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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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

他皱了一下眉头。“天哪,三次,我本来还担心你说八次或者十次呢,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三次更糟糕。三次,说明是真正的、重要的恋爱,说明你爱过三个不同的人。”

“我不懂得什么是爱,安德鲁,我跟你说过。”

“你去年跟我说过,现在你还不懂?嗯,好,反正不简单,因为你瞧,我的确懂得什么是爱,我要在你身上努力再努力,直到你也懂。哦,听听我说什么‘在你身上努力’吧,听上去好像我指的是——天哪,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

“我知道,戈德曼医生也是一再跟我这样讲,他说我一辈子都在道歉。”

在那间希腊餐馆,他们又喝了几杯马提尼酒,吃饭时,还喝了葡萄酒,等到他们开始去她住的地方时,他似乎有点喝醉了,她不知道那是个好兆头还是个坏兆头。

“这在各方面,都已经成为一场体坛盛事,”他们走向她住处的台阶时,他说,“类似一场冠军争夺战。挑战者已经训练了一年,这次他能成功吗?请等待第一回合开始,先请收听由——”

“别,安德鲁,”她搂着他宽阔的背部。“跟那一点都不像。我们只用上楼一起做爱好了。”

“啊,你很可爱,你很可爱、健康,而且心肠好。”

他们努力了几个钟头——什么都试过——跟他们去年最好的几次相比,这次也根本好不到哪儿去。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床边,似乎坐在拳击手休息的凳子上,耷拉着脑袋。

“好了,”他说,“第四回合技术性击倒,要么只是第三回合?你是胜利者,还是冠军。”

“别,安德鲁。”

“干吗别?我只是想有意淡化。至少那些体育专栏作家可以说我被打败了还不失风度。”

第二天晚上,他成功了一次。不算完美——在高潮时候,她没能如她知道应该做的那样,予以充分回应——但是无论哪本性手册的作者,都会称这次表现还算可以。

“…哦,爱米莉,”他呼吸平静下来后说,“哦,要是去年第一次就这样,而不是经过那么多痛苦的晚上,那该有多好啊。”

“嘘。”她抚摸着他的肩膀。“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没错,”他说,“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将来吧。”

她毕业后不久,他们就在市政大楼里举办的一场世俗典礼上结了婚,伴随他们或者作为证婚人的,是安德鲁认识的一对年轻夫妇,姓克罗尔。婚礼结束后,他们穿过市政厅公园,按克罗尔太太坚持的,去吃“婚礼早餐”时,爱米莉发现自己进了一家人头拥动的午餐餐馆,很久以前她和爸爸一起来过。

他们先告诉了各自的妈妈。在电话上,普奇哭了——爱米莉就知道她会——她让他们保证第二天晚上就去看她。安德鲁的妈妈住在新泽西的恩格尔伍德,她邀请他们下个星期天过去。

“…哦,他挺好,亲爱的。”在普奇位于下城的公寓里,她把爱米莉堵到狭窄的厨房里说,这时安德鲁在隔壁房间喝咖啡。“一开始,我有点——嗯,害怕他,可是等到了解了他,他真的好极了。我很喜欢他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他肯定很聪明…”

安德鲁的妈妈比爱米莉想象的要老,她的头发有点发蓝,脸上全是皱纹,扑了粉,穿着齐膝的弹力袜。她坐在一张印花棉布面的沙发上,跟三只波斯猫一起,房间里有用吸尘器清理过的味道。她一再向爱米莉眨眼,好像得提醒自己爱米莉在那儿。有一边走廊用玻璃围了起来,里面明亮却空气不流通,那里名为“音乐室”,放了一台立式钢琴,还有镶在相框里的一张安德鲁八九岁时的照片,他穿着水手服,坐在一张钢琴凳上,胖乎乎的大腿上搁着一支单簧管。克劳福德太太打开琴盖,恳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给我们弹点什么吧,安德鲁,”她说,“爱米莉听过你弹琴吗?”

“哦,妈妈,求你了,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弹琴了。”

“你弹得美妙极了。有时候收音机上播莫扎特或者肖邦的音乐时,我只用闭上眼睛”——她闭上眼睛——“想象你——就在这儿弹这架钢琴…”

最后他让步了,弹了首肖邦的小品,就连爱米莉也看得出他弹得匆忙,似乎有意敷衍了事。

“天哪!”他们又坐上回纽约的火车时,他说,“我每去一次,都要花好几天时间才能恢复过来——需要整整几天,才能恢复到我再次能呼吸的状态…”

最后还剩下一个地方要去——去圣查尔斯看望萨拉和托尼——他们推迟到夏天结束时,当时安德鲁买了辆二手汽车。

“看来,”他们疾驰在宽阔的长岛公路上时,他说,“我终于要跟你美丽的姐姐和时髦而浪漫的姐夫见面了,我觉得已经认识他们好多年了。”

他情绪不稳,易怒,她知道是为什么。整个夏天,他在床上表现都凑合,偶尔不行,但只是最近——在过去的一两个星期里——他的老问题又犯了,难以成事。昨天晚上他早泄了,射在她腿上,之后他在她怀里哭了。

“他在服役吗?”

“谁?”

“劳伦斯·奥利佛。你以为我说谁。”

“我跟你说过,”她说,“他被海军征兵,可是他们又把他作为海军人员,分配回马格纳姆工厂。”

“嗯,至少他没有冲上诺曼底海滩,”安德鲁说,“获得一簇十四片橡树叶的银星勋章——我们可以省了那样过一个夜晚。”

难以在地图上从蜘蛛网般的线条中找到圣查尔斯,可是他们一旦到了那个村子,她就能看到够多的地标(“红虫及沙虫”),好指引安德鲁开到威尔逊家。行车道旁,有一个手写的小牌子,上面写着“无敌树篱”,她看出是萨拉的字。

年轻的威尔逊夫妇坐在铺在他家门前草坪的一张毯子上,他们的三个儿子在下午的阳光中,围着他们蹒跚学步、吱吱喳喳地说话;他们只顾在一起玩得投入,没有看到客人到了。

“我真希望我有架相机,”爱米莉大声说,“你们这一幕可真温馨啊。”

“爱米!”萨拉一下子跳起来,张开两臂穿过绿油油的草地走上前来。“你就是安德鲁·克劳福德啊——见到你真高兴。”

托尼打招呼没那么热情洋溢——他眼角有了皱纹的眼睛里带着微笑,似乎与其说是开心,倒不如说是觉得好玩,似乎他在想我也真的必须去极力欢迎这个人吗?就因为他娶了我妻子的妹妹?不过他跟安德鲁握手握得够用力的了,总算咕哝着说了几句得体的话。

“我还根本不知道埃里克现在都会走路了呢,”爱米莉说。

“当然会,”萨拉告诉她,“他快一岁半了。那是彼得,脸上有饼干末的那个,大一点的那个是小托尼,他三岁半了。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都长得漂亮,萨拉。”

“我们刚出来,想趁日落前晒会儿太阳,”萨拉说,“还是让我们进去吧,该喝点鸡尾酒了。亲爱的,请你把毯子抖抖好吗?上头全是饼干末。”

在那间精心收拾过的客厅里喝鸡尾酒,意味着克劳福德夫妇需要带着固定的笑容,看威尔逊夫妇就像以前在阿纳托尔酒吧做过的那一套,第一口喝交杯酒。时间好像过了很久,聚会似乎失去了生气。地板上的影子变长了,西侧的窗户变成了灿烂的金黄色,四个人还是感到拘谨、腼腆,甚至萨拉也不像平时那样健谈,她根本没有喋喋不休地讲趣闻轶事,除了措辞笨拙地问了几句安德鲁工作上的事,她好像是因为安德鲁在场而感到拘束,似乎担心在这样一位博学的人面前,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浅薄。

“哲学,”托尼一边转动他杯子里的冰块一面说,“我恐怕得说对于我,整个那方面完全是未知数。肯定读着就很难,何况去教了。哲学要怎样教呢?”

“噢,嗯,”安德鲁说,“你知道,我们走上讲台,尽量去教育那些小杂种。”

托尼赞成地轻声而笑,萨拉对着他哈哈大笑,似乎想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跟你说过,爱米不会嫁给一个怪胎。

“我说,我们究竟还吃不吃饭?”托尼问道。

“我就再抽一根烟吧,”萨拉说,“然后我把几个孩子弄上床,然后我们吃晚饭。”

小块的烤肉完全烤得过了头,蔬菜也煮得太烂,已经跟安德鲁打过招呼,让他对吃的方面别抱太高期望。对他们四个人来说,开始显得这次做客到底有可能是成功了,直到他们喝完咖啡后又进了客厅。

接着又喝了几杯,倒的分量更多,问题有可能部分出在这里:安德鲁不习惯喝那么多酒。在介绍他和爱米莉看过的一部南斯拉夫电影——或称“影片”——时,他变得有点过于热心。“…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看了这部电影而不感动,”他总结道,“任何对人性有点信念的人。”

在他独自夸夸其谈时,托尼多数时间都显得犯困,但是最后一句话让他精神一振。“噢,我相信人性,”他说,“我对人性完全没意见。”接着他的唇形变得像是要说一句高明的风趣话,让人想到他的下一句话会引起哄堂大笑。“我喜欢每一个人,除了黑人、犹太人和天主教徒。”

萨拉料到他反正要说出什么话,本来已经开始笑了起来,但是她听了后,马上止住笑声,垂下了眼睛,显出很久以前碰到单杠而留下的那道细细的蓝白色小伤疤。出现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那是你在所上的英国公学里学到的吗?”安德鲁问。

“嗯?”

“我说那是他们在你上的英国公学里教给你的吗?怎么说出那种话?”

托尼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然后他说了句什么让人听不清的话——有可能是“噢,我说”或者“对不起”或者有可能不是这两句——带着厌倦的一丝微笑盯着他的酒杯,流露出至少他对这番无聊的扯淡已经完全受够了。

不管怎样,礼数方面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他们总算辛苦地挨过了闲聊、微笑和道晚安的小小仪式,然后他们就自由了。

“乡绅,”安德鲁说。他们开着车嗡嗡地行驶在回家的公路上,他双手紧握方向盘。“他和英国的中等偏上阶层的人一起长大,他‘实际上是个工程师’,他住在一个叫做‘无敌树篱’的地方,他美丽的妻子为他生养了三个儿子,他竟然说出那种话。他是个野蛮人,是头猪。”

“不可原谅,”爱米莉说,“完全是不可原谅。”

“哦对了,你跟我说的是真的,”安德鲁又说,“他们的确除了《每日新闻报》,什么都不读。我去卫生间时,路过了一摞《每日新闻报》,有三英尺高——在整个那座甜甜蜜蜜的小屋里,那是唯一一种读物。”

“我知道。”

“哈,可是你爱他,不是吗?”

“什么?你什么意思?我不‘爱’他。”

“你跟我说过,”安德鲁说,“现在收不回去了。你跟我说过他们刚订婚时,你对他有过幻想,你幻想他唯一真正爱的是你。”

“哦,好了吧,安德鲁。”

“我可以想象你怎样做来维持幻想——也就是说,添枝加叶。我敢说你自慰时想着他,不是吗?哦,我敢说你拨弄你小小的乳头,直到变得硬起来,然后你——”

“别说了,安德鲁。”

“——然后去揉你的阴蒂——一直在想着他,想象他会说什么,想象他会有什么感觉,他会怎样对待你——然后你张开两腿,把两个手指插进你的——”

“我要你别说了,安德鲁。你不停下来的话,我会把车门拉开,下车,然后——”

“好吧。”

她觉得他发怒会让他开得太快,可是他小心地把车开在限速之内。在仪表盘幽幽的蓝色光亮下,他的侧脸看上去像是在咬紧牙关,就是一个人在控制着自己,准备应付任何不测时的样子。她扭过头不再看他,盯着车窗外看了很久,看着无边无际的黑色平坦土地缓慢地移动,也看着远处电台发射塔上高高的红色灯光一闪一闪的。有没有哪个女的结婚不到一年,就跟丈夫离婚了?

他没有再开口,直到他们过了昆士区大桥,直到他们在车流中艰难地开到西区,然后转往上城方向,往回家的方向开。这时他又说:“有件事你想知道吗,爱米莉?我恨你的身体,哦,我想我也爱的,反正上帝知道我努力过,但是同时,我又恨它。我恨它去年还有现在让我所经历的——还有现在。我恨你敏感的小奶头,我恨你的屁股、你的两瓣屁股蛋儿,恨它们摇来晃去的样子;我恨你的大腿,恨你的大腿张开的样子,恨你的腰、你的肚子、你毛烘烘的阴阜、你的阴蒂,还有你整个滑溜溜的屄。这些话,我明天会跟戈德曼医生一字不差地重述一遍,他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会说:‘因为我不得不说。’所以你看出来了吗,爱米莉?你明白吗?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得不说。我恨你的身体,”他的脸上在抽搐。“我恨你的身体。”

* * *

[1] 应为钓鱼之用。

[2] “贾尔纳”为加拿大女作家德·拉·罗奇(1879—1961)创作的怀特奥克家族故事系列小说中的庄园;“绿山墙”为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1874—1942)创作的“绿山墙的安妮”系列小说中的庄园。

[3] 此处“智力的”原文为“intellectual”,用做名词意为“知识分子”。

[4] 约翰·弥尔顿(1608—1674)、约翰·德莱顿(1631—1700)、亚历山大·蒲伯(1688—1744)均为英国诗人。

[5] 指纽约曼哈顿地区左起第8大道,右到哈德逊河,上到第59街,下到第34街一带,历史上曾是个爱尔兰裔聚居的贫民区。

[6] 尤金·奥尼尔(1888—1953),美国剧作家,193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7] 一种鸡尾酒。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一章

跟安德鲁·克劳福德离婚后,爱米莉在华尔街的一家经纪公司做了几年图书管理员,后来又换了份工作,进了一份行业刊物——名为“食品界观察者”——的双周刊编辑部,工作挺愉快,没有压力,她写食品杂货业新闻及专题文章;有时,她又快又好地撰写一则标题,占的地方第一次就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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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她会想到她的爸爸。这项工作总是有一丝机会让她跳槽到一家真正的杂志社,那样也许有意思;另外,上大学让她学到了文科教育的目标不是培养,而是解放思想。你以何谋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多数时候,她自认为是个负责、能力全面的人。她现在住在切尔西[1],住的地方有高高的窗户,对着一条安静的街道。很容易就可以把这个住处变成一套“有趣的”公寓,要是她肯去操心一些诸如之类的事;反正在这里办派对够大的了,她喜欢派对,这里也能临时成为一个舒适的两人世界,那段时候,有很多男的来来去去。

两年时间里,她堕过两次胎,第一次孩子的父亲,应该是她不是很喜欢的一个男的,第二次时的关键问题,是她拿不准孩子是谁的。第二次堕胎后,她请假在家待了一星期,独自躺在公寓里,或者在无人的街上犹犹豫豫地忍着疼痛散步。她想过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会花很多钱,也有可能不值得费那么大劲。另外,她有了个更健康的想法。在她公寓里的一张矮而结实的桌子上,她搬来一台便携式打字机——那是她的爸爸在她高中毕业时送给她的礼物——开始写一篇想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

堕胎:一位女性之看法

她喜欢这个探讨性质的标题,可是想不好怎样写第一句或曰她学会了这样叫的“导语”。

堕胎痛苦、危险、“不道德”,而且属于非法,然而在美国,每年堕胎的女性超过百万。

这样听着不错,但是给了她一种劝告性的态度,无论如何,她得在整篇文章中保持这种态度。

她试着换了种写法。

像很多同龄女孩一样,我一直想当然以为堕胎是件可怕的事——万一得走上这条路时,心怀畏惧,浑身发抖,一个人在堕落到接近地狱时,才会表现得那样。

这样听着好了点,但即使她把“女孩”改成“女人”,还是觉得不满意。哪里不对劲儿。

她决定暂时跳过导语,直接进入文章主体。她花了好多个钟头写了很多段落,抽了很多烟,以致忘了点烟或者把烟熄掉。然后她用一枝铅笔改了一遍,在页边潦草地写了些要改的地方,有时在整页的新纸上写(“改第7页第3段A句”),她有了种找到自己职业的兴奋感。但是在她不安稳地睡了一觉后,第二天早上,那一摞乱七八糟的初稿在等着她;她用编辑挑剔的眼光来看,不得不承认那篇文章读着根本不行。

一星期病假结束后,她回到了编辑部,对八小时按部就班的生活心生感激。几个晚上和一个周末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写那篇关于堕胎的文章,但是最后她把它放进一个她称为“我的文件”的硬纸板箱,打字机也收了起来。她需要那张桌子开派对。

然后一下子就到了一九五五年,她三十岁了。

“…当然,你要是想当一个职业女孩,那挺好的,”她的妈妈说,是在爱米莉去她那里吃晚饭时说的,这种晚上很少,爱米莉每次都发怵。“我只是希望我在你那个岁数时,已经找到了一份满意的职业。只是我真的感觉——”

“这不是什么‘职业’,只是份工作而已。”

“哎,那就更有理由要说说了,我只是真的感觉你应该——哦,我不会说‘安定下来’,上帝知道我就从来没有安定下来。我的意思只是说——”

“再次结婚,生孩子。”

“哎,那很奇怪吗?你难道就不认识一个你想嫁的男的?萨拉跟我说过她和托尼很喜欢一个你领去那里的男的,他叫什么?弗雷德什么的?”

“弗雷德·斯坦利。”过了几个月,他就开始让她烦得受不了,她带他去圣查尔斯,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因为他当时很是带得出去。

“哦,我知道,我知道,”普奇脸上带着一种厌倦世事的微笑说,一边大口吃她那份已经凉了的意大利面。“不关我的事。”她的事在那天夜里晚些时候冒出来了,在她已经喝了太多酒之后,也就是发牢骚,爱米莉已经听过很多遍。“你知道自从我上次去圣查尔斯以来,已经超过半年时间了吗?萨拉从来不邀请我,从来不。她也知道我有多喜欢去那儿,知道我多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我每星期天都打电话,她说:‘嗯,我想你现在想跟孩子们说说话。’当然,我很喜欢跟他们说话,听听他们的声音——特别是彼得,我最喜欢他——然后等到我们说完了,她又接过去说:‘这样要花你很多钱,普奇,我们最好考虑一下你的电话费账单。’我说:‘别管电话费账单,我想跟你说话。’可是她从来不邀请我,有几次,很少的几次我自己提出来了,她说:‘恐怕下个周末不方便,普奇。’哈,‘方便’…”

她妈妈的下巴上有一滴意大利面酱,爱米莉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站起来把它擦掉。

“…我想到,想到托尼去参加了海军,那三个小孩还在用尿布时,我在那里待了一个又一个星期,想到我怎样又是煮饭,又是擦洗,炉子还一半时候都不管用,压水井也是,我们不得不从大屋那边拎水过来——有谁问过那对我来说方不方便?”为了加强语气,她不服气地把长长的烟灰抖到地板上,又在那个满布指纹的高脚杯里喝了一口。“噢,我想我总是可以给杰弗里打个电话,他会理解的。他和埃德娜很可能会邀请我,可是——”

“你干吗不打?”爱米莉说,一边看了一眼手表。“给杰弗里打个电话吧,也许他会邀请你过去过个周末。”

“哈,好了,你在看表。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得回到工作、派对、男人和不管什么其他要做的事情上。我知道,走吧。”普奇挥挥她润湿了的香烟,示意让她走。“走吧,”她说,“走吧,赶紧。”

第二年春天,《食品界观察者》的执行主编位置空了出来,有几天时间,爱米莉觉得有可能提拔自己,他们却请了一个四十岁左右,名叫杰克·弗兰德斯的人。他又高又瘦,有一张忧伤而敏感的脸,爱米莉发现自己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的办公室跟她的用一个玻璃板隔开,她可以看他拿一枝铅笔或者在打字机前皱着眉头,看他讲电话,看他站起身来盯着窗外看,似乎陷入沉思(不可能在考虑工作)。他让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她的爸爸。有一次他在讲电话,她看到他忧郁的脸上绽放出由衷开心的笑容,只可能是在跟一个女的讲电话,爱米莉莫名其妙地因为嫉妒而心里疼了一下。

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态度彬彬有礼。在她带给他与职责有关的什么东西时,他总是说“谢谢,爱米莉”或者“那样挺好的,爱米莉”,有一次他说:“这套衣服挺漂亮。”可是他好像从未跟她的视线接触过。

在某个发稿日,当时大家都又累又工作过度,她拆开一个牛皮纸信封,发现里面有六张光面照片,每张照的都是一个看来像是用发泡纸做的浅盒子或者托盘,每个盒子的尺码都不一样,每张照片的角度及用光都不一样,是为了强调这种设计单独的某方面。所附的宣传材料上,满当当地全是像“革命性概念”和“大胆新方法”之类的短语,不过她从中提炼出信息,即新鲜肉块如今有可能这样包装了在超市卖。她写了一篇文章,长度够填满半栏,标题占两栏,然后她选了四张照片,可以排一栏,她为照片写了简要说明,然后把完成了的稿件拿给杰克·弗兰德斯。

“怎么这么多照片?”他问道。

“他们寄来了六张,我只用了四张。”

“嗯,”他皱着眉头说,“不明白他们干吗不在里面放些肉块?几块猪肉什么的。或者拍一个人的手拿着盒子,这样就能让人对盒子的大小有个概念。”

“嗯,”他把四张照片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说:“你知道吗,爱米莉?”他看着她,脸上浮现出她前不久看到他在讲电话时露出的同一种微笑。“有时候,一个词——一句话——胜过一千张图片。”

后来她回想起这句话时,她能同意他的看法,即实际上,这句话并非有意思到那个程度,可是当时——也许只是因为他说的方式——她笑得不可开交。她停不下来,笑得身子发软,得靠着他的桌子撑着。笑完后,她发现他脸上又腼腆,又开心,在看着自己。

“爱米莉?”他说,“我想今天晚上下班后你可以跟我出去喝一杯?”

他已经离异六年,两个孩子跟女方过,他写诗。

“发表过?”她问。

“三次。”

“你是说在杂志上?”

“不,不,书,三本书。”

他住在西区二十几街,那一带的几个街区都比较乏味,就在第五大道边上,那里偶然有几座居民楼夹在别的高大建筑之间,他的公寓是那种她想可以称为斯巴达式的那种——没有地毯,没有窗帘,没有电视。

他们愉快地共度了第一个晚上后,似乎已经足够明确的是,这位个高而精瘦的男人正是她一直想要的那种。她穿着他的浴袍巡视他的书架,最后她看到三本薄薄的书,书脊上印着约翰[2]·弗兰德斯这个名字。他当时在厨房煮咖啡。

“天哪,杰克,”她大声说,“你还当过耶鲁青年诗人呢。”

“是啊,嗯,那可以说是中奖,”他说,“他们每年总得选一个人。”可是他自嘲的话里,有几分言不由衷:她看得出她发现了那本书让他多么高兴——她没发现的话,他几乎肯定会拿给她看。

她翻开来,大声读了一段评语:“‘在约翰·弗兰德斯身上,我发现了一个真正的新声音,富于智慧、激情和技巧方面的完美控制。让我们为他的才能而欢欣吧。’哇。”

“是啊,”他还是用那种又是自豪、又是忸怩的口气说,“了不起,对吧?你想的话,可以带回家。事实上,我想让你带。第二本也还可以,很可能没有第一本好。只是千万千万别碰第三本,那本很糟糕,你不会相信有多糟糕。加糖还是加牛奶?”

他们坐着喝咖啡,一边看着褐绿色的高楼大厦时,她说:“你干吗来了一家行业刊物?”

“总得找份工作啊,关键是这份工作好干,我可以用左手就把它干了,回家就忘掉工作。”

“诗人一般不都是在大学工作吗?”

“哈,我已经工作过了,工作的年头久得我都数不清了。拍系主任的马屁,为了终身职位累死累活,整天去抵挡一群群严肃而愚笨的小脸蛋,整个晚上还会在你脑子里缠着你——最糟糕的是,到最后你写起了学术诗歌。不,宝贝,相信我吧,《食品界观察者》的差使更好。”

“你干吗不去申请那什么?古根海姆奖学金?”

“得到过,也得到过洛克菲勒奖学金。”

“你可以跟我说说第三本书为什么糟糕吗?”

“哈,我的整个生活当时都是一团糟,刚离婚,喝酒喝得太多,我想当时我以为自己知道在那些诗里写什么,可是那时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多愁善感、自我放纵、自怜——不值一提的玩意儿。上次我看到达德利·菲茨[3],他几乎没跟我点头。”

“你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哦,还是非常接近一团糟,我想,除了我发现有时候”——他的手顺着浴袍的袖子摸到了她的肘部,他抚摸着,好像那儿是个性敏感区——“有时候,如果你机会把握得好,会认识一个好女孩。”

有一星期时间,他们一直没有分开——他们晚上要么在他那里,要么在她那里——她一直没有够多的独处时间去读他的第一本书,直到她专门休了一天假来做这件事。

那本书并不好读。她在巴纳德大学读过很多当代诗歌,做“阐述”时,一直表现得够好的了,可是她从来不曾为了愉悦去读。前面部分她读得太快,对其意思只是留下了一些印象,然后她得回过头仔细读每一首诗,好认识到是怎样写成的。后面的诗歌意蕴更多,但是仍然保留了一个特点,即似乎都是用杰克的声音说出的。一首长诗几乎完全占了书的最后一部分,非常复杂,她想这首诗在意思上包含了很多层面,她不得不读了三遍。几乎快到五点时,她才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他,说她觉得那本书很出色。

“绝无虚言?”她几乎能够看到他脸上的喜色。“你不会糊弄我,对吧,爱米莉?你最喜欢哪首?”

“哦,每一首我都喜欢,杰克。让我想想,我很喜欢那首叫‘庆祝’的,差点让我读哭了。”

“哦?”听上去他有点失望。“嗯,对,那是一首愉快的、正规的抒情短诗,可是不够充实。关于战争的那首怎么样,叫‘手榴弹’的?”

“哦,对,还有那一首。它有种挺好的——尖刻劲儿。”

“尖刻,好词,那正是它应该具有的。当然我想唯一重要的问题,是你觉得最后一首怎么样,那首长诗。”

“我正要说到那首。写得漂亮,杰克。非常、非常感人。赶紧回来吧。”

夏初,他被邀请去艾奥瓦州州立大学的“作家写作坊”教两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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