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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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禅寺看着这些照片说:“这些照片拍得真糟哪。”

敦子接着说明:“里面有刊登访谈,上面这么写着:呃……最近有许多妇人和先生一样忙于外务,但是这么一来,就容易疏于家中事务。我认为守护家庭,敬重丈夫,在背后支持丈夫,才是做妻子的本分……是在礼赞贤内助呢。其实就是这篇报道被人批评了。”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会记得吗?”

“被批评什么意思呢?”

“它引来妇女团体的反感,说这是违反时代潮流的行为。说战后民主主义标榜的是男女平等,在这样的时代,竟然刊登这种落伍而且屈辱的报道,到底是什么心态?不,说起来,贞女这种称呼就是一种歧视。是这样的吧?”

“出版的稀谭舍收到了气势汹汹的抗议,说稀谭舍理想中的社会,难道就是女性隶属于男性的不平等封建社会吗?起初好像是收到投诉。”

“是个人投诉吗?”

“不清楚,应该是团体吧。可是事情很快就闹大,恰好碰上地妇连[注:“全国地域妇人联络议会”的简称,成立于一九五二年。]成立,妇人会判断这对于提升妇女地位有不良影响——不过这也难说是地妇连全体的统一见解,只是觉得就算遭到抨击也无可奈何。我隶属的部门不同,不知道详情,不过最后应该是道了歉,保留原来的单元名称,改成了介绍职业妇女的报道。可是好像还是行不通,后来只撑了两三回就撤掉了。”

“原来如此。那么抨击的对象并不是针对前岛八千代个人喽?”

敦子说:“我也有听到那样的风声。”

中禅寺接着拿起第二本杂志。这本杂志的封面是单色印刷,纸质和印刷、装订都很粗糙。与其说是商业志,感觉更像是同人志或会讯。

“这个……杂志名称我不记得了,不过刊登的全都是妇女解放的论文……”

中禅寺一脸严肃地翻页说。

“……在这里,登着山本纯子署名的原稿,《阶级压抑与女性压抑——根基于科学社会主义的多重歧视之解析》这篇论文。她似乎是承袭‘世界妇女’流派的社会主义妇女论者,而且非常先进。”

“可是没有造成话题吧?”

“是啊,杂志本事不是主流。但是她立足于她所理解的马克思及恩格斯的思想,跳脱既有的男性中心主义,试图分析资本主义体制中的压榨构造以及结构性歧视,考虑到今后的妇女解放运动发展,我认为这样的尝试十分值得重视。不过这样的内容在现今社会应该很难获得共鸣,论调也非常偏激,弄得不好会被查禁。这要是战前,肯定会被当成危险思想。”

益田试着阅读开头的部分,但是不仅铅字难读,印刷也很模糊,再加上文章难以理解,他马上就放弃了。

敦子说“关于这个”,从皮包里拿出几本相同杂志的不同期数。“哥,你看这个,是这本杂志的下一期,喏,上面有对这篇论文的反驳。你读过这篇吗?”

“反驳?这我就不知道了呢。我并没有每一期都订阅,山本小姐的论文我是偶然读到的。可是目前本国有哪位能够正面迎战这篇论文吗?”

“好像有一个。喏,在这里。《客体与主体的觉醒——分析更根本的歧视》,作者是……织作葵。”

“织、织作?”

葵……记得她是碧的姐姐。

“原来如此,我看看……”

中禅寺从妹妹手中接过杂志,微微皱起鼻子,读了起来。不愧是中禅寺,读得很快。

“这……更难通了,感觉超越了时代三十年。可是……嗯,了不起。”

中禅寺这么说,看来妹妹的脸一下,很快又读起铅字来。

敦子加以说明:“之后论争愈演愈烈,以交互刊登反驳的形式,一直持续到山本女士过世为止。两人的论争后来开始批评起战前的《青鞜》[注:一九一一年由平冢らぃてぅ主持成立的青鞜社所发行的会刊,是日本第一本女性文艺杂志,也是女性问题的启蒙杂志,对日本的女性主义有很大的贡献。一九一六年停刊。]起始的母性主义、无政府女性主义,并把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提升女性地位的启蒙式政策之空洞拿来当主题,似乎引发了议论。那也是去年的事对吧?虽说占领已经解除,但也太偏激了。”

“原来如此。”

“织作小姐的论点最后逐渐转移到性解放的主题,变得更加激烈。像她在山本女士过世后发表的论文,简直是惊世骇俗。”

中禅寺已经读完第一本论文,开始看第二册。益田心想他这样边读边听,看得懂吗?

“还有,这本《猎奇实话》报道了川野弓荣的事。这本……”

封面上画着刺眼的裸体画,是典型的糟粕杂志。这种杂志在战后非常流行,但最近已经看不到了。中禅寺再次抬头,瞄了一眼那本杂志说:“哦,是刊登久远寺家事件的那一期,去年夏天读到的。”

“是潜入采访秘密俱乐部的形式。这本杂志在下一期就被查禁了。出版社好像也已经倒闭了。啊,这里,《浅草高级秘密俱乐部——花园潜入记》。”

中禅寺说“这样啊,是浅草啊”,接着抬头转向益田问道:“益田,是不是那里,杉浦曾经工作过一阵子的变态俱乐部?”

“店名我是不知道……”

旧书商自己发问,却在益田还没有回答之前,就伸手拿起糟粕杂志了。

“哦,没错呢。可是那个姓川野的女人实在太大胆了,那是她的本名吧?而且连照片都刊登了。这是本人吧?”

中禅寺把摊开的杂志交给益田。

小标题上写着“虐待狂女子的告白”。就像中禅寺说的,上面明确记载着川野弓荣的姓名,报道中更刊登了应该是弓荣的半裸照片。照片颗粒很粗,拍得不是很清楚,而且女人戴着妖异的面具,更难看出是谁,但是如果认识照片中的人,肯定看得出那是谁吧。

中禅寺说:“这个人没有一般世人说的羞耻心呢,她可能觉得这样可以替自己的店宣传吧。”

仔细一看,上面确实写着“我在千叶县经营一家叫做‘渚’的酒店”,这显然是宣传。益田随意浏览,但内容实在是不堪入目,他合上杂志。

中禅寺再次读起《社会与女性》,敦子完全不理会哥哥,径直说下去:“最后是高桥志摩子女子,哥好像猜是登在《明朗的山谷》上,但志摩子女士似乎没有待过吉原的花街。”

中禅寺边读边应声。对他来说,阅读铅字的行为,似乎等于什么都没在做。

“唔,娼妇没什么机会出现在公开场合哪。我只是想说大概只有这本杂志了,难道是《近代妇女》吗?”

“对,是这个。《近代妇女》在去年夏天针对废娼论进行了访问调查。公娼制度已经废止,同时政府在和约成立时,将一直悬而未决,不断议论的取缔娼妓、全面禁止卖春等议题全数通过,《近代妇女》针对这一点,询问专家学者以及民众的意见,特别是聆听在红线工作的妇女意见,刊登在杂志上。”

敦子翻开杂志,出示那一页。

“在红线工作的妇女几乎都使用假名或花名,好像只有高桥小姐一个人堂堂正正地使用本名。她力陈废止公娼制度将有百害而无一利。这篇文章好像也引来大量的抗议信件。高桥小姐的论点非常简单明了:既然是公娼,卖春就是正当职业,换言之,妓女是劳工,不是什么卑贱的人种。但是如果废止公娼,把妓女赶出店里,她们马上就成了罪犯。如果买春卖春能够完全消失,那还另当别论,但是政府台面上不许可,私底下却许可,然后又加以取缔,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会使得众多贫穷的卖春妇女失去工作,徒然扰乱社会风纪……”

“为了同时顾及国际观瞻和国家主义这两者,才会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决议。如果这是靠虚假的解放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谁都不会呐喊要求解放了。高桥小姐的意见非常正确。”

“可是……行不通吧?废娼运动家总是大义凛然的。”

“娼妓有基于生活需要的劳工意识。”

敦子说:“是没错,可是这道理在社会上行不通啊。”中禅寺哼笑一声,把杂志陈列在矮桌上,向益田问道:“喏,益田,你怎么看这些?”

“什么怎么看……”

益田不太懂,他顶多是对织作葵和川野弓荣的名字出现而感到在意。

“……要怎么看才好?”

“很简单。这些女子,全都死在溃眼魔的毒爪下。”

“哦,的确是这样呢。”

“你……曾经上过杂志吗?”

“没有。”

“是啊,杂志不是说想上就可以上的。但是虽然种类不同,被害女子全都上过杂志,而且全都集中在去年春天以后。这……不是偶然。”

“可是……就算不是偶然,要怎么样才能办到这种事?在杀害之前,推荐杂志采访她们吗?”

“相反。”

“相反?”

“不是杀害之前让她们上杂志,而是因为她们上了杂志,所以被杀。我是这么想的。”

“这……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就是警察无法掌握的被害人的共通点。有没有上过杂志,一般人并不会想到,所以也不会去查。被杀的女人全都上过杂志。”

——哪有这种事?

她们的共通点是与蜘蛛的仆人有利害关系才对……

“请、请等一下,被害人的共通点,是与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的卖春有关……”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在说的是不同舞台的事。”

“咦?”

“在你所知道的现实以外,还有另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现实。在那里,完全相同的事件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动机所引起的。”

“我不懂,完全听不懂!”

益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陷入混乱中。

突然,纸们轻轻拉开了。

夫人跪坐在门外,一旁站着一名青年。

“中禅寺先生,敦子小姐,近来疏于问候,我又来……讨教了。”

青年鞠躬,在夫人引导下,毕恭毕敬地来到益田旁边坐下。夫人环顾众人,说道:“哎呀,怎么连个茶点都没有。”青年便更加惶恐地说:“请不必麻烦了,我还在执勤中。”

“益田,这位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青木巡查。青木,这位是前任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益田。”

青木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益田说“幸会”。这名青年看起来十分耿直,年龄可能比益田稍长些,只是头有点大,给人一种年纪很轻的印象。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这位益田目前是榎木津的弟子”,娃娃脸刑警便夸张地吃惊说:“那真是不得了。”

接着青木扫视矮桌上的一堆杂志,说道:“看这样子,你所说的那些杂志真的找齐了。”

中禅寺淡淡地说:“是找齐了。该说是不期然,还是不出所料呢?令人吃惊的是,连高桥志摩子的部分都找得到刊登她的杂志,益发不能忽视了。”

青木有些遗憾地说:“这样啊,推测获得印证了呢。”

中禅寺似乎敏感地察觉了青木不寻常的态度,已有些坏心眼的口吻问:“怎么了?”

“哦,劳烦敦子小姐这么卖力地寻找,可是……”

“青木,让我来猜猜吧。你已经不必再搜集这些东西了是吗?已经找到联系被害人的线索了对吧?”

青木大感意外地睁圆了单眼皮的眼睛。就像他的娃娃脸一样,连反应都像个学生。

“中禅寺先生也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川岛新造已经被逮捕了。我推测那边应该也进展到下一个局面了。”

青木露出益发惊愕的表情。

益田推测,那个姓川岛的男子可能相当于这边的事件里杉浦隆夫的角色。从中禅寺的口吻推测,那名男子被捕后,将会暗示下一个局面展开。

“青木先生……”益田询问。

益田认为,不管被多少遮蔽物阻挡、身陷多么精巧的陷阱,真相总是只有一个。所以如果这名刑警找到了真相,那么即使所循的路线不同,也应该会得到相同的结论。不,如果那是正确答案,就一定得相同。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只有一条,除了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以外,别无其他。

“请问,你所找到的连结被害人的线索,是少女卖春对吧?”益田说。

但是青木似乎感到困惑:“少女卖春?这是在说什么?益田,你跟这起案子有关吗?少女卖春是在说什么?八千代和志摩子都不是少女啊。”

“呃,就是……”益田突然感到不安。

因为他开始感觉自己所见闻的那场现实,似乎全都只是一场幻影。那么自己就像个看了电影而感动,却把它当成亲身经历大肆向人吹嘘的小丑一般。

益田不安地望向中禅寺,至少这个人直到刚才还正经八百地和益田讨论那场幻影。

中禅寺嘴角浮现一抹微笑说:“不用担心。青木,你说一下搜查溃眼魔的经过吧。”

青木端正坐姿,说了声“是”。

这次换益田感到困惑了。

青木所说的连续溃眼魔事件的状况,与益田所预期的大相径庭。里头完全没有黑圣母、诅咒、黑弥撒、恶魔崇拜主义者或少女卖春,丝毫感觉不到益田在学院里所体验到的忌讳而且黑暗潮湿的封闭感。相反地,呈现的是都会一角干涸、幽暗、充满不安的随机猎奇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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