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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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宝贝?”他们都在读那封信时,他说,“拒绝的话,也许是个错误。”

“我还以为你讨厌教书呢。”

“哎,可是艾奥瓦的事不一样。按照我的理解,这个‘写作坊’完全跟英语系分开,是个研究生项目,有点像是个职业学校。学生经过严格挑选——我要做的‘教书’,仅仅是每星期四五个钟头。因为知道吗,想法是教师们在那里,也应该自己写东西,所以他们留给你很多时间。我是说,咳,我能不能在两年内完成一本诗集,这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事,那是对我来说真正关心的事。另外,”他说着,一边不好意思地用拇指摩擦自己的下巴,她知道接下来的考虑,是他这番意见中的关键部分。“另外——哦,我知道那样说听着挺傻,可是得到邀请去那儿,可以说是种荣誉,必定意味着有人认为我的上一本书不会让我从此一蹶不振。”

“嗯,好吧,杰克,可是无论你接不接受邀请,荣誉还在啊。所以考虑一下吧:你真的想去艾奥瓦州吗?”

他们当时都没坐着,在他的公寓里踱来踱去,从他拆开那封信起,他们就那样了。他走过光地板走向她,拥抱着她,把头埋进她的头发。“我真的想去,”他说,“但只是在满足了一个条件的情况下。”

“什么?”

“如果你也跟我去,”他粗声粗气地说,“跟我住在一起,当我的女孩。”

八月份,他们都辞了在《食品界观察者》杂志社的工作。启程前往艾奥瓦州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她带他去了圣查尔斯。

“…哦,我喜欢他,”在只有她和爱米莉两个人待在满室阳光的厨房里时,萨拉说,“我真的很喜欢他——托尼也是,我看得出。”她顿了一下,舔掉了手指上的一粒肝酱。“你知道我想你应该怎么做吗?”

“什么?”

“嫁给他。”

“你什么意思,‘嫁’给他?你总是跟我说‘嫁’给谁,萨拉。我带每个男的来这儿,你都会这样说。婚姻按说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吗?”

萨拉像是受到了伤害。“它能够解决很多问题。”

爱米莉差点想说你怎么知道?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而是说:“嗯,我们走着瞧吧。”她们就把盛了味道一般的餐前小食碟子又端到客厅。

“嗯,当然,我的参战经历很没劲儿,”杰克在说着,“我在关岛,背了一台发报机爬来爬去,不过我的确记得那些漂亮的马格纳姆海军战斗机,经常想到坐上那样一架飞机开来开去感觉怎么样。”

“你应该去看看我们现在生产的那些,”托尼说,“喷气式战斗机。把你自己绑到那种家伙上,嗖!”他做了个类似敬礼的动作,竖直的掌心对着太阳穴往正前方劈去,来说明起飞时的速度。

“是啊,”杰克说,“是啊,我能想象。”

几个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时,爱米莉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为自从她上次来过之后,他们又长高多少而大惊小怪,但是变化很明显。小托尼现在十四岁了,体型上已经像他的爸爸,他是个帅小伙子,可是他的微笑略微有点茫然的样子,说明他长大后,至少有可能是个脾气好的笨蛋;最小的埃里克已经有了种谨慎的样子,与其说是腼腆,倒不如说是闷闷不乐。只有老二彼得——普奇总是说她最喜欢他——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长得像小灵狗[4]一样又瘦又精干;他长了一双他妈妈那样的褐色大眼睛,他就算是在吃泡泡糖时,也透着机灵。

“嗨,爱米姨妈,”他边嚼泡泡糖边说,“你记得我十岁时你给我的那些总统吗?”

“总共?什么总共?”

“不,是总统。”

最后她的确想起来了。每年圣诞节,她都会花太多时间给三个男孩买东西;她会拖着又酸又痛的脚,强撑着在商场吃力地走,呼吸着不新鲜的空气,跟精疲力竭的售货员吵架。有一年,她终于给彼得买了礼物,也不敢奢望那件礼物买得合适:一个平板纸盒,里面有每位美国总统的白色塑料像,一直到艾森豪威尔。“哦,那些总统,”她说。

“对,反正我以前很喜欢玩。”

“哦,可不是嘛,”萨拉说,“你知道他怎么做?他在院子里挖了一大片地方,就像是个公园,有草地,有小树林,还有一条穿过去的小河,河上还有桥,他把每位总统都安置了一个地方,每位根据名气,都有大小不一的底座。他给林肯的底座最高,因为他最伟大,他给像富兰克林·皮尔斯和密拉德·菲尔莫尔那几位的底座做得很低——哦,他给威廉·霍华德·塔夫脱的底座做得很宽,因为他最胖,他还——”

“好了,妈妈,”彼得说。

“别,可是真的,”她又说,“我真的希望你们看到过。你们知道他把杜鲁门怎么样吗?一开始,他没想好该把杜鲁门怎么样,后来他——”

“我想你可以说已经说过了,亲爱的,”托尼说,同时对着客人几乎让人看不出地眨了下眼睛。

“哦,”她说,“嗯,好吧。”她很快喝了口酒来遮住她的嘴巴。她这个习惯一直没改:每次萨拉觉得难堪时,在她讲了个笑话后等别人笑起来,或者在她担心自己已经说得太多时,都会遮住嘴巴,像是要遮住光身子——小时候用可乐或者冰棒,现在是用酒或者香烟。也许那么多年长着突出而难看的牙齿,后来再戴牙套,让她的牙齿成为她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一辈子都是。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三个男孩开始在地板上摔起跤来,直到他们撞倒了一张小桌子,他们的爸爸说:“好了你们,规矩点。”这是他对他们标准而通用的警告话,显然是他在海军里学会的。

“他们在这儿没什么事情好做,托尼,”萨拉说。

“那就让他们再去外边。”

“不,”她说,“我有个更好的主意。”然后她看着爱米莉。“你们一定要看看这个。彼得,去拿吉他。”

埃里克抱起胳膊,以表明他不介意给晾到一边。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跑到另外一个房间拿了两把廉价吉他回来。在确定听众已经准备好之后,他们站在房内中央,让吉他声响彻整座小屋,然后模仿了一段艾弗利兄弟演唱组唱歌:

再见,爱情

再见,幸福…

小托尼只是扫几个简单的和弦和唱歌,指法复杂的都是由彼得弹,这首歌让他似乎很投入。

“三个孩子都很棒,萨拉,”他们又走到外面时,爱米莉说,“彼得真是不一般。”

“我跟你们说过他长大后想干嘛吗?”

“什么——总统?”

“不是,”萨拉说得好像那是有可能的几种选择之一。“不是,你们绝对猜不到。他想当一位新教圣公会神父。几年前,我领着他们去了这儿镇上的一间小教堂参加复活节礼拜,彼得一直忘不掉。现在他每星期天都让我带他去教堂,要么他搭便车去。”

“哦,这个嘛,”爱米莉说,“我想这种事,他很可能长大就会忘掉。”

“我了解彼得,他不会的。”

晚餐桌上,彼得因为下午出了风头而兴奋,大人说话,他插嘴说了很多傻傻的话,让托尼两次要他规矩点。第三次,他把餐巾罩到头上时,萨拉来管他了。“彼得,”她说,“规矩点。”她很快扫了一眼托尼,看自己说得对不对。然后又扫了一眼爱米莉,看自己说得是不是听着滑稽,然后她喝杯子里的东西,来遮住嘴巴。

“我听说你在电台,”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客厅里只有几个大人时,杰克·弗兰德斯跟萨拉说。

“哦,已经不在了,”她看样子挺高兴地说,“现在已经全结束了。”五十年代初,她在本地萨福克县电台的一个星期六上午面向主妇的节目上,当过“主持人”——爱米莉听过一次,觉得她主持得很好——可是那个节目办了一年半就不办了。“只是一家本地小电台,”萨拉解释道,“可是我喜欢做——特别是写稿子。我很喜欢写作。”

这引出了一个话题,显然她憋了好几个钟头想提起这个话题。杰弗里·威尔逊的母亲这边,有位先祖是个西部开拓者,纽约人,名叫乔治·福尔,他跟别的几个东部人一起组成了一个小队伍,协助开辟了如今蒙大拿州的一部分。关于乔治·福尔,人们所知甚少,但是他在探险期间,写过很多家信,他有个侄子誊写了这些信,编成一个小册子的样子,私人印刷,有一份到了杰弗里·威尔逊手里。

“能让人读得入迷,”萨拉说,“当然,读着很不容易——全是用那种很古怪的老式写法,你得运用想象力来填补空白——可是材料都在那儿。我想肯定会有人就此写一本书,干脆让我来吧。”

“嗯,那——可是任务很艰巨啊,萨拉,”爱米莉说,杰克说这件事听起来绝对挺有意思。

噢,这个计划还处于很初期的阶段,她告诉他们,似乎是尽量让他们少点嫉妒;她已经写了个粗略的大纲,完成了前言,而且第一章也写出了初稿,可是还需要加工。她甚至还没想好书名,不过她考虑命名为《乔治·福尔的美国》。她一边写,还得去图书馆就那一时期查很多资料。写这本书需要时间,可是她很喜欢写——仅仅是再次做起什么事情,感觉就已经很棒了。

“嗯,”爱米莉说,“我能想象到。”

“甚至有可能赚点钱回来呢,”托尼格格笑着说,“那可就感觉绝对很棒了。”

萨拉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突然大起胆子。“你们想不想听听我写的前言?”她问,“有两位作家当听众,这种机会不常有啊。亲爱的?”她对丈夫说,“你干吗不给我们都再倒一杯,然后我就可以读我的前言了。”

她脱了鞋,把脚踝舒服地垫在臀部下面,一只手高高举着抖动的稿子,开始大声念了起来,她把声音提高到适合在一个小报告厅里讲话的程度。

前言讲述了乔治·福尔的信件怎样保存下来,还讲了这些信件怎样给本书提供了写作基础。接下来对他的游历做了概括,里面包括很多日期和地名,就连那段也让人听得轻松。爱米莉对这些句子之流畅感到吃惊,不过呢,萨拉以前写的电台稿也让她吃惊过。

萨拉读的时候,托尼好像昏昏欲睡——他大概以前就听过——他盯着他的酒杯,朝下的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似乎在说,如果这种事让这位小妇人快乐,那就挺好。

萨拉读到了结尾部分:

“从很多方面说来,乔治·福尔都是个高尚的人,可是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在他那时候,有无数像他那样的别人——那些人有胆魄,放弃了舒适和安稳的生活,去面对蛮荒,直面考验,对抗似乎是无助的逆境,去征服一个大陆。在一种十分真实的意义上,乔治·福尔的故事,就是美国的故事。”

她放下稿件,又露出了不好意思的样子,接着喝了一大口兑水的威士忌。

“精彩,萨拉,”爱米莉说,“真是精彩。”杰克说了些礼貌话,以说明他完全同意爱米莉的话。

“嗯,很可能还需要再改一改,”萨拉说,“不过大致就是这样。”

“…你姐姐很可爱,”在和爱米莉一起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时,杰克·弗兰德斯说,“她真的写得不错,我可不是说说而已。”

“我也不是说说而已,我知道她确实是。可我就是接受不了她变得肌肉松弛、又矮又胖。她以前的身材,可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

“是啊,嗯,这种事情在很多完全成年的女人身上都会出现,”他说,“所以我喜欢精瘦的。哎,可是我看出来你说你姐夫的话指的是什么了,他真的是个土包子。”

“我去那儿,总是会头疼得快要裂开,”爱米莉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每次都会。你给我脖后根那儿揉一下好吗?”

* * *

[1] 在纽约曼哈顿岛中下部,公园大道西侧,第14街到第30街之间。

[2] 杰克是约翰的昵称。

[3] 达德利·菲茨(1903—1968),美国评论家、诗人、翻译家。

[4] 指赛跑用的一种狗。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二章

艾奥瓦市是个宜人的城市,依着一条水流和缓的河而建,整个城市以艾奥瓦大学为主体。有些住宅区的街道两边绿树成荫,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这些街道,让爱米莉想到《星期六晚邮报》上的插图——这就是美国真实的样子吗?——她想住在他们那种宽敞的白色老房子里,不过他们后来在乡间的一条土路上离市里四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样子古怪的石头小平房,这座房子本来是建给一个画家当画室,那位房地产经纪太太解释道;那可以解释为何客厅过大,还有大型落地窗。“对有孩子的人根本不实用,”她说,“但是你们只有两个人,在这里住着可能挺有意思。”

他们买了一辆便宜的二手车,花了几个傍晚去探索乡间,结果发现远远不像他们本来想象的那样单调。“我还以为全是玉米地和牧场呢,”爱米莉说,“你不是吗?你看这儿全是连绵的小山和树林——哦,这儿的空气可不是太清新了?”

“嗯,是啊。”

另外,回到家里那座小房子,总是让人感觉愉快。

不久召开了一次教职工会议,杰克回来后兴高采烈。“我并不是想告别我已经习惯了的男孩式谦虚,宝贝,”他说,手里端着一杯酒在屋里踱来踱去。“可我刚好是他们这儿最好的诗人,也许是唯一的一个。天哪,你应该见见别的那些小丑——你应该读读他们的作品。”

她没有读他们的作品,但是在几次喧闹而让人糊里糊涂的派对上,跟他们见过面。

“我喜欢那个老一点的,”有天夜里他们开车回家时,她告诉杰克,“他叫什么?休·贾维斯?”

“是啊,嗯,贾维斯还行,我想。他二十年前写过一些好东西,但是现在已经才尽了。你觉得克鲁格那个小杂种怎么样?

“他好像很腼腆。不过我喜欢他太太,挺有趣的,我倒想认识她。”

“嗯,”他说,“好吧,如果那意味着让克鲁格来吃晚饭之类的,你最好现在就忘了,我可不想让那个装模作样的小杂种来我家。”

所以这座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与世隔绝。杰克把他的书桌放在大房间的一角,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儿,手握铅笔伏案工作。

“你应该去那个小房间工作,”她说,“那不是更好?”

“不,我喜欢抬起头就看到你。进进出出厨房,拖着吸尘器,不管你在干什么,让我知道你真的在这儿。”

有天上午,干完家务活后,她把她的便携式打字机搬了出来,放在房间里离他尽可能远的地方。

一个纽约客对中西部的发现

除了新泽西州——也许还有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些地方,我总是想象哈德逊河和落基山脉之间全是荒原。

“写信吗?”杰克问。

“不,别的,只是我的一个构思,打字影响你吗?”

“当然不会。”

这个构思已经在她脑子里酝酿了好多天,标题和导语都有了,这时她开始专心写作。

当然有芝加哥,北方一个粗糙且名不副实的绿洲,还有像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这样孤立的地点,因为可爱地模仿了东方文化而出名,然而在大部分地方,“那边”除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小麦地以及令人窒息的无知,别的什么都不会发现。那些城市里摩肩接踵的,都是乔治·F. 巴比特[1]之流;无数小镇上,都弥漫着F. 斯考特·菲茨杰拉德所称的“他们那种无休无止的刺探风气”,“只有小孩和很老的人才免受其害”。

所有出生在中西部的著名作家,一旦能够,就会逃离那里,这究竟会让人感到奇怪吗?噢,他们后来有可能让自己沉溺于伤感的狂想曲,但那只是怀旧而已,你从来不会听说他们回到那里生活。

作为一个出生于纽约本地的东部人,我万分乐意通过我自己的世界,向来到中西部的那些迷失而困惑的访客做一介绍。在此,我要解释这就是我们——

“你的这个构思很保密吗?”杰克在房间里的那头大声说,“要么你可以跟我说说?”

“哦,只是——我不是特别清楚是什么,也许能写成一篇杂志文章什么的。”

“哦?”

“我说不好,只是瞎写着玩儿。”

“好,”他说,“我也在那么做。”

星期一和星期四,他去了校园,回来后,总是情绪不稳,要么气愤要么高兴,这要看那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哼,这些小孩儿,”他有一次嘟囔道,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些操蛋的小孩儿,有半点机会,他们就会生吃了你。”

过得顺利时,他也喝酒喝得太多,不过这种时候跟他在一起,要更愉快一些。“妈的,这项工作太轻松了,宝贝,如果你不用太努力的话。走进去谈谈你所知道的,他们就统统接受了,好像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也许他们以前的确从来没有听过,”她说,“我想你肯定是个很好的老师,你当然教了我很多。”

“是吗?”他显得既腼腆又很开心。“关于诗歌,你是说?”

“关于一切,关于世界,关于人生。”

那天晚上,他们几乎还没有把凉下来的晚饭吃完,就倒在了床上。

“哦,爱米莉,”他一边抚摸着她一边说,“哦,宝贝,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我老是说‘你真了不起’、‘你十全十美’和‘你太好了’,可是这些词没有一个用得对。你知道你怎么样吗?你真是神了,你真是神了。”

许多个晚上,他跟她说了很多遍她真是神了,最后她说:“杰克,我希望你别再那样说了。”

“为什么?”

“就是因为有点老了。”

“‘老了’,嗯?好吧。”他看样子受到了伤害。

可是大约一星期后,他有天上课后回家迟了三个钟头的那天,她从未见他那么开心过。“对不起,亲爱的,”他说,“我放学后跟几个小孩儿去喝酒了。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都在烤炉里。”

“该死。我本来应该给你电话的,可是我当时没有看时间。”

“没关系的。”

他们吃干透了的猪肉块时——他是喝兑了水的威士忌才能咽下去——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有件离谱的事:有这么一个小孩,吉姆·麦克斯威尔——我跟你说过他吗?”

“我想没有。”

“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家伙,来自得克萨斯州南部很偏僻的一个地方,穿牛仔靴什么的。课堂上,他总是让我很吃惊,因为他很粗鲁——但是又很聪明,也是个很不错的诗人,至少他很快就会成为。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他一直等到别的学生都离开了酒吧,所以只有我们两个人喝最后一轮,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我,说他有话要跟我说,然后他就说了——妈的,宝贝,这可说得太过分了——他说他读到我的第一本书时,它改变了他的人生。这可不是最离谱的话?”

“哎,”她说,“这可是高度赞扬啊。”

“别,不过我是说我忘不了。你能想象我写的什么东西能改变得州南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他叉起一块猪肉放进嘴里用力咀嚼,感觉洋洋自得。

到了十一月份,他开始承认或者坚持认为自己的写作进行得根本不顺利。他会很多次从他的桌前起身,在室内大步来回,把烟头扔进壁炉(壁炉底的灰烬里,变得全是烟头,只有用木头大火狠烧一次,才有可能把烟头烧完),嘴里说着“到底谁他妈说我应该当个诗人?”之类的话。

“我可不可以读一下你最近在写的东西?”她有一次问。

“不,你会失去对我仅存的一点点尊敬。你知道像什么吗?就像差劲的打油诗,甚至不算是好的打油诗。哒嘀哒嘀哒,哒嘀嘀哩噗。我应该当个一九三几年时的写歌的,只不过就算那样,我也很可能会失败。得需要差不多二十七个我,才能成为欧文·伯林[2]。”他情绪低沉地站在那里盯着大窗户外面,看已经变黄的草地和光秃秃的树。“我读到过一篇对欧文·伯林的专访,”他说,“那人问他最害怕什么,他说‘有一天我伸手去够,却不在那儿了’。嗯,那就是我,宝贝。我知道我曾经有过——我以前能感觉到,就像你感到血管里有血,现在我伸手去够啊够啊,却不在那儿了。”

然后中西部漫长的白色冬天来到了。圣诞节时,杰克回纽约去看望孩子,整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开始她感觉孤独,直到发现自己挺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她试过写作她那篇杂志文章,但是那些粘滞的段落似乎完全写得不知所云。然后到了第三天,她收到姐姐写来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这一向有那么久了,她的生活一直只围绕着杰克·弗兰德斯转,她坐下来读这封信,记起了她是谁,奇怪地让她感觉新鲜。

…“无敌树篱”这里一切都好,大家都向你们致以爱意。托尼最近加班很多,所以我们很少看到他。孩子们茁壮成长…

萨拉还是一手漂亮的少女式字体,是她上初中时自学的。(“嗯,字写得挺可爱,亲爱的,”普奇跟她说过,“只是有点做作,不过没关系,等你长大后,就会多一点深度。”)爱米莉一目几行地看了信中无关紧要的部分,直到读到关键部分:

你可能已经知道,普奇失业了——那家房地产经纪公司破产了——我们当然很操心她。不过杰弗里想到了一个很大方的解决方法。他现在正在收拾车库上面的一套房子,给她弄成一个挺好的小小的家,她可以免费住在那儿。她有资格领社保了,托尼觉得让她住在那儿可能有点尴尬,我也这么想——并不是我不爱她,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是我们都能应付过去的。

现在要说到另外一条大新闻:我们快要继承那座大宅了!杰弗里和埃德娜到了春天,会搬回纽约住——埃德娜身体一直很不好,杰弗里也厌倦了路途遥远地上下班,想离他的公司更近一点。他们搬走后,我们就会搬进去,然后把那座小屋租出去,来增加一点迫切需要的收入。你能想象我去操持那么大的地方吗?

我已经把写作《乔治·福尔的美国》的事搁了起来,因为发现我不去蒙大拿州收集资料的话,就不可能有很大进展。你能想象有一天我会去蒙大拿州吗?不过我还在写作,准备写一系列关于家庭的小品文——科妮莉娅·奥蒂斯·斯金纳很擅长的那种,我对她的作品推崇之至。

还有更多——萨拉的信,总是以快乐的音符结束,即使她得勉强装出来——但是圣查尔斯来信中本质上的忧伤显而易见。

杰克回家后,他满怀雄心壮志。不再瞎胡闹了,他宣布。不再天天晚上过量饮酒,最重要的是,不再让学生们的作品占用他太多时间。她是否意识到他已经让事情发展到他几乎每天都要批改学生的作业?那是多么没道理啊。

“…因为问题是这样,爱米莉:我离开这一趟想了很多,离开,回过头来想一下事情对我有好处。问题是,我想我真的能写出一本书了,唯一使得无法到夏天结束前完成的——唯一的因素——是我自己不争气。如果我小心点而且走运的话——你除了小心,还得运气好——我能够完成它。”

“嗯,”她说,“太棒了,杰克。”

那个冬天似乎永远过不完。炉子坏了两次——他们得整天穿着羊毛衫和大衣,肩上披着毯子瑟缩在壁炉前——汽车坏了三次。甚至在他们两人各自都在写作时,日子还是过得有点惨淡。去市里一趟,意味着要穿上厚厚的袜子和皮靴,用围巾捂着下巴,浑身打战,直到汽车上的取暖器迎面吹来带着汽油味的暖风,然后在像雪本身一样迫近和发白的天空下,在冰雪上艰难地开车四英里。

有一天,爱米莉在超市买好了东西——她已经学会不再让超市把自己弄得没了主意,学会去到那里,怎样迅速、能干而且高效地来来去去——她在自助洗衣店坐了很久,里面热气腾腾、灯火通明。她从她用的那台机器的观察窗,看肥皂水和浸水的衣服在里面旋转;后来她看别的顾客,想猜出谁是学生,谁是教员,谁是市里的人。她买了一条巧克力,好吃得出乎她的意料——似乎(她对此未能察觉)坐在这里吃这条巧克力,是她一整天都想做的一件事。在等候干衣过程结束时,她开始隐隐有种发怵的感觉,可是直到站在温暖而有着点点棉绒的叠衣桌前,她才弄清楚了:她不想回家,发怵的并不是在冰天雪地里开车,而是回家,回到杰克身边。

“哼,那个操蛋的克鲁格,”二月里的一天傍晚,他进门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我想把他的睾丸踢进去,要是他有睾丸的话。”

“你是说比尔·克鲁格?”

“是啊,是啊,‘比尔’,那个长着带坑的下巴,有个迷人的老婆和三个忸忸怩怩的小闺女的忸忸怩怩的小杂种。”他就说这么多,直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喝下一半后,才再次开口。接着,他一个拇指按住太阳穴,手遮在眉毛位置,像是害怕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他说:“是这样的,宝贝,你试着理解一下吧。我是这儿的小孩所谓的‘传统型’,我喜欢济慈、叶芝、霍普金斯[3]和——妈的,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克鲁格是他们所称的“有实验精神型”——他抛弃了一切,他最喜欢的评论性形容词是“大胆”。有些小孩会吸了大麻,想到什么就记下来,克鲁格会说:“嗯,这一行很大胆。”他的学生都差不多,是市里最不知天高地厚、最不负责任的小孩儿。他们觉得当诗人,就是要穿奇装异服、写字歪歪斜斜。克鲁格已经出了三本书,今年还要出一本,他他妈的一年到头,都在那些操蛋的杂志上露脸,你甚至没法捡起一份上面没有操蛋的威廉·克鲁格[4]的杂志,宝贝,问题在这儿——这是关键一句:这个舔鸡巴的家伙比我年轻九岁。”

“哦,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妈的。今天下午是他们所谓的瓦伦丁节[5],意味着他们发放‘偏好纸’,学生都写上下学期还想上哪位老师的课,然后老师们一起整理出来。当然按说不用把这放在心上,大家都表现得一点都不在意,可是我的天,你应该看看他们通红的脸庞和发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的四个学生选择了克鲁格,四个,其中一个是哈维·克莱因。”

“哦。”她不知道谁是哈维·克莱因——有些晚上,她没有很认真听他说话——可是这时显然需要去安慰他。“嗯,杰克,我当然明白这为什么会让你感觉不好,可问题是不应该这样。如果我在这种地方上学,我会想跟尽量多的老师合作。这样不是显得合乎逻辑吗?”

“不算很合乎。”

“再说,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浪费能量去恨克鲁格的——甚至也不是教哈维·克莱因。你来这儿,是为了完成你自己的书。”

他把手从额头上拿开,攥成一个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把她吓了一大跳。“对,”他说,“爱米莉,你说得绝对一点都不错。我每天应该操心的,只应当是这本破书。甚至就是现在,要是我在吃饭前有半个钟头,我就应该在那张桌前工作,而不是拿很多像这样琐碎的、叫人生闷气的屁事来打扰你。你说得对,宝贝,你说得对。你这样提醒我,我要谢谢你。”

但是那天晚上后来的时间里,他都不说话,情绪低沉,让人捉摸不透。要么是那天夜里,要么是一两天后的夜里,她三点钟时醒来,发现他没在床上。后来她听到他在厨房里走动,把冰决丢进杯子。床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好像他躺在那里抽烟抽了好几个钟头。

“杰克?”她叫他。

“是啊。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回床上来吧。”

他过来了,可是没有钻进被窝。他穿着浴袍垂头丧气地坐着喝酒,有很长时间,这座房子里,只有他偶尔干咳的声音。

“哦,这不是我,宝贝,”最后他说,“这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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