过年,大概是因为家族中有许多像外婆那样的女性。外婆一族似乎十分团结,也没有大家族常见的勾心斗角,每个人感情都很好;但也因为是个老派的家族,认为过年就是要在各自的夫家过吧。因为外婆和所有妹妹都会在过年前返回夫家,而兄弟就留在老家过年。
我出生后的十几年间,每年都被外婆和父母带去舅公家,在那里住上几天。开始上学以后,就配合寒假的时间过去。不过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也有不少年没有去。
外婆的娘家是栋非常宏伟的日式房屋。
外婆家是财势兼具的豪农。不,过去曾是。
我想豪农这个名词,在人们的心目中还具有真实性,应该只到昭和中期左右。至少在我的感觉里是这样的。现代当然也有大农家,但我们不会称他们为豪农。现在的大农家只是有土地、有钱,或是生产量大一些罢了,我觉得这样就叫做豪农,似乎不太够格。从我还是幼儿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么想了。
外婆的娘家从这个意义来看,也是个旧时代的人家。
旧时代的人家又大又古老。
有前院,有中庭,甚至还有后院。有宽阔的木头地板地房间和大客厅,有地炉,还有泥巴地房间。前院再过去是田地,后面再过去是山峦。玄关也很大,我清楚记得偌大的玄关摆满了鞋子的情景。
大批亲戚会聚集在这幢古老的房子里。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大家集合在一起做些什么。可能是举办类似法事的活动,不过我不会看过侩侣出入家里。
年老的兄弟姐妹带着各自的家眷齐聚一堂,人数当然也非同小可。光是小孩就有十五人左右吧。
我当时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众在一起了,事到如今,更是无从知晓。
长大之后,我也曾经问过母亲有多少人在场,但母亲说她没数过,不清楚。我找出以前的合照确认,人数最多的照片有四十六人。不过并不一定每年都会合照留念,而且有些年的成员变动似乎相当大,无法确定;但我想每年差不多都有这么多人。
将照片依年代排列,幼儿变成儿童、变成少年少女,再变成青年和姑娘。相对地,大人渐渐衰老,然后一个、两个,从照片上消失。
我记得某些人,
也有些人我完全没印象。
有些亲戚,我只记得他们年轻时候的相貌,也有些人,不知为何我只记得他们晚年的模样。大舅公的女儿相当于母亲的表姐妹,年纪比起外婆,应该更接近母亲,我却一直喊她奶奶。我记忆中的她是个老婆婆,但从照片上看来,抱着尚是幼儿的我的她还相当年轻。而我总是喊「大哥哥」的外婆么弟,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个中年男子。
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表兄弟姐妹——也就是以前的那些孩子——也是一样。有些人给我的印象是中学生,也有些人我只清楚记得他们还是幼儿的模样。有些人,我只记得大家一起玩的事,也有些人,我却只留下雨人独处的记忆。有些人不是特别亲,我却记得名字,也有些人一起玩耍的记忆非常鲜明,却怎么样都想不出名字。
真的很不可思议。
似乎到了中学毕业的年纪,孩子就不参加这场聚会了,照片上找不到所谓的年轻人——高中生或大学生的他们。
我也是上高中以后就不去了。有一阵子好像是母亲和外婆两个人去,但外婆过世之后是什么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外婆的娘家辽阔极了,大到能够轻松容纳这么多人住宿。
话虽如此,我也从来没有俯瞰过整栋房子,完全不清楚整体的状况。而且也没有平面图,不知道房间数目和大小、占地的多寡。
那是生活空间拘束狭窄的都市人的感受无法掌握的规模,广阔得甚至没办法把它当成是一户人家。
或许是因为孩童身形矮小,感觉更是巨大了。
不管是走廊还是房间,一切都很大,非常大。
像天花板就高得离谱,简直就像体育馆。
可是即使处在这种不合身形的格局中,看到和摸到的毕竟都还是伸手可及之物。
除了广阔的印象以外,玄关的模样我几乎全忘了,但我还想得起来脱鞋处的木框那油亮亮的黑色木纹。嵌在雪见纸门①上的玻璃透花图案是乘在船上的人,还有奇形怪状的茶柜里面装着黑色的茶托等等,这些我都没有忘记。
那栋屋子好像在十年前拆掉了。
家族轮替了两代,可能也有遗产税之类的问题吧。好像重新改建成一栋和土地相比还算大的房子,土地则是分割出售,现在也盖起了公寓。田地也不见了。
就在房子拆除前后,亲戚也不再众会了。
最后一次的家族集会,我想应该是外婆么弟的丧礼。外婆么弟是她那一代最后离世的,从此以后,即使亲戚中有人过世,好像也不会连年轻人都参加了。
说是年轻人,但辈分从底下算起来还比较快的我也已经年过三十了。当时的孩子到了现在,完全没有往来,到了他们的儿辈,我想更是彼此完全没见过。
这些是有关于那栋古老大宅的回忆。
日式房屋很冶。吸湿和排湿性虽然优异,但无论在材质上或结构上,保暖性都称不上好。
宽阔的地方更是寒冷。
即使每个房间都放上暖炉?还是难以温暖整个家。
像是走廊和大客厅,无时无刻都冷飕飕得,寒冷彻骨。
对于只在冬季造访的我而言,外婆的娘家就是冶飕飕的地方,就是冬天。
寒气逼人的冬之家,聚集了近十户的家族。
有那么多人在这里过夜,想必一定吵翻天了;然而在我的印象里,冬季聚会是十分安静的。
吹过寒冬田地而来的干冷风声。
远方传来的小溪潺潺声。
偶尔掺杂其间的雪声。
雪花嘶嘶堆积。实际上雪并不会发出声响,外婆娘家的所在地也不是会下雪下到积雪的气候,但是晃过窗外的白色小点,在年幼的我心中显然是会发出声响的。
换句话说,
那里就是如此寂静。
话虽如此,因为也有许多小孩,一闹起来,还是会吵得天翻地覆。
鬼捉人、捉迷藏、摔角、家家酒……
不管是在广阔的屋子里,还是更辽阔的庭院里,我们玩遍了这类游戏。
大客厅有一架比较大的电视,我们也会聚集在电视机前玩闹。
玩扑克牌或日式纸牌,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游戏。
我大概是年纪第二小的。我记得还有一个小婴儿,所以我应该是第二小的没错。那个小婴儿也在不知不觉间不再是婴儿,开始跟我们玩在一起了。我忘记他的名字了,不过他是个灵敏得像只猴子的孩子。
当时真的很快乐——我想。
因为我记得……我很期待去外婆的娘家。一到秋天,我就迫不及待冬天的到来。和一年只见得到一次面、大我一些的许多孩子一起玩耍,有着异于平时玩耍的乐趣。
至少直到小学低年级左右,我都很期待去外婆的娘家。
不过,
住在外婆娘家时,也并非成天都在玩,而且我也不是只期待能和亲戚的小孩玩耍。
因为没有特别决定日期,所以每一家抵达和离开的日子都不同,有时早到一步,有时留到很晚,每年都不一样。没有其他孩子的时候,或是玩累了、玩腻了的时候,我总是会去某个地方。
那里是我特别中意的场所。
地点位在大房子的角落,我想是最边缘的一个小房间。
其他房间每间都很大,即使是小房间,我想也有十张榻榻米以上。而且只要拆下纸门,房间要多大就有多大;可是只有那个房间不一样。
那里大概……有六张榻榻米大吧。
它位在漫长走廊的尽头处,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是仓库或储藏室吗?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类似茶室的房间吧。
不过里面没有任何可以泡茶的设备。
这里和其他房间不同,除了入口的纸门以外,全是京壁②,没有壁宠或壁柜,什么都没有。
小窗一扇、药柜一只、像长衣箱的箱子一个。
是一间感觉不到任何风情,杀风景的单纯和室。
唯一可以算得上特征的地方是……
角落的墙上开了一个洞。
不知道是老鼠啃出来的,还是小孩子恶作剧挖开的,京壁下侧邻接踢脚板的部分崩落,开了一个三角形的洞。
洞里一片漆黑。
虽然一片漆黑,但也没有什么空间——应该吧。
墙壁另一头应该就是隔壁房间,可是我觉得那个洞并非像隧道一样贯通整堵墙。我完全不记得——或者说根本不知道隔壁是什么房间,可是如果洞贯通墙壁的话,里头看起来应该是亮的,因为墙壁并没有多厚。
洞没有贯穿,所以应该只是京壁被挖开了一些而已。
可是小时候的我把它当成洞穴,称它为洞穴。
——洞穴房间。
我很喜欢洞穴房间。
洞穴房间晒不到太阳,通风也很差。
然而不知为何,里面打扫得很干净,榻榻米总像刚换过似地青翠极了。是家里有人经常更换榻榻米吗?也可能像榻榻米被家具遮住的部分总是维持翠绿一样,因为晒不到太阳,所以没有褪色罢了。我猜这房间并不常使用,后者的可能性很高。
一打开纸门,榻榻米的味道就迎面扑来,房内充满了蔺草香。
里头寒气彻骨,因为没有暖气也没有人气吧。
我发现洞穴房间,是几岁时的事?
不管如何回溯记忆,都回想不出来。
不过比对其他记忆,至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经常出入那个房间了。
我记得我们模仿那年流行的电视英雄节目,所有孩子在整个家里到处跑。
那个时候我们一边吵闹,一边在走廊跑来跑去……
也跑进了那个洞穴房间。
——这是什么房间?
——好小。
——好臭。
——这里有洞耶。
因为这里是洞穴房间啊。
这么回答的,是我。
——这是什么洞啊?
——墙壁坏掉了耶。
——老鼠窝吗?
——才不是呢。
我知道的。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房间。
后来我查了一下,我们模仿的电视节目的播放期间,好像是我升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天到隔年春天的一年之间。那个节目虽然颇受欢迎,但也不到风靡一世的地步,节目播放完毕后,就迅速退烧了。
我想隔年我就爱上其他卡通了。
我们跑进那个房间,应该就是那一年没错,而当时我就已经很熟悉那个房间了。
那个时候就……
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那里了。
我一定是从上小学以前就经常赖在那里。
像是大人无聊的酒宴时。
一个人醒得太早的清晨。
无所事事的午后闲暇。
不想和其他孩子混在一起的时候……
我便默默地离开人群,进入那个洞穴房间,度过秘密的时光。
那是个什么都没有,连暖气都没有,寒冷又杀风景的房间。
可是,只有我会去那个房间。
是只属于我的房间。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房间。我想是把它当成了一种类似秘密基地的特别场所。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
我绝对不是喜欢离群索居,但有时候还是会想要一人独处。我就是这种个性。
现在有时候也会这样,只是没有以前那么严重。
我小时候这种倾向尤其强烈。我不怕生,也不内向。我喜欢和大家一起吵闹,也喜欢少数几个人玩耍,每种状况都各有愉快的回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个很普通的孩子。可是这是两回事。孩提时代的独处时间,一定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愉快时光。
无所事事,一个人闲闲地待着。
做白日梦。
画画图。
看漫画。
我喜欢这样。这种毫无生产性的行为,应该也没有带来什么明显的成果或变化,什么都没有。
然而我却忘不了。
如今回想,我觉得那是段极为浓密的时间。
虽然我已经不画图了,但年过三十的现在,我还是会看漫画。漫画还是有趣,不过那与孩提时代在那段浓密的时光中获得的愉悦似乎不同。
为了追求孩提时代的那种愉悦,我也会经特地去旧书店买来以前读过的漫画回味。虽然感到怀念,而且也读得津津有味,可是还是不同。我觉得连有趣的本质都不同。会是集中力的问题吗?应该不只如此。
或许再也不可能重新体验到当时的那种感觉了,或许再也不可能寻回那么珍贵的浓密时光了。这么一想,我就心痛。过去的时间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么一想,
我就难过极了。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了当时的状况。像是夏天的我都在做些什么?在哪里、在什么样的环境、以什么样的状态、用什么样的姿势做些什么?春天呢?秋天呢?然后……
冬天呢?
冬天随着榻榻米的香味一同复苏。没错,现在也是如此。
低温,还有那股香味,我总是成双成对地一块儿忆起。天气一冷,我的鼻孔就嗅到虚幻的榻榻米香;一嗅到榻榻米香,尽管天不冶,我却依稀感觉到寒凉。
那会不会是那个开了洞的房间的记忆?
我独自一人坐在那个冷冰冰、不怎么明亮的房间里。
做白日梦。
画画图。
看漫画。
我是否就是这样,在那里度过……?
我大概是在那里看漫画。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漫画。连最早是什么时候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也无从想出是看些什么作品。但我已经识字了,所以应该是上小学以后。
坐在榻榻米上看。
然后趴着看。
接着翻身侧躺着看。
我有个习惯,一旦沉迷于剧情里,就会侧躺着看漫画,右侧朝下地看。
现在我也用这种姿势看书,所以我总是躺在沙发或床上看书。
我一直都是这样,我想过去应该也是。
那个房间里……
没有枕头,也没有用来代替枕头的座垫。我应该是侧躺下来,右颊贴在榻榻米上看漫画。
在没有暖气,隆冬的寒冷彻骨的小房间里。
我将右颊贴在异样青翠的冰凉榻榻米上度过浓密的时光。我深深地吸进满腔蔺草独特的香味,自个儿度过愉悦的时光。
一定是这样。
年复一年。
自我懂事之前开始,好几年之间。
每到冬天,我就反复这么做。
到了晚上,应该会开着萤光灯,可是我没有什么晚上的记忆。总是微亮又幽暗,那个房间总是这样。
只有一道窗户。
白天不点灯,所以光源只有那道窗户。
换句话说……
我应该是背对窗户躺下,若不是这样,就暗到读不了漫画了。虽然不可能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但沉迷于漫画时,我一定是那种姿势。
我看完漫画了吗?
还是读到一半,想起别的事?
还是看腻了?
我将目光从漫画移开了。
隔着漫画书,望向我的正面。
那里应该开了一个三角形的洞穴,我应该横躺着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穴。
我看见了。
正好隔了一张榻榻米的距离,也就是约半间③远的旁边,有一个洞穴。我看到三角形的洞穴。
可是,
应该漆黑的洞穴并不黑。
洞穴的另一头,
有一张脸。
是那张……
不是任何人的脸。
脸一样是横向的。和我相反,把左颊贴在地板上看着我。洞穴并不大,所以只看得到脸。隔壁房间也有人躺在地上看着我——我心想。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就连小孩子也会这么想。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吧。
也可能没想得那么深。
脸不大不小,恰恰好就嵌在洞里。
洞穴是三角形的,所以右眼以上和右颊以下看不见。
——是个女孩。
我这么想——好像。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看到那张脸,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又把目光移回漫画,继续沉迷于书中了。
我应该不觉得古怪或不可思议。
——嗳,总之是什么人吧。
我一定是这么想的。屋里有许多小孩,如果当时我是小学一年级生,我应该不可能记得全部亲戚小孩的脸和名字。我不知道谁是谁。
我都会这样躺在这一侧看着洞穴了,就算另一头有个孩子一样躺着看洞穴,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应该是这么想的。
总而言之,我不感到害怕或奇怪。
证据就是,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而且我不只一次两次地看到那张脸。在那之后的几年之间,我看到那张脸好几次,却一点也不大惊小怪。三年级那次跟许多孩子一起进入洞穴房间时,我也没有说出脸的事。
所以长久以来,对于那张脸,对于她,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与其说是接受了那张脸的存在,更接近对她视若无睹。
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
不,不对,我没有忘记。
我记得,只是记忆完全没有浮上意识的表层罢了。
即使在意识到她的此刻也是。
是那样地遥远。
如梦境般遥远。是我记错了、看错了、是幻影、谎言、空想,就像这样,遥远极了。
尽管遥远,但它不是我记错、看错、幻影、谎言、空想。
我,
跟她说过话。
跟那张脸说过一次话。
不是任何人的那张脸的……
不是任何人的声音,我确实听到了。
我跟她说了什么?
说了些什么?
我跟她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以为那张脸,以为她究竟是什么?
她,面无表情。
年纪……幼时的我应该觉得她跟我差不多。
或许如此。
或许并非如此。
说起来,她的年纪随着我一同增长吗?我没有那种印象。
她……一直是孩子。
不,当时的我也是个孩子。
小学一年级与中学三年级截然不同,可是她一直是同一个样子。
每年,每年。
我在冬季,寒冷的房间里,闻着蔺草香,右颊贴在榻榻米上,看着她的脸。
——不。
不是看,是相会吗?
我和她相会了好几次。
她总是在那里。
不,正确地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总在那里。我并非一年到头都能去那个房间。
只有冬季的某段时期,几天之间而已,更何况我也不是一整天都待在那个房间。
应该有些年只去了一次,也有些年去了好几次。有进去五分钟就离开的时候,也有待上好几个小时的时候。所以除此之外的时间,她是不是也在洞穴的另一头,就算在,是不是也一样看着洞穴,我并不清楚。
可是我和她相会了好几次。
她的脸,我站起来的时候看不到,坐着也看不到,趴下去也看不到。不过我把右颊贴在榻榻米的时候,就一定看得到。但是只要一改变姿势,就看不到了。或许是角度的问题,也可能是我一动她就缩回去了。
不知为何,我似乎没有把左颊贴在榻榻米上看过她。
她面无表情。
可是她实际上就在那里。
只要想摸,应该就摸得到。
她有眼睛、鼻子、嘴巴。当然不是假的,是真人的脸。
是真人的、儿童的、小女孩的——不是任何人的女孩的脸。
不可能。
这是不可能的吧。
洞穴可不是通的,就算耍把戏也不可能塞进一张脸。那张脸不是平面的照片或图片,她真的就在那里,应该就在那里。
我……
一直和她相会到什么时候?假设我们是在小学一年级左右遇到的,那么我最后一次遇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实在想不起来。
——那个声音。
那个不是任何人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跟她说了些什么吗?
怎么样都想不起来。那声音的确是遥远的记忆了……但我以为至少我是记得声音的。
我开始思索。
我上了高中以后,就没有去那个家了。
换句话说,我在中学三年级的冬天去了,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亲戚的聚会。后来我虽然又去了几次,但没有再进去那个房间。
说到中三,还不是大人,但也不是小孩,算是懂事了。
在那种年纪……
看到那种不可能的东西,
我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明明是自己的经历,却捉摸不定。那个时候我是小孩还是大人?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那浓密的时光?我思索着。
没错。那段时期,我满脑子只担心升学考试。
中三的寒假有跟没有一样。我应该是抛开假期,成天为考试冲刺。那个房间……我没有去。当时我早已失去浓密的愉悦时光了。那么前一年呢?
中二的冬天……对了,那年我发烧,卧床不起。我一到那个家就开始发烧,整段假期一直躺在病床上,所以我一样没去那个房间。那么……
中学一年级的寒假。
没错。
那是圣诞夜的前一天。
十二月二十三日,我去了外婆的娘家。父亲没去,是母亲、外婆和我三个人一起去的。
那个时候……
对了,我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对洞穴的那张脸——她的存在感到极为讶异?我是不是深深质疑起看见那种东西的自己?不可能。太荒谬了。我好像还怀疑起自己搞不好是精神出了问题。我无法将这种烦恼告诉任何人,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出口,所以整个人变得极不稳定,不是吗?我是不是甚至对于自己过去毫不怀疑地接受它的蒙昧无知感到羞耻?
好像是这样。
我……
去了。对,无庸置疑,我去了那个房间。
为了确认心中的不安,我进了那个房间。
然后我检查了墙上的洞穴,我是在那个时候发现洞穴并没有贯穿到邻室,只是墙壁的表面被挖掉一层罢了。我把脸凑上去仔细观察,墙壁果真是被挖掉一些,露出里头的骨架。
太荒唐了——我这么想。
是幻觉,是妄想——我这么想。
现在我能够清楚地认清事实,所以我已经是个正常人了——我也这么想。
然后,
我在榻榻米上躺下来。
右半身朝下,
右颊贴在榻榻米上,
吸进蔺草的香味。
好冷。啊,我想道,现在是冬天呐。结果,
我看到脸了。
我大受冲击,仿佛脑袋被铁槌狠狠地敲了一记,然后我对脸……
看得出神了。是被迷住了吗?
从三角洞穴露出来、横躺着、不是任何人的女孩,就在那里。
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看,她不就真的存在吗?
我看了多久?
「你是谁?」
我问了。她,几年来一直沉默的她。
开口了:
「跟我说话,我就要把你带走喔。」
她以不是任何人的声音说。
我好怕。
我怕死了。
把那张不是任何人的脸赶到了远处。
赶到伸手不及的远处。
我和她再也无缘相见了。
即使冬天来临。

①日本关东地方,下半部分嵌玻璃的格状纸门。
②一种以京都为中心发展的日式涂壁法,墙面为砂状。
③一间为榻榻米长边的长度,约一·八二公尺。


3 凮之桥

不过桥,就到不了那里。
经过那座桥时,要变得宛如一阵风。不可以开口,不可以和擦身而过的人四目相接。即使听到话声,也要装成听不懂。垂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前端,只管交互挪动左右脚地一直到过桥为止。
这是规矩。
我不记得其他的规矩了。
我也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其他规矩。
可是只能这样做,因为这是规矩。
二十多年前,我会经走过那座桥。
我觉得我过了那座桥。
我应该过了那座桥。
当时我还很小,两岁还三岁,已经会走了,也听得懂别人的话了,但还不是个完整的人。
我被祖母牵着。
她比平常更用力地捏住我的手。平常……是指什么时候?
我也不确定是和什么时候相比,令我有这种感觉。
但我清楚记得祖母干燥的手掌握住我的手的触感。
除此之外的事,都难以说是真实体验的记忆。
该说是之后学到的事后体验吗?
我是什么时候去那座桥的?为何去那里?那座桥在哪里?我完全没有记忆。和桥有关桥的记忆,长期以来被我抛在脑袋角落,我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没有想起它过。
我只有片断的的记忆,宛如老旧幻灯片般的视觉资讯。
视野不良的景色。
栏干。
拟宝珠。
还有明明是淡褐色,却显得黝黑的脚底下的木板。
还有祖母的话。
——过桥之前,
——不能说话。
——过桥之前,
——只能聆听。
——即使听到,
——也不能答。
祖母的话,化成她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在脑内一隅零碎残留着。
那究竟是在何种情况下说出来的话?是如何听到的声音?我一直不明白。
每次偶然想起祖母,就只有这些话语片段浮上意识表层,但我甚至未曾在意过那究竟是什么、原本是什么。
手掌的触感,
古老的景色,
祖母的话,
这些元素重新在我的内在构筑成一个记忆,是才不久前的事而已。
那座桥出现在民俗资料上。
说是民俗资料,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
是一本不到五十页,制本粗糙的活版印刷小册子。
大概是自费出版,版权页上没有发行人的资料,设计和装订也简略到了极点。
小册子上也没有标价,似乎不是在书店贩卖的商业出版品。硬要说的话,比较类似期刊论文之类的抽印本。不过这只是是我的看法,它的样式虽然接近简易制本,但我想绝对不是抽印本之类的东西。
作者是……猪俣功次郎。
头衔是文学博士,但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记,也没有说明这是什么种类的出版物。
当然,出版的经纬也完全不明。
版权页只刊登了作者的住址,然而尽管有如此甽确的个人资料,别说是作者生年了,连经历之类的个人简介都付之阙如。关于作者,除了住址以外,没有任何记述。
只知道这本册子是大正八年七月十日发行的。
书名是《劫之滨附近的祭祀俗信》。
劫之滨是县北的一座小渔村。
说是渔村,也是出版当时的事,现在渔获量远减,那个地区的渔业已经完全消失了。
而且现在那里甚至不是个村子。
依目前的住址,滨田町六丁目至七丁目一带,是相当于劫之滨的地区。
滨田町是我生长的城镇——平河町的邻町。虽说是邻町,但中间隔了一座山,所以算不上近,搭公车要花上四、五十分钟。不过平河町本身距离市街地相当远,看在其他地区的人眼中,应该和滨田町算做同一处吧。滨田町与平河町在地图上是两两相邻,而且也多被称为「平河滨田地区」,归成一处看待。简而言之,劫之滨可以说就是我出生地的地名吧。
然而一开始我完全不晓得那里是指哪里。
滨田町是由乡田村、山川町、乡滨村透过町村合并,在二十年前诞生的町。合并之后,三个町村名消失了,所有的地方都成了滨田町几丁目。住址上没有更详细的地名,只到所番地就结束了,地图上也没有个别的地名。
滨田町靠海的一带——旧乡滨村,就是过去的劫之滨(gou no hama)。
不,附近的人现在还是管它叫乡滨(gouhama)。
我以前也是这么称呼的。话虽如此,那并非正式的名称,而是俗称。
当地没有任何标志,我也没有机会写这个名称,因此长期以来,我都不晓得「乡滨」究竟是哪两个字。长大以后,我才发现那就是旧村名「乡滨」。可是劫之滨的话,字就不同了。更重要的是,我一直根深柢固地以为那并非众落的名称,而是海岸的名称。
那里有一块虽然小,但可以进行海水浴的沙滩。
母亲会我小学时带我去过一次,中学、高中的时候,也和朋友去过几次。
我记得那里只有一家类似海边小屋的店。
话虽如此,乡滨也绝非观光地区。夏天好像多少热闹一些,但会去的只有邻近居民。原本从事渔业的人家几乎都不再捕鱼了,夏季一过,更是萧条到了极点。偶尔很罕见地会有钓客来访,但这里没有民宿,交通也不方便,所以数量极少。因为这里的人口极为稀少,如果没有和其他地方合并,可能已经废村了。
十年前我还住在邻町,当时乡滨一带就已经非常冷清了。
当我发现乡滨就是劫之滨以后,那本老旧简陋的小册子,对我来说变得特别了一些。
所以我读了一下。
这本书分门别类地介绍了劫之滨的神社、祠堂、石碑、史迹,记录了相关的祭礼活动、稗官野史和传说、俗说,以及所谓的迷信传说等等。虽然极为模糊,但也刊登了几张当时的照片,我想多少有些史料价值。
关于作者猪悮某人,我也调查了一下。他的头衔是文学博士,但好像从未当过大学老师。他没有其他著作,也没有出现在学术界的记录中。说是研究家,看来也只是在野的乡土史研究者。
我靠着册子上的地址追查,发现猪悮好像会经在县南的中学执教。不过虽然查到有个同名同姓的人存在于同一个时代,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那就是作者本人的确实证据。
只能说「好像」,就是这个缘故。会经担任过中学教师的那位猪俱氏,在昭和三年,六十二岁的时候过世了。他没有亲人,别说是他生前的为人了,连详细经历都不清楚。
如果两者是同一个人,那么小册子出版就是他五十三岁左右的事。
我请专攻民俗学的人看了一下,对方说从出版时期来看,可能原本是为了投稿《乡土研究》而写的稿子。
杂志《乡土研究》是由日本民俗学的创始人柳田国男①所创办,并担任编辑的杂志。它的稿源来自遍布全国各地的会员投稿,是所谓的同人杂志。
关于民俗学,我是门外汉,但唯有这部杂志,我还知道一些。《乡土研究》后来成为民俗学这门学问的专门杂志,而它在发展的过程中,尝试过各种研究方法。
因为当时柳田对于民俗学在日本发展的形式,还没有一个确实的方法论。
柳田会担任「乡土会」的干事,这个同好会的资助者是农学家新渡户稻造②。柳田本身也学习农政学,同时也以国语学者闻名。
从这些事实也可以看出,一开始的《乡土研究》并非狭义的民俗学研究杂志,而是也有可能选择承袭内村监三③的《地人论》作风的乡土学研究杂志路线。乡土学是一门从农政学、地理学等各种角度思考地方政治、经济、历史的学问。
事实上,听说与柳田交情甚笃的硕学之士南方熊楠④就会经致函柳田,主张应该从讨论产业、经济等地方制度的样貌着手研究。
我的研究领域是近世的地方经济史。如果柳田接受熊楠的提议,《乡土研究》应该也会成为我的重要研究资料;可是熊楠的意见被否决了。
结果《乡土研究》成了建立日本民俗学基础的有益实验。柳田提倡的新学问,是以资讯的形式搜集地方的文物习俗,借此考察这个国家独特的文化风土的成立过程,是一门内省的学问。
赞成柳田主张的全国有志之士各自将居住地区的各种情况整理成报告后,投稿过去。
这个猪俣某人可能就是资讯提供者之一,虽然完全不清楚他与柳田国男的关系,但我想这个猜测虽不中矣不远矣。
比对之后,我发现猪俣氏的著作与《乡土研究》报导内容的构成及文体十分相似。猪俣氏即使不是会员,至少也受到《乡土研究》的启发,我想他一定受到了《乡土研究》的影响。
可是,杂志《乡土研究》在大正六年停刊了。
辛苦整理出来的稿子无法投稿出去,同时也因为没有发表的园地,迫不得已只好自费出版——这是朋友的看法。
这类稿子除了透过柳田国男之手出版这种幸运的例子,似乎大部分都由当地的大学或民俗学会、乡土研究会担任发行人,低调问世。不过我居住的这一县,对于乡土的历史或民俗研究似乎没什么热情,据说几乎没有研究会或学会之类的团体。
不,到现在还是没有。
民俗志、乡土资料之类的东西少得可怜,内容也十分平淡。也没什么单位编纂出版县史、市史、町史之类的资料。我对所谓的县民性格没什么想法,但这一点是确实的。这里好像……没有半个人对自己的乡土感兴趣,猪俱氏的时代也是如此吧,他大概只有自费出版一个选择。
自费出版的话,出版册数、发送地点就不清楚了,很多作品也不会收藏在国会图书馆里。
从这个角度来看,《劫之滨附近的祭祀俗信》要说是珍本,也算是珍本吧。
我在市史编纂室发现了这本珍本。
说是编纂室,也只是市公所角落一个布满灰尘的房间而已。虽然还算大,但有一半是仓库,或者说储藏室。
不,那里本来就是储藏室。
听说五年前,在重新翻修老朽化的市公所时,挖出了好几箱古文献记录之类的纸箱,真的如山一般多。
公所方面原本似乎打算处理掉,但有人指出里面或许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便决定暂时保管。
我觉得这是个贤明的决定,但或许只是办事人员胆小怕事罢了。况且有人指出可能有贵重物品,指的如果不是学术价值而是古董价值,那么心态也不怎么值得嘉许了。
若是考虑到先前说的对这种事不怎么热衷的县民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即使如此,总之古老的资料是保留下来了。
不过也只是因为丢不了罢了。
整理需要人力,也需要时间,还有空间,也就是得花钱。在财政紧缩的时节,似乎还是不可能挤出那种预算。
它在储藏室被晾了两年。
约三年前,在届龄退休的职员号召下,几名对乡土史有兴趣的人集合起来,组成了市史编纂委员会。虽然叫委员会,但并非官方组织,而是一群民间志士。每到周末,有空的人就集合起来,将箱子里面大量的纸山加以分类,整理得稍微像样一点,这样罢了。成员全都超过六十岁,几乎都是有兴趣、但没经验的门外汉。
挤不出预算,但想做的话就请便——就是这样的公家机关差事,是一场消极的计划。
我每个月会参加一两次集会。
表面上的名义是市史编纂的顾问,但说穿了只是整理资料的帮手。当然,市公所没有付我酬劳。我不是顾问,而是天经地义似的义工。
我是被大学时代的恩师拜托的。
恩师……算吧。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称呼了,他在近世史的研究领域是个知名的学者。
他也是这个市出身的。市史编纂的号召人是他的亲戚,委员之一还是他中学时代的导师。
我和他是在课堂上认识的,我在东京的大学专攻日本史。
就像前面提到的,我的专门是近世经济史。我会选择经济史,其实也是受到他的影响。
我在研究生时代,主要研究近世的海运经济。我也曾经前往古老的世家望族调查,整理塞满整个房间的纪录本。那个时候真的很快乐。
我本来想留在大学的,可是无法实现,我舍弃了成为学者的道路。
现在我在县立的小博物馆担任馆员。我等于是停止自己的研究了,但一样每天接触老东西,几可媲美古物商。我工作的博物馆规模很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收藏,但还是有古文书之类的物品,所以我也习惯整理那类资料了。
我幼年失怙,母亲也在前几年离世了。老家卖掉了,已经拆个精光。我现在住在工作地点附近的县南。除了是我的出生地以外,这一带与我几乎是毫无瓜葛了,或许是这一点让我觉得寂寞吧。
所以我才答应了委托。
接到他的来电时,我眼前顿时一片黑。
事到如今他怎么有脸……?
我这么想。不,不对。他果然、果然对我……
恋恋不舍的心情,
不能说没有,我这么想。
我,
喜欢他。我憧憬他,然后,
我们发生关系,有了紧密的连系,然后,
我被抛弃了。不,是我抛弃他吗?不是的。不是什么抛弃被抛弃的问题。男女关系没有高低主从之分,只是我们的关系崩坏罢了。总而言之,我跟他——恩师,完了。
若要说完了,我跟他根本就不应该开始。
他有妻儿,我们是社会上所说的不伦、外遇。
我不想用不伦这种字眼,可是从大学二年级开始,直到研究所即将毕业的这段期间,我和教授的确是这种关系。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
我想要继续研究,却无法留在大学。不,如果我想留下来,应该可以留下来,也可以去别的大学继续做研究。
但我厌倦了。
所以我回到了故乡,我不想待在东京了,我想离开他的地盘。
我幸运地被当地的博物馆录取。可是我才刚回到故乡,母亲就死了。老家、回忆、一切——我清算了过去一切,展开孤身一人的新生活。
虽然是毫无起伏、低调而凡庸的生活,但我十分安定。只是虽然安定,却有一种失落感般的情绪。
几年过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
他打电话来了。
愤恨、怀念、憎恶、倾慕、怨怼、希望、不安,还有期待。
我期待些什么?
什么都好。我近乎可笑地一个劲地动摇,可是,
那些僵硬的感情波动没有任何意义。那个时候的我,一定就像个搞笑失败的小丑般滑稽吧。
他的声音既不亲昵,也不生疏,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平板、明朗、不带私情,那只是大学教授与学生之间的对话。过去那段浓密的时光,全都被他当成从未发生过。
我,
只能「是」、「是」地扮演着内向而无能的小职员,在演不下去之前,电话就讲完了。
我半晌无法思考,但还是不知为何打了他告诉我的电话,亲热地对着电话另一头慈祥老公公般的老人寒暄。我想做什么?我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动机。
也不像是逞强。要说的话,那是一股类似挫败的情绪。
我怀着身体中心灌满了铅般的沉重心情前往故乡的小镇。不,市公所不在平河町,所以如果要求正确,这样的说法是有些误谬的;然而我当时的心情,就像要返回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老家一般。
当时我……应该觉得厌恶吧。
可是,
集合在市公所储藏室的所有老人,虽然不活泼,但都很随和。那欢乐又不欢乐,感情已经磨灭殆尽般的奇妙聚会,不知何故抚慰了我没来由地变得自暴自弃的心。
也是因为眼中看到的景色有些令人怀念吧,我觉得这种腻人的感情毫无侵入余地的状况也不错。
仔细地查看充满灰尘味及霉臭味的纸堆,和行将就木的老人进行毫无建设性的对话的时间,只有无用也毫无意义的热情空虚漫舞的房间。我想不管经过多久,市史都不可能完成吧。
尽管如此,
我还是固定前往市史编纂委员会。
没有几个月,所有老人对我而言,就已经成了可爱的存在。那个人已经无所谓了,阅读古文献也开始变得有趣了。
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虽然也有一些卷轴,但都是知名绘卷的模仿品,怎么看都不是江户时代的东西。而且还画得很差,几乎没有史料价值,做为美术品,也只能说是毫无价值。
江户时期的文书严重遭虫蛀蚀,很多都无法判读。
找到《劫之滨附近的祭祀及俗信》,是半年前的事。
当时我心想:总算挖到可以正常研究的资料了。我也实际前往当地,进行上面记载的史迹的查证工作。因为我认为不能对内容囫圃吞枣,那或许都是创作。可是,
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些地方我去过好几次,应该早就知道什么也没有,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然而不管是石佛、祠堂、石头还是松树,什么都没有留下。连记得它们的人都没有。唯一留下的神社,也是昭和中期烧毁后重建的。
即使如此,和古纪录等相比对,还是可以确定位置。这块土地人口过疏,所以也没有经过开发,即使古迹本身消失了,街景也没有大规模翻修过。
照片也是,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派上了用场。
那个十字路口百年前有一座小祠堂。
那座小丘战前有一棵大松树。
那条坡道底下会出现黑色老太婆的幽灵。
那栋屋子后面会有鼬鼠升起火柱⑤。
遥想这些,心灵就丰润起来。我也从同一个角度拍摄现在的照片给其他老人看,大家都兴奋得眼睛发亮,我也觉得高兴。虽然这些调查与市史编纂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是,
唯有一个史迹,怎么样都查不出地点。
是记载在最后的「夜语神之祠」。
其他史迹有地志方面的详细记述,有些还记下了当时的地址,很容易就能查证到。可是「夜语神之祠」却没有这类资讯,只写了是在业之滨。
业之滨(gou no hama),我判断应该是劫之滨(gou no hama)的误植。
这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因为旧乡滨村没有那种地方,即使查递整个滨田町也找不到。没有。
不对,
原来是有的。
我感觉应该有的,我知道的。那个……
模糊照片上的地点,我是记得的。
腐朽般的桥。
被岩石与植物围绕的歪扁祠堂。
那是一张粒子粗糙、模糊晕渗,宛如雾气彼方的风景照片,然而我却不知为何,拥有比照片上可以看到的更多的视觉资讯。
我知道,因为我会经……
去过那里。
我会经去过。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为什么去了。
视野不良的景色。栏干。拟宝珠。明明是淡褐色,却显得黝黑的脚底下的木板。
还有祖母的手掌触感……
这些细节的风景与肤触,不是从这种模糊照片可以感觉得到的。
业之滨有祠也。祭神不明。噤声无语渡一桥,名风桥,心中默念拾圆石,即可知已逝亲人之遗念。然此为邪法、外法之类,一生只得渡桥一次。又,若无能渡桥,亦有殡命之事,或执心不足,将无法复返。为魔所、恶所之类。夜语所指为何⑥,不明。应为夜语,或世语。
——过桥之前,
——不能说话。
——过桥之前,
——只能聆听。
——即使听到,
——也不能答。
原来……那地方是魔所吗?那么祖母去那里做什么?
而且还带着连走都走不稳的幼小的我,去那种令人忌讳的地方做什么?那是……
父亲死后的事吗?
父亲过世,记录上是我两岁时的事。
我当然什么都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声音还是气味,我都一无所知。
据说父亲是自杀的。
祖父是渔夫,听说父亲不想继承家业,年轻的时候就离家了。他在远方的某地认识了母亲,为了成婚而回到故乡。这是我听母亲说的。她告诉我,父亲换了好几个工作,但总是不顺利,当然跟老家的人也处不好,终于过不下去,选择了死亡。
父亲死后,照顾我和母亲的是祖父母。厌恶家业,抛弃父母和老家离开的儿子,即便死了也不能原谅,但媳妇和孙女是无辜的——是这个意思吗?
话虽如此,还是有许多争端。
母亲和祖父母处得不好。
姑且不论沉默寡言的祖父,祖母似乎和母亲彻底不和。
直到祖母过世,母亲连一次都没有笑过。
我觉得就是会这样的。
祖母人很严厉,我也照三餐挨骂,一次又一次挨打。母亲似乎是为了不给祖父母添麻烦,拼命工作;但不管拿多少钱给家里,再怎么努力地做家事,似乎还是无法让祖母满意。祖母吼母亲的声音,就是叫醒我的闹钟。母亲在睡床上啜泣的呜咽声,是我的摇篮曲。
可是母亲不管受到什么样的苛责、被怎么样不讲理地挑毛病,都绝对不会忤逆祖母。
祖父待我很好,但和母亲几乎不说话,感觉是尽量避免和她有所接触。
不……祖父跟祖母也不怎么说话。我想他们两人应该也处不好吧。祖母只要看到祖父对我好,脸就会立刻垮下来。家里无时无刻是剑拔弩张,绝对称不上是个明朗的家庭。不,我成长在彻底阴暗的家庭里。
祖父过世,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三年后祖母也走了。
后来母亲便开始露出像人的表情来了。
即使在临终之际,祖母仍旧口出秽言地责骂照护她的母亲。
看在即将升中学的我眼里,祖母根本就是个鬼婆。
听我这么说,母亲却否认说:
——不是那样的。
什么不是那样?我不明白。祖母过世的时候,母亲悲伤地哭泣。我不懂她在想什么。我真心觉得祖母的死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我实在太痛恨她了。但与其说是痛恨,其实更接近害怕。我从来没有祖母对我好的记忆。我记得的全是她对我和母亲的唾骂,以及挨祖母打时脸颊的疼痛。全是这样的记忆……
然而,
我却会怀念祖母。
祖母有什么让我怀念的回忆吗?
我记得的全是些厌恶的事。
因为是塞满了那种讨厌回忆的老家,在母亲过世之后,我立刻就卖掉了。不到三个月,那里就被铲平,盖起了公寓。已经面目全非了。我觉得爽快透了。照理说应该是爽快透了。然而,
我却也感到寂寞。
明明没什么好寂寞的。
看来自从和他分手之后,
我变得十分不稳定。
话说回来……
我是和我痛恨的祖母一起去那里的,我好像跟她手牵着手一起走。
而且……
还是走在魔所。我们究竟是去做什么的?那张模糊照片上的地点是……
哪里?
——夜语神。
是夜语还是世语?哪里都找不到这样的地名。我滴水不漏地查遍了,但没有找到。
那是上星期的事,一名老人在实际上是储藏室的市史编纂室提到了这样的事:
「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会经听说过岬角的后头有黄泉的入口还是什么的。」
「你是说梵之端后面吗?是那个像岛一样的地方吧?那里不是赛之河原⑦吗?」
「不是不是。那里是……」
——抛却烦恼的地方。
老人这么说。抛却烦恼的地方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喏,不是说下地狱的死者要在阎魔大王面前招出生前做过的坏事吗?然后依生前的罪状决定刑罚,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些要在地狱偿还的罪业恶业啊……」
会变成浑圆的石头,
噗通,噗通地。
「喷出现世,然后被扔掉。应该就是罪状,或者说类似罪业的东西吧。人的烦恼的数目有一百零八个,所以每死一个人,就会冒出一百零八颗圆石子。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业之滨……
原来不是误植吗?死人的罪业累积之处——是这样的意思吗?既然如此,那会不会就是夜语神?我向老人打听那个地点。他们说没有路可通。好像只能沿着海岸的岩礁过去。当然相当崎岖难行,而且再过去只是座断崖,没有人会去。
海边的西端。
的确,我记得那里有一座像海角的悬崖,我也记得岩石前端的形状。
是在那座岩石的后面吗?
我从地图上确认,就像老人说的,海角的后侧呈现碎裂开来的形状。虽然很细小,不过的确画着零星散布的小岛般的东西。
当然没有路。地形很复杂,从另一侧的确过不去。
「正好就在后边,从海岸是看不到的。这么说来,岩礁有一个地方怎样都过不去……」
——据说那里架了一座桥,是吗?
就是……那里吧。
我这么想。
我强烈地渴望去看看。
我想去查证,但是比起查证,我更想回溯我那段不确实的记忆。我认为我会对应该是恐惧对象的祖母感到怀念,也是因为那段零碎又莫名其妙的记忆。可是,
一生只得渡桥一次——
我,
不是已经渡过桥了吗?
圆石子,一整片的圆石子,遍布地面的无数圆石子。扁塌的祠堂,我都记得。没错。
确实,我——还走得摇摇晃晃的我,攀上凹凸不平的岩礁,战战兢兢地走下去,好几次差点掉进海里,紧捉住祖母的手,海潮香,黏稠的海水,岩石,还有……
桥。
「对了,美津子小姐。」
委员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雅臣他啊,」
他……
「好像快不行了。」
「快不行?」
「听说是上星期的事,我昨天晚上接到连络。佐枝子她——哦,佐枝子是雅臣的太太——她打电话到本家去。啊,本家指的是雅臣的大哥家……我记得你是雅臣的学生吧?是雅臣介绍你来的吧?」
「快不行……?怎么回事?生病吗?」
「不是,听说他从大学被救护车途出来,我本来还以为是过劳之类的,没放在心上,结果听说是跳楼还是怎样。嗳,我也不是很清楚,佐枝子好像也慌了手脚,说什么已经快撑不住了还是怎样的,我听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大哥雅毅好像今天一早赶过去看了。」
——自杀?
他会自杀?
「他才五十八嘛。」老人说,「我想不会那么容易就走掉吧。」
死。
他会死……?
他死了又关我什么事?他跟我已经无关了,是陌生人了。不。
他最好死了算了。那种缠人的,黏稠的,呛鼻的讨厌回忆。
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理解我我喜欢你我爱你求你爱我吧……
又不是国中生了。那种幼稚的甜言蜜语到底是哪点打动了我?我一定是脑袋糊掉了。光想起来就恶心。那种纠缠不休的男人、那种死缠烂打的黏稠话语和感情、那种黏滑恐怖的束缚、焦燥、嫉妒和安心……还有爱抚。
为什么你不肯谅解像平常那样对我笑啊你要拒绝我吗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好……
全部,全都不好。只知道撒娇的不像话态度只会闹脾气的寒酸相只知道逞威风的丑陋架子,全都让人恶心。结果你根本不是什么知己、伴侣、情人、也不是恩师,什么都不是。你眼中看到的只有坐拥年轻情妇,帅气的自己。只有瞒着妻子在外头睡女人,桀骛不驯的自己。只有高人一等的大学教授的自己。只有高高在上却像小孩子一样不讲理的放纵的自己。自己自己自己,你喜欢的只有自己。我可不是你人生的花瓶。明明就是只满脑子只想上母狗的发情公狗。
什么叫我们结束了美津子……
结束就是结束,没有其他意思。
我也有社会地位要顾的你想要破坏我的名声吗你想要钱是吗还是……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是你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我是在说我不要你了。我是在叫你走开。你不走,那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不想再闻到你的气味你这种人。
去死吧。
死掉的话,他的罪业,那黏糊糊的罪业,
也会变成圆石子吗?
美津子小姐、美津子小姐?老人在叫我。
「嗳,你一定很担心吧,可是在这里操心也没用。听说你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一定很受他关照,不过就交给医生吧。唯有人命,任谁也没办法左右啊。我们人在远方,也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嘛。」
受他关照——他们说他关照过我?
「突然跟你讲这个,真对不起啊。还说的不清不楚的,一定让你很挂意,可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毕竟不是事故或生病,难以启齿,我本来打算你一来就告诉你的,结果还是没能开口。」
「我没事的。可是……
真令人担心呢——我虚应了一句。
我回答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连自己都不知道。我根本无从想像,逐渐步向死亡的那个人是什么表情。
我……
上午就离开了委员会。
我前往劫之滨。
我无论如何都想确定。去确定那个地方真的是书上写的魔所吗?我的记忆残渣就是那个魔所吗?
前往那个地方的路上,我什么都没想。
抵达海岸时,太阳已经逼近地平线了。过疏的渔村没有人影,不是戏水季节的海边,更是不见任何动静。只有覆盖整个天空的厚重又灰暗的云层慢吞吞地蠕动着。
大海倒映出阴郁的天空,宛如混浊的沼泽般黝黑淤积,像一碗腐败的汤,一片沉静。似乎连波浪都只是倒映出天空蠕动的假象。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凝滞不动了,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就像粒子粗糙模糊的照片一样。
这里不是可以海水浴的地方啊,不是可以欢笑吵闹的地方啊,这里不就是照片中褪色的风景吗?这里的景色都已经彻底死亡了,不是吗?年轻的我会经在这种地方欢笑吵闹过吗?
高兴着祖母已经死了。
我走到水边,面朝西方。
梵之端——海角黑黝黝地座落在那里。海角另一头,是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的微弱夕阳。
我沿着海岸走。对了,就是这景色。我被祖母牵着手,看着这个景色,跟那个像魔鬼一样恐怖的祖母。跟那既可怕又讨厌的——怀念的祖母一起。
啊,好怀念。
我退行到过去。一步又一步,我朝着过去前进。
——美津子啊。
是祖母的声音。
——美津子啊。你是我孙女呀,我可爱的孙女。奶奶最疼你了。
——可是你爸,他不行啊。他输了,死了。
——我想知道他输给了什么。
祖母的话在脑中复苏。我根本不可能记得的,当时我才两三岁而已。
——不管是欠了钱,还是事业失败,都没有关系啊。
——又不是跟他断绝了关系,我们是母子啊,怎么样都会照顾他的。
——如果那么讨厌干渔夫,别干就是了。我只想跟可爱的媳妇还有孙女一起生活啊。
我不记得……这种话。我记忆中的祖母是魔鬼,魔鬼不可能说这种话。祖母虐待母亲,咒骂我的话里充满了怨怼和诅咒。我觉得把父亲逼死的应该也是祖母这个魔鬼,我一直以为是她逼死了厌恶家业的儿子。
沙滩到了尽头,变成了岩礁。我是临时起意造访,穿着打扮并不适合行走在海边的岩礁。更重要的是,沿着这些岩礁走,真的可以走到这座巨大的岩山后面吗?
说起来,年幼的我真的有办法走过如此崎岖不平的路吗?会不会全是误会一场,是我记错了?
不,
我记得这尖锐的岩石,我记得这岩石的形状。或许有些风化了,但这座岩石从以前就在这里了。我爬上这座岩石,还很小的我爬了上去,然后,
爬下这里。留心着不要跌倒,留心着不要摔落海中。然后,
——危险啊,奶奶背你,上来奶奶的背。
——奶奶无论如何都想跟你一块儿去啊。
——你也想……
听听爸爸的声音吧?
啊啊,原来如此。祖母是去见夜语神的。
可知已逝亲人之遗念——
原来是指这么回事吗?
我望向脚边,那里积了一滩混浊的海水。
这里是海边,水应该不深,透明度却极低。不是水脏,或许是时间流动得太慢,光前进的速度太迟缓了。
世界正无止境地逐渐静止,所以连声音都听不见。
不,
我听得见,是祖母的声音。
——你为什么死了,作次?
——害死你的,是什么罪业?
——为什么留下这么可爱的孩子死了?
绕过海角。
有座桥,真的有桥。
那张照片是从这里拍的吧。猪俣某人一定没有过桥,他怕了吧。
但是不过桥,就到不了那里。
经过那座桥时,要变得宛如一阵风。不可以开口,不可以和擦身而过的人四目相接。即使听到话声,也不可以听懂。垂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稍前方处,只管交互挪动左右脚,一直到过桥为止。
这是规矩。
——听好了,美津子。从这儿开始,你得自个儿走了,奶奶牵你的手。听好了,在过桥之前,不可以说话。
——就算听到声音,也不可以在意。过桥之前,只可以听。就算听见任何声音,也不可以回答。
在这里,这块岩石上,祖母把我从背上放下来。
三方被岩石围绕,视野不良的景色、栏干、拟宝珠,还有淡褐色却显得黝黑的脚下的木板。
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跨出脚步。叽,桥响了,桥腐朽了。
「呐,」
是父亲的声音。
「美津子,爸啊,痛苦得受不了,所以死了。爸看到你的脸就难受,所以死了。」
只能听,不能想。
「你啊,你不是我的孩子啊。」
只能听,不能回答,不要想。
「你啊,你是我爸的孩子啊。我爸,就是你的爷爷啊。」
祖父,那个沉默寡言的祖父……
「他把你妈啊……」
那个祖父,把母亲,
眼前站着祖母,我熟悉的祖母的脚阻挡在前方。
只看脚尖就知道了。不用看脸,我也知道那是祖母,是变成魔鬼的祖母。
「你不是我孙女!」
不可以开口,也不可以跟擦身而过的人对看。就算听见了什么,也不可以理会。
去的时候祖母牵着我。可是,
回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侧人。去的时候祖母是那么样地慈祥,回来的时候……
所以,祖母她,从那之后……
不,不可以理会,忍过去,不要去想。祖母几年前就死了,父亲更早以前就死了。父亲的长相、声音、气味,我一样都不记得。
过桥,把桥走完。过了这座桥,那块大岩石上。
「你根本不是我孙女。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厉鬼祖母以恐怖的声音叫唤着。管你怎么吼,我也不听。我也不懂那种事。
跟我无关。
为什么要过桥?为什么我要过这座桥?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令人忌讳的魔所、邪恶的恶所?
老人的话是真的,这里盘踞着人类的恶业,是抛却罪业的场所。
叽。
叽。
叽。
化成风,忍过去。忍过去,只要过完桥……
那里是成片的圆石子。
铺满圆石子,人不会去的地方,被罪业填满的业之滨。
它的正中央,在巨大的岩石和奇妙的植物围绕下,有一座小巧、扁塌的老祠堂。
——啊啊。
从祠堂,
咕咚,咕咚地,
滚出圆石子。
——那是,
我跑了过去。
捡起了那颗石子。
石子背面,
是他的脸。两眼空洞,嘴巴半开,那是,
「美津子,都是你抛弃了我。」
「打电话给你,害我想起你抛弃我的事。」
「一想起来我就好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极了,怎么样都忘不了。」
「我要报复你。」
——我要死给你看。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彻头彻尾就是这样一个烂人。你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罪孽深重的家伙。
我用力将浮现他的脸的圆石子紧抱在胸口,然后,
狠狠地扔进海里。
我回不去了。
桥只能过一次。
而我过了两次,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或执心不足……
回不去了,风之桥。

①柳田国男(1875-1962),民俗学者,在日本列岛及当时日本殖民地旅行调查,开创、确立日小民俗学。着有《远野物语》等作品。
②新渡户稻造(1862-1933),农学家、教育家,历任帝大教授、东京女子大学初代校长等,后来并担任国际联盟事记局事务局次长。着有《武士道》(英文)等书。
③内村监三(1861-1930),基督教思想家。就读于札幌农校时信教,提倡独特的无教会主义。
④南方熊楠(1867-1941)菌类方面的生物学家、民俗学者。为一知名的博学强记、行为奇矫之人。
⑤日本俗信鼬鼠会群众在一起,口中喷火,形成火柱,引发火灾,俗称「鼬之火柱」。
⑥原文的祠堂名为「ヨガタリサマの祠」 ,所以两种汉字的写法都有可能。
⑦传说中位在通往冥府途中的河岸。


4 出自《远野物语》①

水野带来的年轻人说了非常有意思的话。
这位面相平滑的阿繁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因此让人觉得耿直,颇有好感。没有抑扬顿挫的木纳说话方式也突显出他的朴实,我深深地被他的话所吸引了。
他说的内容,其实听起来就像在瞎掰。
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一笑置之:那种鬼扯淡连在酒席上都助不了兴喔。
然而,
因为阿繁的语气实在太严肃,我差点就要相信了。
不,这些话无关乎相信不相信吧。应该先为有人相信这些事而惊奇,然后把那种惊奇与自己的内心互相对照,接着深究、自省到不再感到惊奇为止。
因为我和水野都被阿繁描述的异境奇谭强烈吸引了,我们几乎要在那里个异境幻视到什么了。那里一定潜藏着盘踞在我们的内心,令人怀念又妖异的魔物。
如果把它当成笑话一桩,付之一哂,也就这样了,不了了之。但是不能这么做,若那么做那样等于是自我贬低。阿繁说的内容原本就没有添枝加叶,十分单调。因此被剔除掉的枝叶必须由听的人自行点缀上去,幻想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枝叶,使其繁茂。这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吗?
「很蓝吗?」我问。
「很蓝,河川是蓝色的。被那条蓝色的带子一分为二的……」
是一片原野——阿繁说。
「原野听起来好像太夸张了呢。」
「没有其他形容了。」
于是我在脑中描绘原野。我所想像的原野,或许不是我国的原野。在一片荒凉的大地上,流过一条蔚蓝的河川,就像用蓝色颜料拉出一条线般。好像不对,不可能是这种儿童涂鸭般的情景。哪里怪怪的。
——天空吗?
在我的想像中,北方的土地与天空似乎笼罩着阴郁的色彩。宛如风雨欲来、乌云汹涌翻腾的天空下,只有河川是一条碧蓝色的带子,所以才显得古怪吧。我问天空也是蓝的吗?阿繁说比东京这里的还要蓝。
「是蓝的啊?」
「嗯,山也是蓝的,当然也有不蓝的日子。」
冬天的时候,也有一片雪白的日子——阿繁说。
「天空冻结起来,山地被雪覆盖。我的故乡……」
有三处驿场,此外就只有青色的山脉及河川,然后就是原野。
「山啊……」
我脑中的风景也逐渐成形了。不过我幻视到的景象,或许是我出生的西国,或是前些日子造访的南方风景。因为那是一种难以言喻、伴随着仿佛乡愁感伤的景色。
「山上有山人。」阿繁说。
「是指住在山里面的人吗?」
「老师,好像不是。」水野插嘴说。
阿繁娓娓道来。

有一条叫做笛吹峠的路。
是从山口通往六角牛,前往海边的捷径。
山口是村名,因为位在通往山上的入口处,才被起了这样的名字吧。六角牛则是山的名字。
翻过这座山头,就可以去到面海的一侧。
那个地方刮着寒冷的风,风冶得几乎会把耳朵冻掉,因此也被称做耳切峠,越山的难关,不过山村与海村都靠着这条山路相连。
人们将米和炭捆在马上,运到田之滨或吉利吉里,再将那里的海产运回来。
路程虽然险峻,却很方便。
然而那里有山人出没。
路上会碰到山男或山女。
那不是远古以前的事,而是最近的事。
只要经过那里,就一定会碰到山人,实在很恐怖。
非常恐怖。人们因为害怕山人,没办法翻山了。山人出没的传闻愈传愈广,就连没有实际碰到山人的人也全都被吓坏了。翻山的人愈来愈少,现在已经停止往来了。
现在大家都改走境木峠,是特地另外开辟的路。
和山设置了新的驿站,几乎所有的人都改走这条路。不过这条路因为是迂回的,得多走两里之远。
山人就是这么恐怖的存在。

「怎么个……恐怖法?」我问,「比方说是外表恐怖,会危害路人这类的吗?呃,重要的是,你说的山人……不是人吗?」
「外表是人,可是不是人。」
「不是人的话,那么是水野喜欢的怪谈中出现的那类……怪物吗?」
阿繁瞥了水野一眼,说:
「对东京这里的人来说,或许是那样吧。」
「对你们而言,难道不是吗?」
「嗯,那不是创作。」
既然都会特地开拓多绕两里远的路改走那里,或许的确如此吧。经济活动是以效率为第一优先,而山人的……
骇人,
甚至具有逼退效率的威力。
「而且这是现在发生的事,不是民间故事。」
「跟民间故事不一样?」
「是的,这是……」
真人真事——阿繁说。
「不过据水野兄的说法,那只是我们太迷信罢了。」
「喂喂喂,是你自个儿说你故乡有的净是些迷信故事耶?」
「我的意思是,我们那儿有的是会被你们当成迷信看待的故事。」
「那……真的有山人吗?」
我打断两名文学青年的拌嘴。
「有的。」
「山人不是人?」
「他们会带来异于人类的恐怖。山人不是存在于传说之中,而是真实存在。比方说……」
有个与我同姓,叫嘉兵卫的人,住在栃内的和野这个地方。
嘉兵卫是土渊首屈一指的猎枪高手,即使年过七句的现在,身体依旧硬朗如昔。嘉兵卫说他年轻的时候,会经用猎枪射死过山女。
没错,他杀了山女。
嘉兵卫是个猎人。猎杀野兽时,必须进入山中。
这天据说包含他在内的几个猎人进入山中相当深的地点。
嘉兵卫追踪野兽的目光停在了远方的岩石上。
可是,
那并非野兽。
岩石上的是个女人,可是那种地方不该有女人。不对,是不可以有女人。村里的人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就算想去也去不了。身在不应该在的地方的人……
不是人。
听说女人正梳着一头长长的头发。
听说女人白得就像脱了色一般。
嘉兵卫说,这让他大吃一惊,接着他陷入一阵战栗。
然而嘉兵卫并未只是颤抖。
因为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
嘉兵卫判断那是魔物,随即将枪口瞄准女人,发射子弹。
或许他本来只是想吓唬对方。
然而子弹命中目标,女人当场倒下来了。
嘉兵卫奔下悬崖,翻过树木,爬上岩壁,来到女人倒下的岩石上。
女人……死了。
据说女人高大得吓人,散开的黑发比她的个子还要长。
嘉兵卫为了留做证据,割下一些黑发,盘起来收进怀里,离开当地。
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那里是地势崎岖的深山岩地。
嘉兵卫一个人也不可能独力把巨女的尸体搬下山。就算能够,他也不能扛着尸体回家去。
嘉兵卫停止打猎,想要尽快下山。然而,
在赶路回家的途中,他突然被睡魔侵袭。
睡意强烈难耐,嘉兵卫决定稍事休息,为了不受野兽侵袭,他藏身到暗处。结果在休息的时候,嘉兵卫不小心打了一会儿盹。
昏昏沉沉。
往来于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
此时,
一个高大的男人。
不知从何倏忽现身,在嘉兵卫正前方屈下身来,长长的手伸进他的怀里……掏出盘起的黑发……
一阵旋风似地离去了。
嘉兵卫顿时睡意全消,赫然回神。巨男——应该是山男吧。

「他来取回同类的遗发吗?」我这么问。
「应该是吧。」阿繁答道,「或许被射死的女人,是那个山男的妻子。」
「等一下。」水野插嘴,「我绝对不是瞧不起你和你故乡的人,认为你们迷信,请别误会了,可是这怎么听都是古代民间传说,要不然就是怪谈吧。这年头好像也有些怪谈把天狗跟河童当成员实存在的东西描述……你说的那不算怪谈吗?我不明白当中有什么差别。」
「嗯,是怪谈啊。」阿繁说,「只不过它不是虚构的。这是个恐怖的故事,所以是怪谈,可是它依然是事实,所以跟桃太郎、龟兔赛跑那种故事不一样。如果是那类童话故事,也没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盲目地相信不值得相信的荒谬言词,就叫做迷信,对吧?但这是真实体验到的人亲口游说的经历,没有怀疑的余地。」
而且连女人被射死的地点在哪里都知道——阿繁接着说。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我追问说,「那不能当成是跟源赖朝①休息过的岩石,或天狗坐过的松树一样的故事吗?」
「这话意思是……?」阿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回看我。
「全国各地都流传着这类留有证据的轶事。不管是岩石还是松树,这些实物现在也还留存着,人们把它们当成证据,传说着这些事。因为有证据,所以讲述的人说它是真的,而听的人不管内容多么不具真实性,也把它当成事实来听。就是这类所谓的legende——日文里面没有刚好相对应的词汇——可以说是传说吗?会不会是这一类的传说故事?」
「不。那不是传说,是真实体验啊,老师。」阿繁答道,「我浅学无知,不懂legende这个词的本意,不过老师说的传说,应该是指当地自古以来就流传的事迹吧。如果是的话,那不一样的。嘉兵卫先生人还健在,我和嘉兵卫先生实际见过好几次。」
「那不会是嘉兵卫先生编出来的吧?」水野说,「哦,请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在贬损嘉兵卫先生。嗳,不管用哪种说法,听起来可能都像在质疑,我很担心会不会又像之前那样惹得你不愉快……不,我不是说创作不可以、真人真事不行,想要追究真假。就算是创作,有些地方的文化和风土也会把创作当成真人真事来看待,我也觉得这是值得尊重,很棒的风俗。这……不能理解为有种称为山人的文化存在吗?」
怎么样呢,老师?——水野问我。
我想了一下:
「唔,像井上博士③那样,吟味这类轶事是否为事实并下判断,如果是假的,就视为迷信斥退……事实上也是有点道理吧,不过我并不欣赏那样的做法。最近文艺圈子也流行起怪谈奇谈,从文化来说,这类东西好像被视为等而下之、不值一谈,但问题在于这个国家本来就有接受这类事物的文化土壤吧。嗳,虽然这么说,但这年头就连最高学府的教授都一本正经地谈论什么千里眼、灵术的,井上博上会想要大力驳斥这些都是胡扯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就算是这样……」
——却是令人如此怀念。
「我认为就这样割舍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民精神根基的重要部分,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可以理解水野的意思。只是……阿繁,听你的口气,你似乎有着不同的见解……是吗?」
「是的。」阿繁点点头,「我认为了解现在,就是了解过去,现在一定是过去一切的累积而来的。现在被当成员实加以谈论的事物背后,有着一定会发展成如此的过去。所以我认为水野兄的话很有道理,不过……」
我认为那反倒是属于文学的领域——阿繁说。
「文学吗?嗳,你们两个都是会创作小品文和小说的文学青年,可是你们写的那些,不是纯粹的创作吗?」
「是纯粹的创作。可是写下那一切的我,是由故乡哺育出来的。因为我的创作中的一切,都是我在成长过程中吸收的事物。我想水野兄也是一样的。」
「或许吧。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意见。可是既然如此,那个嘉兵卫先生的故事也是创作……」
「不是的。」阿繁打断水野的话,「那不是创作。因为那个被杀的山女……是我的亲戚。」
水野哑然失声,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射杀的,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姑婆。」
「这真教人一头雾水,你不是说那个女人是山女吗?」
「是山女没错。」
「可是她是你的姑婆吧?那么你的祖父是、呃……山人吗?」
「不是的。姑婆会经一度过世,进了山里,被山人捉住了吧。」
「一、一度过世……?」
我制止水野:
「被山人捉住……这是什么意思?」
「嗯,山男是山里的人,但山女大多是村里的女人。」
糠森前面的青笹村大字糠前,住了一名富翁。
富翁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很老掉牙,但在我的故乡,都是这么称呼豪农的。
富翁的女儿有一天突然被捉走了。该说是被藏起来了,还是被掳走了呢?总之就像碰上神隐一样,不见了。事情闹了开来,但终究还是没找到人,就这样过了许久的某一天。
住在同一个地方的一个猎人,到深山里去打猎的时候。
碰到了女人。
一样是在不该有人的地方,碰到了一个女人。
听说……那个猎人怕得要命。
因为那是可怕的东西。
害怕的猎人架起猎枪,到这里都和嘉兵卫的状况一样,不一样的只有女人近在伸手可及之处。猎人反射性地就要射击那可怕的对象,结果那个山女……
这不是某某叔吗?她喊了猎人的名字,并说:
请不要开枪……
被叫了名字的猎人,吃惊地定睛一看,那竟是几年前下落不明的富翁千金。猎人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冷静下来再仔细看了一次,那依旧是熟悉的姑娘面貌。猎人困惑不已,问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据说姑娘这么回答:
我……被某个东西给捉来了。
然后成了那东西的妻子。
也生了孩子,生了好几个孩子。但是不管生得再多,
都被丈夫吃掉了。所以我只有孤单一人,一个人在这座山里。
我只能在这深山里度过一辈子了,没办法了。
叔叔也是,待在这里很危险,快回去吧。可是,
这件事……
请不要告诉别人。
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姑娘——不,山女这么说。
猎人因为对方是认识的人,暂时忘掉了恐惧,但他听着女人的话,恐惧再次涌上了心头。没错,那个女人再也不是失踪的姑娘……
而是可怕的东西。
猎人再次陷入强烈的恐惧,在女人催促下,没有确认那里是何处,也没有向目送他的女人道别,头也不回地逃回村里了。

「这……」
真恐怖呢——水野说。
「那些山人会绑架村落的姑娘,逼她们做自己的妻子吗?」
那实在恐怖呐——水野再一次说。
「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接着说,「我觉得水野你说的恐怖,跟这个故事的恐怖,性质好像不太一样。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绑架,的确是很恐怖,但那姑娘似乎并没有害怕的样子?」
反倒是接受了自己的境遇,还是该说认命了?
「碰到姑娘的猎人还更要害怕多了呢。对吧?平常的话,要是碰到下落不明的姑娘,会把她带回家去吧。要是被拐走的就更不用说了,然而猎人却没有这样做……」
「是因为害怕。」阿繁说。
「……或许吧。是因为姑娘变成了可怕的东西吗?猎人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丢下姑娘回去了……」
「老师,」水野插嘴,「这……我有点不太懂。如果能和人类生下孩子,那个什么山人也是人类了吧?不管外表怎么样,如果不是人的话,那就不合道理了。更何况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不是吗?那样的话,有什么好怕的?」
「与其说是山人可怕,倒不如说是因为可怕……」
所以才是山人——阿繁说。
「的确,就像水野兄说的,山人也是人吧。据说山人的眼珠子颜色不同,个子异常高大,但外国人眼睛颜色也跟我们不一样,身材也很魁梧。可是如果只有这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怕,就是纯粹地令人害怕……所以他们不是外貌奇特的人,也不是住在山里的人,而是山人。」
「是让我们心生战栗的事物……是吗?」
「是的。他们是甚至必须开拓新的迂回道路也得回避,到现在依旧受人畏惧的事物。」
「那么……你说的姑婆,也是被山人捉走了吗?」
「姑婆是自己进入山里的,她是主动进去的。」
「可是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的姑婆……不管她是出现在山里或是别处,不管有多么可怕,都一样是人吧?怎么能拿猎枪射她呢?那是杀人行为吧?」
水野这么说,结果阿繁应道,「是这样没错。」垂下头去。
「所以嘉兵卫先生甚至立了供养塔祭拜。他应该也感到后悔吧。」
「不,我想问题不在那里。喏,老师,这可是实际上杀了人,是杀人罪啊。」
「不,我的姑婆就像我刚才说的,死过一次。她在户籍上……是死人。」
「这点我不懂呐。」水野歪头说,「她是幽灵吗?」
「不是幽灵。幽灵是四谷怪谈④中出现的那种吧?」
「现在是这样没错。」我答道,「可能是受到西欧影响吧,最近好像渐渐兴起一门叫灵学的玩意儿,简而言之,就是灵魂,没有实体的遗恨会化成人形出现。嗳,当成虚构故事是很有意思,但是认真辩论灵魂实际上存不存在,就教人不敢恭维了。如果只针对这一点,我倒是想像井上博士那样驳斥。」
我这么说,水野便露出不服的表情说:
「是吗?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幽灵比山人更恐怖多了。」
「水野,可别随意发言啊,亡魂之类的是违反自然法则的。」
「不,我不是要讨论灵魂存在不存在,老师。灵魂是妄念或执念对人的神经发生影响吧。」
「就算全部归咎于神经也是一样。总而言之,这世上就是有平白无端令人恐惧的事情。我觉得要是拿灵魂那类东西出来搅和,反而会难以掌握重点,也就是害怕的人的精神活动。我非常喜欢惹人害怕的怪谈故事,但要探索为何害怕时,不需要幽灵这种单薄的理由。话说回来……阿繁,你说的死过一次,我也不懂。」
「姑婆精神有些异常。」阿繁说,「她在夫家吃了许多苦,一直隐忍着,结果精神逐渐压抑出问题来了。最后她被送回娘家——我祖父的家,疗养了一阵子,可是害了大病过世了。姑婆被诊断确实过世,进行了土葬,可是她又活了过来,从棺材里逃脱,跑进山里面了。」
「哪可能有这种事?」水野惊叫。我劝阻有些激动的水野:
「嗳,过早的埋葬在国外也时有所闻,不是没有的事。那么,你的姑婆被当成死人处理……所以没有报警吗?」
「嗯。既然她跑进山里,下落不明,众人也无计可施,我想文件记录上还是维持死亡的。不,得了重病,而且精神异常的女子,一个人进入深山,不可能活得下去。所以大家都觉得姑婆应该就那样死了。虽然有传闻说有猎人看到她,或许她还活着,但那都只是传闻。看到山人,开枪威吓好像是常有的事。嘉兵卫先生因为是个神射手,所以尽管距离遥远,还是射中了,那不是幽灵。」阿繁说。
「不过……是恐怖的东西,是吗?」
「嗯,生活在平地的人,是不会了解山的恐怖的。我要重申,就算是在我们的村子里,如果是在村中碰到,不管外貌变得如何古怪,都只是一般的失踪者。就是因为在山里碰到……」
「所以恐怖。」
「是的。实际上,即使变成了山女,如果会再回到村中,那就不恐怖。」
「也有……人回来的情况吗?」
「嗯,有的。听说有一户姓登户的人家的女儿,被捉走三十年以上之后,又回到了老家。那个归乡的女人清楚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和人谈话,看到家人感到怀念,然后又回去了山里……也就是说……」
「家里的人也不害怕她,是吧?」
「可怕的不是形姿啊,老师。」阿繁说,「如果只是外貌改变,并不怎么……」
「令人害怕……?」
「嗯,即使外貌相同……」

这是我曾祖母过世时的事。
曾祖母过世并不是因为生病,她似乎年事相当高了,应该是所谓的寿终正寝。
遗体安置在棺中,所有亲戚齐聚一堂,举行我们这里说的守灵,不过并不是整晚都醒着。所有人会一起在大客厅就寝。
曾祖母的葬礼上,也有先前提到的精神异常而被休掉回来的姑婆——我祖父的妹妹、后来变成山人的姑婆在场。当时虽然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但还没有因病过世,又是故人的亲女儿,所在和室里跟亲戚一起休息。
我的故乡有个习俗,就是在葬礼结束之前,不可以让火熄灭。大概是斋戒期间忌讳让火中断的风俗吧。其他地方是否也是如此,我就不清楚了。
当天晚上,是由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来顾火。
她们整晚醒着,不让地炉的火熄掉。
祖母和母亲在大地炉的角落面对面坐着,母亲把炭笼搁在身边,偶尔添上炭火,好让火焰源源不绝。
山里的夜晚非常寂静,只听得到炭火爆裂的声音。
然而,两人却听到了脚步声。
她们不经意地抬头一望。
后门,
站着死人。
那身影不管怎么看都是过世的会祖母。听说会祖母生前腰就佝凄得非常严重。如果维持佝侵的姿势,一定会让和服的衣角拖到地上,所以她会把衣摆折成三角形,缝在衣前。
就连这种地方都分毫不差。
那身条纹和服也是她们见过的。
那就是曾祖母本人。
死人进屋来了。
两人连惊叫都来不及。
听说她们吓得甚至没法吃惊或害怕。死人走进了屋里,经过祖母和母亲顾火的地炉边。
经过的时候,
死人的衣摆碰到了炭笼。
炭笼转啊转,
滚个不停。
我母亲很勇敢,她把视线从滚动的炭笼移开,望向死人的背。
死人往亲戚休息的和室走去了。啊啊,照那样下去,死人会走进房间的。
那可是死人啊……
就在母亲这么想的时候。
「奶奶来啦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大叫响彻了整幢屋子,大叫的是那个神经失常的姑婆。叫声吵醒了众人,理所当然慌乱了起来。就在这场骚乱当中,
死人,
不知不觉间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
「幽灵的话,应该是消失了吧?」水野说。
「那是幽灵吗?」阿繁质疑。
「可是,喂,侵入者还没有闯进房间,你的姑婆就大叫起来了,对吧?」
「好像是。」
「那就是幽灵啦。」水野说,「怎么想都是幽灵。因为遗体在棺材里面吧?」
「对,遗体在棺材里面。」
「那么出现的不就只能是灵魂了吗?因为是灵魂,所以还没有出现在眼前,故人的女儿就察觉到,发出尖叫吧?要不是这样,纸门都还没打开,不可能知道啊。」
「不是的,水野兄。」阿繁摇摇头,「那不是灵魂。」
「呃,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并不是相信幽灵的存在。可是世上就是把这种事当成鬼故事谈论,聆听,理解。如果过世的老奶奶在守灵夜出现,那就只能是幽灵了。还是怎样?难道老奶奶就跟你那个大叫的姑婆一样,死了一次,又复活了吗?」
「我曾祖母确实死了,水野兄。」阿繁说,「大人都说她是换上寿衣,安放进棺材,然后下葬了。」
「那么,那……」
「水野,你先等一下。」
虽然还有些模糊,但我理解了。
「阿繁,我问你,那炭笼怎么会转个不停?」
「那是因为,」
炭笼是圆形的——阿繁说。
原来如此。
「是衣摆碰到炭笼了呢。」
「对。」
那就不是幽灵了。
不是活着或死了的问题。
我……忽然兴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总有一天一定要去远野看看。

①《远野物语》为柳田国男于一九一〇年出版之著作,内容为从岩手县远野町人佐佐木喜善那里听来,有关当地之各种传说故事和习俗。本篇中提及的所有异事,皆出自《远野物语》中之篇章。
②源赖朝(1147-1199),开设嫌仓幕府的初代将军。
③指井上圆了(1858-1919),佛教哲学家、教育家。为了破除迷信而开始研究妖怪,着有《妖怪学讲义》等,被称为「妖怪博士」。
④全名为《东海道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所撰之歌舞剧剧本,描述浪人民谷伊右卫门为附凤攀龙而企图毒杀妻子阿岩,阿岩死后化成怨灵作崇伊右卫门及其新妻至死。


5 柿子

斜对面的老爷爷给了我一颗柿子。
看起来不是很漂亮,但也不像是烂了,所以我想尝尝看好了,接过来一翻,一条虫冒了出来。
被虫蛀了。
真恶心,我丢掉了。
我担心虫会从垃圾筒里爬出来,心神不宁。
那条虫正用前端的小嘴巴啃着柿子肉,浑身沾满柿子汁,在柿子里面慢吞吞地前进吧。和身子一样大的隧道前方没有光明,为了前进,它必须吃个不停。偶然走到尽头,咬破外层,应该就可以出到柿子外面,但那也一样令人不安吧。
真是幸好我不是虫。
啊啊,那颗柿子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虫身大的洞孔究竟弯弯曲曲到哪里?
真恶心。
啊啊,太恶心了。
我整个背部都凉了起来,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有一棵柿子树。
不,现在应该还在吧。家里后面的空地再过去一点的地方,长着许多鱼腥草的空地前面,有一栋屋檐下挂着三四个大蜘蛛网、木板墙坑坑洞洞的破旧人家。
我用石子扔着那户人家的蜘蛛网正中央的鬼蜘蛛。
我经常那样玩。
那个时候我还不像现在这样觉得虫子恶心。我敢抓毛虫,敢捏蚯蚓,还经常把长脚盲蛛全部的脚拔光光,让它变得像颗豆子。真是难以置信。
现在别说是摸了,连看到都恶心。
光想像就恶心。
可是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在乎。
所以总是在草叶泥土虫子堆中打滚、玩耍。或者说,我是生活在那些东西里面,掺和在那类有机物当中。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没有什么区别。
第一次钻过木板墙,我想应该是在追蝗虫的时候。
以前我都待在围墙外,从木板缝之间朝蜘蛛丢石头。
如果命中中心,蜘蛛就会被弹飞。不过蜘蛛不会被砸烂,只会跟石头一起飞走。即使没有命中,蜘蛛网一破,它就会跑掉。对于不跑还赖在原地的嚣张家伙,我就会继续丢。如果丢中蜘蛛网的边缘,吊丝断掉,蜘蛛网就会像拉到绳子的百叶窗一样,一下子卷起来。那么一来,蜘蛛也只好不情愿地退败。就像吊床的绳索突然断掉,蜘蛛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有时候也会打到房子的墙壁,但没有人抱怨。我不会扔太大的石头,所以不会伤到墙壁。就算打伤墙壁也看不太出来,反正都是破房子了。而且感觉也不像有人住在里面,我似乎就是认定那是一栋空屋。
即使如此,我还是毫无根据地觉得不可以钻过围墙。
毫无根据吗?这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吧。
那里是别人家的土地,我当然会觉得不可以擅闯进去,所以我理所当然地避免侵入庭院。
可是我跑进去了。
那是东亚飞蝗吗?
可能不是吧。
因为那片黑色的木板墙上开了一个连大人都钻得过去的隙缝。不晓得是破了还是一朋了,总之是坏了,所以我才会忍不住钻过去嘛。谁叫那片老墙就像门一样开着。
我以前一定也喜欢蝗虫吧。
虽然现在不喜欢了。
我想是蝗虫逃跑了。
我在庭院里追蝗虫,只顾着看底下。
我在杂草中到处奔跑,忽然抬头。
看到了一棵大柿子树。
上面结了满树的柿子。
我打从心里赞叹它的壮观。
因为过去都是隔着围墙看,从来没有由下往上看过吧。
除了弯曲多节的树干,勇猛地向旁边伸展的树枝也非常壮观。那是棵又黑又大,枝栖繁茂的柿子树。看起来同样黝黑的叶子底下,结了许多浑圆而尾端有些尖起的橘色果实。
我看着它的威容看了好一阵子。
我看得出神了。
可是,
不,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段记忆很可怕,我总有些害怕。
不是柿子树可怕,所以应该是那时候出过什么事吧。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吃了什么苦头吗?例如被那户人家的人骂了、还是被狗吠了、跌倒受伤了,这类的事。
我想应该不是。
我望向垃圾桶。
我介意起我丢掉柿子、可能会有虫爬出来的垃圾桶。
垃圾桶里面有柿子,柿子里面有虫。
好讨厌,万一虫跑出来怎么办?那条虫还活着呢。
万一虫的小脸从垃圾桶边缘探出来怎么办?
还是干脆捏死它算了?虫活生生蠕动的样子就很恶心了,要捏碎它也很恶心呐。如果捏死沾满柿子汁的虫,虫的体液一定会跟柿子汁混合在一起,不忍卒睹。
然后我又想起了那棵柿子树。
——傻孩子。
——真是个傻孩子。
——就是要爬那种树。
那种树?
我记得那是祖母说的话。
刚才在我脑中重播的,是祖母的声音吧。
可是那种树是什么意思?
那的确是一棵既丑陋又诡异的树,但有那么特别吗?
不过那座庭院本身的确满诡异的。
底下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柿子树也一样。树皮漆黑,粗糙又弯弯曲曲,却比平房的屋顶还要高上一些。
我记得最顶端结了一颗比其他都要大上许多的果实。
那颗柿子好大啊。
对了,
后来我好像时常跑去那里。
闯进庭院里,仰望柿子树。
不对,就算不进庭院也看得到。
从远方也能一清二楚地看到柿子树。
我就是忍不住会看它,一看到就在意。
季节过去,柿子全部掉光之后,不知为何,只有最顶端的那颗柿子一直挂在上头,那是一副十分奇妙的光景。实在太奇怪了,果实不摘下来就会掉落,掉落然后腐烂,都是这样的。
没有果实会像澡堂入口的大电灯泡一样,老是单独一颗挂在上头。
因此我在意得要命,每次看到,每次在意,所以我钻过那片木板墙好几次,仰望那棵柿子树。可是从底下看去,会被树枝挡住,看不清楚。弯弯曲曲的粗壮树枝很碍事,前端四面八方伸展的小树枝也很碍事,让我看不到上面。
看不到呢。
没错,从底下看不到,完全看不到。不过从稍远的地方,在那块长满鱼腥草的空地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孤零零,油亮亮。
我清楚地回忆起那副奇妙的光景。
不过那是记忆中的景象,多少有些变形了。
多余的东西不见了,细节也被省略了大半,是一副有些滑稽的、漫画般的景象,但我还是清楚地想了起来。
坑坑洞洞的木板墙另一头,比破房子的屋顶更高一些,歪歪扭扭的黑色柿子树的顶端,只有一颗又红又大的果实孤零零高挂上头的景象。
那颗果实一直结在上头。
一直都在。
冬天、春天、夏天……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不不不,
这太荒唐了。
才没有那种果实。
那是我几岁时的记忆?
不可能,怎么想都不可能。除非那是人造物,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奇怪的柿子。那颗顶端的果实比其他果实还要大,所以才比其他果实结得久吧。因为没有被乌鸦啄食,才在那里留了好几个星期吧。小时候的我觉得那很奇怪,在记忆中把这件事夸张了,只是这样罢了。
柿子的果实,
应该一下子就烂了。
应该也会被虫蛀。
嗳,是我记错了吧。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会不可思议地扭曲的。
就算是这样,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那段记忆有些可怕。
哪里可怕呢?
爷爷,
爷爷死了,
爷爷突然死了。
我唐突地想起了爷爷过世的时候。
我记得爷爷过世,应该是我六、七岁时的事,大概小学一或二年级吧。我的印象是这样。
我……
不,我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呢?
爷爷是个木匠,听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还在干木匠,但我上小学的时候应该就退休待在家里了。因为我知道的爷爷,是个总是呆呆地坐在檐廊抽烟的老人。我经常坐在爷爷膝上。不,该说是窝在他盘起的腿中吧。爷爷浑身烟味,浑身都是肌肉,硬梆梆的,可是很温暖,窝起来很舒服。
我虽然这么觉得,却没有身体实际感受过的记忆。
都三十年以前的事了,不记得也是没办法。
原来如此,
那段柿子树的记忆,是那个时候的记忆啊。
所以我才会想起来吗?所以才会害怕吗?
等一下。
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最喜欢爷爷了吗?
爷爷很疼我,从来不会对我生气。爷爷过世,我很伤心,但一点都不怕。我不可能害怕,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不,一定是那个垃圾桶。
那个垃圾桶里面,装着和我大大不同的生物,活生生的、不晓得在想什么的虫子般的东西,所以才恐怖。我一想到它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爬出来,就觉得害怕。那颗柿子……
不,
柿子,柿子的果实。
那栋废屋般的老房子……
那座未经整理的柿子树的庭院。
我经常跑进去,为了看柿子树。
没错,只要进去过一次,接下来就不在乎了。因为没人会骂我,所以我一次又一次跑进去,仰望那棵大树。我介意着那颗怎么样都不会消失、不会烂掉也不会掉落的、顶端的大果实,钻进开了洞的木板墙仰望着它。
结果,
啊啊,
有人,
有人有人有人,在看我。从窗户。
有人从窗户看着我,默默地,大概从一开始就一直看。
全身的毛细孔倏地张开了。
就像有虫爬遍全身似地,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想起来了。
那栋木造的肮脏房屋,有一道面对庭院的窗户。
从那道窗户,
有一个漆黑的……
一个漆黑的老太婆在看我。
真的是漆黑色的,黑到无法形容。就像拿黑色蜡笔使尽全力涂抹般,一片乌黑。只有眼睛,眼珠里充血泛黄的眼白格外醒目。剩下的全是一片黑,虽然她的头发或许掺杂了一些白发,皮肤是黑的。就像黑色的漆碗般,黑得要命。
那个黑色的老太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好、
好可怕。
漆黑的老太婆可怕死了。
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视线的?
我应该一如往常地仰望着柿子树。
我想看到顶端的、巨大的、不会掉落的柿子。
弯曲的粗枝和无数的细枝碍着了我,看不清楚。
我垫起脚尖,然后不经意地,真的是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
近在咫尺的那里,赫然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漆黑的漆黑的漆黑的漆黑的老太婆,用一双暴睁的浑浊眼睛看着看着看着我。
恐怖死了。
我想我没有叫出声来。因为那一定不是人,都黑成那样了,才没有那种颜色的人。不,没有那种颜色的动物。那可比软炭还要黑呢。我想起来了,好可怕。多可怕啊。那……
那究竟是什么?
依常识思考的话,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吧。是幻觉吗?幻觉的话,这段记忆是什么?我看见什么了?我记得的是什么?这个黑色老太婆的记忆是什么?如果这是好几十年以前的记忆,这鲜明的脑内映像是什么?
才没有那种黑色的老太婆。
是心理作用,绝对是心理作用。可是如果是心理作用,我怎么会记得呢?
那段记忆莫名鲜明。那片窗户褪色的木框、肮脏模糊的玻璃。颜色古怪的窗帘。我全都记得。还有窗帘与窗帘之间,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
讨厌讨厌讨厌。
我会不会脑袋有点失常了?这么一想,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这不可能的记忆是打哪冒出来的?是从哪里侵入进来的记忆?难道我的脑髓已经被虫蛀了吗?
这样啊,被虫蛀了啊。
是那颗垃圾桶里的柿子搞的鬼吗?
斜对面的老爷爷实在太可恶了,居然给我那种东西。明明就是个没工作的老废物。
看我被你害的,搞得我脑袋里头都被虫蛀了,已经没救了。
不,
可是,
是这样吗?老太婆不是实际上真的存在吗?
证据就是,我的记忆还有后续。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去那个庭院了。
因为我怕,我受不了被那种简直不像人的东西恶狠狠地瞪。被粗鲁的老爸怒吼还是挨他一顿排头,都要好多了。被黑成那样的东西瞪,简直就像脑袋里面被虫给不停蛀蚀一样,好恶心,实在太恐怖了。
可是,
我是不是在意得不得了,所以后来从木板墙的缝里偷看庭院好几次,或者说偷看那栋肮脏的房子?是不是每次看,那个漆黑的老太婆都在那里?
从窗户,
瞪着偷看的我。
总是,一直,无时无刻,绝对。
对了,那是……
那是圣诞节稍早之前的事。
是什么时候的圣诞节?我想一定是我快七岁的圣诞节。
当时是黄昏,很冷。空地的草也枯得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在那里。我不记得我在做什么。况且这附近没什么小孩,所以我总是一个人玩耍。那个时候也是。
干冷的风中,我站在空地。
我在看,看那棵柿子树。
弯曲的柿子树的,
又大又弯的柿子树的顶端的,硕果仅存的柿子。
它正朦胧地发着光。
啊,在发光。
我兴奋极了。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跑近柿子树。我靠到木板墙旁边,用力抬头仰望,看得脖子都发疼了。
果然在发光。向晚时分,仿佛被水稀释的群青色颜料般混浊的幽暗天空下,宛如把夕阳紧捏而成的橘色光球,小小地正散发出光芒。
多么不可思议啊。
会有这种事吗?
然后我从木板墙的隙缝里,看到了。
看到更恐怖、更恶心的东西了。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膨胀了。老太婆膨胀着,从窗户里面溢出来了,还稍微滴落下来了。它不停鼓胀,一点一滴渗出来,朝柿子树逼近。黑得就像煤炭似的。
世上有恶心成这样的东西吗?
或者说,
这是什么记忆?假的吧?不可能吧?就算是幻觉,也太异想天开了。
而且那个时候窗户是开着的吗?还是那个漆黑的老太婆透出玻璃和窗框,向外膨胀?不,那貭的是老太婆吗?根本是怪物吧?才不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世上没那种东西。
我一次又一次摇头。
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以看到那种东西。
不不不,我又没看到。怎么能自以为看到了?我怎么可能看到那种东西?那又不是这世上的东西,不可能看得到。那连错觉都称不上,也不是妄想。那是我的脑袋制造出来的假的记忆。不不不,这也不是大脑妄想得出来的东西吧?普遍人根本想不出那种状况,果然是被虫蛀了。我的脑袋就像柿子一样,被虫。
漆黑的老太婆。
滚滚膨胀起来。
不行。
我本来躺着爬了起来,眨了几下有些酸涩的眼睛。哪里怪怪的,冷静下来思考吧。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更不是虫。
这么说来,
那栋肮脏的平房跟我家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总有这种印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那里的土地是我们家的吗?
还是祖父盖的房子?
还是亲戚的家?
不是吗?
不是的。那个家……
——那种女人。
——不就是个浪荡破货吗?
——居然在自己家后头包养女人。
——简直就是在讽刺人嘛,实在是。
又是祖母的声音。不,正确地说,是祖母声音的记忆。
祖母在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过世了。
我也为她送了终,所以记得很清楚。祖母得了胃癌,动了几次大手术,长期卧病在床。生病以后,她整个人软了下来,成了个没脾气的老人;但过去健康的时候,她是个性子暴烈的老泼妇。
记忆中重现的声音,应该她还硬朗时的声音,而且好像还要更年轻一点。换句话说,这些话是我还小的时候听到的吧。
等一下,
我想起来了。
那户人家,那栋老旧肮脏的平房,是用来金屋藏娇的。
没错,那里是祖父包养情妇的地方……是不是这样?
当时还小的我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也不会有人告诉我……可是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好像也听过父亲提过。听到这件事时,我已经过了二十岁,祖父和祖母的记忆也已经相当模糊,虽然是自家丑闻,但也是陈年往事了,我没什么兴趣,所以只是听听就算了。
对了,
没有错。
然后……
不,等一下。
对了。我记得祖父他……
祖父是不是自杀的?
好像是。不,祖父就是自杀的。
长大之后,对了,是在祖母的葬礼后,我听到祖父是上吊自杀的。
好像是……在情妇住的地方的庭院树上,上吊了。
换句话说,若真是如此,
就是在那棵柿子树……
是这样吗?
爷爷是在那棵柿子树上吊吗?
这么一想,我开始觉得那棵柿子树的枝干的确很适合拿来挂上吊用的绳索。那扭曲的粗枝的形状分明就是在叫人来挂绳子,高度也刚刚好。回想起来,那树枝的确教人想死。粗糙不平,强而有力,就像在说着:去死,去死。树,
在叫人去死,去死。
等一下。可是,那不是现在的我记忆中扭曲的柿子树吗?
不,
爷爷吊在那棵柿子树下。
只有这件事,我依稀可以确定。
他在那根树枝上挂上粗麻绳,大概还准备了踏台。
把头伸进绳圈里,一声吆喝,踹倒台子。
是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事让爷爷不想活了?
爷爷,
到底怎么会想死?
对了,爷爷他……
没错,一定是曝光了。
爷爷包养女人的事被奶奶发现,奶奶暴怒……
就是这样。
我依稀记得这件事。
家里一片混乱,父亲和母亲都不知所措,周章狼狈,祖母大吼大叫。记忆的角落,确实有着这样的光景。
我完全不晓得那是什么记忆,而且那段记忆与任何一段回忆都不相连,所以直到刚才,我都一直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把它当成一段无关紧要的古老记忆罢了。可是刚才我想起来的祖母的声音,就是那时候的声音吧。
一定是的。
那么,
我闯进了祖父情妇住的屋子的庭院,抓虫、拨开杂草、仰望柿子树吗?
既然如此,那个,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是什么?
总觉得时间顺序不太对。我偷看庭院——穿过木板墙,是祖父自杀以前的事吗?还是以后?祖父过世的正确时间是什么时候?难道刚好就是那个时候吗?
不,应该是吧。
实在太暧昧模糊了。
我实在太在意了,便向母亲打听。
母亲用不起劲的声音,难以启齿地告诉我了。
公公过世,是你六岁的时候。没错,他是自杀的。就在那边,那座停车场里面的柿子树上,就是那棵树。以前那里有一栋房子,树也在庭院里。是高田家的儿子发现公公吊在那里的。大家都吓坏了。事情轰动当地。你当时还小,我们觉得不要让你知道比较好,所以没有告诉你。
可是你高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现在你还想知道什么?
咦?这样啊……嗳,是啊。是二奶,当时是叫做小老婆,也就是情妇。呃,就是,婆婆她……嗳,这事就别提了吧。你不也是知道的吗?
你不可能没听说啊。你爸也跟你说过了。有,绝对说过。当时我们真是羞得无地自容,不晓得拿什么脸见人呢。现在当事人都已经走了,是无所谓了。话说回来,你何必现在又重提这事?
是啊,婆婆把那个情妇——那个女人叫山田,当时大概才三十四、五而已吧。公公都已经快七十了呢,婆婆也气坏了。太不知廉耻了,对吧?
哦,婆婆跑去骂那个叫山田的女人,气势汹汹,吓人得很,结果那个女的就先上吊了。
在柿子树上。
就是那年夏天。
咦?
公公过世,是冬天的事啊。一定是追随那个女的去了。不是,不是圣诞节,还要更早。你也知道爷爷的忌日吧?是十一月底啊。别再提那种事了。
提什么柿子树。
夏天哪可能结什么果实。如果结果,那就是秋天了,十二月已经没柿子了。叶子也掉光了吧。而且我记得那里的柿子树,根本不会结果啊。
不可能,明明就结了很多柿子啊。
哎唷,别再说这件事了。
好吧。
那我钻过那片木板墙,是那个女人死掉以后的事吗?
那么那个漆黑的老太婆是什么人?不,那会不会根本是我妄想的产物?
再说,那个漆黑的老太婆膨胀起来,好像是祖父过世更之后的事。
不不不。
那也是妄想吧,甚至称不上妄想,我的头根本就是被虫蛀了。
你没事吧?母亲问。
可能有事。有虫,虫把我,
哦,我真的很在意柿子,在意得不得了。
我说你啊,
你没去过那个家啊——母亲说。
什么叫没去过?
我明明就去过啊。
可是,
你一上小学就去了那里,然后爬上那棵柿子树。
真的是,我们都没想到你居然能爬上那么高的地方。那棵树不是很大吗?可是你爬上去了。你踩在那根弯曲的大树枝上,爬到更上面的地方去,然后摔下来了,不是吗?说什么你要采最顶端的大柿子。
顶端的柿子……
是那颗柿子吗?是这样的吗?我把那颗发光的巨大柿子……
你没有采——母亲说。
就跟你说那棵树根本没有结果了,那棵柿子树结不出什么果子。它从以前就满树毛毛虫。可是你却爬了上去,摔下来,受了重伤,还撞到头昏倒了,脚也骨折了。伤疤应该还在,你忘了吗?是啊,你跟公公一起去那个家的,是公公带你去的。结果你看中了那棵柿子树,趁着公公不注意的时候爬上去了。
就是这件事,让一切都曝光了吧。
两个人的关系被婆婆知道了,竟然把孙子带去情妇家,还让孙子受了重伤。嗳,这不是什么可以说给人听的事,所以婆婆也警告你不准再去吧。你应该没有再去了。
说到底,都是在自己家旁边盖那种房子害的……
你在说什么啊?那个时候房子才刚盖好啊。是公公买下土地,叫徒弟还是谁盖的,为了情妇而盖的。那棵柿子树好像是本来就在那里的……
树现在不也还在吗?
啊,这样啊。
那棵柿子树还在。那栋破房子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如果那个时候房子才刚盖好,那栋房子,我记忆中肮脏破旧的那栋房子是哪来的?难道那栋房子现在也还在吗?那样的话,我记忆中的风景难道是最近那栋房子的记忆吗?
才没有什么房子——母亲一脸吃不消地说。
那房子几十年以前就拆掉了。公公一过世马上就拆了。怪不吉利的。在你复健结束前就拆掉了,所以我才说你没去过。你真的没事吗?现在那里已经变成停车场了啊。你不是也会去停车吗?你脑子清醒吗?
脑子:
看这样子,不太清醒呐。
可是我明明记得啊。
有隙缝的木板墙,肮脏老旧的木房子。结实累累的柿子。结在顶端附近,不会掉下来的果实。还有那个不停膨胀的漆黑老太婆。这些——现在是停车场吗?
我的确也把车子停在那里。那座停车场里面现在也还长着柿子树,那棵树一定就是记忆中的那棵树吧。仔细想想,形状也一样,的确是有棵柿子树。有是有。
可是,那不可能啊。
我全都记得啊。
母亲会不会在撒谎?她好像在瞒着我什么。
说起来,如果把屋子拆掉,柿子树应该也要砍掉吧?
那可是有两个人上吊的不吉利的树呢。
比起房子,应该先把树砍了才是道理吧?太晦气了。
论起不吉利,柿子树更要不吉利多了。
我无法相信。为什么柿子树没有砍掉?我问,结果母亲沉默了。可是树还在啊——母亲只是这么说。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再次追问为什么没有把树砍掉。
我不能说——母亲回答。
不能说啊?
有不能说的理由,是吧。
我站起来,母亲像过去那样狼狈万分。
你、你该不会要去看那棵柿子树吧?母亲狼狈地问。
不行吗?
我不会去啦。
你不会去吧?你没有要去吧?
就跟你说我不去了。
我回到房间,看那个垃圾桶。
垃圾桶的边缘。
一个漆黑的东西倏地探出头来。它渐渐膨胀,稍微溢出边缘,一边消散一边膨胀,一边膨胀一边用泛黄充血的眼睛瞪住我。
好可怕。
明明就在嘛。
它从垃圾桶里长了出来,滚滚膨胀。就像乌云般捉摸不定,模样极为不祥,恐怖得总教人无法逼视。
那个漆黑的老太婆……
给了我一颗柿子。
熟透的大柿子。一定是那颗结在那棵树顶端,巨大的,一直没有掉下来的柿子。因为我拿到的柿子幽幽地绽放光芒。是这个漆黑的老太婆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采的吗?真亏她采得到。这一定不是涩柿子,是甜柿子吧。里面肯定塞满了甘甜的汁液。
话说回来,好黑啊。
比软炭还要黑。就像拿黑色蜡笔使劲涂抹一般。诡异得教人无法招架。
好恐怖啊,这家伙。
我从老太婆身上别开视线,望向接过来的柿子。
没烂吧。或许烂一些比较好。熟透了比较软,比较好啃。一定是的。快烂的才好。好了,来尝尝看吧。
翻过来一看,一条虫冒了出来。
小小的,只有牙签大的虫子的脸,看起来像是祖父痛苦的表情。或者说,那根本就是祖父的脸。没有眉毛的眉骨歪曲,没有牙齿的嘴巴一张一合。柿子里面这么痛苦吗?真讨厌。我绝对不要变成虫。变成虫的爷爷像个白痴,嘴巴一开一合的。
啊,可是那是爷爷啊,尽管我这么想,
却还是觉得恶心,我把柿子丢掉了。


6 空地的女人

为什么我非道歉不可?我的确并不完美,我不说我完全没错,所以对于非道歉不可的部分,我也不是不打算道歉,可是那家伙只肯接受他完全正确的结果嘛。那种状况,我怎么可能道歉?
我觉得这事只要彼此说声对不起就结了。
认为对方可能也是这么想,是我太乐观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不当成是这么回事的话,就好像是我一个人在莫名其妙发飘似的,难看死了。
都是那家伙不好。
我的脑袋涨得快爆了,眼前的景象全歪曲了,血管膨胀,从内侧压迫着我的脸。
我狠狠地把咖啡杯扔了过去。
我根本没想到要瞄准。只是反射性地抓起伸出去的手刚好摸到的东西,吸进近似憎恨的情绪,手臂一挥,代替大吼,恶狠狠地甩了手臂,结果有什么东西飞走了,如此而已。
结果飞出去的是咖啡杯。什么东西飞去哪里,都不关我的事。会有什么结果,也无所谓了。
杯子砸到阳台的窗玻璃。窗户发出「磅」或「康」的窝囊声响,破了。杯子也掉到阳台地上,一样破了。
干什么!你脑袋有问题啊!那家伙这样吼我。
你发什么飒啊?恼羞成怒嘛。
吵输了就动手哦?恐怖的女人。
罗嗦罗嗦罗嗦罗嗦!
我好像只说了这些。当时我只想彻底排除说服、讨论、相互理解这类行为,所以不想发出有意义的话,只想要哇哇大叫或歇斯底里地大吼。
然后我又扔了什么东西。
你适可而止一点!那家伙大吼,揪住我的右手。放手恶心死了不要碰我肮脏!我使尽全力甩开,结果甩得太大力,指尖撞到了什么东西的角。痛死我了。
讨厌讨厌讨厌!
你这家伙搞什么啊?
认真个什么劲啊?白痴啊?你干嘛就只会这样来硬的?不管怎么胡搅蛮缠,你看起来就是一样蠢。白痴的是你吧?
放开啦我受够啦!
我抓他,捶他,踢他,吼他,胡闹一通,连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地板,哪里是哪里都搞不清楚了。耳鸣似地,耳底有什么声音轰后作响,我完全听不见那家伙的声音了。
闭嘴、吵死了、你差不多一点。
反正那白痴也只会说这种话。
当我发现时,人已经走在外面了。我大概是大叫「够了」,冲出房间了。我只记得我说「够了」的场面。
我完全不记得其他的事。
一片空白。
可是我脚下穿着鞋,手里也拿着皮包。我不记得离开的时候扭打过,他好像也没有硬要挽留我。我们好好地做了个了结……然后我离开了他的住处吧。
不,
不可能有什么了结。
根本就没有理由。一定有什么契机才会吵成那样,可是那只是契机,不是原因。原因是更深层的、更黏稠的,大概和潜藏在我身为人类的深处类似恶意的东西纠缠不清,也根植在那家伙肤浅的皮毛底下娘娘腔的胶状本性当中,所以不可能五分钟或十分钟就快刀斩乱麻。
毫无疑问,我一定是厌倦了那原地兜圈子没有出口的行为,或者说受够了那没有解答的徒劳争吵,才丢下一切逃走了吧。
我讨厌磨磨蹭蹭没完没了。
好了,我们分手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有效而且完美的结论。这根本不必再想,是我们几百年前老早就明白的事。
然而那家伙却逃避着这唯一的解决方法。就算我提出来,他也勿i视、闪避、曲解。每次他都想要用暧昧不清、好啦、随便啦的态度不了了之。渐渐地,我也累了。
累了,觉得够了。
我已经不想再这样了。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我已经受够了宛如在软烂的泥泞地面铺上蓝色塑胶布,坐在上面吃便当般的生活。优柔寡断、举棋不定,以为只要一句我喜欢你、我爱你,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的确,我也不是没有留恋、回忆,许许多多的过去,无法一下子就完全割舍,只要不去看那一团烂泥就不会在意,不去碰就不会有事的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可是就算看不见,碰不到,我也已经知道它就在那里,已经不行了。
我有预感。
处在反正一定会失败的预感折磨下的日常生活,人怎么可能承受得住?所谓的幸福,难道不该是充满希望的日常生活吗?那种腐败的每一天,只是虚假的。
一想起来,我又开始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了。
肚子里头都气得滚滚沸腾了。
我最讨厌那种人了。可是每次我一说要分手,他就突然哭出来、抱上来、吻过来,恶心死了,我再也不想被那种态度绊住、蒙混过去,所以扔下一切跑出来了。
我可不是嫌麻烦而视而不见地逃走了。
我是把它给甩开、丢掉了,已经够了。
啊啊,麻烦死了麻烦死了麻烦死了。
说起来现在是几点?我们开始吵架是中午过后,假设有一搭没一搭地吵了两到三个小时,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吧。就算想确定,我也没有表也懒得从皮包里拿出手机。啊啊,每件事都好烦。
这条路又脏又乱,视野又差。不晓得是住宅区还是闹区还是办公区,混成一团,无法区别。两旁是肮脏的大楼,有的是店铺有的是公寓也有办公大楼,不清不楚的。
空气沉淀,却空荡荡的,有些稀薄。从季节来看,应该也不怎么干燥才对,却干巴巴的。或许是气压很低吧。
不可能。
这里应该算是洼地,海拔一定非常低。
这里是他居住的城镇,所以我才会这么感觉吧。和他共度的记忆,让普通的街景成了三流的街景,让普通的天空成了猥琐的天空。
啊啊,空气好差。
而且有点冷。
冷吗?
夏天结束了,但还没有秋天的气息。往年的话,都还是说什么残暑,还需要冷气的时期。
我的心情好像稍微从容了些,可以将周围的景色看进眼中了。我望向稍远的地方,肮脏街景另一头的天空就像张黑白照。
原来如此,今天一点太阳也没有啊。天气不好。要是在这种节骨眼下起雨来,那就真的倒霉到家了。仰头一看,天空果然是白的。
可是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况且这城镇不是干燥得很吗?
也不尽然吗?我正自顾自地想着,朝前一看,是一座桥。
原来是河边啊,
所以才阴阴凉凉的。
而且还灰扑扑的。这座桥常有大型车辆经过,卡车的噪音更助长了灰扑扑的感觉。当我正想着这种事,不出所料,两台卡车驶了过去。
是干还是湿、是热还是冶、是亮还是暗——怎么这么不清不楚的?教人心烦意乱。
以下午三点来说也太暗了。是因为这城镇暮气沉沉吗?没有活力。
说起来,这座桥跟河川相较起来实在大过头了。这是要让大型车辆通行的产业道路,才会这么大吗?可是人行道却又铺着雅致的砖块,路灯的样式也很讲究。每个地方都不上不下的。
不就跟那家伙一样吗?
我在桥中央稍微放慢脚步,望向河流。
因为我觉得这样视野或许会好一点。
两岸是白色砂砾。草丛零星散布。正中央流着一条可怜巴巴的小河。偶尔会看到有人在垂钓,但今天没有。这里钓得到什么?
同样的桥有两座,更遥远的另一头是一片矮山。
那些山连存在感都很稀薄。因为天气阴,连颜色都褪去了。
唔,视野是不错,但也不是特别好,我失望极了。
心情一点都爽快不起来。如果更上游一点的话,这条河的水势或许也会更强劲些。相反地,下游应该已经做好了护岸工程。那样一来,这条河也顿时变成一条臭水沟了。
我这么想,往下游望去,结果一辆倾卸车隆隆驶过。灰尘和恶心的风扑了我满头满脸。
过完桥后,就是直通车站的大马路。
景观几乎完全没变,但已经没什么住宅了。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大概是真的没有吧。过桥之后是一座小广场,有公共厕所。隔着一条小径有便利商店,再过去已经是站前的延长了。
根本没什么。
我这不是在往车站走吗?我冲出那家伙的住处后,原来也不是漫无目的地闲晃,或是为了冷静下来试着让脑袋清醒,还是前往陌生的地方抚慰受伤的心灵啊。根本只是踏上归途而已嘛。
太蠢了。
我在便利商店前面一口气冷了下来。
我不是原谅了那家伙。不,这已经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了。一想起那家伙的嘴脸跟声音,火气又上来了。讨厌的回忆一桩桩浮上心头,搞得我都快抓狂了。简而言之,我只是恢复了可以不去计较的平常心罢了。
今天我本来不打算回家的,去吃个饭好了。
买便利商店的便当回家也太凄凉了。再说要买的话,也是回家再买。没道理要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小镇的便利商店买,况且我也不想提个便利商店的袋子坐电车。这时间不上不下,电车应该不塞,可是那样就更寒酸。
我从大马路往车站走。
招牌粗俗的印章店、从没看过在营业的鳗鱼店、自助洗衣店,没什么像样的店。我穿过天桥,走了一段路。即使来到车站附近,还是一样不见起色。肯定难吃的拉面店、下流的情趣用品店、唐突冒出来的乐器店、还挂着十五年前的艺人褪了色的等身大广告板的自行车行,净是这种店。
刚开张的家具和家庭用品的大型连锁店的外表看来新颖,可是里面卖的全是些看来廉价、也真的很廉价的玩意儿。
我跟那家伙去了两次,去买暖炉矮桌的盖被。
我不想忆趄那种事,快步经过。车站前,延伸在圆环左右的商店街里的店铺还像样些。
可是这种时间店开着吗?
每件事都这么不清不楚的。
季节、时间、地点、心情,全都瞹昧不清。
直接去车站坐车到其他地方就好了,问题是能去哪?接下来自己一个人专程去到比较像样的城镇和比较像样的店,总教人不甘心,而且更是悲惨。我也不想找朋友出来。那样会让人觉得输了。
输给谁?输给那家伙。
没必要为了那种人心情受影响、觉得悲惨。可是换个地点,找朋友出来,做一些特别的事,也等于输给那家伙了。我之所以会觉得输了,是因为这等于是为了那家伙而做了特别的事。
因为那家伙。
啊啊,怎么会这样?
好想把他从脑袋里面轰出去,我才不需要那种小家子气的人渣。好想把跟他共处的时间全都抹消。实在太教人生气了。
为什么我非忍耐不可?虽然我也是……
不行,我又在绕圈子了。
讨厌讨厌讨厌。
红绿灯在闪。这么窄的路,画什么斑马线?根本不会有车经过。大型车辆又进不来。
我想要闲红灯,作罢了。
话说回来,这行人实在少得古怪。唔,要说的话,这一带好像有比较多辨公室,这种时间没什么人会在外头乱晃吧。闹区要热闹起来的时间应该还要更晚一些。
牙医诊所也空荡荡的。
旁边的艺廊也空无一人,什么摆饰都没有。是正在更换展览主题吗?搞不好是倒闭了。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正在办什么造型作家的展览,那家伙还买了手工饰品给我。我还说了什么好可爱。
才不是真心话。
那一点都不可爱,而且还是最便宜的一样。
那东西也不晓得收到哪里去了,回去之后,一定要找出来丢掉。对,全丢了吧。把他摸过的东西全部丢掉。那样最好。我就是那么讨厌那家伙,得摆出明确的态度才行。
不然之后又会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讨厌他,还是不讨厌他了。
又会不了了之了,我死也不要那样。
对面的人行道有两三个老人家路过,可是这一侧真的没有半个人,不过直到刚才都还看到零星交会的人影。
这里也太萧条了吧。
这种城镇。
不晓得算理发厅还是美容院的理发店。名字很有一回事,门面也很像样,顾客却净是一些欧巴桑。今天甚至连个客人都没有。这栋大楼的上面是什么?应该有一堆濒临倒闭的小公司吧。
隔壁是房仲。
有一次,
我们说什么一起同居吧。
我跟他一起看起房间平面图。我们也有过那种时期呐。
如果要两个人住,得搬到大一点的地方才行。
把现在两个人各自付的房租合起来。
就可以搬到更大的地方吧。
那家伙这么说。我也对啊对啊地点头附和。他到底有几分认真?
——就是这里。
笠置不动产。
对,我们肩并肩站在这里,东看西看。虽然东看西看,但也只是东看西看罢了。
没什么像样的地方嘛。
而且贵得离谱呢。
这是哪门子格局啊,难以置信。
欸,这家不动产会不会有点危险啊?
感觉他们的管理一定很差。会不会倒闭啊?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不过他会说过这样的话。
如今回想,只能说幸好那时候没有脑袋发热地租什么房子同居……不过反正当时的我们也绝对不会真的去租什么房子。就算房租有办法解决,我们也根本没有半点积蓄,应该付不出保证金跟礼金的。我就别说了,那家伙根本只是看好玩的吧。
我,
在那个时候,对他多少是认真的吗?
从那之后,我路过了几次这条路。应该路过了好几次,可是这家房仲对我而书只是风景,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它。
看来他们还没有倒闭,我们就先崩坏了。原来更脆弱的是我和他的关系。
我停下脚步,看起贴了满窗的房仲广告。
模糊,肮脏,这根本贴了就没再换过吧。是完全没有人租房吗?那就不可能换了,一定很旧了吧。再说,上面的地点全是些完全不晓得在哪的偏远地址。格局也很老旧。广告词也了无新意。什么购物方便,这是私人店面耶?用签字笔潦草写下的字迹也已经是惹人发笑的境界了。
真的要倒闭了吗?
店里有个老爷爷,电灯也都亮着。虽然不见客人的踪影,但好像在营业。搞不好这栋老大楼是这家房仲的,是靠着楼上的房租在维持。
可是店铺旁边的狭窄楼梯入口写着户之崎大楼。
不是吗?
随便啦。
房仲商所在的户之崎大楼的旁边,
是一块空地。
还是空地啊。
就我所知,这里一直都是空地。再过去是出租大楼,一楼的店面是中华料理店。那家店的煎饺难吃得要命,皮硬得要死,馅没有味道,沙沙散散的,就像吸尘器集尘袋里掏出来的东西。虽说食物的口味人各有所好,我也不想太挑剔,可是我觉得那家店的煎饺真的不好吃。
外头挂着俗气的招牌。
中华料理店好像还没倒。
可是空地还是空地。
可以看到后面的大楼。后面的大楼是做什么的?是一栋很朴素的大楼。
这块空地被房仲商、中华料理店和不知道有什么住户的老大楼三面包围,感觉日照不佳,小得可怜,寒酸极了。它也算是面对站前马路,立地应该不差,却这么空在那儿。唔,是因为太小了吧。就算勉强盖房子,也只能盖出铅笔般细长的大楼。
连三十坪都不到吧。
狭窄的空地长满了杂草。不,以草而书太高了点。约有儿童高的神秘植物茂盛地生长着。从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外围用木桩拉起铁丝,姑且算是阻挡行人闯入。
仔细一看,上面挂着出售的牌子。
嗯,看来是要出售的地。绝对是卖剩的,这种地方一定卖不出去。如果房仲商或中华料理店其中一边的大楼打掉了,或两边都打掉了,或许可以合并起来卖,可是现在看起来没有利用价值。不过这只是我这个外行人的意见而已。
牌子上没有写售价。
只写了地址和负责管理的房仲商名称及电话。我站在空地前,望向那淡褐色的牌子。
上面写着鸟圾商事不动产管理部。
啊,我看过这个,跟他一起看的。
你看看。
旁边的空地,居然是别家房仲管理的。
这家房仲果然很烂,连自己旁边的空地都弄不到手。
那家伙说了这种话。
冷静想想,这话也太没道理了。就算是房仲,也不能拿别人的土地怎么样,也没道理说因为位在事务所旁边就得买下来。
不过旁边有这样一块荒芜的空地,一定会损害到房仲的形象。真的不太好看,这块卖剩的地一定害笠置不动产吃了不少亏。
话说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这块空地是什么时候?跟那家伙肩并肩站在这里,是三年前的事吗?不,已经过了五年吗?五年有了吧。
那么我居然跟那种人牵扯不清了五年之久吗?
而这块空地居然被闲置了这么久吗?
好阴暗。
离黄昏应该还早,可是暗得诡异。
是这块空地很暗吗?从方位来看,的确完全照不到太阳。只是就算这样,也太暗了吧。这座死气沉沉的城镇街景整体都很暗,但这块空地在当中也显得特别暗。
通风也很差吧。大马路上,灰扑扑、干燥又肮脏的空气呼啸着吹过,这块空地的空气却沉淀着,完全没有流动,甚至有股馊味。停滞的空气就这么腐烂了。
可是没有潮湿的感觉,反而是干燥的。草看起来也像是枯了,简直是干草。要是点火,一定可以烧得很旺。这里给人这种感觉。
但是草应该没枯。
毫无节操地生长得如此旺盛,应该没枯吧;可是一点都不翠绿。虽然茂盛,但不青翠。我觉得这是枯草的颜色。夏天才刚结束,不应该是这种颜色吧,仿佛只有这块空地的景色是冬季。
而且这是什么草啊?有学者主张世上没有叫做杂草的植物,那么这草也有名字吗?
有吧。
倒是这块地究竟开价多少呢?一定比五年前更便宜了。不可能还是一样的价钱。卖不出去嘛。
这真是无关紧要。就算便宜得要命,我应该也买不起。即便买得起,我也不想买,所以更是无关紧要了。
我想着这种事,望着空地的草丛。
草微微地摇晃。
有微风吹过吗?
谁?
那是谁?
随便啦,我这么想。
好了,这种空地看再久也没用,我这么想。
我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赶快离开吧,就在我转身要往车站去的时候——一种近似麻痹、疼痛的奇妙感觉贯穿了我。
谁……是什么意思?
我再一次转向空地,视线回到草丛。
色泽枯萎、干燥的高耸草丛中,
有个女人。
草丛里站了一个女人。
大约是空地的正中央左右的位置,一个女人仿佛脱了力似地杵着。年纪和我差不多。女人面无表情,没有笑,没有生气也没有哭。
可是,
她好像在看我。
干什么?
那女人在那里做什么?
那张脸看起来脂粉未施、不健康、瘦弱、疲惫不堪。是因为光线不良才会看起来这样?还是因为脸是从仿佛枯萎的褪色草丛间露出来,才让人这么感觉?
脸被草丛遮住,只看得到一半。
是因为这样吗?就算是这样,那张脸也真阴沉。
她为什么看我?
她是房仲的员工吗?不,不可能吧。
没那个可能。
做推销业务的,
——怎么会是那种表情?
那女人根本没有表情。
好讨厌。她干嘛看我?一动也不动的。那样动也不动地直盯着人家看,太奸诈了。我也,
我也动弹不得。
我动弹不得了。
我只能看回去。
她在看,在看我在看我,从草丛里。
她好像穿着深蓝色的背心。是银行之类的制服吗?头发没有很长,有点凌乱。怎么搞的?这是怎么搞的?
这诡异的感觉是怎么搞的?
「请……」
我想说「请问」,声音却哑了。
喉咙似乎被捏住了,没办法顺利发声。
还在看。
她有什么事?没事的话,
不会那样盯着人看吧。
啊啊在看我,那个女人在看我。
寒冷。阴暗。干燥。
空气很干燥,呼吸困难,肩膀沉重。就像感冒似地,我浑身倦怠。
怎么没人经过?为什么没有人经过?这里不是车站前的大马路吗?而且怎么会暗成这样?现在不是还是大白天吗?
才刚过三点吧?
说点什么啊。
至少眨个眼睛吧。
一阵讨厌的风扑上背后,传来某种东西经过的声音。是卡车还是其他车子?司机从驾驶座看到我了吗?在这样萧条的城镇,冷清的站前马路的空地前,两个女人杵在原地两两相望,一定很古怪吧。
是啊。
很古怪,那女人很古怪。
空地上生长的草的确很高,可是顶多也只有儿童的身高吧,大概一公尺高。那么不可能遮得住她的脸。女人看来不是蹲着,也不像跪着,更不是坐着。我看到的女人一定是直挺挺地站着。虽然全身放松,但她看起来是站直的。尽管我只能确认到她的上半身,但她是站着的。
然而,
女人的脸有一半被草遮住了。
她的个子绝对不矮,体格跟我差不多。
膝盖以下埋在土里……是这种感觉吗?要不然就是……膝盖以下没有了。
怎么可能。
难道她的脚被切断了吗?可是埋在泥土底下也实在不可能。这会不会是某种错觉?比方说那块空地比我站的人行道要矮上七、八十公分。如果草丛高一百七、八十公分的话,也刚好可以遮住脸吧。
不,
没有高低差。
可是……对了,或许是倾斜了。会不会是地面愈往里面就愈低?如果不是的话,比方说像是研磨钵状地凹陷下去,是那种特殊的形状……
怎么可能。
这里可是要出售的空地,一定经过整理的。
话说回来,她到底要看我看到什么时候?
至少表现出一点感情吧。她不可能什么都没想想吧?瞧不起我、嘲笑我、轻蔑我、找我碴,要是那样还比较好。
这个样子,我连忽视她都不行。
更重要的是,我好像动不了了。
不要因为我不动就一直看个不停啦,你是什么人?我是跟其貌不扬扭扭捏捏没出息的男朋友大吵一架,动摇激动错乱跑出来在街上乱晃的三流女人啦。不是多喜欢也没有多讨厌,靠着惰性交往了五年。因为是惰性,所以有时候会受不了。可是有时也会觉得寂寞,想要撒娇的时候,对方却要撒娇,教人气恼,就是这种完全没有考虑到未来、只看当下的颓废关系,有时候随波逐流,有时候鸡蛋里挑骨头,是啦,我多多少少也是有一点错啦。
可是为什么我非道歉不可?
我是有错,可是那家伙也有错啊。
而且就算我不道歉,那家伙也会原谅我。也不算原谅啦,就是睁只眼闭只眼,把一切掩盖起来装成很幸福。我就是不想那样。我已经受够了。就算那家伙道歉,我也不原谅他。就算是小事,就算没什么,可是讨厌的事就是讨厌,我再也不会退让了。我已经到了界限了。
就算是我不好,我也已经到极限了。
我就是这种麻烦的女人。掀开一层皮,底下的心早就烂透了,所以我才想要彻底罢手了。我想在今天结束了。
我就是这种女人,很好笑吧?
所以你才会看我,对吧?
要笑就笑吧。我是个没价值的女人。都已经不年轻了,还这副德行,连自己都觉得窝囊得好笑。倒是你,究竟是什么啊?
觉得好笑就笑啊。
为什么只是看?你没有感情吗?
你什么都没在想吗?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难道,
——不是活的。
这家伙,这女人,难道不是活的?
因为连草都在微微晃动,女人的头发却纹风不动,可是她不是什么幽灵。因为她就在那里,的确在那里。应该也不是尸体,因为她在看我。
不要看我。
被不是活着的女人盯着看,这太可怕了。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一股毛骨悚然的不快感从后颈一路窜下后脚跟。就像大量的小虫子一股作气爬下背后似地,恶心得要死的感觉支配了我的背。好可怕啊。
因为,这家伙不是活的啊。
讨厌讨厌讨厌。
我会被一半藏在草丛里—面无表情的空地的女人看到死掉。
不要我想逃我想离开这里我想跑走哪里有店吗怎么都没有人经过呢怎么会这么暗呢车站就在附近啊啊倾卸车什么的又经过了明明还不到寒冷的季节啊啊好可怕为什么我非道歉不可那家伙空气很干燥这块空地腐烂了可是很干燥草枯了可是生长茂盛好可怕好恐怖。
那女人好恐怖。
「留美。」
怎么回事?我听到那家伙的声音。
「留美,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们回去吧。还是去哪里……」
「吵死了!」
我出声了。
「你还在生气喔?都跟你陪不是了嘛。你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我被看了啊。所以不要对我好。不要碰我。叫你不要碰我。我不想被你这种人搂抱。肮脏死了。讨厌死了。不要啦。
那个女人在看啊。
「喏,我们回去吧,留美。要是你不在了,我……」
「不要碰我!」
我甩开男人的手,恶狠狠地推开他。
「你干什么!」
「不要碰我!恶心!」
对了,就这样跑掉吧。这种人渣,我连看都不想看。要走就趁现在。那样一来,这家伙还有那个女人都……喏,快跑。
为什么我的身体僵在原地?
我望向空地。那个女人被草丛遮住一半,还在看我。
「臭婊子,你别太嚣张了!」
跌了个四脚朝天的男子爬起来了。叫你快啊,快跑。
「对你低声下气,你就抖起来了。你以为我对你忍让了多少?什么不要碰我?还恶心?把人说得像垃圾一样!」
「干嘛?住手!你要干什么!」
为什么我跑不掉?我踢男人。我不停地跺脚。可是男人毫不退缩,钩住我的肩膀。我挣扎。放开我,肮脏!我朝他吐口水。男子怒发冲冠,掐住我的脖子。这家伙的理智已经断线了。他完全失去理智了。手指陷进去了,我不能呼吸。血液冲上脑门。要我原谅你也行。毕竟也是有过愉快的时光嘛。可是,
已经太迟了吗?
我用充血的眼睛瞥了空地一眼,
女人仍旧面无表情。


7 预感

谷崎先生住在一栋废屋般的屋子里。
说是废屋,也不是脏房子或破房子。
那的确是栋老建筑物了,所以没办法像刚落成似地美观清洁,而且处处破损,但谷崎先生个性一丝不苟,确实地打扫每间使用的房间,而且也勤于修缮,所以这部分和一般房屋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在谷崎先生心中,那栋屋子是栋废屋。
「从一个家的角度来看,它会经死过。」
谷崎先生如是说。
「公寓和预售屋或许又不一样,不过家这种东西,是属于盖它的人吧。盖它的人生活在里面的时候,家也是活着的。」
谷崎先生在三年前以中古屋的状态买下那栋房子的。
出售的是土地,建筑物只是附带在上头。不,与其说是附带,更是个多余的东西。等于是那片土地上头有栋老房子,必须要拆除的房子。那类老房子一般都会先拆掉,铲平之后再出售,但不晓得是卖方急于出售,还是房仲业者的问题,这部分谷崎先生也不清楚。
「拆除费用经过协商,对方折价给我了,我没有拆掉它。一开始我觉得好像赚到了,但房子似乎需要大翻修一番才住得了人,结果翻修比拆除花了更多钱。即使如此,我觉得还是比重新盖一栋房子划算。」
那是一栋相当古老的房子了。
可是谷崎先生认为跟老不老旧本身没有关系。
「不管是经过百年还是千年,只要一直有人住在里面,家就是活着的。哦,这当然是一种比喻,我可不是说家会像漫画里头那样拥有意识,或是有什么东西附在上头。建筑物就是建筑物。只是即使同样会损坏,有没有人住在里面,损坏的程度也是天差地远。」
只要使用,东西就会损坏。
房子也是物品,会渐渐地损坏。
扶手会磨损、墙壁会脏掉、柱子出现刮伤。地板和天花板也是一样。就连门窗也是,会渐渐变得难以开合,铰链等金属零件生锈,玻璃破掉。
「这种状况是无从防范的。不管再怎么神经质地注意,物品还是会老旧劣化,而且建筑物跟其他东西不一样,不能装进箱子里面宝贝地供起来放嘛。喏,不是有为了保护历史建筑物,在周围盖起更大的建筑物罩起来的方法吗?如果不那样做就没办法,而且那种情况的话,就进不了屋子。」
因为曝露在风吹雨打中,即使不去管它,外观也会自然损伤。
内部也是一样的,只要在里面生活,就会破损或出问题。
「所以资产价值会不断下滑,这是可以接受的,本来就是这样。可是呢,要是住在里面,漏雨什么的就麻烦了。吃饭的时候如果不断地有雨水滴下来,别说讨厌了,根本就是大麻烦。所以我加以整修了,屋顶和其他地方也是。厨房、浴室、厕所这类用到水的地方,要是不时常维修就不行了。」
是不断的维修、损坏、维修啊——谷崎先生说。
「简而言之,就类似于生物的新陈代谢。就像老细胞死去,以新细胞来填补。生物上了年纪也会衰萎,但活着的时候就会代谢,家也是一样。」
老了就会破损、衰败,但有人住在里面的时候,多少会进行维修,损伤的程度也不同,坏掉了也会修理,谷崎先生说就是这里不同。而据他说,最大的不同就是肮脏这回事。
「会脏掉啊,因为是住在屋子里面,使用屋子嘛。不管怎么努力打扫,屋子还是会脏掉。头发体毛会掉落,也会沾上油脂,人本身就是脏的嘛。嗳,总之就是留心清洁,打理好门面地生活。」
所以谷崎先生认为有人住的家是活的。
因此家染上了住在里面的人、还有盖它的人的生活方式与性质。
「不,这也不是多深奥的事。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不同嘛。有人每天擦走廊,也有些懒人一年连一次都不打扫吧,所以这跟房屋的破损程度无关。」
谷崎先生说,所以有的家虽然没有死,却破烂不堪。就算破破烂烂,活着的家还是活着。可是不管打扫维修得多完全,没有人住,家就会死。
「不,该说是死吗?没有生活的建筑物还是不一样的。说是生活,也不是有没有人睡在里面的问题。像别墅这类的房子,一年只会用上几天,但别墅并不是死的。而办公室那类地方,有人使用的时候还好,可是一旦没人使用了,就会一口气变了个样。我是这么觉得的。」
没人使用的建筑物不会脏。因为没人使用,照道理来看,不应该会脏。可是那种建筑物绝对算不上干净。当然,放着不管,也会堆积灰尘,严密地来说,也不算不脏,但好像也不是单纯地累积灰尘而已。没人使用的建筑物,还是会逐渐毁坏。
「喏,像是倒闭的旅馆,经常会有玻璃破掉,不是吗?那不会是因为经营不顺,关门的时候老板自暴自弃自个儿打破的吧?是路人恶作剧打破的,或是被暴风雨刮来的东西打破的,总之是自然地——或许不自然,但总之会在不知不觉间破掉呢。」
那并非破损,而是腐朽——谷崎先生说。
「那完完全全就是腐朽啊。虽然也是因为没有人修理,但它已经治不好了。活着的时候受了伤不是会好吗?伤口也会愈合。就算会留下疤痕,伤口还是会合起来,血也会止住。可是死掉的话就治不好了,就是一样的道理。人类上了年纪日渐衰老,跟死掉之后腐烂完全不同,就跟这一样,没有人住的建筑物荒废的模样,或者说破损的程度,也完全不同。」
的确,没有人气的建筑的荒废程度真是非比寻常。短短几个月就能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建筑物这东西,有人使用的时候姑且不论,如果不再有人使用,就不过是死掉的树木和沙石、这类非生物的组合罢了。在自然界中,这类东西注定要慢慢分解,化为尘土消失。从这个意义来说,这种样貌或许才是自然的。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生物本来就是违背自然天理的啊。生物透过代谢,巩固个体,透过复制,保存后代,这样的形式是违背朝着消灭逐渐扩散的宇宙形貌的。哦,我不是专家,就算你深入追问,也答不出来。」
谷崎先生笑了。
「提起宇宙,就好像科幻一样,不过代换成世界来说也是可以的。世界很没有道理呢。嗳,原本井然有序的东西,渐渐变得混乱无逻辑,这才是自然的。反过来是不自然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来就不会整齐排列。生物是自然创造出来的不自然,所以我认为文化是模仿那种不自然而形成的。而家,我也觉得是生命的类比,是在抗拒自然之中诞生的。而没了那类活动,变得顺其自然、自然而然的话,就……
变成了废屋……
这是谷崎先生的主张。
所谓废屋,就是死掉的家。
可是谷崎先生住在那栋死掉的家里。照道理来看,有谷崎先生住在里面的话,家应该就还活着才对。
可是谷崎先生住在废屋里。
谷崎先生说那是废屋。
「该怎么说呢?」
谷崎先生露出烦恼的表情。这阵子他似乎经常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嗳,家是生物的说法就像我刚才说的,完全是一种比喻。纯粹用木头和水泥拼凑出来的东西里面,不可能有生命,有生命才是荒谬没道理。只是它的存在形式很像生物罢了。活着死了这种说法,也只是指类似那种状态。家和真正的生物不同,怎么说,家本身并没有自主性,或者说独立性。」
意思是家看起来像是活的,但家本身并没有要活下去的意志吧。
「唔,我也不是很清楚。嗳,物体没有意志,这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没有的,可是,假设家就像生物一样的话,那么建筑物本身就不过是肉体了。灵魂这类东西存不存在,我当然不知道,不过如果有的话,家的灵魂应该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了。生物是只要死掉,灵魂就会脱离,对吧?不,我并不清楚。而家则是相反,是因为灵魂脱离了,所以成了尸体。」
废屋就是失了魂的空壳子吗?
「嗳,就是尸体啊。所以别的人搬进来,就等于是新的灵魂进入了那具尸体。虽然也有非常契合的情况,但住不惯的状况应该也不少。
我想应该是有投不投缘这回事的。喏,器官移植也是,会有不适合的情况吧?输血也是,血型要是不合就完了。」
每个人感觉不同,即使是同一栋房子,住起来会觉得舒适与否,也要看住的人。或许不可能有什么房子是任何人来往,都能住得惬意的。
「首先就有外形或者说样式的问题吧,简而言之就是格局。现在不是有什么无障碍、没有高低差的房子吗?那种房子对于老年人或行动不便的人来说非常舒适。所以有那样的家庭成员时,就不会盖出有一堆楼梯的房子,或是到处是高低差的房子吧?会依据屋主状况去设计,但对其他人来说就不一定方便了。嗳,虽然这么说,除非构造太特殊,否则我想是不会有别的人住不了的怪房子。虽然或许是会有浴室太小或厕所太大这类不满啦。」
不管什么样的家,都没有多大的差异——谷崎先生说。
「方位、立地条件这些差异很大,而且无从改变,但此外的构造我想没什么差别。虽然采光这类条件应该是形形色色。现在啊——也不算现在,从以前就是这样了,各方面的规格都是老早就已经制定好的,对吧?以榻榻米或门窗的尺寸为基准,从房间大小到天花板的高度都已经决定好了。不可能配合房间的尺寸做榻榻米。就是因为是可以铺上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才叫做十叠间。所以大部分的家,大部分都是规格品。很少有从头到尾都是客制化的房子。嗳,所以我总觉得是人类去配合那些规格。」
人类出生在规格品中,在规格品中长大,所以这或许是没办法的事。就像放进箱子里面种植的西瓜会变成四方形一样——或是像古时候的中国人让女人缠小脚穿小鞋一样——人会变成符合规格品的样貌也是不得已的事吧。
「而那些规格的制定,是根据众多的过去经验所导出来的最大公约数吧。」
所以不可能不方便——谷崎先生说。
「像日式房屋,就符合日本人的样貌,或者说理当会符合。嗳,生活形态改变的话,这部分应该也会跟着改变,事实上就改变了,对吧?现代人盖的房子就是现代的家。从这种意义来说,老得与时代脱节的家,就是不符合现在的规格了。榻榻米的尺寸现在也变小了,不是吗?我也听说每个地区尺寸都不太一样。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那也是……」
时代和文化培养出来的规格,所以不可能难用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吧。
「所以啊,」
谷崎先生说:
「没有太大的差异。都是些小差异。每一栋房子都是符合规格尺寸,依样画葫芦的家。就算是量身订做,也不可能从地基开始改造起。顶多是像西晒要用窗帘还是百叶窗来挡、壁纸要用什么颜色和花样、地毯要长毛还是短毛、灯具的亮度要多少,可以依喜好改变的,都是这些附加的部分。还有像肮脏或是磨损的程度这些地方。」
常使用的插座会沾上手垢,完全没使用的插座会累积灰尘。楼梯和走廊也是,根据行走的人的步幅和体重,磨损的部分会不同。墙壁和柱子的肮脏程度也会不同。这些细节的累积,构成了家的个性——谷崎先生说。
「也就是住的人的个性。」
的确,如果换个人住,这类个性也会完全改变吧。
如果习惯用手扶墙壁的人长期住在屋里,手触摸到的高度的墙面就会泛黑吧。即使有同样习惯的人住在里面,身高不同的话,脏掉的部分也会不同。
「这些一定会不同。可能会有人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细节,正是家的个性。使用的人的生活习惯会为规格品染上色彩。所以我觉得一个家是盖它的人与住它的人一起创造出来的。而这样的家住进了别的人,嗳,也会感到格格不入,相互扦格吧。可是啊……」
谷崎先生说,家还活着的时候,还有办法改变。
「说还活着也很古怪,不过呢,人类也是,就算心脏停了,也不是马上就死了吧?心脏停止、脑死,死也有许多种,就算完全死亡,就局部来看也还活着。以一个人当然是死了,但从细胞、器官这种程度来看,是还活着的。我觉得家也是一样的。身为灵魂的屋主还是盖它的人,这些过去住的人就算不在了,家的各个部分还是活着。如果是这个阶段的话……」
谷崎先生说,家还会复生。
「说复生也很奇怪呢。嗳,不管怎么说都很奇怪。我要重申,这只是打比方。刚复生的时候,到处都有问题。可是总会慢慢染上新的住户的风格,重新染色成功的话,就是适合了,也就是以一个家来说又复活了。唔,或许体质会改变,但生命可以延续下去。我觉得是有这种家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什么样的家,应该都没有多大的差异。像是出租公寓,都是忍受着这些不适合的部分住下去,这么一想,也不是没法在里头生活吧。所以是有家换了主人后,继续活下去的。」
谷崎先生说他的家不一样。
「喏,人类即使心跳停止,如果立刻进行急救,很多人都可以重新复生吧。可是如果丢着不管,本来救得了的也救不了了。心脏停止之后如果过了一两天,不管再怎么进行人工呼吸还是心脏按摩,都不可能复活了,完全死了。就算在尸体身上进行电击,也是白费工夫,不是吗?即使对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进行延命措施也没用啊。」
谷崎先生的家……
「就像只剩下骨头一样。」
他的意思似乎不是只剩下建筑物的骨架。谷崎先生的家的确是栋老房子,但有屋顶、有墙壁、也有地板,其实是一栋宏伟的建筑物。
「从文件记录来看,好像是昭和十年左右盖的,所以已经有七十年或更久的历史了——前提是如果中间没有改建的话,不过好像真的没有。昭和四十一年的时候,曾经换过一次屋主,可是只是买下来而已,我想对方没有住在里面。」
谷崎先生说屋内的设备很老旧。
电表和水管规格与现今不同,而且没有牵瓦斯,所以谷崎先生判断昭和四十年以后没有人住。
「这一带天然瓦斯普及得相当晚,好像是昭和五〇年代左才铺设的。过去都是用桶装瓦斯。我买下的时候,这个家里没有瓦斯管呢。所以我向瓦斯公司的人询问,要是有人住的话,应该会牵才对吧。换句话说,直到昭和五〇年代,这里都是空屋。然后昭和四十一年买下这块土地的人,好像一直到平成都拥有它,也就是二十年之久。因此我想第二任屋主没有住在这里。后来换了几个屋主,但都只是金钱交易,名义变更罢了,没有人活用这个家。」
这里离镇上有些远,附近也没有车站,算不上立地方便。
「现在就这么荒凉了,这栋建筑物刚盖好的时候,我想一定不便到了极点。可是,以昭和初年的感觉来看,或许也并非如此吧。这里在经济高度成长期间没有被开发,泡沫经济时期也被放置不管,或许是块没有利用价值的土地。」
房子盖起来以前,这一带好像是一片荒野。
「不,这后面——或者说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已经是山地了,对吧?那里现在多少有些田地、民宅,也有县道和国道,但那些全都是这三十年之间建设的,这个家远比那些都要来得古老。所以不是车站盖好之后才开发,路开通后才出售的土地。但也没有好几代都居住在此的痕迹。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经纬买了这种土地,盖了这种房子呢?那个人在这里住了三十年左右。为什么把它卖了?」
谷崎先生说,这部分完全不清楚。
更重要的是,盖这栋房子的人,以及在这里生活的是哪些人,完全没有资料留下。
「这里以前应该是荒野,要不然就是森林或田地,嗳,或者什么都不是吧。然后盖这栋房子的人买下了土地,住在这里吧。到这里应该都没错。因为在这里的这个家,就是最好的证据。只要详加调查,应该可以知道更多,但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目前我只知道屋主的名字。」
好像是一个叫做桑原昭太郎的人。
「不晓得他是什么人。我知道桑原先生以后的土地拥有者,几乎都是企业。可能是认为这块土地有什么用途吧。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利用价值。地价多少有些波动,但从来没有暴涨过,而且又碰上这场不景气。最后一任地主或许是觉得就算拥有这种土地也没用,所以贱价出售了。因为连我都买得起了。」
所以等于是无人居住以后,谷崎先生的家被弃置了四十年以上。
「被使用了三十年,被弃置了四十年,以一个家面吾,它已经彻底死了。没法子复活了。不,不管是谁,看到腐烂的尸体,也不会想要抢救吧?而这个家别说是腐烂尸体了,根本是白骨一具了。要让白骨复活,只能仰赖巫术或魔法这类东西了。不,就算是那类东西也没法子的。那是童话传说的世界。现实中是无计可施的,所以即使我像这样住在这里,也一筹莫展。嗳,它还维持着一个家的外观,以某种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说它像标本一样,但再怎么说,它死去的时间都实在太长了。」
可是谷崎先生住在这标本般死去的家里。
「不,就像你看到的,这房子外观还满气派的,而且我也在里面生活。我进行了最低限度的整修。不过与其说是整修,更像是重建,或者说增建。」
谷崎先生说,与水有关的设备不得不全面换新。
重牵水管,拉瓦斯管,浴室和厕所设备也是新买的。二楼好像也有洗手间,但室内难以安装管线,必须绕过屋外来供给水源才行。
此外,电线也必须从断路器开始全面重新装设,就连拉电话线,都需要非常麻烦的工程。
「可是还是比重盖便宜。因为房间本身还可以用。幸好我是独居,只要有卧室和厨房,再来一间像样的房间,就足以生活了。不过我的东西相当多。我因为工作关系,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又不想丢掉。而且还会有工作相关的人会上门来。虽然不算访客,不过因为是工作上的合作对象,我想要让他们在家里过夜,或是就算不过夜,也要有房间可以让他们休息。这样一来,这个家是最适合的。不……」
我以为是最适合的——谷崎先生说,又露出近似苦笑的笑容。
谷崎先生住的家是木造二层楼的洋馆。不,那不是洋馆,该说洋式才正确吗?外观、家具和房间的样式乍看之下就是洋馆,可是那栋屋子似乎不是依据正确的西洋建筑样式兴建的。
谷崎先生推测,这是没有西洋建筑知识的日本工匠利用日本的技术模仿西洋风格的建筑物盖出来的房子。虽然装潢讲究,结构坚牢,施工也十分确实,却有许多地方显得生涩笨拙。
「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点怪怪的。明明是西式房间,尺寸却是和室的,还有雪见纸门般的窗户、壁宠般的空间。现在已经坏了,但浴室原本是桧木浴槽呢。以洋馆来说,有不少多余的部分。日式房屋的隔间不是可以拆下来吗?把大空间加以区隔使用。视情况也可以拆下隔间房间大小可以变化。还有柱子,欧美没有顶梁柱这种东西吧?墙壁、门和柱子的概念本身就不一样。所以呢?」
谷崎先生说还是不一样。
马铃薯炖肉这道料理,据说是模仿炖牛肉而发明的。把多明格拉斯酱换成酱油,就变成了马铃薯炖肉。听他这么一说,两者的外观和材料的确还满相近的,可是味道截然不同。
「不,马铃薯炖肉已经是日本料理了。是为了配合日本人的口味改造过的料理。喏,像蔷麦面店的咖哩饭,跟正式的印度咖哩完全不同吧?它被重新改造成和风了。可是这个家不一样。感觉是利用日本的食材,勉强重现印度咖哩。虽然相似,却完全不同。」
一楼有七个房间,二楼有五个房间。
谷崎先生把一楼较大的房间当成客厅,隔壁的小房间改造成卧室。浴室换成一体成型的卫浴设备,厕所也改成冲水式。厨房换成系统厨具,整个改头换面了。
「所以重建过的地方是普通的家,也不算普通的家,就是普通的房间。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都换过了。那个时候才发现卧房恰恰好就是十叠大,橱柜也是日式壁柜的结构,直接就可以改成和室。」
谷崎先生说他也曾经想过干脆铺上榻榻米算了。谷崎先生长年住在和室里,不是很喜欢西式床铺。
「可是我还是作罢了。」
谷崎先生说他觉得那样做的话,好像有点过头了。
「这栋废屋是以洋馆为目标而建的,怎么看都是。虽然它已经死了,但我就像是在啃食这栋洋馆尸骸的虫子一样,对吧?虫子在尸骸里造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总觉得……」
谷崎先生说,那像是对死者的冒渎。
「虽然我已经把它弄得够乱了。我觉得把它弄成西式房间,还算是在整修的范围内,虽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而已。毕竟在这栋废屋里,我本来就是个异物嘛。要是再弄出个和室什么的,好像会被房子排斥——虽然这才是没道理又荒谬的妄想。我说过好几次了,家是没有意志的。它不是生物,而是无机物。而且这个家即便是生物,也已经死了,是尸骸。怎么样都回天乏术了。嗳,即使如此……」
结果谷崎先生撤销了和室的计划。
他说这是对盖这栋房子的人的尊重。
「本来还是该一口气拆掉更好吧。其实也没必要尊重那么久以前,也不晓得是谁的人或是客气。更何况就算尊重,对方也不晓得,根本就是白搭。嗳,在这种尸骸般的废屋看到盖它的人的幻影,就已经被它影响了,输给它了。因为那样岂不是就是幽灵了吗?」
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幽灵——谷崎先生说。
「像是漫画和电影创作中的幽怨现身的幽灵,我也没笨到会相信那种东西。什么灵魂啊作祟的,那不是自我安慰就是看错了、心理作用,再不然就是用来骗钱的道具。嗳,幽灵这玩意儿简单易懂,所以大家才会想要信其有吧,跟宗教那种东西无关。人们不是都说死后灵魂会脱离肉身,报仇雪恨吗?那样的话,人岂不是不会死了吗?哦,人是会死的。生物全都会死的。」
死了就到此为止了——谷崎先生斩钉截铁说。
「因为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所以生命才有意义。就是因为相信死了就完了,人才会拼命活下去。如果死了以后还可以变成鬼出来实现心愿,就没有人要认真活了。」
嗳,不过或许是有不可思议的事吧——谷崎先生接着说:
「喏,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不明白的事,对吧?我想世上是有许多这类无法理解的事,可是那是因为人太笨了,才无法理解。人并没有那么聪明,无法理解的事太多了。可是把那些事推到死人头上,那才是对死者的冒渎吧?更蠢了。所以死人是不会变成鬼出来的。生物死了就结束了。」
可是,
「生物般的东西,死了还有后续,因为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生物。家本来只是单纯的东西。只是这单纯的东西变得不单纯,变得有如生物一般。所以除非把它给拆了,否则它在死后也会留着,一直留着。不光是家,道具物品也有这种情形吧?制造它的人、使用它的人还在的时候,它看起来像是活的,但一旦那种人不在了,道具就死了。虽然死了,却不会不见。它会接收制造以及使用它的人的残渣,直到腐朽都一直存在。」
谷崎先生说他住进这栋废屋以后,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
「我完全不认识桑原先生,也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的长相和声音,我们素昧平生。而且桑原昭太郎先生一定已经过世了,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和桑原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生活的时代和住的地方都不一样。桑原先生和我的人生完全没有重叠,然而我却在这栋废屋的各处……」
看见桑原先生——谷崎先生说。
「说感觉到……比较正确吧。我并非实际看到他的身影。而是看到例如楼梯扶手上的某个刮痕、门把镀金剥落的样子、沾在墙上的手垢等等,这些是桑原先生或他的家人,总之是过去住在这个家的人留下来的。每次看到这些,我就会感觉到不会见过过去的人——死人的生。可是,我感觉不到家是活的。我刚才也说过了,家如果在死前有新的住户搬进来,家又重生的话,新的屋主的生就会盖过先前屋主的生。喏,不是有因为输血而体质改变的例子吗?虽然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但家的情况,的确改变,因为居住的人而改变。可是变成废屋的话……」
除非拆掉重建,否则就没法重新染色了——谷崎先生说。
「我刚才也说过了,白骨尸体是没办法复活的。因为是完全没有新陈代谢的状态了。说到变化,只有熵不断增加而已,也就是逐渐腐朽。就这样保留着以前屋主的体质腐朽下去——循着自然法则。而我钻进里面,像个寄生虫似地生活。就像我在废屋里擅自盖起别的家,偷偷摸摸在里面生活。除了我使用的房间以外,仍然是死的。所以我……」
住在废屋里——谷崎先生说。
「我完全没碰没有使用的房间,也不打扫。幸好外观虽然相当老旧,但没有腐烂也没有破洞。屋顶也很完整,所以也没有漏水。在整修厨房浴厕时,也重新修好二楼的洗手台,所以我顺便把二楼的一个房间改成客房,装潢了一下。一楼的两个房间则当成行李房和储藏室,可是那里没有装潢,只是暂时把东西摆在那里而已。一楼有三个房间、二楼有四个房间没有使用,维持着四十年以前的模样。」
谷崎先生说,那些房间只是没有使用,并没有封锁它们,禁止进入。谷崎先生虽然在建筑物上看到桑原先生的残渣,但好像没有感觉到更多事物了。
「所以,只是这个家本身变成一种记忆装置罢了,就像不再使用的硬碟一样。只有和我这个电脑相连,才能读取到里面记录的资讯。这就是……唔,我说的幽灵。所以只要我没有涉入,它就只存在于那里。把这种只是物品,死掉的家,或者说废屋封印起来也没有用。喏,不是有贴上符咒,围上注连绳①的禁地吗?我想那种地方就是读到那里的资讯后,会让人不太舒服的场所吧。因为会莫名其妙地让人陷入古怪的心情,才会变成禁地。而我则是明白个中道理,所以没必要特别想办法。」
只是呢——谷崎先生搔了搔头。
「因为这样,嗳,我的家只是一栋废屋,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完全不会出现怪声或人声,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气息。虽然讲到住起来舒不舒适,是有点微妙。」
我说过好几次了——谷崎先生强调:
「世上没有所谓的幽灵。幽灵不可能存在的,这一点请别误会了。可是,该怎么说,我住在死掉的家中。我的房间以我为核心活着,但此外的房间失去了桑原先生这个核心,已经是尸骸了。我生活在死亡之中,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所以,
有时候,
「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死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被死亡吞噬了。我会不会也是尸骸?会不会其实我才是幽灵?有时候我会突然陷入这种愚不可及的情绪。那种时候,」
我会有预感。
谷崎先生这么说。
「我会有种预感……从二楼的没有使用的房间会走出腐烂了一半的小女孩。我会有种预感……没有眼珠的小女孩会张着嘴巴,吽吽叫着冲下楼梯。」
是预感,预感。
「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半点事都没有。不可能发生那种事。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桑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晓得他的家庭结构。我没有想过,也没有想像过。就算想像,也无从确认,对吧?我连加以确认的念头都没有,可是,」
我会有预感。
没有眼珠的女孩会用那双腐烂乌青的小手黏答答地抹过肮脏的灰泥墙壁。会从楼梯的扶手之间直盯着我瞧。会站在正在工作的我的正后方,用好大的声音,
晔哗叫唤。
是一个没有眼珠的腐烂小女孩哦。
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一定,
不,没那种事。绝对没有。可是,
我有那种预感。
只是预感。
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预感。
那种预感,
让我怕得要命,怕得要死。
只是预感而已。
光是预感,
就让我怕得快疯了——谷崎先生说完,无精打采地走进废屋里头了。之后的事……
我不知道了。

①神道教中用来标示圣域、禁地的绳索。


8 前辈的故事

前辈说了。
欸,那是怎么说的?
这世上是有那种事的吧?嗳,我不晓得你怎么想,你说的我也不是不明白,所以我也不会硬逼你相信。或者说,要说有或没有,是有的。问题在于怎么解释吧?争论什么相信不相信,那就牛头不对马嘴了。我想这么想,或者说,我是明白这些事的。跟灵啊什么的称呼没关系的。
哦……其实我也不会计较那些啦,我说。
我知道,前辈说。
前辈已经不年轻了,我也不年轻了。过去种种一层又一层地累积,到了这把年纪,都变得像条烂抹布了。对吧,前辈?
是啊,就是啊。都过去的事了。
那个时候总觉得天空好大呐。
因为我们个子还小嘛,还是小孩子啊。
而且那时候没有高大的建筑物,对吧?低的地方视野宽阔,高的地方景致美丽,可以看得很远呢。
眼睛的位置很低,景色却一直扩展到遥远的彼方。
地面以上都非常广大呢。连平房的屋檐都好高,可是上面还要更高更高。世界有三分之二都是天空。
也没有多少大楼,我们周遭都没有大楼呢。
顶多只有两层楼,木造的。建筑物是黑的呢。不像现在这样漂亮,都是灰色或褐色,暗沉的颜色。很稳重的颜色。因为是木制的嘛。很旧,对吧?屋顶上盖的也是屋瓦,形状像这样,歪歪曲曲的。不是有成片瓦浪这样的形容吗?真的就是那样呢。然后那上面啊,
一大片的,全是天空了。
夕阳把整片天空染得一片橘红色。那种颜色叫茜色吗?
很惊人呐,那种天空啊……
最近都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吗?因为我们长高了吗?
还是城镇变了?或者是年纪的关系?
两边都是啊,前辈。
我们和城镇都上了年纪了。我和你都老了,城镇也一样老了。所以不是哪一边变了。所有的一切,世上的凡百事物,没有任何瞬间能够维持相同状态的。
现在的孩子看到的世界,我们没办法看到。可是那些孩子今后上了年纪,谈起现在的回忆时,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孩提时代的风景。我和前辈并未共度相同的时光,也不会处在相同的场所,但我可以从前辈的话里想像出那种景象、气味和声音。
那不是貭实的。
可是亲身体验到的真实记忆也是一样的。
时间绝对不会逆行。
所以过去的时间,是死去的现在。
记忆是现在的幽灵。因为是幽灵,所以是虚幻的。过去的事总是宛如从望远镜看出去的远方景色般模糊。可是,尽管模糊,尽管不是真的,它啊,
不是假的。
是啊,不是假的——前辈怀念地望向远方。
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樱花时节的阴天那幽淡的天空。
是虚空啊,前辈。什么都没有啊,前辈。
可是,那里有过去是吗?
没错。
可以看到幽灵,就像透过望远镜观看一样。周围有些晕渗模糊,但正中央是清晰的。虽然有点歪曲,颜色也褪去了,影子也糊掉了。
真怀念呐。
你看。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家。
有篱笆,那是山茶花吗?红花点点盛开。
然后是泥巴,路是泥巴路。人行道和马路没有明确区分,是空旷的一大片,泥巴却踩得密密实实的。泥巴有时湿有时干,会长草,有时候也有虫。
因为地面离我们很近呢。
比视线还要低矮,所以看得很清楚。我小时候老是看着泥巴地。
然后还有石头。
屋子的正门也不像大门那么宏伟,门板样式也很简单,不过被篱笆包围的家,从正门到玄关口都铺着石头。那些石头,
不是现在铺的那种,嗯,那种砖头。不一样的。
是石材店切割的石头吗?我想应该不是天然的石头,可是形状都不一样。东缺一块西缺一角的,处处磨损。而且还埋在泥土里,那些石头,
到底有多少颗,我怎么数都数不清楚。
哦,现在的话,应该数得出来吧。或者说,谁都数得出来呢。也不是每次数的结果都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状况呢?我忘记了。真笨呢。毕竟是小孩子嘛。
连当时我是十几岁还是三、四岁都……
都弄不清楚了。
已经没法数了。家没了,拆掉了,很久以前就拆掉了。那样黑的柱子和那样老的木头,中心的部位却还是白的。我想大概是干燥的关系,可是还是有那么一点鲜嫩的感觉。柱子断了,屋瓦也碎了,泥土也翻开来了。
那些石头怎么了?
没怎么样啊,前辈。
不就好好地在望远镜另一头遥远的前方吗?
虽然有点模糊,有点扭曲,朦朦胧胧,细节看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我也看得到,看得到那个家。啊,我看到了,前辈。
嗯。
是啊。
是家的幽灵呢。
那个年代,总是阴阴暗暗的。
不,我不是说它阴森。
那个年代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亮的灯。
不,我不是说灯笼或蜡烛。那时候虽然已经有电了,可是当时的电灯泡怎么说,总是蒙蒙胧胧的,所以光照不到角落。也不是微弱,该说是含蓄吗?
白天也是。窗户是雾面玻璃,就算不是,也是糊糊的,就连透明玻璃也是麦芽糖般的质感对吧?
然后还有纸门。用纸来区隔里外,这样的发想真是很……怎么说,嗯,很优雅。
所以屋外阳光灿烂,屋里头却阴阴暗暗的。
像是柜子后面。
走廊角落。
啊,果然很暗。看不清楚。
对,可是就是那些地方让人感觉很优雅。要是被照得亮晃晃的,总觉得就没办法干坏事了,不是吗?虽然我也没想要做坏事就是了。
那时候的灯,是一种会宽恕人的光呢。
是啊,就像在抚慰人一样,气味也是。不过从望远镜里面看不见气味啊。榻榻米的蔺草香、灰尘味,橱柜抽屉飘出来的樟脑的刺激味,还有线香的味道。
对对对。
是老人家的怀里的感觉。
你懂那种感觉吗?
嗯,我家里头也有老奶奶啊,现在还在,我说。
那时候老奶奶也在呢。你看得到吗?虽然有点暗。
嗯,我看到了。就在檐廊那里。不光是老奶奶,我还看得到其他怀念的人。是那时候的……那时候的人呢。
嗯,是以前的人啊,前辈。
我不晓得大家的长相,所以只有看老照片的那种失焦的印象,可是这样就行了吧。对吧,前辈?
应该吧。
那个时候虽然鲜明,色泽却很柔和。
整个世界都是。
那个是我叔叔。喏,站在绣球花前的。个子很高,英姿焕发的就是我叔叔。我父亲的弟弟,他后来战死了。
我很喜欢叔叔。
我现在也很喜欢他。我最喜欢叔叔了。虽然我已经超过叔叔的年纪,变得比叔叔还老了,可是那么年轻的那个人,还是大上我许多的叔叔呀。
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我不是说地位不凡、学历很高那类了不起。
叔叔以前是个口译,很有学问,可是他是自学起家的,全都是自力学习的。不,那可不是学校毕业就行的。叔叔的英文全是自己学的。
以前是有这样的人的。
现在就难了。每个人都拘泥什么资格啊、经历啊、考试这些有的没有,因循苟且。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叔叔以前也在中学教过英语呢,虽然我不晓得他怎么会去教书。
这问题对小孩子太困难了。
可是叔叔一点都没有菁英分子的气质。
他以前也在警视厅教过剑道,身手相当厉害。
很让小孩子憧憬呢。
我很喜欢叔叔,最喜欢叔叔了。
叔叔在笑。
他看起来很高兴。
父亲底下有三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兄弟体格都很魁梧,可是其他两个弟弟都先一步战死了。
所以你看,那里没有我那两个叔叔。
叔叔很壮硕,对吧?体格很棒。个子很高,我都得抬头仰望他。虽然修长,但不是瘦竹竿,是个魁梧的人。
每个人都喜欢叔叔。叔叔不抽烟不喝酒,当然也不赌博玩女人。可是他也不是个死板无趣的人。
虽然,他或许是个破天荒的人。
因为我听说叔叔把赚来的钱都给了穷人。那种事一般人办不到。可是那些都是真的,不是编出来的。
叔叔过世以后,有农民号啕大哭地送来收成的作物,说叔叔生前真的很照顾他们,叔叔的死讯让他们痛心极了。原来叔叔一直在照顾他们。
你看。
对奶奶来说,叔叔也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所以你看,奶奶不是笑呵呵的吗?真好,好幸福的样子。
可是啊,嗳。
前辈,怎么了?
前辈露出有些哀伤的、似哭似笑的表情。
前辈,你在伤心吗?那是悲伤的回忆吗?
不是的——前辈说。
我那个叔叔啊,
他志愿加入海军。
我听说他在军队里面表现也非常出色。军队是个非常暴戾的地方,可是听说叔叔从来不殴打部下。不管部下捅出什么样的篓子、怎么样偷懒摸鱼,他都会用心指导,不,他会严加管教,可是不会动手。军队里平常就算没犯什么错,只是回答得小声了点,就会被掴巴掌。听说还有长官会拿木屐揍人呢。因为是军队嘛,那样才是常态。可是叔叔从来不会动手动脚。
然后叔叔的长官可能是看叔叔不顺眼吧,他把叔叔叫去,说你不知道怎么揍人的话,我来教你。
叔叔被揍得很惨。当然,如果来真的,叔叔一定比较厉害。可是对方是长官,而且军中讲究上下阶级,所以叔叔没有反抗。他咬牙忍耐下来,说「请长官指导。」这种态度一定更惹恼了对方吧。
叔叔似乎被揍得很惨。
那个时候,叔叔部队的士兵在他挨揍的时候,一直在长官的房间外面列队立正等着。因为叔叔等于是代替他们挨揍。
叔叔只是默默地接受制裁,然后离开长官的房间。他看到在外头一字排开的部下,明明自己被揍得遍体鳞伤,却只说了句:你们在做什么?快点去睡觉。
那些部下全都放声号哭起来了。
听说战争结束后,那些部下会经去找过奶奶。是复员之后前来道谢吧。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说,能够碰到叔叔那么了不起的长官,是他们的福气。
奶奶说她觉得很骄傲呢。
你看,奶奶在笑。
那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啊。叔叔好像还受到表扬,拿到了勋章。
只要是自己的孩子,不管是什么样的孩子都一样可爱,可是毕竟已经先走了两个,所以奶奶对叔叔更是疼爱有加吧。
前辈。
你那个叔叔。
你叔叔。
嗯,可是我叔叔呢,怎么说,是出于正义感吗?还是义务?他明明可以不必入伍,却志愿从军去了,结果,
他被派去了印度洋。
那里的大海一定蓝得要命吧,因为天空是那么地蓝。
叔叔没告诉奶奶就走了,一定是不想要奶奶担心吧。做母亲的绝对会操心的。
所以,你看,
奶奶一脸茫然对吧?她不晓得叔叔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可能以为他去旅行了。
嗳,因为先战死了两个弟弟,我父母也没敢告诉奶奶吧。听说叔叔要去的是前线,一定会担心的。况且,
我那个奶奶呢,直截了当地说,灵感很强。嗳,照你的说法来看——或者该说,又要扯到什么是灵感这上头去了,灵感这个字眼实在不好呐。嗯,我想那不是灵感吧。
不是吧,
或许是生活方式的问题。
奶奶以各种方式感觉各种事物,以各种方式理解各种事物,她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问题就在于她感觉和理解的方式。这说得怪一点,就是灵感那一类的。这听起来就变得有点儿邪门了。
你看,
看,望远镜前面,奶奶惊慌失措,对吧?
就是那一天。
那一天,奶奶突然对母亲说:
「大门那边有人,你去看一下。」
当时是黄昏。看,可以看到红通通的夕阳,对吧?
可是没有人,大门也关着。
「妈,没有人啊。」
母亲这么说。这样啊?是心理作用吗?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了:
「庭院好像有个男人,你去看一下。」
没有人呀。嗳,当时跟现在不一样,房子没有防盗措施可书,什么人随随便便都可以跑进家里来。门锁也不是很牢靠。有时候警察会在巡逻途中跑进别人家里,让人请喝酒,还暍到醉醺醺地大声唱歌。就是那样的时代。嗳,当时太阳也都下山了,要是真有人跑进来就麻烦了。
没有人呀。
两次这样下来,母亲也担心了,跑去跟父亲说。父亲他呢,则担心起奶奶来了。因为他们对奶奶瞒着叔叔出征的事。而其他弟弟又都死了。父亲担心奶奶会不会是察觉到什么,忧心成疾,精神出问题了。
结果呢,你看。
「来人啊,来人啊。」
奶奶在叫。
「有人跑进玄关来啦,有个穿制服的男人站在玄关啊。」
大家诧异出了什么事。
可是玄关那里没有任何人。
你一定会觉得奶奶终于神智失常了,对吧?嗳,奶奶平常脑袋都很清楚,也没有痴呆,可是大家都想或许奶奶是因为担忧,或者说,就算没人告诉她,她可能也察觉到什么端倪,一时精神错乱了。
所以大家去查看状况。
奶奶端坐在被褥上,是那种又薄又硬的被褥。
头顶上有电灯泡,那种幽暗不牢靠的灯光从上面照亮了奶奶。房间角落是一片漆黑。
只见奶奶缩得小小的,垂着头,
只说了句:
「正三死了。」
父亲和母亲都吓到了。嗳,亲人上了战场,家人当然也有接到战死消息的心理准备。可是正因为这样,更忌讳说那种不吉利的话。毕竟就连收到战死公报都不肯相信亲人死了啊。
不,况且奶奶根本不知道叔叔出征,更不用说了,可是奶奶却突然说叔叔死了。每个人听了自然都会纳闷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吧?
所以父亲问奶奶了:妈,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妈,出了什么事?
奶奶回答说,她做梦了。
我做了个梦。
我本来以为只是场梦。
一片蓝呐。
大海是一片蓝。
天空也是一片蓝。放眼望去,所见之处全是蓝的,连水平线都看不出来,天空和大海都混合在一起了。蓝得刺眼。
海上漂着一艘船,是一艘小船。
正三一个人坐在船上,可是那明明不是一个人坐的小船。
正三在挥手。左手挥着,右手拿着手枪。
在向我挥手。
妈,再见,再见。
妈,再见。
虽然我没听到声音。在那么辽阔的天空下,那么辽阔的大海上,人类小得就像一粒米,而且在那样的一片蓝里头,不可能听得到声音。船愈来愈远了。可是啊,
我听到了枪声。
可是那是梦,嗳,只是做了那样一场梦而已,所以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
现在我懂了,是正三来看我了。
「正三死了。」
父亲和母亲,
都感到为难了。因为他们瞒着奶奶叔叔出征的事。
就在几天后,
前门打开,庭院传来有人呼叫家里人的声音,然后玄关打开,
母亲赶过去一看……
玄关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男人。
是邮差,来途战死公报的。
叔叔死了。
据说叔叔在印度洋上,坐在小型谍报船上。
既然都叫谍报船了,应该是进行谍报活动的船吧,不是什么战舰。然后他们碰上了敌船。
嗳,当然会朝敌军开枪吧。
结果敌军立刻举起白旗投降了。既然敌军投降,就不能攻击了。
没想到我方一停止射击,对方随即放下旗子,冷不防开枪反击回来。敌军耍了诈。
敌方的船是战舰,我方不可能是对手。叔叔一边反击,一边打无线电呼叫救援,就要被击沉的时候,附近友军的船总算赶到,炮击敌军。这段期间,叔叔让所有的船员坐上小艇,移到友军的船去。
谍报船已经快沉了。
叔叔以外的人全都上了小艇,保住了一命,只有叔叔留了下来。可是已经没有小艇了。无计可施了。当时正在交战嘛。
快游啊,快点游过来啊——众人都在甲板呼叫叔叔。
可是叔叔已经不能游了,他出血得相当严重。
叔叔在让大家逃走时受了枪伤。
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吧。他向大家挥手,
然后自决了,在沉船之前。
叔叔。
所以,嗳,完全吻合。
奶奶说叔叔在向她挥手,但其实叔叔或许是在向友军和部下挥手。奶奶不知为何梦见了这一幕,所以误会是在向她挥手也说不定。可是,我也觉得或许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前辈。
你叔叔是在向你奶奶挥手的。
是吗?
是的。
因为前辈,
那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就算是做梦,也不可能梦得到啊。
是这样没错。
应该不可能看得到,可是……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前辈。我不是说那是骗人、是误会、是一厢情愿,还是什么偶然。
那么遥远的。
不,就算不远,
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是不可能看得到的。
可是呢,思念或许是看得到的。
不,不必用超能力、灵感这类神秘的字眼加以定义。
因为你叔叔是你奶奶引以为傲的儿子吧?奶奶对叔叔一定是舐犊情深——嗳,什么都好,总之是一种呵护的心情,前辈。还有强烈的思念啊,前辈。
就是说啊。
呵护,而且十分强烈。
就是啊,前辈。
那种强烈的呵护之情。
不,人的心情是无法传达给对方的,可是还是会希望能够传达出去。会这么期望、这么祈祷。尤其是这种慈爱的心,更是希望可以传达出去。
即使无法传达出去,还是会想吧。
思念愈是强烈,就更是如此了。
不光是当事人,前辈这样亲近的人自然不必说,连我这种毫无关系的他人也是一样的。一样会想:啊啊,真希望他们母子能够心灵相通啊。
人的思念虽然无法改变现实,可是如果确实传达出去的话。
不就可以影响另一方吗?
所以呢,那是在向你奶奶挥手啊,因为那是你奶奶做的梦啊。你叔叔不就对你奶奶说了吗?
妈,再见。
嗯。
可是,
奶奶好像没听到声音。
听不到声音的。听不到也无所谓。因为前辈,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色不是过去的事吗?
是已逝的时刻,死去的现在啊。
是现在的幽灵啊。
是啊,
就是啊。
嗯,是的。话说回来,那不是前辈出生以前的事吗?就算不是,也不是前辈的亲身体验啊。
嗯。
你说的没错。
所以这并不是记忆。
不,这也是记忆啊,前辈。这已经是前辈的记忆,现在也是我的记忆了。所以在梦中或许听不到,但前辈的奶奶应该听到你叔叔的声音了。因为连我都听见了啊。听见你叔叔的声音。
听得见吗?
要是听得见就好了。
我最喜欢叔叔了。
听得见的。听得见,也看得到。虽然只是模糊、晕渗、幽暗的画面,可是我确实看得见那仿佛透过望远镜看到的过去景色。在含蓄的电灯泡中浮现的,角落漆黑、昏暗蒙胧的风景,温柔的、怀念的过去。蔺草香、灰尘的气味,一切的一切,当然,声音也听得见。
所谓真人真事,指的并非事实。
而是事实的故事。
事实一旦过去,就全部消失不见了。现在也正接二连三,分秒不断地死去。
所以,故事,是事实的幽灵。
透过变成故事,我们可以见到逝去的昔日,消亡时间的幽灵。
我见到前辈的叔叔了。就在刚才。前辈最喜爱的那个个子挺拔的、令人敬佩的叔叔。
这样啊。
那太好了。
是啊。
就连我们说话的当下也已经过去了。
我们接二连三,转瞬间已经变成了幽灵。所以,
跟过去、未来还是现在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已经融合在一起了。
所以,
也是有这种事的。就连我们说话的当下,也已经弄不清楚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不是吗?因为连我们都已经变成故事了。
啊,是啊。
那我也见得到叔叔,而奶奶……
或许也确实听见叔叔的声音了呐。
前辈这么说。
结束了故事。
 

  如果觉得非人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京极夏彦小说全集络新妇之理狂骨之梦今昔续百鬼:云后巷说百物语姑获鸟之夏非人不如去死百器徒然袋—雨百器徒然袋—风百鬼夜行—阴西巷说百物语,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返回列表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