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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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从贝尔维尤出来了,”他说,“我一直都害怕,怕走过街角。那里不会再有蛇,但是对防空炮弹的恐惧还是阴魂不散。我过去总觉得我再走过几个街区,走到第七大道,我会走进高射炮火区,走进炸弹区,那就一切结束了。要么我死了,要么会有警察过来把我送回贝尔维尤去——我说不出哪个更可怕。

“好了,当然这些只是一个部分,还有很多。但是你知道,中心思想是恐惧与疯狂的不可分割。恐惧令你发疯;发疯令你恐惧。噢,其中还有第三元素,如果我想从这两者中提取更重要的东西的话。”

他住口,想等萨拉问第三元素是什么。然而,她没有问,他只好告诉她。

“第三元素是阳痿,你无法做爱。对此我有过一小段——个人体会。”

“你有过吗?”她问。“什么时候?”

“噢,那是很久以前了。多年之前的事了。”

“这事在男人们中很常见,是不是?”

“我想可能跟恐惧一样常见,”他说,“或者跟发疯一样平常。我要相当寻常地对待这三者,你知道,我要说明这三者如何相互作用,说明它们其实就是一码事。”

那时,他知道自己很想把玛丽·方塔纳的事告诉她,可能也是他为什么会一开始便提及第三元素的原因。以前跟萨拉说起其他姑娘们总是很轻松很愉快——他跟她说起简·普林格时,甚至有些喜剧效果,其他故事他也讲得不错——但是玛丽·方塔纳一直是他的秘密,一直如此。此刻,在堪萨斯的阳光下,没理由不能公开讨论乐华街那可悲的一周:萨拉甚至可以提供必要的话语让它们在他记忆里安顿下来,最终消失。

但是萨拉一直在忙活,收好纸碟,把它们装进纸袋;站起身,抖掉地毯上的面包屑,现在她把地毯整齐地叠好,一下、两下,这样好拿。

“好了,迈克尔,有些地方我可能听得不认真,”她说,“因为我觉得有点病态。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在说‘发疯’啊、‘变疯’啊,当然一开始时可以理解,因为我们都想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对方。哪怕劳拉在这里时,你都没放松过。如果有一刻你没有提起它,那可是我们的大幸。所以,你看,我开始觉得整个谈话只是你的任性而为,是自怜与自夸的奇怪组合,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让它听上去诱人,哪怕是在一首诗里。”

说完她往屋里走去,迈克尔除了举着温暖的空啤酒罐外,不知如何是好。萨拉在穿过草地时,停下来,弯腰伸手抱起儿子,将他抱在一侧腰间,这两个人看上去完全自足自成一体。

从几本全国性杂志上看,当一名单身母亲在美国已成为一种新浪漫。单身母亲勇敢、自豪、机敏;她们有“需求”、有“目标”,这令她们在传统保守的社会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今天,时代变了,她们可以找到焕然一新的开放地区,比如说,加利福尼亚的马林县,现在就成了刚离婚的年轻女人活跃诱人的圣殿并以此闻名,大多数女人已身为人母——同时那里也成了许多赶时髦、优秀的年轻男人的圣殿。

当他独自坐在麦克黑尔医生诊室外等候区的橙色椅子上时,迈克尔发现手掌湿乎乎的。他在裤子上乱擦一气,想擦干,但是它们很快又湿了。

“达文波特先生?”

他站起身走进去,迈克尔确信他的第一印象错不了:麦克黑尔医生还是彬彬有礼,威严庄重的模样,还是那个安定、居家型的男人。

“呃,医生,这次不是关于我女儿,”当他们关上门坐好后,迈克尔说。“我女儿现在没事了,至少我觉得她好了,但愿如此。这次是关于别的,关于我自己。”

“噢?”

“在我们开始前,我想告诉你我从来不信你们这种行当。我觉得西格蒙·弗洛伊德是个讨厌的傻瓜,我觉得你们这些人说的‘治疗’通常是种有害的营生。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想找人说说话,找个信得过、嘴巴闭得紧的人。”

“那好,”医生脸上神色宁静,一副乐于专心倾听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尔觉得他仿佛正步入虚空之中。“问题是,”他说,“我觉得妻子打算离开我,我觉得这快要把我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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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迈克尔五十二岁时,脑子里成天想的、嘴上说的就是——离开堪萨斯,回家乡去。他心中的“家乡”与纽约无关,他一直很清楚这点,也强调这点。他想回波士顿、回剑桥,战后那里的一切在他心中一直栩栩如生,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好运来临,让梦想成真。

萨拉常说她觉得波士顿可能“很有意思”,那更让他有信心,不过有时候她说起它时有点心不在焉。

“我没说非去哈佛不可,”他好几次跟她这样解释。“我向那些小镇大学都交了申请,有些应该会管用。

“噢,并不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你明白吗?这种升迁是我应得的。我在这里干得很好,我已够资格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我老了,我知道我属于哪儿。”

保罗·梅特兰可以任其生命、才华湮没在中西部的平庸之中,但是,就像他不喝烈酒体现出的刻意的平淡无奇一样,这也只有保罗·梅特兰能够解释。其他有才华的人总想要个振奋激励的环境——从某一方面来说,迈克尔觉得自己早就需要一个振奋激励的环境,自从萨拉打消了他写贝尔维尤一诗的积极性后,他一首诗也没写出来。

不过,他内心清楚,这么急着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且不论合不合理,他觉得如果他能带萨拉回波士顿,留住她的把握可能更大。

每天,他朝车道尽头的大锡铁盒邮箱走去时都凝神静气;一天清晨,他在那儿发现一封改变一切的信。

是波士顿大学英语系主任的来信,一封聘书,清清楚楚,绝对错不了。信中最后一句话,让迈克尔大步跑回家中,冲进厨房,萨拉在那里洗早餐的碗碟——这句话让他双膝发软,让他脊梁挺得笔直,他就这样颤抖着把这封信递到萨拉惊愕的脸前:

请容我撇开工作说一句,我一直认为《坦白》是这个国家二战后最出色的诗歌之一。

“哦,”她说。“这可真是——真是非常好,是不是?”

它很好,毫无疑问。他读了起码不下三次,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时萨拉走到门口,在洗碗巾上擦干手。

“那么,我想,回波士顿的事已成定局了,”她说。“对不对?”

对,全定了。

但是这个姑娘,曾几何时,那首诗的最后几行让她“浑身战栗”、让她哭泣;此时此刻,看上去却那么冷静平淡,像其他家庭主妇一般考虑着搬到新地方去的种种实际情况,他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转变。

“也好,”麦克黑尔医生说。“有时候换个环境很有帮助。你也许能找到一种全新的视野来看待你的——家庭形势。”

“是啊,”迈克尔说。“全新的视野,我正期盼这个,也许是个新开始。”

“没错。”

然而迈克尔早就不耐烦这种一周一次的谈话。每次谈话总是很尴尬,也谈不出什么结果。你早就知道医生才不管你呢,又怎能指望你会在乎他呢?

这个堪萨斯居家男人晚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他会埋在沙发里看电视吗?也许会,是不是旁边还坐着十来岁的孩子,不管一个还是两个,他们找不到更好的事可做,只好陪他坐在那儿看电视?他妻子会端上爆米花吗?他会一把一把吃得满手油腻吗?当他专心致志看节目时,他会冲着泛着蓝光的屏幕微微张开嘴吗?他下巴上会流下一条化了的黄油印渍吗?

“嗯,不管怎样,医生,感谢你为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给我这么多帮助。我觉得在我走之前,我们不用再见面谈话了。”

“那很好,”麦克黑尔医生说。“祝你好运。”

飞往波士顿那天,在机场,萨拉迷离梦游般,他以前也见过她这样子,往往是上午喝过几杯后,那是飘飘然、惬意的宿醉,午后小睡总能让它消失,但这种情绪在这种道别场合下真不合适。

在巨大的候机厅里,她走得离他远远的,儿子蹒跚着跟在她身边,抓着她的食指。她看似对一切都兴致盎然,仿佛以前从未曾见过机场。当她回到他拿着票站着的地方时,她说:“真有意思,你知道吗?距离不再是问题,地理位置也几乎不存在。你只要在密闭的机舱里打个盹,一会儿工夫——多长时间没关系,因为时间也不再重要——等你恢复意识时,你已身处洛杉矶、伦敦,或东京了。如果你不喜欢你的目的地,你可以又打个盹,再飘上一会儿,你就到了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是啊,”他说。“好了,你瞧,我觉得那边开始登机了,所以,亲爱的,照顾好自己,好吗?我会尽快给你打电话的。”

“好的。”

“嗯,我觉得你会发现这是本转型时期的诗集,阿诺德,”迈克尔对他的出版商说,他们在纽约一间餐馆里共进午餐。“有点像平台期的表现,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阿诺德·卡普兰冲着第二杯满满的马蒂尼点点头,那样子说明他的耐心与理解。他的出版社出版了迈克尔早前的诗集,次次都亏钱。但是,并非利润动机促使你去出这种诗集;如果说有什么原因的话,那便是你知道如果放走他,别的商业出版社可能会很高兴把他接手过去,亏点钱没关系。好了,这是个可笑的行当,人人都知道。

迈克尔还在解释说他觉得自己还能干一番大事,不过要冒点风险才能成功,但是阿诺德·卡普兰对这些话已充耳不闻了。

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大学同班同学时,阿诺德·卡普兰也曾“文艺”过。他像其他人那样拼命努力,想找到法子写点自己的东西,表达出自己的心声。时至今天,在康涅狄格州斯坦福他家的地下室里,还有满满三箱以前的手稿:一部诗集、一本长篇小说和七个短篇小说。

写得并不太糟,它们甚至完全拿得出手。那些东西几乎人人都想读,且读得津津有味。那么,阿诺德·卡普兰为何不把它们变成铅字呢?怎么回事?

他现在是这家出版社的资深副总裁,他赚的钱比孩提时代想象的要多得多,但代价是他得花上太多时间用于这种应酬——自己掏钱喝得个半醉,假装在听达文波特这种老得飞快的斗士说废话。

“…噢,我不想给你留下这种印象,认为这种作品是次品,阿诺德。”迈克尔还在说。“它们我全都喜欢,如果不喜欢我也不会拿来出版。我觉得它非常——非常成熟了。我妻子也喜欢它,她是个严厉的批评家。”

“好的。露茜怎么样?”

“不,”迈克尔皱着眉说。“我和露茜早就离婚了。我以为你知道呢,阿诺德。”

“嗯,可能我知道,不过我忘了,有时候会这样。那么你又结婚了?”

“是的,是的,她——非常好。”

他俩都没吃什么——在这种午餐中你别指望谁能吃下多少——当乱七八糟的盘子被撤走后,他们陷入沉默,偶尔说两句客套话应酬一下。

“你怎么去波士顿,迈克尔?坐飞机还是火车?”

“嗯,我想租辆车,开过去。”迈克尔说,“因为我想顺道停一下,看望几位老朋友。”

租来的车很大,黄色的,很轻松地便开着上路了,仿佛车自己会驾驶,他就这样神奇地开着,一下便到了帕特南县。

“不,家里没别人,就我们俩,”帕特·尼尔森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们都很想见你。”

“真是艘好船,老爹,”汤姆·尼尔森站在车道上说。迈克尔停好车,从车里走出来。“轮胎很漂亮,”说完这个小笑话后,他才走上前来跟迈克尔握手。

他看起来老多了,眯着眼,人有点干瘪,但这正是他刻意培养了多年才有的样子。很久以前,他还不到三十岁时,有位崇拜者给他拍了张户外照,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在他年轻的脸上意外地捕捉到中年人的表情,汤姆把那张照片放大后一直挂在工作室的墙上。“这是什么?”迈克尔曾问他。“展示自己的照片,怎么样?”汤姆只说喜欢它,他喜欢把它挂在那里。

当他们一起进到屋内,迈克尔看到汤姆又弄了一套军装:一套真正的老式“飞行员夹克”,只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才做才分发的那种。到目前为止,汤姆一定穿遍了所有军种的军装。

帕特笑着张开双臂从房间那头走过来——“噢,迈克尔”——他觉得她看上去状态很好,比她年轻时还要好。如果运气够好,钱够多,加上先天的好身材,有些女人似乎能永葆青春。

倒完第一轮酒,他们围坐在一组沙发上,谈话慢慢开始了。尼尔森家的四个儿子都“很好”,不过全都大了,离开家了。大儿子最让父亲骄傲,因为他成了专业爵士鼓手——“从未给他的工作惹过任何麻烦”——其他两个孩子都有份别人羡慕的工作。但是当迈克尔问起跟劳拉差不多大的泰德时,做父母的垂下眼睛,似乎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说。

“哦,”帕特说,“泰德在——你知道——在如何认识自己这个问题上有些麻烦。但是他现在稳定多了。”

“是啊,嗯,劳拉也经历过一段痛苦时期,”迈克尔告诉他们。“她不喜欢沃宁顿,后来她在外面晃荡了一阵子,但没多久她便回到正常生活中来了,她在比灵斯还不错。”

汤姆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是柔和迷惑的表情。“什么不错?在‘比灵斯’?”他说话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以为“比灵斯[1]”类似于应付账款部、数据处理中心或人事部门之类的地方,可能是某个干净整洁、组织有序的商业公司的内部机构,四处游荡的姑娘总算找到了安全的职业港湾。

“比灵斯州立大学,在堪萨斯,”迈克尔告诉他。“是所高等教育机构,好吗?可以说它有点像哈佛、耶鲁,只不过是有着大草原、每天能闻到从牲畜围栏那边飘来的可笑气味的哈佛、耶鲁,那就是我他妈赖以为生的地方。”

“噢,我明白了。劳拉在那儿读书,对吗?”

“对,”迈克尔说,现在他有点不好意思。在这所房子里,他最不想做的就是,扮演那个失败的、被逐出门的邻居。

“我们再也没见过露茜了,”帕特说。“也没再听人说起过她。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你知道她在剑桥做什么吗?”

“嗯,我想她用不着‘做什么’,”他说。“她从来不用去挣钱,你知道,永远用不着。”

“噢,好了,我当然知道这点,”帕特不耐烦地说,仿佛他说穿这点太粗俗。“可是她当然得让自己忙活。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谁像她那样有热情有干劲的——或者说精力充沛的。不管怎样,如果你上那儿去,见着她、跟她说话的话,记着向她表达一下我们的问候。”

迈克尔保证他会的,接着帕特去厨房“看看晚饭怎么样了”,于是他跟着汤姆进了工作室闲聊。

“嗯,露茜几乎什么都尝试过,”汤姆说,穿着飞行员夹克的肩膀耸起来,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的样子像个真正的飞行员在讨论一次不太成功的飞行任务。“艺术领域内的每样东西,我是说,除了音乐和舞蹈以外。而我猜不管哪一样,你都得从小开始。她试过演戏、试过写作、试过画画。真正全身心投入每一门艺术之中,非常努力——只是,画画那一段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

“嗯,因为她请我评论她的画作,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有点临时发挥,给她一些表扬,但她并没上当。我感觉得出她很失望,这让我觉得很讨厌,但是我无能为力。

“所以,事后我想,嗯,如果她当不成画家,那她也成不了作家,或演员——听着,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刺耳,迈克,但是真的有许多女人忙于尝试一些东西。噢,你会发现男人们也这样做,但是男人们一生中选择更多,要么就是他们压根没有那么认真开始过。那些女人让你伤心,我是说她们大部分都是很好,很聪明,让人佩服的姑娘——你不能用‘愚蠢’那类词打发她们——而且她们一直在努力尝试,直到她们的脑子乱了,或者直到她们太累了,她们才想放弃。有时候,你真想搂着那种姑娘的肩说:‘嘿,听着,亲爱的,放松点,好吗?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说过你非得做这个不可呀。’啊,好了,见鬼,这并不是我真的想说的,不过也差不多这个意思。”

“噢,我觉得你说得很清楚了,”迈克尔说。

看来他们三人都急于快点吃完这顿简便的晚餐,仿佛今晚有聚会。他们想回客厅去,那儿有白兰地,有咖啡,再聊上一两个小时——而帕特·尼尔森想说的,显然,只有露茜。

“嗯,关于她,有一件事我真的到现在也不明白,”当帕特重新在沙发上坐好后,她说,“就是她对心理疗法的信任——她相信它,她依赖它。她似乎把它当成一种宗教,所以你会觉得你想说的有关它的任何贬损之辞或玩笑之语都是种亵渎。我是说,有几次我几乎想抱着她,摇醒她说:‘在这点上你这么聪明,露茜,你这么聪明风趣的人,不要被这种一点也不好玩的弗洛伊德式的混账话给骗了。’”

“是啊,”迈克尔说。

“噢,等等。等等。”帕特转身对她丈夫说。“那个差劲的大众心理学家叫什么来着?”她问道,“那个在五十年代赚了几百万的人?”

“你是说写《如何爱》的那个家伙吗?”汤姆的话很有帮助,但还是迈克尔补充上了作者的名字:

“德瑞克·法尔。”

“对,德瑞克·法尔。”帕特在沙发中动了两动,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看来不管她要讲露茜的什么事,她都能从其中得到某种肉体上的快感,迈克尔担忧地看着她。但他开始体会到极棒的、有白兰地味道的超脱之感——是对这两位可能从来也不是朋友的老朋友的免疫——他准备好了。

“嗯,”她开始说,“一天下午露茜来我们这儿——容光焕发的样子——告诉我们她刚刚在电话里跟德瑞克·法尔聊了半小时。她说她花了好多天才弄到他的电话号码,她说拨号时,她很不好意思,结果一通话她就向他道歉,而他的声音悦耳,说的话也让人愉快、让人安心。她是怎么描述他的声音来着的,汤姆?”

“我想是‘甘醇’。”

“没错。就是这种‘甘醇’的声音。接下来他问她有什么问题。”

“嗯,你了解露茜,”帕特说着露出那种向来讨人喜欢的笑容,眼里全是笑意。“她不会跟我们谈起那部分的,她跳过去了。她一直很保守,十分注重隐私。她说她不懂为什么他对她告诉他的任何事全有种‘极为罕见的天生的洞察力,简直难以置信’——她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帕特承认道,“你得承认,那天她来我们这儿之前,可能喝过一两杯。不过,我记得最清的是她总结时说的话。她说:‘德瑞克·法尔在半个小时内教给我的东西比我十一年来的心理治疗有用得多。’”

迈克尔搞不清他们是等着他笑笑呢,还是皱眉抑或难过地摇头,但是他不想做出以上任何一种反应,所以他只好微微挪动上身向前靠了靠,埋头冲着酒杯。

可能是时候重新上路了。现在回想起来有点记不清,为什么他把这里定为第一站?他猜是因为他想让汤姆·尼尔森知道他还活着。如果今晚的谈话有点不同的话,他可能会抓住任何一个谈话机会告诉汤姆·尼尔森波士顿大学那人对于那首诗的评价。

“…你真的不想在这儿住一晚再走吗?”帕特说。“家里有很多空房间,你来这里我们都很高兴,明天早上你可以精神饱满地出发。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住到明天下午,那样的话,你可以结识很多住在路上的很棒的新朋友。他们算得上——是名人,个个名字掷地有声。嗯,拉尔夫·莫林一家,你知道吗?《黑夜忧郁》?”

“哦,实际上我认识他们。男的只见过一次,但是女的我认识很久了。”

“是吗?那你一定要留下来。他们人很好,不是吗?她很迷人,对吧?她真是出类拔萃!”

“她当然是。”

“这么说也许有点傻,”帕特说,“但是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美丽的脸庞。而她的整个姿态,举手投足,姿态曼妙,只要她一进门似乎就能电倒屋内所有人。”

“是啊,”迈克尔说。“噢,是的,我同意。真好笑,我第一次见她时,我便知道我没救了,我这一辈子都晕晕沉沉、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

“噢,那么年轻,”她说。“那么纯洁无瑕。”

“嗯,”他很大度地表示异议。“也不太年轻,真的不年轻了,帕特,我们全都老了。”

她有点迷惑,迈克尔也是。接着她说:“噢,噢,不。你一定说的是他那位可恶的前妻。我说的是艾米莉·沃克,你知道,那位女演员。”

迈克尔花了两三秒钟才弄明白,于是他问:“你从哪里弄来‘可恶’这个词的?”

“嗯,拉尔夫提到她时没有一次不是哆嗦的,那样子你能感觉得出来——他偶尔说她很‘没劲’。他告诉我们那段婚姻在——你知道——在他结束那段婚姻之前早就死了;现在她每个月还要从他这里挖走大笔钱。按他的说法她当然算不上个宝。”

“嗯,好吧。那他有没有偶尔跟你们提起她是保罗·梅特兰的妹妹呢?”

尼尔森夫妇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赶紧又转身对着迈克尔;汤姆才反问道,并没指望迈克尔回答,这是不是他妈最该死的事儿。

“嗯,我们都非常喜欢梅特兰夫妇,”帕特解释说,“可是你知道在他们搬走之前我们交往不过一两年,所以现在我们都不记得保罗有没有说起过他有个妹妹。”

“不,他说起过她的,亲爱的,”汤姆说。“说了很多。有一次他还请我们过去见见她,那次她带着孩子们来他家,但是我们那天没有去。只是,好笑的是,我一直有这种印象,她嫁给费城某个拼命努力的三流小人物。”回忆了片刻之后,他说:“狗娘养的。”

“嗯,”迈克尔说,“有时候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认识一个人。”

他离去时,他们磨蹭着——从壁柜里给他拿来雨衣,为他打开前廊的灯,跟他一起走出门来,来到车道上,然后老一套的握手,礼节性的小小亲吻。尼尔森夫妇似乎想道歉,但又不知道要为什么道歉。他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出很可能得等他走了之后他们才会自在。

在波士顿的收费高速公路上肯定开了有一个小时,这辆黄色汽车在自己的行车道上突然一个急转弯,迈克尔急打方向摆直车身,虚空之中,他听到自己愤怒地大声说:

“噢,还有件事,只此一件,尼尔森,我觉得你最好脱掉那件飞行夹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因为如果你不脱的话,我打算把它从你他妈的背上给扒下来,我还要一拳打爆你的嘴。”

* * *

[1] 比灵斯:原文为“Billings”,在英文中有记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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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剑桥喜来登酒店的房间里只有一样东西让迈克尔觉得不舒服,便是那面全身穿衣镜。站在它面前,皱眉、微笑、弯腰或站直,一举一动无法逃脱他已五十三岁的模样。当他洗完澡出来,光身子的样子总让他吃惊——嗨,老头!——他只得急急穿上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好说的,两条腿虚弱得踩不动自行车,一个毁掉的中量级拳手有何美感可言?打电话时,他发现自己时不时忍不住转过身,看一眼镜中讲电话的老头。

他每天给萨拉打电话,不管有没有新鲜事可说,他急切地盼望着打电话,仿佛她的声音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第四还是第五天下午拨堪萨斯的电话时,他想起此时还没到下午五点钟,他应该在五点以后打电话,那时长途电话费便宜些。昨天他已犯了这种错,萨拉温和地说他在浪费钱。于是他坐在小小的奶白色电话桌前等着,无事可做,只好偷眼看着这个驼着背等待的老男人。

过了一会儿,为了打发时间,他盲无目的地顺手拿起小架子上的本市电话簿,一页页翻起来,低头看着达文波特这一栏,他看到了露茜的名字。

听到他就在这座城市里,她十分高兴——“噢,我以为你还在堪萨斯”——他问她愿不愿意今晚一起吃个饭,她犹豫了一两秒,然后说:“好的,行啊,为什么不呢?七点钟怎么样?”

当他们挂上电话后,他很高兴他听从内心冲动给她打了电话。可能会很好的,只要他们彼此客气、小心,他也许能找到一些谈话方法,了解多年来他一直想知道的她的一些事情。

当他的手表告诉他是时候可以给堪萨斯打电话了时,他立即跟萨拉说了起来。

“…关于公寓恐怕我还是没什么新情况可以报告,”他对她说。

“哦,我没指望会有什么新情况,”她说。“你到那里才几天。”

“我绝对已见过一打地产经纪了,但他们手上全都没有房子。除此之外,你知道,我大部分时间都被大学事务占去了,我要把工作安顿好。”

“当然。嗯,没关系,不着急。”

“噢,我今天见到我的头儿了。你知道吗,给我写信的那家伙?真好笑,我以为他是个老头——我总觉得喜欢我的诗的人可能比我老——可他只有三十五岁。不过人很好,很热情。”

“哦,”她说。“好啊。”

“所以我猜从现在开始,我的大部分读者可能都比我要年轻,可能早就这样了,如果还有人看我的书的话。”

“行了,”她说,“当然还有,”她声音里透着厌倦,令他觉得过去他老是从她那里寻求这种安慰。

“不管怎样,这周剩下的时间,还有接下来的整个一周我会用来找房子。如果市里没有什么好房子的话,我会去市郊看看。”

“行。但是说真的,这又不着急。为什么你不随它——你知道——随它多久呢。我在这里过得很舒服。”

“我知道你过得舒服,”他说,手中的电话开始变得潮湿滑溜。“我知道你过得舒服,但是我不,事实上我有点绝望,萨拉。我想带你上这边来,免得——”

“免得什么?”

“免得失去你,也许我已经失去你了。”

他不敢相信居然沉默了那么久后她才说:“难道你不觉得这种说法真好笑吗?一个人怎么会‘失去’另一个人?真有那种事?”

“没错,真有其事,绝对发生过!”

“好了。不过,难道那不意味着从一开始彼此便有种隶属关系吗?那说得通吗?我宁愿相信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她说,“我们的第一要务从来都是我们自己,我们得尽力过好。”

“是啊,好的,听着。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看些什么东西,萨拉,但是我不想再听这类女权主义的狗屁话了,听清楚了吗?如果你想说大话套话,你最好找个跟你同龄的男人去说。我老了,我不吃这一套。我在世上混了这么久,我太了解了,我太了解了。现在,我想在这次愉快交谈中再提及一点,你愿意听吗?”

“当然。”

但是他得等到心跳没那么快后,等他的呼吸平静下来后,他才能再张口说话。

“你跟我说过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开始说起来,声音突然平静得很夸张,“就在不久之前。”

“是的,我记得我说过。”她说。“我说那话时就知道你以后会重提的,早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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