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查理德·耶茨作品复活节游行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说说嘛,萨拉。”

“哦,好吧,对,他亲过我。”

“感觉怎么样?”

“跟你想象的差不多。”

“哦。”爱米莉想说难道他不介意你的牙套吗?但想想还是没说,而是说:“你究竟看上了哈罗德的哪一点?”

“哦,他——非常好。”萨拉说完继续洗她的运动衫。

在布拉德利住过后,去另外一个镇上住过,然后还有一个。在最后一个镇,萨拉高中毕业了,也没有上大学的具体计划,反正她的父母也负担不起。这时,她的牙齿矫正好了,牙套不用戴了,她也似乎从来不出汗,她身材很好,胸部高耸,走在街上,男的会转过头看她,让爱米莉感到自惭形秽,内心艳羡。爱米莉自己的牙齿还是有点龅,一直没有矫正(她妈妈忘了自己答应过的事);她长得又高又瘦,胸部平平。“你像匹小马驹一样动作优雅,亲爱的。”她的妈妈安慰她,“你会长得很漂亮。”

一九四〇年,她们又搬回纽约市,普奇为她们找的地方可是非同一般:那是一套以前气派、这时却又老又破的“一梯一户”型公寓,在华盛顿广场南侧,有大窗户对着公园,租金超出了普奇的负担能力,但是她在别的方面节约:她们完全不买新衣服,很多时候吃意大利面。厨房和浴室里的东西都是生锈的老古董,可是天花板高得很不一般,访客必定会提到这个地方有“特点”。这套房子在一楼,那意味着第五大道双层巴士上的乘客在去上城[2]的路上绕公园一周时,可以看到房子里面,这点在普奇看来,似乎有一定的派头。

那一年,温德尔·L. 威尔基是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普奇把两个孩子都送去了上城,在一个名叫美国联合威尔基俱乐部的总部当志愿工作者,她觉得也许对爱米莉有好处,她需要有点事情做;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这会给萨拉一个“认识人”的机会,这样说的意思,是指合适的年轻男性。萨拉当时十九岁了,自从哈罗德·施耐德以后,她喜欢过的男孩子在她妈妈眼里,还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萨拉的确在威尔基俱乐部认识了人。没过几个星期,她就把一个名叫唐纳德·克莱昂的年轻人领到家里。他肤色苍白,态度彬彬有礼,打扮得很精心,以至于你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的衣服:细条纹套装,天鹅绒领子的黑色长大衣,还有一顶黑色的圆顶窄边礼帽。圆顶窄边礼帽有点古怪——已经好多年不流行了——但是他戴得颇有权威的样子,让人想到那种样式没准即将卷土重来。他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几乎像他的穿着一样过分讲究:他不说“那样的”,而总是说“那种性质的”。

“你到底看中了唐纳德哪一点?”爱米莉问。

“他很成熟,很体贴人,”萨拉说,“而且他很——我说不好,我就是喜欢他。”她顿了一下,然后就像特写镜头中的影星一样垂下眼睛。“我想我可能爱上了他。”

普奇也很喜欢他,一开始是这样——萨拉有了这么一位对她殷勤的求婚者让人挺高兴——他们郑重地请她同意他们订婚时,她哭了一两声,但是没反对。

是沃尔特·格兰姆斯——在把订婚一事作为既成事实通知他之后——提了一连串问题。这位唐纳德·克莱昂到底是谁?如果如他自称的,有二十七岁了,他在参加威尔基的竞选活动前在哪一行,做过什么职业?如果如他举止所显示的,受过良好教育,他是在哪儿上的大学?对了,他是哪儿人?

“你以前干吗不直接问他,沃尔特?”

“萨拉坐在那儿,我不想在吃午饭时盘问这个孩子;我还以为你大概都知道呢。”

“哦。”

“你是说你也从来什么都没问过他?”

“嗯,他一直好像很——没有,我没有。”

后来就有了几次气氛紧张的会面,通常是在普奇晚上没睡等他们回来后,爱米莉在客厅门外偷听。

“…唐纳德,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到底是哪儿人?”

“我跟您说过,格兰姆斯太太,我出生在这儿的加登城[3],可是我父母搬过很多次家。我主要是在中西部长大,中西部的好多地方。我爸爸去世后,我妈妈搬到了堪萨斯州的托皮卡,她现在就住那儿。”

“你在哪儿上的大学?”

“我想我也跟您说过了,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事实上,我没有上过大学,我们上不起。我很幸运地在托皮卡的一间律师行找到了工作,后来威尔基先生获得提名后,我就为那里的威尔基俱乐部工作,一直到我被调到这儿。”

“哦,我明白了。”

这天晚上要问的好像就这么多了,但是这样的晚上还有几个。

“…唐纳德,如果你在律师行只工作过三年,如果你上完高中马上就去了,那你怎么可能…”

“哦,不是上完高中马上就去,格兰姆斯太太。我先是干过好几种别的工作。建筑工作,重体力工作,那种性质的,找到什么就干什么,我要养活我妈妈,您明白的。”

“我明白了。”

最后,威尔基竞选落败后,唐纳德在下城的一间经纪公司找了份不起眼的工作。他露了很多次马脚,揭示出他不是二十七岁,而是二十一岁。他虚报自己的年龄已经有段时间了,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同龄人要大,威尔基俱乐部的所有人都一直以为他是二十七岁,他遇到萨拉时,自然就说了“二十七岁”,难道格兰姆斯太太不能理解这种言语不慎吗?难道萨拉也不明白吗?

“哎,可是唐纳德,”普奇说,爱米莉在竖着耳朵听,不肯漏过任何细节。“如果你在这件事上都没说实话,我们又怎么能在任何别的事情上相信你?”

“你们怎么能相信我?嗯,您知道我爱萨拉,您知道我在经纪行业大有前途。”

“我们怎么知道?不,唐纳德,这样不行,这样根本不行…”

他们的声音静下来后,爱米莉大着胆子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普奇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萨拉显得深受打击,唐纳德则一个人抱头坐着,他仔细梳理过、抹过发蜡的头发头顶处,有微微的隆起,标志着戴圆顶窄边礼帽的地方。

萨拉没有再把他往家里领,但是继续每星期跟他见面并出去好几次,她看过的电影中的女主人公都清清楚楚说明了她只能那样做,她跟那么多人介绍过他是她的“未婚夫”,现在怎么去跟他们交代?

“…他是个骗子!”普奇会大声吵她,“他是个小孩!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管,”萨拉跟她对吵,“我爱唐纳德,就是要嫁给他!”

普奇无计可施,只能甩着手大哭。通常吵到最后,两个人都在那套空气不通畅的雅致房子里的不同地方号啕大哭,爱米莉则一边听着,一边吮着她的指关节。

但是随着新年的到来,一切都变了:有一家人搬到了楼上,普奇马上对他们有了兴趣。他们姓威尔逊,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他们是英国的战争难民,他们经历过伦敦大轰炸(杰弗里·威尔逊过于寡言,不愿多谈此事,可是他妻子埃德娜会讲些可怕的事),他们逃到这个国家,只带着身上的衣服和手提箱里能装下的东西。一开始,普奇对他们只了解这么多,可是她特意在信箱附近逗留,希望多些搭话机会,不久,她就了解到更多。

“威尔逊家根本不是真正的英国人,”她跟她的两个女儿说,“从他们的口音上绝对猜不出来,可他们是美国人。杰弗里是纽约人,他来自纽约的一个古老家族,埃德娜来自波士顿的泰特家族。他们很多年前搬到了英国,为了杰弗里生意上的事——他是一家美国公司的英国代表——托尼出生在那儿,上的是英国的公学,英国人是那样称呼他们的私立寄宿学校的,你们知道。我只是因为他好听的说话方式才知道的——他说“我说”和“哦,糟糕”这种话。对了,他们人都特别棒。你们跟他们说过话了吗,萨拉?你呢,爱米?我知道你们俩都会很喜欢他们的。他们都很——我说不好,有着很棒的英国味。”

萨拉听得够耐心了,但是她不感兴趣。她跟唐纳德·克莱昂订婚带来的压力开始显示出来:她的脸色很苍白,也变瘦了。通过参加威尔基竞选运动中的人,她在美国援华联合会的办公室找了份工作,只有象征性的工资,她被称为初进社交界少女委员会主席——普奇很喜欢念叨这个头衔——她的工作,是监督富家女孩自愿在第五大道上募集硬币,以帮助中国人跟日本人打仗。这项工作不难,可是她每天晚上回到家里都精疲力竭,有时候累得甚至没力气跟唐纳德出去,很多时候她都是闷闷不乐地待着,一言不发,对此,普奇和爱米莉都捉摸不透。

后来就有了那一幕场景。一天早上,年轻的托尼·威尔逊匆匆忙忙地下楼,他穿着漂亮的英国鞋子,一步下好几级,正好这时,萨拉走进门厅,他们差点撞在一起。

“对不起,”她说。

“是我对不起。您是格兰姆斯小姐吗?”

“对,您是——”

“托尼·威尔逊,我住楼上。”

他们聊了只可能有两三分钟,他就再次说对不起,离开了这幢楼房,但是足以让萨拉梦游般走回她家,也让自己上班迟到了,那些初进社交界的少女以及中国人民都可以等一等。“哦,爱米,”她说,“你见过他吗?”

“我偶尔在走廊上跟他路过。”

“哎,他可不是很不一般?他可不差不多正是你见过的最帅——”

普奇进了客厅,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边缘没涂好的嘴唇因为沾有早餐时熏肉的油而发亮。“谁?”她说,“你是说托尼?哦,我真高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亲爱的。”

萨拉得坐到她们家的一张破旧的安乐椅上来喘口气。“哦,普奇,”她说,“他长得——他长得很像劳伦斯·奥利佛[4]。”

确实如此,但是爱米莉以前没有想到。托尼·威尔逊中等身高,宽肩膀,体型匀称;他的卷发随意地掠过前额,围着耳朵,他的嘴唇饱满,言谈风趣,他的眼睛似乎总是在因为自己想到的某个微妙笑话而笑,如果你跟他更熟一点,他也许会告诉你那个笑话。他二十三岁。

没过几天后,他敲门问萨拉能不能在最近哪天晚上赏脸跟他共进晚餐,唐纳德·克莱昂的事就这么结束了。

托尼挣钱不多——“我是个工人,”他说,他指的是他在一间海军的大型飞机制造厂工作,在长岛,很可能是具有绝密性质的工作,但是他有一辆一九二九年出厂的奥尔兹莫比尔牌敞篷汽车,开起来有派头。他会开车带萨拉去长岛或者康涅狄格州或者新泽西州那边较远的地方,他们会在萨拉总是说“很棒的”餐馆吃晚餐,然后总是及时赶回来,去一间名为阿纳托尔的“很棒的”酒吧吃晚餐,那是托尼以前在上东区[5]发现的。

“哎,这一位可完全不一样,”沃尔特·格兰姆斯在电话里说,“我喜欢他,他让人忍不住要喜欢他…”

“我们两家的年轻人好像很合得来啊,格兰姆斯太太。”杰弗里·威尔逊有天下午说,他太太在他旁边,面带微笑。“也许我们该进一步熟络熟络了。”

爱米莉以前也经常见到她妈妈跟男的调情,但从来没见过像她跟杰弗里·威尔逊如此公然。“哦,说得妙极了。”每一处哪怕微不足道的风趣话都会让她叫起来,然后忍不住一阵阵开怀大笑,还卖弄风情地用中指挡着上嘴唇,以遮掩这样的事实,即她的牙龈正在萎缩,她的牙齿正在坏掉。

爱米莉觉得这人的确有意思——在她看来,与其说是因为他说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因为他讲的方式——但是普奇的热情让她感到难堪。再说,杰弗里·威尔逊的幽默有点稍微过分依赖于他奇特的讲述方式,浓重的英国口音,再加上点口吃:他说话像是嘴里含了个台球。他的妻子埃德娜和蔼可亲,胖乎乎的,喝雪利酒喝得很厉害。

她妈妈跟威尔逊夫妇待一个下午或者晚上时,经常也要爱米莉陪着,他们说笑时,爱米莉安静地坐着,小口小口地吃咸饼干。可是她远远更乐意的,是跟萨拉和托尼出去,坐着那辆拉风的老爷车,让她的头发漂亮地飘在风中,和他们一起在某处无人的海滩上漫步,午夜时回到曼哈顿,坐在阿纳托尔酒吧他们特意选的隔间里,钢琴手在弹奏他们点的歌曲。

“你和托尼有一首歌吗?”她问萨拉。

“歌?”萨拉正在涂指甲,她要赶时间,因为再过一刻钟,托尼就会打电话来。“嗯,托尼喜欢《感到着魔、烦恼和迷惑》,可是我有点喜欢《你就是那一切》。”

“哦,”爱米莉说,现在她就有音乐来伴随她的幻想了。“嗯,这两首都是好歌。”

“你知道我们会干什么吗?”

“什么?”

“嗯,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时,我们可以说把我们的胳膊挽在一起,像这样——来吧,我给你看。小心我的指甲。”她把手腕穿过爱米莉弯起的肘部,想象着端一杯酒凑到自己唇边。“就像这样。挺好的吧?”

当然挺好的。关于萨拉和托尼浪漫故事的一切,都好得几乎让人受不了。

“萨拉?”

“嗯?”

“如果他要求,你会不会对他百依百顺?”

“你是说在我们结婚之前?哦,爱米莉,别扯了。”

那么,这并不像她读到过的有些浪漫故事一样浪漫得彻底了,但即使这样,也是非常、非常之好。那天晚上,爱米莉在浴缸里躺了很久,身上冒着热气,等到她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子,浴缸里的水在慢慢流走时,她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因为自己的乳房很小,她就专心欣赏自己美丽的肩膀和脖子。她噘着嘴,嘴唇微微分开,跟电影中的女孩子正要被吻时一样。

“哦,你真可爱。”刚好在镜头之外的一个年轻男人幻象说,带着英国口音,“我想这样说已经好多天、好几个星期了,现在我一定要说:我爱的是你,爱米莉。”

“我也爱你,托尼,”她低声说,她的乳头开始自动变硬,挺了起来。背景里的某处,有支小型管弦乐队演奏起《你就是那一切》。

“我想抱着你。哦,让我抱着你,永远不让你走。”

“哦,”她低声说,“哦,托尼。”

“我需要你,爱米莉。你会——你会对我百依百顺吗?”

“会的,哦,会的,托尼,我会的,会的…”

“爱米?”她的妈妈从锁着的门外喊道,“你在浴室里已经待了超过一个钟头。你在里面干吗?”

复活节时,萨拉的雇主借给她一套昂贵的绸缎衣服,据说是战前中国贵妇人穿的一种服装样式,还有一顶用麦秆密密编成的宽边帽子。她的任务,是在第五大道上段和一群时髦人一起照相,负责照相的,是公关部的一位摄影师。

“哦,你看上去光彩夺目,亲爱的,”复活节那天早上,普奇说,“我从来没见过你像今天这么可爱。”

萨拉却只是皱着眉头,那让她更可爱了。“我不关心什么破复活节,”她说,“我和托尼本来打算今天开车去阿玛甘塞特呢。”

“哦,求你了,”普奇说,“只不过一两个钟头,托尼不会介意的。”

后来托尼进来了,说:“哦,我说,漂亮极了。”他打量了半天萨拉后,说,“哎,我有个主意。你可以等我五分钟吗?”

她们听到他冲上楼,似乎让整座房子都摇晃起来。他回来时,穿了一套英国式常礼服,还配齐了平滑的宽领带、鸽子灰色的背心和带条纹的裤子。

“哦,托尼。”萨拉说。

“还需要熨一下,”他说着转了一圈让她们欣赏,感觉洋洋自得。“真的应该有一顶灰色大礼帽,不过我看这样也行了。准备走了吗?”

爱米莉和普奇在窗户处看着,那辆敞篷车往上城方向开过去,托尼掌着方向盘扭了一下头,跟她们笑了一下,萨拉一只手扶着帽子,另一只手向她们招了招,然后车就开走了。

公关部的摄影师活干得不赖,《纽约时报》制版部的编辑也是。那张照片在接下来的星期天登出来了,就在一整版别的没那么抢眼的照片中间。相机捕捉到在四月的阳光下,萨拉和托尼面对面微笑着,正像是浪漫的完美体现,他们身后,刚好能看到一丛丛树木和广场酒店高高的一角。

“我可以从办公室拿回来八乘十英寸的光面照片,”萨拉说。

“哦,太棒了。”普奇说,“能拿多少张就拿多少张。我们也多买几份报纸吧。爱米?从我钱包里拿点钱,跑去报摊那里买四份报纸。买六份吧。”

“我拿不了那么多。”

“你当然能。”

不管自己出门时有没有不高兴,爱米莉知道重要的是尽量多买几份报纸。这是一张可以裱好装进相框永远珍藏的照片。

* * *

[1] 指已经有了驾驶执照。

[2] 纽约市曼哈顿区为东北—西南向的狭长小岛,从上到下分为上城、中城、下城,左右分为东、西区。

[3] 在美国纽约州长岛地区西部。

[4] 劳伦斯·奥利佛(1907—1989),英国演员、导演,以演出莎士比亚作品著名。

[5] 指纽约市曼哈顿区东59街到东96街一带地区。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三章

他们在一九四一年秋天结婚,在普奇挑选的一间新教圣公会小教堂里。爱米莉觉得婚礼挺好,只是她当伴娘不得不穿的衣服似乎是有意让人们注意到她的小胸脯,另外她的妈妈在婚礼上从头哭到尾。普奇在自己的衣服和华丽的帽子上花了不少钱,两种都是叫作水红色的新颜色,有好多天,只要有谁听她说话,她都会热情洋溢地重复那句效果差劲的俏皮话。“登到报纸上会成什么样?”她问了一遍又一遍,中指压着她的上嘴唇。“新娘的妈妈穿的是水红色!”另外,她在婚宴上喝得太多,等到她跟杰弗里跳舞时,她忽闪着眼睛,做梦一般靠在他的胳膊上,似乎是杰弗里而不是他儿子长得像劳伦斯·奥利佛。他显然感到尴尬,尽量放松他搁在她背部的手,可她像只鼻涕虫一样缠着他。

在这场聚会上,沃尔特·格兰姆斯多数时候独自待着,他站在那儿慢慢品尝他那杯威士忌,无论什么时候萨拉向他微笑,他都马上抱以微笑。

萨拉和托尼去科德角待了一星期,而爱米莉躺在床上为他们担心。(要是萨拉第一次紧张,做得不对头呢?要是第一次做得不对头,在等着再试的时候,究竟可以聊些什么?如果这件事变得要一试再试,会不会把一切都弄砸了?)后来他们就在马格纳姆飞机制造厂附近的一套普奇形容是“寒碜的小公寓”那里安了家。

“那只是暂时的,”她在电话里跟她的朋友说,“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会搬到威尔逊庄园。我跟你说过威尔逊庄园了吗?”

杰弗里·威尔逊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八英亩的地方,在长岛北海岸的圣查尔斯村,那里有座共十四个房间的大屋(普奇总是形容那是一座“很棒的老房子”,尽管当时她还没有亲眼看到);等到目前的租约明年一到期,杰弗里和埃德娜就马上搬过去。庄园上另外还有座小屋,萨拉和托尼去住最好了。这样的安排,不是听起来挺理想吗?

整个冬天,普奇对威尔逊庄园谈了很多,好像她很少意识到战争已经开始,而爱米莉似乎心里想的只有战争。托尼毕竟是个美国公民,很可能会被征召入伍、受训、派往某处,让他漂亮的脑袋给轰掉。

“托尼说根本不用担心,”普奇和爱米莉有一天去造访那套“寒碜的”公寓时,萨拉安慰爱米莉,“就算是他真的给征兵了,他也很有把握马格纳姆的高层会安排他作为参了军的海军人员,给派回工厂,因为托尼不仅仅是在马格纳姆工作,而且他实际上是个工程师。他早就在英国当了快三年学徒工——他们是这样做的,你知道,他们有学徒制,而不是工程学校——马格纳姆的人也意识到这点。他是宝贵的人才。”

托尼那天下午从厂里回来时,倒是没有显得很宝贵。他穿着绿色工作服,胸口位置别了个员工牌,他的胳膊下面夹着马口铁午餐盒,但尽管是那样的装束,他还是能散发出以前那种带着优雅的活力和魅力。也许萨拉说得对。

“我说,”他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喝杯酒吗?”

他和萨拉在沙发上挨着坐在一起,认真地做了遍阿纳托尔酒吧里的仪式,即第一口喝的是交杯酒。

“你们总是那样做吗?”爱米莉问道。

“总是,”萨拉说。

那年春天,爱米莉获得了巴纳德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太棒了!”普奇说,“哦,亲爱的,我真为你感到自豪。只用想一想吧:你是我们家第一个上大学的。”

“你是说除了爸爸。”

“哦,是啊,我想是那样,不过我是说我们家。这真是太棒了。跟你说我们要干吗:我们马上打电话告诉萨拉,然后我们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庆祝一下。”

她们的确给萨拉打了电话——她说她很高兴——然后爱米莉说:“我现在给爸爸打个电话,好吗?”

“哦,好吧,当然可以,如果你想打的话。”

“…全额奖学金?”他说,“哇,你肯定是把那些人给震了…”

爱米莉跟他商量好第二天共进午餐,在市政厅附近一间阴暗的地下室餐厅,是他喜欢的。她先赶到,在衣帽间旁边等。他从台阶上下来时,穿着一件不是很干净的雨衣,她觉得他看上去老得吓人。

“你好,亲爱的,”他说,“天哪,你长高了。我们要一个两人的隔间,乔治。”

“没问题,格兰姆斯先生。”

也许他只是个负责处理稿件的人,可是领班侍者知道他的名字,侍者也认识他——知道要拿来哪种威士忌放在他面前。

“巴纳德的事,真是好极了,”他说,“这是我不知道有多久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这时他咳嗽了一下,他说:“对不起。”

酒让他高兴起来——他眼睛放光,愉快地绷着嘴唇——吃的还没上桌,他就先喝了两杯。

“你是拿奖学金上完了州立大学吗,爸爸?”她问,“要么都是自己出的钱?”

他好像是糊涂了。“‘上完了州立大学?’亲爱的,我没有‘上完’,我只是去州立大学上了一年,然后就去当地市里的报社上班了。”

“哦。”

“你是说你本来以为我是个大学毕业生吗?你从哪儿来的这个想法?你妈妈?”

“我想是吧。”

“嗯,你妈妈在处理信息上,自有一套做法啊。”

他根本没动他的午餐,咖啡端上来时,他低头瞄了一眼,似乎也不想喝。“我真希望萨拉也上了大学,”他说,“当然她幸福地结了婚什么的都挺好,可我还是那样想。教育是件特别棒的事。”他突然又一阵咳嗽。只能转过身子避开餐桌,用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他咳了又咳时,他的太阳穴上突出一条细细的静脉。咳完或者几乎咳完后,他伸手拿过水杯喝了一小口,那样似乎有效——他能够深吸几口气——可是接着又出不上来气,他又咳了起来。

“你真的感冒得很厉害,”他恢复过来后,爱米莉说。

“哦,感冒只是部分原因,主要是这破香烟。你知道吗?再过二十年,香烟会是违禁品,人们得从黑市贩子那儿买到,就像我们在禁酒时期那样。你有没有想过学什么专业?”

“我想是英语吧。”

“好,你会读到很多好书。哦,你也会读到一些没那么好的书,可是你会学会分辨。你会整整四年都生活在理念的世界里,然后才会去操心日常工作中的现实——上大学就好在这一点。你想来点甜食吗,小兔子?”

那天回家后,她想过拿与州立大学有关的事实来挫挫她妈妈的兴头,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想去改变普奇,别指望了。

似乎也没有希望改变自从萨拉出嫁后,她们的晚上是怎样一起度过的。偶尔,威尔逊夫妇会邀请她们到楼上去,要么他们下来;更经常的是,她们两个人在客厅里坐着看杂志,小汽车和第五大道上的巴士在她们的窗前隆隆驰过。她们两人有谁可能会盛一碟奶油软糖,与其说是因为真的想吃,倒不如说是为了打发时间。星期天时,收音机里有好节目,可是大多数时间,她们无所事事,似乎除了等待电话铃响,就别无他事可做,但是还有什么比那机会更渺茫呢?有谁会想打电话给一个长着烂牙的失婚女人,或者一个姿色平平、皮包骨头、整天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自惭形秽的女孩?

一天晚上,有半个钟头时间,爱米莉看着她妈妈翻杂志。普奇会漫不经心地用拇指在下唇上蘸一下,然后把那个拇指在每页的左下角一抹,是为了方便翻页;这样,每一页的页角都起皱,稍微抹上了口红。这天晚上她吃过奶油软糖,那就意味着每页上面除了口红,还有奶油软糖的痕迹。爱米莉发现自己看着她那样做,没法不咬紧牙关,而且她头皮发紧,也让她坐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她站了起来。

“我看我还是去看场电影吧,”她说,“第八街影剧院应该有一部挺好的电影正在上映。”

“哦,好吧,亲爱的,要是你想去的话。”

她逃进浴室梳了梳头发,然后就出了门,走到了华盛顿广场,大口呼吸着和暖的空气。她的黄色裙子几乎还是新的,合身,样式也好,对此她有点小小的然而是确确实实的自豪。当时天刚擦黑,公园里的灯在树间亮着。

“对不起,小姐,”一位走在她身边的高个子士兵说,“您能告诉我去尼克酒吧怎么走吗?演奏爵士乐的地方?”

她为难地停下脚步。“嗯,我知道怎么走——我是说我去过几次——但是有点不好跟你说从这儿怎么去。我想最好是顺着韦弗利街走到第六大道,不,第七大道,然后转左——我是说转右——往下城方向走四五个——不对,等一下,去那儿最快的,是沿着第八街走到格林尼治大道,你会走到…”

爱米莉在那儿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挥手指着并不准确的方向,他始终耐心地对她微笑。他长相普通,眼神温和,穿的是一套浅褐色夏季制服,让他显得身材很好。

“谢谢,”爱米莉说完后,他说,“可是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觉得去坐一趟第五大道的巴士怎么样?”

爬上一辆敞顶双层巴士陡陡的弯梯,以前从来不曾像是一次冒险的开始,也从来不曾让爱米莉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他们乘车经过她家时,她从扶手那里躲开了,以防普奇正好往窗外看。

幸好主要都是那位士兵说话。他叫沃伦·马多克或者马多克斯——她以后再问他,弄清楚。他当时在休三天假期,从南卡罗来纳州的克罗弗特军营过来,他已经在那里完成了步兵训练,很快就会被分配到某个师,管他是什么意思呢。他来自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小镇,家里弟兄四个,他最大。他父亲是修屋顶的。这是他第一次来纽约。

“你一直在这儿住吗,爱米莉?”

  如果觉得复活节游行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查理德·耶茨小说全集复活节游行,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