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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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都这种时代了,还穿着脏兮兮的军服。”

“等一下,你说军服?”

是川岛。不会错,是川岛新造。

木场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激动。那是一种罪恶感,难以承受之重、惭愧、焦躁以及想要自保的本能恰到好处的糅合在一起的奇妙感觉。这个时候的牧场,一定像个顺手牵羊的小鬼头般,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想要蒙混过去似地说:“那一定很醒目吧。”木下说:“是啊,是很醒目啊,只要看过一次就忘不掉。”

“那应该很容易找到吧。”

用不着木场拿出证物,川岛应该不用多久就会被当做关系人拘捕了。

青木开口了:“前辈,根本不必找啊,前岛抄下了联络方式。”

“对呀,那……”

“是啊,凶手——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凶手——总之昨晚和被害人在一起的客人究竟是谁,不用多久就可以查出来了。现在四谷署的人正在调查,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那个客人就是凶手嘛。”木下揶揄青木那慎重其事的发言似的,用一种大舌头且不可一世的口吻说。

“怎么,木下,你的意思是这不是平野干的吗?”

木下说客人——川岛就是凶手。

这个断定不能够置若罔闻。木下故意要挑起木场的忧虑似的说:“没错,秃头巨汉就是凶手。”木场问他根据在哪里,青木便接着回答:“那个老公——前岛贞辅站在外面监视,出入那间屋子的,似乎只有那个巨汉而已。”

“哦。”

八千代和秃头男谈了一阵后,两人生硬地依偎在一起,走到四谷三丁目的十字路口。接着……他们竟胆大包天地经过四谷署前面,往信农町方向前进,然后忽然拐进小巷子里。贞辅跟在一大段距离后,两人暂时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贞辅慌忙奔过去 ,但是当他抵达小巷时,两人已经消失无踪了。胆小而阴险的跟踪者,他会保持那么远的距离跟踪,是因为秃头男看起来很可怕。

小巷子直通到底,没有岔路。

他们离开视线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穿过巷子,所以贞辅认为他们一定是走进路边某一栋建筑物里了,而且还不是太里面的。所以他一家一家仔细查看,却没有看见类似的地方,也没看见供人休息的旅馆招牌。这也难怪,非法的卖春宿是不会设招牌的。多田麻纪的屋子外观也只是普通的民宅。

“那里发生过火灾,房子都很旧了。这一带除了市谷的前陆军省和内藤町——也就是御苑,除了这些地方以外,全部烧光了,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一带幸运地留了下来。”四谷署的刑警说道。

青木问:“那一家在做那样的生意,四谷署那里……”

“哎,知道是知道啦,近在眼前嘛。”

“那么你们没有查报……”

四谷的刑警略微苦笑,有点客气地回答:“哎,那个老太婆战前好像做了很多有的没的坏事,不过现在倒是很老实。她过得很低调也很朴素,我们想说不需要盯得那么紧……”

此时木下又嚣张地插口道:“你们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这可是个大问题。看那种设备,也不可能拿得到小房间式的简易住宿设施许可吧。如果是茶室的话,就不可能住宿警察不可以容忍那种卖春旅馆般的不良场所存在。”

皮肤质感粗糙的有点像蝾螺的刑警瞥了木下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那里并不是黑道管理的地方,老太婆也不是到处拉客、让底下的女人接客抽成的老鸨。更不是拉皮条的,他只是让个体户流莺廉价使用罢了。总比让他们随地铺个草席就和客人办事要来的好吧。”

“这一带是风化区吗?哦,新宿游廓【注】(花街)就在附近呢。就算这样,从卫生角度来看也不好,同时触犯了消防法跟旅游业法吧?说起来,流莺本来就该取缔。不是吗?”

“木下,你少啰嗦。”

四谷署的刑警露出极不快的表情,于是木场代替他们牵制木下。木下脸上挤出一堆皱纹,眉毛垂成八字形,不满地噤声。

“那根现在讲的事无关吧?重点是那个……前岛吗?那家伙的证词可以相信吗?”

木下闹起别扭,青木打圆场说:“什么意思?前辈的意思是前岛贞辅作为一个证人,人品是否可以相信吗?”

“不是啦。那家伙一下子就把人给跟丢了不是吗?那段期间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哪。”

“哦,所以说他真的是意志坚定呢。他一直耐着性子,站在巷子入口,把巷子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那栋屋子不管是从后门还是玄关,都得经过前面的小巷子才能出入,所以站在那里监视是最好不过的。那家伙带着怀表,他说看丢了人,是二十二时五十五分的事。和老婆婆的证词几乎一致,他说那两个人是二十三时左右来的。”

“然后呢?他在那里等了多久?”

“唔,四个小时左右。”

现在是最寒冷彻骨的季节,而且当时是深夜。木场不可置信地复诵道:“四个小时?”青木微微笑了一下,说:“所以他也感冒啦。”

临晨三点左右,男方出来了。

贞辅踟蹰了一下,决定等妻子出来。男子的联络方式已经掌握了,现在重要的是妻子。

那个忠贞贤淑的妻子,究竟会变成怎样一个荡妇,从这栋可疑的建筑物走出来呢……?

“接下来他又等了四个小时。实在阴险的像条蛇,教人哑口无言。可是跟着出来的是一个邋遢的老婆婆,接着警官过来,然后我们闯了进去。”

“所以没有平野登场的余地,秃头就是凶手啊,前辈。”

怄气的木下这么作结。听完他的话,原本一直默默不语的长门慢吞吞地发言道:“那么凶器又怎么说呢?那是为了伪装成那连串命案而动的手脚吗?”

“这当然就是预谋杀人了,是要事前准备。那种凿子不是随处都买得到的,得拜托铁匠特别打造才有办法。”

蝾螺这么说。青木问道:“市面上没在卖吗?”刑警回答:“平野也是特别定做的。”

川岛。

溃眼魔。

主妇暗地里卖春。

无意义的密室。预谋杀人。

——什么跟什么啊?

别说是混乱了,根本兜不到一起。木场难得地搔了搔头。他抓了抓理得极短、硬得像铁丝的头发,“哼”地从鼻子突出短短一声叹息。

“喂,那个笨老公现在在哪里?”

“还在署里。刚才还在接受这里的署长侦讯,手续和确认事项还没有完成。”

“我要见他,大叔也一起来吧。”

木场站了起来。众人一脸困惑。

煞风景的侦讯室里空气滞闷,而且寒冷。房间里只有一道嵌了铁丝网的窗户,看起来和刚才卖春宿的房间也有那么一点相似。

正中央的椅子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鼻子上挂着鼻涕,身形貌似葫芦。

他的脸色苍白,但眼圈泛红。是发烧了吗?要是发烧,应该病的颇严重——木场心想,却没有半点慰问他的意思。葫芦看到木场,稍微左倾点了个头。

“真是倒霉哪。”

木场是刑警,所以不说应酬话。但是他也不会因为看到对方不顺眼,就劈头恫吓人家。他会忍耐到极致,直到无法忍耐了,再怒吼出声。这就是木场的作风。

“是不是很沮丧?”

葫芦——前岛贞辅放屁似的“呵呵”应声,吸起鼻涕。

“哦,是吓了一大跳啦。我碰上这么恐怖的事根本没道理嘛。”

——真是个娘娘腔的家伙。

“我也完全没料到内子竟是那种女人,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吗?”

“比起老婆被杀,遭到老婆背叛的打起更大是吗?”

“这样说的确也是啦。我一直信赖的内子背叛了我,光是背叛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演变成这种事。咱们店铺可是名誉扫地了。”

木场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不耐烦了起来。

总觉得这家伙莫名地惹人嫌。

“你应该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不过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和你老婆在一起的那个巨汉,你看得有多清楚?”

“那么恐怖的男人,只要看过一次,就一辈子忘不了哪。那个巨汉长得像恶鬼一般,搞不好有八尺那么高,手脚也很长,一副很野蛮的样子,眼神也凶神恶煞的。他想这样眨了好几次眼睛……”

“衣服呢?他穿着军服吗?”

“是啊,会喜欢做那种鄙俗打扮的,不是什么狐群狗党,就是地痞流氓,总之不是什么可以堂堂正正走在大马路上的人吧。那种低俗的衣服,就算有人求我,我也绝对不穿。可怕可怕。

“才不会有人求你咧。”

——你这家伙才不适合军服哩。

牧场嗤之以鼻。

川岛为什么会一直穿着军服,木场隐约明白。川岛一定也和木场一样,既迟钝又落伍,是个笨拙到家的人。

比起内在,外表意外地更能够左右一个人的价值。不,直到数年前,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人的价值,就靠他身上有几颗星来决定。是大将还是小兵,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军人被迫拥有匹配那些星星数目的内在,每个人都这样生活。很简单。

但并不是简单就好了,或者说简单才是错的。一个人的价值要靠那种东西来决定,那还得了?人的价值应该是更微妙、更复杂的,所以一个社会有着如此简单的判断基准横行,果然还是不对的——这点事木场也了解。

战争结束后,复杂的现代社会来临,价值观变得更加错综微妙了。如问是否有丝毫改变?答案是“什么都没改变。结果现在的人依然是以外表来断定一个人。牧场感觉这种风潮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只是判断的基准变得暧昧了,范围更广了。如果完全没有改变的话,对木场这样的笨蛋来说,过去那种简单反而还比较好。

所以像木场这种无法巧妙融入社会的人,往往会迷失自己。若是漫不经心,就会消融在暧昧模糊的社会里,弄不清哪里才是自己了。所以至少要强调自己没有内在,若不怎么做,存在价值就会动摇。

换言之,服装这种东西,就是要强调自己与社会其他人不同的铠甲。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不过木场觉得川岛也是这样。青葫芦也像个庆葫芦,穿着娘娘腔的和服,这和穿军装是同样的道理。

“要是见了他,你认得出来吗?”

“当然认得出来。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他长得就像条蛇似的。”

“真的吗……”

川岛乍看之下虽然吓人,但长相倒还颇为可爱。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着什么鬼啊蛇的,把人家说得还真难听。说起来,哪有人身高八尺的?你是不是太夸张了?”

“呃,我是说印象嘛,又不可能真的拿尺去量。可是恕我再三强调,他的脸我看得很清楚。绝对不会错。他就像这样,眨巴眨巴地眨着眼睛……”

“喂,什么眨眼?你不是说他戴着墨镜吗?”

“他才没带那种东西呢。”

“啊……”

墨镜在木场手里,他离开时不可能带着。

“等一下,他一开始戴了的吧?”

“一开始?哦,好像是吧。一开始我跟踪他们,只看到背影。他走出来的时候,我才从正面看到他的脸,那个时候已经没戴了。”

那么,川岛是戴着墨镜来的,然后拿下搁着了吗?不,他把墨镜扔到窗外了。

——为什么?

“他无声无息像个大入道【注一】(妖怪的一种,名称为“巨大的和尚”之意。据说是一种高大如山的巨人妖怪)似的穿过门出来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所以……过了十分钟左右,对,他又折回来一次。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跟踪他们的行迹败露,差点吓死了。”

“折回来?”

“嗯,这我也跟署长说过了。然后他又进去,很快就出来了。接着就这样离开了。”

“凶手会回头吗?不是应该要逃走吗?”木场忍不住问一旁的长门。

“不晓得哪。像是回来确定被害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或是忘了什么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所以折回来拿,也是有这种可能吧。”

——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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