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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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戴安娜轻声说,哆嗦了一下,迈克尔似乎能听到哆嗦声,害得他的后脊梁也跟着抖了一下。“他会死的。保罗绝对、绝对会死在这里。”

“我说,难道她不知道那样说很他妈不得体吗?”客人们走后,迈克尔对妻子说。“见鬼,她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那个愚蠢的‘勃朗黛和达伍德’笑话让她笑成那样,我也不喜欢。”

“我知道,”露茜安慰他说。“我知道,好了,今天晚上过得很——很尴尬。”

他很高兴他首先爆发,如果今晚他控制自己不发作,那可能就是露茜首先发作——而她的发作,不是生气,很可能是掉眼泪。

在拉齐蒙家里的阁楼一隅,迈克尔做了个书房——不是很大,却是完全私人的空间——他天天盼着独自在那儿的几个小时。他再次觉得他的书初具雏形,就快完工,只要他能完成最后那首统领所有诗篇的长诗。他给那首诗取了个恰当的名字——“坦白”,但有几行诗一直缺乏生气;结果整首诗似乎要崩溃或消失在他笔下。大多数夜晚他在阁楼上工作,累到浑身酸痛。也有些时候,他找不到感觉,只得抽烟枯坐,浑身麻木、精神涣散,鄙视自己,最后只好下楼睡觉。即使他睡眠不足,没休息好,第二天大清早还得混进拥挤的人群中赶去上班。

从家门在他身后合上那一刻起,他便卷入赶往火车站的汹涌人流中。他们跟他年纪相仿或比他年长十几二十岁,有些人甚至上了六十,他们似乎对彼此的一致颇为自豪:挺括的深色西装,保守的领带,擦得锃亮的皮鞋,迈着军人似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只有很少几个人是单独走着的;其他人几乎都有一个说话的同伴,大部分人三五成群地走着。迈克尔尽量不东张西望,免得招来友好的微笑——谁他妈需要这些家伙?——但他也不喜欢孤单,因为这很容易勾起他在军队中的痛苦回忆:在谈笑风生、适应性好的战友中,一言不发。当他们列队成群走进拉齐蒙车站后,这种不自在最为强烈,因为在那里除了站着等车之外别无他事可做。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人倚墙而立,透过不锈钢边眼镜,乜眼盯着香烟发呆,仿佛抽烟需要他集中全副注意力。这人个头比迈克尔小,看着更年轻,他的穿着不太得体:没穿西装,而是穿着坦克手夹克。在欧洲战场上时,这种结实耐穿的防风夹克曾让许多步兵羡慕不已,因为这种军装只发给坦克装甲部队的士兵。

迈克尔挪近些,好跟这人说话。他问:“你是装甲部队的?”

“啊?”

“我说战争中你是不是在装甲部队?”

年轻人看上去有点迷惑,镜片后的眼睛眨了好几下。“哦,这件夹克,”他终于说,“不不,这是我从一个家伙手上买来的,如此而已。”

“噢,我明白了。”迈克尔知道如果他说:嗯,这是桩好买卖,它们值得拥有,他会觉得自己更像个傻瓜,所以他闭上嘴,转身要走。

但是这个陌生人显然不想独自待着,“不过,我没打过仗。”他说。那种快速、下意识的道歉式口吻是比尔·布诺克常有的说话风格。“我直到四五年才参军,我从没到过海外,甚至从没离开过得克萨斯州的布兰查德基地。”

“噢,是吗?”这下话匣子打开了。“嗯,我四三年时在布兰查德待了一段时间,”迈克尔说,“打死我也不想留在那里了。他们让你在那儿做什么?”

这个年轻人脸上突然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乐队,伙计,”他说。“他妈的行军乐队。参军时我犯了个错,告诉面试我的人说我以前打过鼓,所以,你瞧,等我完成基本军训后,他妈的,他们把军鼓挂在我身上。行军鼓,咔嗒、咔嗒,降旗军鼓、正式行军军鼓、颁奖仪式,所有那些米老鼠类的东西。天啊,我差点以为自己无法活着从那里出来了。”

“那你是搞音乐的?参军前?”

“哦,不完全是。还没拿到工会卡[3],但我一直喜欢摆弄音乐。那么你在布兰查德做什么?基本训练吗?”

“不,我是个机枪手。”

“是吗?”那个年轻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小男孩般的热切神情。“你是空军机枪手?”

接下来又是一场愉快的谈话,就像在哈佛、在《连锁店时代》的办公室时一样,他只要尽量简洁地回答问题就行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听众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嗯,是的,二战时他在空军——第八空军;从英格兰起飞,没有,他从没被打下来过,也没受过伤,可是有几次他怕得要命;噢,是的,当然是真的,英国女孩真的很棒;是的,不;是的,不。

像以前一样,在听众兴趣消退前,他赶紧转换话题。他问年轻人在拉齐蒙住了多久——才一年——结婚了吗。

“噢,当然;谁没有?在这儿你认识没结婚的人吗?这就是人们为什么来拉齐蒙的原因,伙计。”他有四个孩子,全是男孩,每个相差一岁左右。“我妻子是个天主教徒,”他解释说,“她很久以来对那个一直固执得要命。我觉得现在总算说服她了,不过——不管怎样,希望如此。我是说,孩子们很好、很可爱,但是四个足够了。”于是他问迈克尔住在哪里,知道后他说,“哇,你拥有那一整套房子?真不错。我们刚买了一套楼上的公寓。不过,比在扬克斯时过得要好。我们在扬克斯住了三年,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等火车轰隆隆进站时,他们已经握手交换了姓名——这个陌生人名叫汤姆·尼尔森——他们走出来,到了月台上,迈克尔才发现他带着一卷纸,用根橡皮筋松松地捆着。但那纸看上去不够软也不干净,不像是纸巾;上头有些斑驳、反复拿捏过的痕迹,让人觉得像是辛苦画好的零件或工具的“说明图”,也许是汤姆·尼尔森的老板(修车铺的老板?包工头?)今天要的东西,尼尔森可能得在长岛某间阴暗的仓库里花上好几个小时去找那些零件。

如果不再发生别的事,跟汤姆·尼尔森一同坐火车进城可以成为今晚的谈资,告诉露茜几件可悲、可笑的事情:这个倒霉的、虔诚的、太过年轻的四个孩子的父亲,这个悻悻然在布兰查德基地咚咚咚敲着军鼓的家伙,甚至连件坦克夹克都没混到,更别提工会卡了。

一路上他俩坐在一起,刚开始两人都沉默着没有吭声,仿佛在找新话题;后来,迈克尔说:“布兰查德基地举办过拳击锦标赛,那时候你在那儿吗?”

“哦,是的,一直都有固定的比赛时间,很是鼓舞士气,你喜欢看吗?”

“嗯,”迈克尔说,“事实上,我参加过比赛,中轻量级的,打入了半决赛;后来,那个后勤中士用左刺拳把我打趴下了——从来没碰到过那样的左刺拳,他也知道怎么使用右手。第八回合时,从技术上讲他把我击倒了。”

“真要命,”尼尔森说,“当然,因为眼睛不好,我从来不去做这类事;不过,即使眼睛好,我可能也不会去试。差点打入决赛,你可真行啊你。那么你现在做什么?”

“哦,我是个作家,或者说至少我在试着写诗写剧本。有一本诗集就快写完了;有一两个剧本在小范围内上演过,就在波士顿这一带。不过,现在,我在城里找了份商业写作的活——你知道,得买柴米油盐呀。”

“是的。”汤姆·尼尔森侧脸看了他一眼,善意地眨眼笑他。“天啊,空中机枪手、拳击手、诗人和剧作家。知道吗?你真他妈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人。”

不管善意与否,这种玩笑让人很受伤。这个小杂种是谁?最糟糕最痛苦的是迈克尔只能承认这是他自找的。尊严与克制是他最为看重的,那么,为什么,他总是,他总是信口开河,随口乱说呢?

虽然保罗·梅特兰那种人并不会真的“死”在拉齐蒙,但显然他绝不会在拉齐蒙的通勤火车上将自己向某个傻瓜和盘托出,还招来他的取笑。

不过汤姆·尼尔森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给迈克尔造成的伤害。“其实,诗歌对我来说,是很了不起的,”他说。“我不能写诗来养家,可我一直喜欢读诗。你喜欢霍普金斯的诗吗?”

“非常喜欢。”

“是的,他多少能触动你的灵魂深处,是不是?就像济慈;叶芝后期的某些诗作也一样。我爱死了威尔弗瑞德·欧文,伊文·萨松也还行。我还喜欢一些法国诗人,瓦雷里那样的诗人,可我觉得除非懂法语,否则很难领悟他们的东西。我以前很喜欢为诗歌配插图——这样大干过好几年,以后我可能还会做回去,但我现在主要画些普通一点的画。”

“那么,你是个画家?”

“噢,是的,是的。我以为我跟你说过了。”

“没有,你没说过。你在纽约工作吗?”

“不,在家工作。有时候把画好的东西送到城里去而已。一个月两三次吧。”

“那么你能——”迈克尔正要说“你能靠画画养家吗?”可他打住了,问一个画家如何挣钱养家是个很微妙的问题。于是他说,“——那你能全职画画吗?”

“哦,是的。不过,以前我得回扬克斯教书——我在那儿教高中——但后来情况有所好转。”

迈克尔小心翼翼、冒险地问了个技术问题:尼尔森画的是不是油画?

“不,我试过,我对油画没太多感觉。我画水彩画,用笔墨勾勒轮廓,然后刷色——就这么简单,我在画画上仅限于此。”

那么,也许他局限于广告公司的艺术部门,因为“水彩画”很容易让人想起泊在岸边的小舟或展翅的群鸟等怡人小风景。他也可能局限于那种沉闷窒息的礼品画,在礼品店里,那种画跟昂贵的烟灰缸、粉红色的牧羊人牧羊女雕像,还有印着艾森豪威尔总统先生夫人肖像的餐碟摆在一起出售。

再问一两个问题即可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可迈克尔不想再冒险。他沉默了,直到火车把他们带进喧闹拥挤的中央火车站。

“你往哪儿走?”当他们走进城市刺眼的阳光下时,尼尔森问。“往南还是往北?”

“往北到五十九街。”

“好;我可以跟你走到五十三街。得去那儿的‘现代’报到。”

他们一路走,迈克尔一路想,等他们拐到第五大道时,迈克尔总算弄明白“去现代报到”是什么意思了,那是说他跟现代艺术博物馆约好了见面。迈克尔希望他能找到什么方法跟尼尔森一起去那里看看——他想看看尼尔森去那里到底做什么——最后,当他们走到五十三街时,还是尼尔森提出了这个建议。“想跟我一起进去吗?”他说。“几分钟而已,然后我们可以再朝北往你那儿去。”

当穿制服的人为他们拉开厚厚的玻璃门时,看门人的脸上似乎闪现出一丝敬意,开电梯的人也是,虽然迈克尔无法确定这是否只是他的想象。但到了楼上,走进一间安静的大房间后,远在房间那头的接待处,看见一名绝色美女摘下角质架眼镜,可爱的眼睛里闪耀着敬慕与欢迎之情时,迈克尔知道这不是他的想象,这是真而又真的。

“喔,托玛斯·尼尔森,”她说。“现在我可知道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换作普通女孩,可能还是待在座位上,拿起电话,摁下一两个键罢了,但这位姑娘可不普通。她站起来,飞快地绕过桌子,握着尼尔森的手,展露她苗条的身段和漂亮的穿着。当尼尔森向她介绍迈克尔时,她视若无睹,嘟囔了几句,仿佛才发现他的存在;然后她又飞快地回到尼尔森身边,两人快乐地谈笑了一会,迈克尔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噢,我知道他在等你,”她最后说。“你不如直接进去好了?”

里间办公室内,一个肤色黝黑的秃顶中年男人独自站在桌前,两手按着空无一物的桌子,看来确实在等着这一刻。

“托玛斯!”他叫道。

见到尼尔森的朋友时,他比那个女孩要礼貌点——他给迈克尔拿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迈克尔谢绝了——然后他回到桌前,说:“托玛斯,现在让我们看看你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橡皮筋解开了,透着墨痕的一卷纸松开来,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轻轻卷一次,再平铺在桌上,六张水彩画摊开来等着这人的检视——又像是为了享受这个艺术世界。

“我的天啊,”那晚迈克尔说到这里时,露茜说。“那些画怎么样?能跟我说说吗?”

他对“能跟我说说吗?”这句话有点生气,但没有过多计较。“嗯,它们肯定不是抽象画,”他说。“我是说它们是具象类绘画——画上有人、动物和其他东西——但是它们不完全真实。它们有点——我不知道怎么说”;说到这里,他非常感激尼尔森在火车上提供的唯一技术信息。“他用笔墨勾画出模糊的草图,然后刷色。”

她赞同地慢慢点了下头,显得很睿智,仿佛在表扬一个小孩有如此惊人的成熟见解。

“所以,不管怎样,”他接着说,“博物馆里的家伙开始绕着桌子慢慢走起来,他说:‘好啊,托玛斯,我可以马上告诉你,如果我放走这张画,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然后他又踱了一会儿步,说:‘我也越来越喜欢这张,我能两张都要吗?’”

“尼尔森说:‘当然,艾立克;请便。’他站在那里,平静得要命,穿着那件该死的坦克手拉链夹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么,他们收这些画是为了——季节性展出,还是别的什么?”露茜说。

“我们出来走在街上后,这是我问的第一个问题,他说,‘不,这些画是永久收藏的。’你能想得到吗?永久收藏?”迈克尔走到厨房台面处,又加了一些冰块和波旁酒。“噢,还有件事,”他对妻子说。“你知道他是在什么上面画的吗?抽屉衬里纸。”

“什么纸?”

“你知道的,人们垫在货架上,然后在上面摆放罐头食品等东西的那种纸。他说用这种纸作画有好多年了,因为它们便宜,后来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种纸对颜料的表现力’。再告诉你吧,他在他家厨房地面上作画,他说他在厨房里放着一大块四方平整的白铁皮,是很好的台面,说是把一张浸湿的衬里纸铺在上面,就开始撅着屁股画画。”

迈克尔回家后,露茜就一直在尽力准备晚餐,但老是分心,结果猪排烧得太干,苹果酱忘了晾凉,绿豌豆煮得太软,而土豆没有烤熟。然而迈克尔一点没发现,要么压根就不在乎。吃饭时,他一只手肘支在桌上,手搭在眉毛上,盘子边上摆着第三或第四杯威士忌。

“于是我问他,”他边嚼边说。“我问他,画一幅画要花多长时间。他说‘噢,运气好的话,也就二十分钟;通常一两个小时,有时花上一天多。一个月大概我会仔细检查两次,扔掉许多画——大约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留下的就是我带到城里来的这些。现代总想第一个挑,有时候惠特尼[4]也想看看;最后剩下的我就带到画行去——你知道,就是我的画廊。”

“他的画廊叫什么?”她问道,他又重复了一遍名称后,她又说了一遍“我的天啊”,因为那家画廊上过《纽约时报》艺术版,非常有名。

“他还告诉我——他没有吹牛;看在老天份上,这个小杂种说的全是实话——他告诉我他们至少一年为他办一次个人画展。去年他们为他办了两次。”

“嗯,有点难以——难以置信,是不是?”露茜说。

迈克尔把他的盘子推到一边——他甚至没动烤土豆——拿起他的威士忌,仿佛那是主食。“难以置信,”他说。“二十七岁。我是说,天啊,当你想到——天啊,亲爱的。”他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我是说,想到化难为易,”隔了一会儿,他说,“噢,他说他很乐意改天晚上请我们过去吃饭,说会问问妻子,然后给我们打电话。”

“真的吗?”露茜很高兴,像孩子盼着自己的生日一般。“他真的这么说了吗?”

“嗯,是的,但你知道这种事,也可能只是他一时说说而已。我是说这种事靠不住。”

“那我们给他们打电话呢?”她问。

他有点恼火,没有吭声。作为一个出生于上层阶级的姑娘,她应该有非常良好的教养才是。不过话说回来,首先百万富翁也许根本不太具备良好教养;普通老百姓怎会明白这个?

“好了,不行,宝贝,”他说,“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好。我可能在火车上再次撞上他,我们会把这事办妥的。”他又说,“听着,我还想再补充一点。当我最后到办公室时,头晕乎乎的。我知道我无法干活,所以我到布诺克那里混了一阵,我告诉他汤姆·尼尔森的事情。他听后说‘嗯,有意思,我想知道他爸爸是谁。’”

“噢,他就是这种人,对不对?”露茜说。“比尔·布诺克总是不停地说他有多讨厌讥讽他人,不管什么样的讥讽,可他真是我见过的最爱讽刺他人的家伙。”

“等等,更糟的是,我说,‘那好,比尔,首先,他爸爸是辛辛那提的一名普通药剂师,其次,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而他说‘哦,那好,行了,我想知道他拍的是谁的马屁’。”

露茜吃惊恶心太甚,腾地站了起来,双唇哆嗦着发出“啊”的一声。她站在那里,两手抱着自己,好像骨子里也在发冷。“噢,真卑鄙,”她发着抖说。“这是我听过最卑鄙无耻的话。”

“是啊,嗯,你知道布诺克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几周心情都不好。我想他跟戴安娜之间出了问题。”

“好,我一点也不奇怪,”她边说边收拾桌子。“我不懂戴安娜为什么不早点甩了他,我简直不明白她怎么受得了他。”

一个周六的上午,比尔·布诺克打来电话,难得一次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天下午他能不能一个人到拉齐蒙来。

“你肯定他说的是‘一个人’吗?”露茜问道。

“嗯,他有点含糊,只是一带而过,但我肯定他说了,我也肯定他用的不是‘我们’这两个字。”

“那好,结束了,”她说。“好。只是现在我们逃不掉了:他会在我们这里坐上几小时,向我们诉苦。”

结果不是这样——至少,布诺克刚来时不是这样。

“我是说,我喜欢短期的关系,”他坐在沙发上,倾身向他们解释,准备就自己来一场严肃的讨论。“我知道的,因为我过去一向如此。我似乎无法对一段关系长期保持兴趣,时间久了我会厌倦这姑娘。而我觉得腻了时,我会心烦意乱,就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如果长期关系对你们适合,那很好——但是,那是你们的事,对吗?”

他向他们汇报说,过去几个月来,戴安娜一直“吵着要结婚,哦,开始时是这里暗示一下,那儿暗示一下——这还容易对付——后来情况严重起来,最后我只好对她说,我说‘听着,亲爱的:让我们面对事实吧,好吗?’结果她答应从我这里搬出去——跟另一个女孩找了间公寓——我们见得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也许一周最多两次。上次我们来你们这儿时就是这样了。她参加了演艺班——你们知道这个城市里到处是这种小规模的‘技术’班,大部分是由那种想挣几个钱的过气演员办的,对吗?好,听上去像个好主意;我觉得这对她挺好。可他妈的,一两个礼拜前,她开始跟她们班上的一个家伙——一个男演员、混蛋演员——出去约会了;那家伙在堪萨斯有个有钱的老爸,他出钱让儿子到外面闯荡。三天前的晚上,我向你们发誓,这是我这辈子中最糟的一个晚上——我带她出去吃饭,她异常冷静、咫尺天涯似的——她告诉我她跟那家伙住在一起了,说她‘爱’他,他妈的!”

“老天啊,我跌跌撞撞走回家,感觉被大卡车撞了一般,我一头栽倒在床上”——说到这儿,他往后靠回沙发,一只手抬起来遮住眼睛,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哭得像个孩子,我停不下来,哭了几个小时。我一直说,‘我失去了她。我失去了她。’”

“嗯,”露茜说,“听上去不像是你失去了她,比尔;听上去更像是你甩了她。”

“嗯,当然,”他说,他的手臂还是遮着眼睛。“当然。这难道不是最最坏的损失?等你扔掉它后才发现它的价值?”

比尔·布诺克那天晚上住在他们家的一间空房里——“我早知道,”露茜后来说,“我知道他会在这儿过夜的”——第二天吃过午饭后才走。“你有没有发现,”等只剩他俩后,她说,“当别人说他们哭得有多伤心,哭了有多久时,你对他们的同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是的。”

“好吧,他总算走了,”她说。“可他还会再来,可以肯定还会经常来。但你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最糟的是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戴安娜了。”

迈克尔觉得自己的心抽了一下。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可从露茜说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这是真的。

“当一对情侣分手时,他们总指望你站在这一边或那一边,”她接着说,“可那几乎完全是出于偶然,这难道不可笑吗?因为,如果戴安娜先给我们打电话的话——很可能——那么她就成了我们的朋友,那就很容易将比尔·布诺克从我们生活中赶走了。”

“啊,我可不担心,亲爱的,”迈克尔说。“不管怎样,也许她会给我们打电话的。她可能随时打电话来。”

“才不会。我很了解她,别指望她打电话了。”

“好吧,见鬼,我们也可以给她打电话。”

“怎么打?我们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噢,我想我们可以查得到,但即使那样,我觉得她听到是我们也不会太高兴。我们还是任其自然吧。”

过了一会儿,当她终于洗完午饭的餐碟后,她难过地站在厨房过道上擦干手。“噢,我曾对跟她交朋友抱有很大希望呢,”她说,“还有跟保罗·梅特兰。你不是吗?他们都是那种很——很值得结交的人。”

“迈克·达文波特吗?”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电话那头传来拘谨的微弱的声音。“我是汤姆·尼尔森。听着,不知道这个周五晚上你们有没有时间,我和妻子想请你们过来吃晚饭。”

看来,达文波特夫妇永远不缺值得结交的好人。

* * *

[1] 狄兰·托马斯:1914—1953,威尔士诗人、作家。托马斯前后三次访美,第三次时醉酒死于白马酒吧,令这间文人聚集的酒吧更为出名,成了旅游景点。

[2] 系列漫画《勃朗黛》里的主人公,全球最受欢迎的一对佳偶,1930年至今,由慕拉特·伯纳德·扬和迪恩·扬父子创作,该系列漫画已被翻译成35种语言,在55个国家的2300多种报纸上刊载过,拥有2.5亿名读者,美国拍摄了28部有关勃朗黛的影片,还制作了很多广播和电视节目。勃朗黛还一度登上美国邮政发行的邮票,参加了国会图书馆的展览。

[3] 在美国,有工会的工作一般是大家羡慕的工作,有工会保护,收入高,工作稳定。

[4] 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四章

“地方有点小,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汤姆·尼尔森急匆匆从楼上公寓下来,在玻璃门前迎接他们进来时提醒道。“家里有四个孩子,真的很难保持房间整洁。”他妻子笑着站在上面楼梯口欢迎他们,这个女人一度虔诚的天主教信仰差点危及到她丈夫的事业。

她叫帕特。当她俯身去戳正煮着的菜,热气扑面时,当她弯腰眯眼隔着烤箱门察看,抽出烤肉给它们抹油时,脸上还有胆小虔诚的辛辛那提姑娘的影子;可是在小小的客厅里,当她手端酒杯,笑盈盈坐在客人中间时,很显然,现代艺术博物馆对她影响不小。她的身体端得笔直而不觉僵硬,穿着简单却很入时,大而迷人的眼睛与嘴巴,看上去快活与可靠兼而有之,仿佛生就如此。

三个年纪小些的孩子已送上床睡觉去了,但最大的孩子菲利普六岁了,被允许留下来。他矮矮胖胖的,小圆脸上没有一丝父母的痕迹,满腹疑虑地盯着客人们看。在母亲的催促下,才把装着洒过盐、抹着鹅肝酱的饼干碟子递过来,碟子放在咖啡桌上后,又回到母亲身边,紧挨着母亲站着。

“我们开始以为拉齐蒙全是那种,”帕特·尼尔森说,“你知道——那种里外透着拉齐蒙味道的人。”

露茜·达文波特赶紧向她保证,她和迈克尔开始也这样想来着。

他们没有谈绘画没有聊诗歌,达文波特夫妇还以为他们会聊那些的,相反,他们聊的全是鸡毛蒜皮。没多久,达文波特夫妇就明白以为文人们在一起时当然就该吟诗作画的想法有多愚蠢。

他们都痛恨电影,虽然大家都承认看得不少,结果大家就电影开起了玩笑。如果由简·阿利森来演郝思嘉会怎么样?如果丹·戴莱拿到汉弗莱·鲍嘉在《卡萨布兰卡》的角色又会怎么样?由平·克劳斯比或帕特·奥布莱恩来出演阿尔伯特·史怀泽的自传电影会不会更好?接着,迈克尔反问道,谁知道有多少部电影——喜剧片、爱情片、战争片、犯罪片或牛仔片都行——里有这句台词“听着,我能解释一切”。没承想,其他三人觉得这是最最搞笑的,让他很是不好意思。

菲利普被送去跟弟弟们一道睡觉去了,那准是间很挤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上下两层的床。不久聚会转移到厨房餐桌处。餐桌的大小四人坐刚刚好,厨房里才做完饭菜,余温未散。在餐桌那边,离炉子较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迈克尔看到了那块平板白铁皮,旁边是一个纸箱,上面有家乐氏爆米花的广告,纸箱里几卷新的抽屉衬里纸伸出来。他猜画作、墨水、笔、刷子肯定都放在那个纸箱里。

“噢,脱下外套、松开领带吧,迈克尔,”帕特·尼尔森说,“要不你会热死在这儿的。”饭吃了一会儿后,她凝视着全是蒸汽的窗户玻璃,仿佛那里能通往明亮灿烂的未来。“嗯,我们在这儿只会再住几个月了,”她说。“今年夏天我们就要搬到乡下去,汤姆有跟你们说过吗?彻底搬走。”

“那太糟了,”露茜发自肺腑地大声强调,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我是说对你们来说太好了,但对我们来说却太糟。我们刚认识,你们就要走了。”

帕特爽快地向她保证,那里并不太远:他们只是搬到帕特南县去,就在西切斯特的北边,她解释道,那里很乡下——连一点市郊元素都没有。她和汤姆去过那儿几次,四处看过,最后他们觉得最吸引他们的是靠近金斯莱村的一幢房子,位置、房屋全合适。房子需要修整,不过现在快弄好了;他们得到保证六月份会完工,可以入住。“从这里开车去不用多久——多长时间来着?汤姆?一个小时多一点?——所以你们看,还是很容易跟所有朋友保持联系的。”

露茜又切了一块凉了的烤牛肉,迈克尔从她脸上看出“所有朋友”这几个字让她有点受伤。难道尼尔森夫妇不是很清楚地说过他们在拉齐蒙没有朋友吗?但是,嚼着牛肉时,露茜似乎明白过来,帕特说的是在纽约的所有朋友——现代艺术馆的那帮人、惠特尼的那帮人、那些有钱有地位、买了很多托玛斯·尼尔森的画作的人,还有那些快乐、机智的年轻画家同行们,他们也会很快获得成功的。

“嗯,听起来很不错,”迈克尔热情地说。他已脱下外套、松开领带,解开衬衣最上面两颗钮扣,袖子也卷了起来,身体倾向酒杯,大声说着话。他知道露茜会嫌他声音有点大,可他决心暗示一下很快他也会摆脱世俗约束。“等我能甩掉那该死的工作,”他说,“我们也愿意搬到那种地方去。”他明显地冲露茜眨眨眼。“也许等那本书出版后,亲爱的。”

吃完饭,他们回到客厅,迈克尔发现五斗柜上摆着六到八个逼真的英国士兵微型雕塑,他们全副武装,穿着历史上一支著名部队的军装——这种收藏品可能每个都要上百元。“嘿,我的天啊,汤姆,”他说。“你从哪里搞到的这些东西?”

“噢,我自己做的,”尼尔森说。“很容易。你用常见的那种锡兵,把它们稍微熔化一下,改变一点形状,用模型飞机的胶水这儿那儿改动一下,剩下的就是上色而已。”

一名士兵举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是半卷着的英国国旗,“哦,真想不到。”迈克尔说,“你怎么做这面旗的?”

“牙膏皮,”尼尔森告诉他。“牙膏皮能做成最好的旗帜,如果你能让那细纹恰到好处的话。”

迈克尔想说你知道吗,尼尔森?你太他妈的了不起了。可是,待他喝了一大口手里的波旁酒后,他只说,那些士兵看上去真漂亮。

“哦,那不过是我做着好玩的罢了,”尼尔森解释道,“再说,孩子们喜欢看我做。我觉得我一直对士兵情有独钟。看这儿——”他抽开五斗柜上的一只长抽屉。“这些是作战部队。”

抽屉里塞满了几百个锡兵,全是从廉价商店买来的——手持步枪的士兵们摆着开火的姿势,有些士兵正要投手榴弹,机枪手或坐或卧,还有些士兵俯身在迫击炮炮筒上——这令迈克尔嗓子眼里意外涌上一股怀旧之情。他曾经一度以为,如果他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那也肯定是新泽西莫里斯敦唯一一个十岁后还痴迷于锡兵的男孩。当其他男孩们都改玩各种运动,不再玩模型士兵之后,他还在壁橱里偷偷藏着一盒这些士兵,清晨,在父母起床前玩上几个小时。有一次给他父亲撞到,父亲命他扔掉这些鬼东西。

“你也可以用它们来一场真正的战争,”汤姆·尼尔森说。

“真正的战争?”

“喔,当然,你没法玩枪战,但你可以来一场炮兵战。”另一个抽屉里有两把手枪,四英寸长的枪管顶上有个橡胶吸盘。“以前在扬克斯时,我跟一个朋友能玩上整个下午,”尼尔森说。“首先我们找一个好地形——没有草;只有些小山包的土地;如果是模仿一战的话,我们会在两边各挖一条战壕,然后我们把士兵们分开,部署它们得花很长时间,尽量想出最好的——你知道——最好的战术。哦,对于开炮我们有严格的纪律,你不能随意开炮,那样太乱。你得退回到自己的步兵部队后面六尺远的地方,你得一直把手掌这样撑在地上”——他弯下腰,将一支手枪的枪托紧紧竖在地毯上,演示这个动作。

两个女人坐在那边小房间里,帕特·尼尔森故作恼怒地抬起眼睛说:“噢,天啊,他们开始玩那些士兵了。算了,随他们去。”

“你可以控制发射角度和射程,”尼尔森说,“甚至可以改变阵势——我们过去玩的时候,一场战役中双方可以布局三次——但是你得从地面上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开火,就像真正的野战炮一样。”

迈克尔被这一切给迷住了,被尼尔森说这些时那种认真的神情、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孩子气给迷住了。

“然后,”尼尔森接着说,“我是说,如果打得好的话,我们在整个场景上布置香烟烟雾,放得很低,拍些照片。并非次次都成功,但有些照片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样。你还以为那是凡尔登战役什么的。”

“天啊,太吃惊了,”迈克尔说。“你们能在室内玩这个吗?”

“噢,我们下雨天玩过几次,但比在外面玩差远了;因为没有山丘、没有战壕什么的。”

“嗯,听着,尼尔森,”迈克尔装出一副好斗的样子,又喝了一杯。“我真想马上跟你打一战,只要我们方便——我家后院、你家后院,或随便我们能找的最好地形”——他觉得他快要喝醉了,不知道是威士忌还是友谊的作用,看到汤姆·尼尔森愉快地笑了,他很开心——“但是我会有点吃亏,除非我先学会如何操控它们;我还不知道怎么用我的野战炮兵,要不我们就在这儿建几个连队怎么样?就现在,在这间屋子里。”

“不,这个地毯不行,迈克,”尼尔森说。“得要木地板才能让它们站好。”

“好吧,该死,我们不能把地毯卷起来吗?就让我接受一点炮兵训练?”

他没太明白尼尔森说“不,听着,这——”的意思,但是他已经猛然冲向厨房门边的地毯,倒退到地毯边外,蹲下来,两手紧紧攥着地毯边——他才发现地毯是那种便宜的绿地毯,磨得很旧了——他刚从地上掀起来时,只听尼尔森叫道:“别,我说等等——它用大头钉钉着的。”

太晚了。一百颗地毯大头钉飞起来,在旧地毯三边扬起的灰尘间舞动——只有房间那头,咖啡桌和女人们坐着的地方地毯还无力地固定着,几英寸而已——帕特·尼尔森腾地站起来。“你在干嘛?!”她喊道,迈克尔永远忘不了那一刻她的脸。她没有生气,至少暂时还没有;她只是太吃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嗯,我——”迈克尔可怜巴巴地说,手里攥着的地毯快抵着下巴。“我不知道它是固定住的,我非常抱歉我——”

汤姆·尼尔森赶紧解围:“我们刚才想部署士兵来着,亲爱的,”他解释说,“没事,我们会复原的。”

帕特两只小拳头抵在腰间,她现在气得要命,红着脸,对她丈夫而非客人们说,仿佛这样更礼貌似的。“我花了四天才把所有这些钉子敲进地板里去的。四天!”

“夫人,”迈克尔开口说,因为凭他以前的经验,把一个年轻姑娘叫作“夫人”有时候能帮他摆脱困境。“我想,如果你能借我一把小锤子,再给我一些钉子,我马上消除这场灾难。”

“噢,别傻了,”她说,这次她没再对着汤姆说话。“如果我用了四天,你可能得花上五天时间。不过,你能做的——你们俩能做的——就是弯下腰把该死的钉子捡起来,一颗都不要剩。我可不想明天早上孩子们来这儿,划破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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