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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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良高兴地叫了一声。

「确实如此。灵验的经典应该是妖怪的敌人才对呢。」

「可是佛典却变成妖怪吗?」

「是啊。如果经书会变成妖怪,佛像久了也会变成妖怪吧。」

「这样啊。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样嘛。那么涂佛是佛祖变成的妖怪吗?」

「不对。」多多良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

「不对?」

「不对。你看看这张图。佛像画在另一处不是吗?」

多多良指道。画上画着半掩的佛像。

「这家伙不是佛像。这里本来应该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说牌位变成妖怪又很奇怪。于是我接着专注在涂这个字上面。」

「涂……?」

「对,涂。名字上有涂字的妖怪不少,像是涂壁、涂坊、涂坊主。涂壁和涂坊是一种会挡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袄、冲立狸(注:「野袄」有「野外的纸门」之意,而「冲立」是屏风的意思。)这一类的妖怪。野袄是鼯鼠的别名,鼯鼠又与牟蒙嘎相通(注:日文中鼯鼠叫做musasabi,也叫momonga(牟蒙嘎)。),牟蒙嘎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语。也有一种妖怪叫做百百爷(momonji)。另一方面,涂坊主也是野篦坊这一类的妖怪,感觉上也近似见越或伸上(注:伸上原文作「伸上り」(nobiagari),有往上伸长之意,和见越一样,是会愈看愈高的妖怪。)。」

「涂佛生灵……」

「什么?」

多多良似乎听不懂鸟口的冷笑话。

「隔壁一页有一个叫濡女的妖怪。此外还有滑瓢、涂篦坊(注:(nuppera-bō)即野篦坊(noppera-bō)。)的另一种称呼等等。但是涂佛并不是无脸类的妖怪呢。然后呢,所以说到涂,我就联想到漆器。陶瓷叫做china,但说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顺带一提,佛坛也有漆制品。虽然很昂贵,但是特定的宗派里会使用涂佛坛(注:即漆制佛坛。)。」

「原来如此,涂佛坛去掉坛字的话,完全就是涂佛了。」

「没错没错。」多多良点点头。「我想或许能够从这里追查下去,所以调查了佛具两个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唉!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然后……」

就在多多良举起手来要说明什么的时候,纸门另一头传来人的气息。

*

「或许被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给作祟了。」佐伯布由说道,幽幽地笑了。

她彷佛忘了成长。

之所以让人感觉不像人,是因为她的脸是完美的左右对称吗?那双折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还有谁如此适合洋娃娃这般形容。如果是长得像洋娃娃般美丽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类,但侦探的坏规矩证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举止个性十分端庄,这更使得她充满了洋娃娃般的气息。

让人感觉不到生物的主张。

「禁忌房间……?」

益田重复。布由「是」地应答。

「我从小就被教导,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负着守护禁忌房间里的大人这个重责大任。」

「代代?」

代代守护着某样东西的一族,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护的东西称做「大人」,就令人费解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护的对象被赋予了人格。那是类似神佛的事物吗?

「我生长的地方,是从伊豆韮山再往深山里去的一个小山村——其实也算不上山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我在那里长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么名字。因为在离开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区别、去称呼它。不过……我记得我们会把整个村落称做hebito。」

「hebito?」

布由点点头。寅吉呢喃自语道:「是蛇(hebi)吗?」

「应该不是吧……」敦子说。「……不过我也没有根据。」

布由接着又说了下去。

「村子以佐伯家为中心,有好几户很小的小屋……我想约有十来户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来过着日子……。不过实际上应该就是一家人吧,因为姓氏好像也没有几个。但只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称做老爷、少爷或小姐。我想那个村子原本应该是由佐伯家与佐伯家的佣人所构成的。后来是因为身分制度改变吗……?不过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主从关系逐渐消失了。」

「哦,不是有桃源乡——或者平氏残党的村落吗?败逃的武将定居下来的地方,并不是那一类村落吗?」

「我想应该不是。我记得也没有家谱之类的流传下来……但或许只是我没有看过而已,不过家祖父嘴上总是挂着说:佐伯家还要古老太多了。」

「还要古老?比源氏与平氏更古老吗?我对历史不太熟悉……」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摇头。敦子接着说:「韮山……是吧?那里是伊豆的代官所(注:代官为江户幕府管理直辖地的官员,代官所即其办公处。)所在地……在江户时期是伊豆国的中心地点。幕末时期,江川太郎佐卫门(注:江川太郎佐卫门是伊豆韮山的世袭代官,太郎佐卫门为代代当家的通称,制作反射炉者为三十六代江川英龙。)在那里开设了韮山垫,制作反射炉……不过伊豆原本就有许多史迹和遗迹。平家姑且不论,源赖朝被流放的蛭小岛,我记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北条早云(注:北条早云(1432~1519)为战国时代武将,来历不明,原为今川氏食客,后筑韮山城并独立一方,确立北条氏在关东的霸权。)所建造的城堡吧?那里是北条氏的发祥地。再更早的话……」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领域了吗?

敦子的话告一段落,布由接着说:

「我记得祖父说还要更古老许多。还说佐伯家从伊豆被称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里了。」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伊豆的?」

益田这次直接询问敦子。

「咦?不清楚呢。我记得《豆州志稿》里提到,伊豆因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注:日文「突出」的古音tsuki-izuru中,一部分音近伊豆(izu)。)。还是《倭训栞》里写的?另外还有《诸国名义考》吧,说伊豆出汤(注:出汤即温泉,发音为ideyu。)的略称。嗯……算了,随便乱说会被哥哥骂的。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说比源氏和平氏还古老,也太夸张了吧。要称做旧家,也旧过头了。」

「没错,古老过头了。」

布由口气坚决地说。益田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主张,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面无表情。

「长男继承家业,次男、三男服侍长男,女儿学习礼仪,嫁到家长决定的门当户对的人家去……」

「哦……」

「这就是佐伯家的规矩。」

「这……这是武家的规矩啊。听说是明治以后的风俗,不是那么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学习到了。

有许多以为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起源其实在近世。一直认为是常识的概念,大部分可能只是为政者便于掌握人民而捏造出来的。

主妇是女主人之意,所谓夫,说穿了只是人夫功夫的夫。长子继承、父权制度、男尊女卑等社会上视为理所当然并且遵行的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布由说。「可是我听说佐伯家从古早以前就一直是这种规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问了:

「这样吗……?会不会其实府上的家系原本还是武家呢?」

布由静静地偏着头。

「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些规矩是有理由的,是为了内厅的……」

「禁忌房间?」

「是的。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照顾它的方法……是一子相传,只有长男能够学到。长男过世的话,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继承……女子不算在里面。」

「哦……」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益田很难问出口。

「妳受不了那种古老的陋习是吗?」

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里,看到了许多女性被古老的制度压垮、扭曲,却仍然不断地挣扎。

但是布由摇了摇头。

「我一直活在那种制度当中,所以老实说,完全无从感到不满。就像鱼不会去意识到水,不是吗?直到从水中被捞起来,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样的话……」

到底是为什么?

「我认为制度或规则,这类束缚人们的事物,对于无法忍受的人来说,或许是真的无法忍受,但也不是废除了就能够海阔天空。而对于能够忍受的人来说,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

「妳的意思是,对妳来说,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嗯。」布由落寞地,同时有些歉疚地说。「我想对于家庭、家世、传统这类事物,有许多人在其中感觉到历史的重量与包袱吧。来找我商量的人当中,也有许多人说想逃出那些制度、破坏那些制度。」

——咨询者吗?

没错……这名女子就是华仙姑。听到这些话,益田才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名述说的女子,并非只是个遭到恶汉追捕的不幸美女。

华仙姑继续说下去。

「是啊……之前来找我商量的年轻女子这么说了:我有个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许我们结婚,为什么我必须和父母决定的对象厮守一生?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决定……」

「最近这种人突然变多了呢。」

「听说是呢。」华仙姑的口气像个异邦人。「那个时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说出不带半点真心的神谕,但是我一边说着不知道谁让我说的话,一边这么想道: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点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欢、我要自己选择、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说个不停。那么自我到底是什么?只要照着我想的去做就是对的吗?坚持自我,是身为高等人种的条件吗?」

「呃,怎么说,这是为了过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说是为了守护个人的尊严……」

「我没有自我。如果说具备自我才叫高等。那么我就是一个低等的人。」

华仙姑嗓音清亮地说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该叫高等吗……呃,这不是高等低等的问题……」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问题。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自立的人比无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吗?

「所以说,呃,那是现代的自我确立……或者说身为一个现代人……」

「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更差劲吗?」

「不……」

「制度虽然一直在改变,但是我认为人从远古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不……这……」

完全无法反驳。因为再怎么说。益田就是对那种墨守成规、死板的论调感到疑问,才辞掉刑警工作的。

华仙姑垂下头来。角度一变,表情看起来也跟着变了。

「我没办法断定我就是哪种人、怎样是我的人生。我认为我无法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为我这个自我,是被父母养育、被社会守护,一直活到现在的结果,所以构成我这个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别人赋予的,不是吗?那么自我就像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我深深地这么感觉。」

「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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