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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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大河内也说他完全不读。然后呢,我们的关口大师说他和大横沟聊起了侦探小说中的死亡。」

「这个议题还真是深奥,这不是可以在路边聊聊的话题吧?」

「什么意思?」我问。

死亡的意义。

我正想知道这件事。

「呃,侦探小说呢……对于不读这类小说的人有点难解释,不过可以说是附带解决的犯罪小说吧。」

「附带解决?」

「嗯,有事件发生,凶手是谁、犯罪动机为何、实行方法如何——这些部分混沌不明,最后就是要解开这些谜团。」

「听起来好无趣。」

这根本是警察的工作,根本用不着读。

「因为这样,侦探小说在作品中大部分会以杀人事件为主题。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的大师似乎大不敬地跟人家谈到了这样的话题。」

「横沟老师怎么说?」

柴眼睛闪闪发光地问,但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有些怨恨地说了:

「天知道。不管听他说得再多,也完全不得要领。那家伙本来就口齿不清,当时更是完全听不懂他在呻吟个什么劲。不过,听他说话的大河内过去也算是个哲学家,我们的话题当然就发展为关于死亡这种深奥的主题。」

「关于死亡啊……」

中禅寺以锐利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没错,关于死亡。」

「是……怎样的话题?」

「有个叫做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德国人。」

「海德格!」柴再次叫出声来,「你是说那个纳粹党的海德格吗?」

「纳粹党?是军人吗?」

「是学者。」中禅寺说明,「正确地说,他这个哲学家并非一直都是纳粹党员,而是有一段时期热烈地——近乎异常地支持纳粹党。在我国,写下《西洋近世哲学史稿》以及《「粹」的构造》的九鬼周造曾经师事于他。」

我完全没听过。

「海德格这个人——对完全没兴趣的人来说,应该根本无关紧要,所以我非常简略地介绍一下就好——他从亚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学解释开始,为了超越笛卡尔以降的近代思惟,不断地进行钻研,他加深初期希腊思想的存在经验倾向,与西洋哲学的根本基调对比地……」

「一点都不简略。」柴阻止中禅寺,「连我听了都不懂。」

「不懂啊。嗯,听不懂吧。」

「不懂呢。」我说。

事实上,那听起来根本不像日本话。

「海德格是《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的作者吧?」柴非常简略地说,「我的专门是东洋,不太清楚,不过我有个朋友帮忙编纂九鬼老师的遗稿,我从他那里听到一些消息。他说《存在与时间》是一本名着,但是战后海德格在思想上似乎迷失了。果然是因为纳粹的关系吗?」

中禅寺斜望了柴一眼,问道,「你读过海德格的书吗?」

「我比较擅长法文,德文有点……」

「也有法文版吧?我的专门不是洋书,不太清楚详情,不过昭和十五年也出版了日文版,我店里也有。没读过可不能随便乱说啊。再怎么说,那都是一本对东西方哲学思想界造成冲击的著作啊。」

「你读了吗?」

「我读了一些手上有的。我也读了《存在与时间》刊载在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哲学与现象学研究年鉴》中的部分。完结篇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总觉得悬在半空中似的,不过或许把它当成以未完结的形式完结比较妥当吧。哦,我那个叫大河内的朋友,最近很热中于海德格。」

「那个原本是哲学家的人吗?」

「对。他本来喜欢尼采,主要研究尼采,总是随身携带尼采的著作。他好像拿到了海德格战前频繁举行的有关尼采的演讲会讲稿,结果一头栽了进去……」

「你麻烦的朋友也真多呢。」我这么打谭说,中禅寺便把手抵在额头上,「是啊。」地应了一声。

「大河内也是我过去的同学,战后曾经担任进驻军的通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又迷上女权扩张论,好像参与了不少麻烦事。他这个人很和善,但长相凶恶,曾经被误以为是共产主义的活动家,被公安抓走。」

关于长相的问题,我觉得中禅寺似乎没资格批评别人。

「他说他对《存在与时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我自己是比较中意《关于人道主义的信》。」

「哲学哪有中意不中意可言?」

柴笑道,但中禅寺却是一本正经。

「摆在我面前的书籍对我来说全都是等价的。只要变成语言和文字,接下来除了中不中意以外,就没有别的价值基准了。」

他这么说。

「那本《存在与时间》,提出了各种思想上的问题,是一本名着……不过简而言之,那本书的关键字也可以说是『死』这个字。」

「简而言之?」

「将形而上学的论述置换为形而下的语言吧,大概。」

柴补充说,但「大概」两个字显得他很没自信。

「差不多,可是用什么形而上形而下这些字眼,又变得艰涩了不是吗?意思是从写得艰涩难懂的书籍中,抽出我们凡人日常思考水准能够理解的单字。」

「你也是凡人吗?」我问。

「我是个平平凡凡的俗人啊。然后呢,原本是哲学家的大河内,还有俗人的我,再加上社会落后者的关口,这三个暮气沉沉的人呢,针对海德格的死亡观这种一点都格格不入的话题,谈笑风生了好一阵子。」

「对于死亡的话题……谈笑风生?」

「海德格说,死亡是人类不得不随时接受的存在可能性。人类是我随便的意译,直译的话,应该译为『此在』(※即Dasein,其他有『缘在』、『亲在』等译法。)吧。在那本书里,这个叫做面对死亡的存在的存在方式是非常重要的关键。」

「面对死亡……」

面对死亡。

「是自己的死亡吗?」我问。

「不是别人的,就是自己的死亡。」

「年轻的你们也会吗?」

对我这种老糊涂来说,这的确是切身问题。虽然是切身问题……

但我从来不曾严肃地面对死亡。

终点总是离我有些远,怎么样都不肯来到面前。年轻的时候,它连看也看不见,但是到了最近,它总算接近到只要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如此罢了。然而……

——结果是我不愿意面对这件事吗?

我不是在寻找赴死的地方,我只是想要清楚地看看总是在远处的它吧?

所以尽管已经上了年纪,我却还想要出征,而一旦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明知危险,却仍然上了东京,不是吗?然而……

它依然没有来到我面前。

然后,

老婆突然就去了那稍远之处。

「每个人都面对着死亡。」中禅寺说,「只是忘了这件事罢了。」

「忘了啊……。我也是。只知道吃喝拉撒睡,觉得会永远就这么反覆下去,都忘了迟早总是要死。」

「人一定会死。」

铃……风钤响了。

刹那间,我觉得线香的味道掠过鼻子。

「不好意思,」柴出声说,「呃,这跟罗山有什么关系?京极堂先生,你不是说你听到罗山而想起什么吗?」

「对对对。」中禅寺端正坐姿,「我们在聊着这些事的时候,话题渐渐偏离,最后议论起海德格和纳粹的关系。关口难得愤慨起来,看起来很危险,教人伤脑筋。虽然这样的他也很有意思。」

「愤慨?听京极堂先生的话,感觉他是个很温厚的人啊?」

「他意外地很凶暴。」中禅寺说,「只是没胆子,所以看起来温和罢了。而且他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天性却极端痛恨全体主义。他高谈阔论地说不管再怎么了不起的思想家,只要支持纳粹,就不应该予以评价。结果大河内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和林罗山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我和柴同时问道。

「也就是……大河内把海德格与阿道夫·希特勒、林罗山与德川家康这样的构图重叠在一起。」

「两边都是依附当时权势的思想家,是吗?」

「嗯。大河内强调『情非得已』这四个字,说他们是为了贯彻自我的思想、主义和主张,情非得已才依附权势。」

「是吗?」柴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问道,「海德格是情非得已吗?根据我听说的,纳粹党一成立,他立刻表示支持,还说什么他读了《我的奋斗》(Mein Kampf),大受感动,还有他因为纳粹施压而当上弗莱堡大学的校长时,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报恩,进行了一场荒唐的法西斯演说,惹来各方非议。我听到的都是这种负面传闻哪……」

「嗯,我个人也觉得他是认真的。」中禅寺轻巧地闪躲,「可是大河内对自己人偏心,说那是权宜之计。而且他还说他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类似点。两个人都自小聪慧过人,都是秀才。罗山年轻时就在禅门修习,不久后舍弃佛法,倾倒于朱子学。另一方面,海德格年轻时候就进了学舍,以修道僧的身分学习神学,虽然将来受到看好,却改为专攻哲学。」

「唔,说像也的确相像呢。」柴说,「可是这样的人多的是。」

「是啊,多的是。不过大河内说还有其他的类似点。」

「是吗?难道他们长得像吗?」

「才不像,就算他们真的像,我们也不知道吧?简单说,罗山憧憬朱子的思想,透过朱子学邂逅藤原惺窝,拜在惺窝门下学习,但后来由于见解相异,转为批评惺窝。另一方面,海德格透过亚里斯多德及现象学邂逅胡塞尔,尽管师事胡塞尔,后来却也提出痛烈的批判,与之决裂。然后就像刚才也说过的,两人出于情非得已的境遇,依附当时的权势,藉此爬到了顶点——大河内的大意是这样。小柴,你怎么想?」

中禅寺微微扬起眉毛问道。这种表情看起来很坏心。由于他的相貌总是不悦,很难看出来,但他的眼中带着笑意。

「什么怎么想,我觉得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但你怎么觉得不是?」

「就像我刚才说的啊。海德格根本不是情非得已吧?而且我听说他在战后所做的辩解也十分窝囊。」

「那么你是说,罗山是情非得已?」

「当然是情非得已了。罗山应该是个激进的排佛主义者,但是他却剃了发,穿上僧衣,以道春这个法名自称。嗳,因为朝廷过去没有进用学者的前例,所以才不得以用僧人的身分录用罗山,但我想罗山心中应该是别扭万分的……一

「是吗?」中禅寺说,「不愿意的话,别这么做不就得了?在野的儒学者不是多得是吗?也没有在野就成就不了学问的道理啊。」

「所以说,为了实现朱子学的理想社会,有必要让朱子学变成官学啊。所以罗山才会扼杀自我……」

「这部分我无法信服。如果说海德格不是情非得已,我觉得罗山也并非情非得已。他不是只有一开始这样,也不是勉强做做样子而已。罗山在朝廷中打好某程度的基础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吧?而且最后他还当上了法印。」

「那,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罗山不是排佛主义者吗?不,这不可能吧。」

「是啊。可是呢,林罗山这个人……世人对他的评价意外地低,在家康的亲信当中,他也被视为低于天海(※天海(一五三六~一六四三),江户初期的天台宗僧侣,南光坊天海。受德川家康赏识,参与内外政务,与以心崇传同为江户幕府的政教中心人物。)或崇传一等,不过我倒觉得他是建立德川时代基础的大功臣呢。」

「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刚才也说,要评价罗山的话,是他台面下的部分呢。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罗山的策略。若说是权宜,也的确是权宜之计……」

「什么叫策略?」柴拱起肩膀,缩起了脖子。

「我认为罗山这个人,巩固了可以顺利建立起儒教国家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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