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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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条:启示录
作者:(英)奥利弗·波登著 丁麒铭,宋梦洋译
出版社:新星出版
社出版时间:2015年11月
ISBN:9787513319393
丛书名:刺客信条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科幻
图书>小说>外国小说>英国
内容简介
岁月蹉跎,伟大的刺客大师埃齐奥奥迪托雷已将步入暮年,
但他的智慧却有增无减,这把刺客之刃也愈加锋利。
如今,他又踏上了新的征程,前往叙利亚去找寻传说中属于刺客宗师阿泰尔的一处失落多年的大图书馆。
那里沉睡的智慧可能会永远地消灭圣殿骑士团。
然而,谁都无法想到的是,这次旅程竟然就此开启了新一段惊心动魄的冒险……
沉眠在图书馆中的不仅仅是那些失落多年的知识,同时还有一个足以震惊整个世界的秘密。圣殿骑士团妄图染指这个秘密,并借此控制全人类。如果埃齐奥要抢先一步打开图书馆,那么他就必须搜集齐五把神秘的钥匙。为此,他转向前往了著名的君士坦丁堡――时势漩涡的中心,在那里,圣殿骑士团正策划着一个阴谋,准备在这个奥斯曼帝国的新都掀起一场新的血雨腥风。
遵循着伟大先辈阿泰尔的脚步,埃齐奥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圣殿骑士团。这场奋斗的赌注将前所未见,而一切的关键,便在于能否赢得这场与时间的赛跑……
基于育碧娱乐软件公司的畅销游戏“刺客信条:启示录”改编
作者简介
奥利弗·波登,科幻奇幻小说作家,曾创作过多部畅销作品,被《泰晤士报》盛赞为“高阶奇幻的先行者”。著名游戏公司“育碧”旗下的刺客信条游戏系列小说由其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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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就在我人生之旅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得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但丁《神曲·地狱篇》

一只苍鹰振翅高飞,划过了深邃湛蓝的天空。
风尘仆仆的旅行者瞥了这奇景一眼,纵身翻过了一道低矮而粗糙的城垣,并在墙顶驻足片刻,仔细打量起了周边的景观:数座积雪覆盖的山峰拱卫着一座城堡,城堡与群山浑然一体,就像它是在这山峦中生长着一样。诸多塔楼交相辉映,主塔楼的穹顶上能清晰地映照出那些位置较低的监狱塔楼的倒影。钢铁的支架如同一根根利爪,紧紧抓住灰色的承重墙。
这一景象并不是首次映入他的眼帘。一天之前,他曾在西面一英里外的山岬上瞥视了这里一眼,虽然暮色让那一眼有些雾里看花。坦率地说,这简直是巫术在一片绝地上制造的奇迹,巨石与悬崖间巧夺天工的杰作!
于是,在十二个月筋疲力尽的旅行之后,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段旅程是如此的漫长,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现在终于要结束了。
以防万一,他俯下了身子并本能地检查了武器。旅行者仔细地察看着四周,努力地捕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城垛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呼啸的朔风卷着白雪飞驰而过——这里毫无戒备,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虽然这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长期刀尖舔血的经历还是告诉他,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于是,他决定继续观察一下。
耳畔充斥的仍然只有风声……等等,有情况!那是……刮擦的声音?!几颗鹅卵石突然从他的左方滑落了下来,他猛地一个机灵,迅速抬起了头并闪电般拔出了武器。但是太晚了!一枚弩箭精确地射中了他的右肩,锋利的箭头立刻刺穿了他的护身甲!
他猛地一个趔趄,左手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箭身,努力咬牙忍受着这剧烈的疼痛。他努力地抬起了头,艰难地寻找着这一击的来源。是的,在城堡前方的山峦上矗立着一处大约二十英尺高的小悬崖,险峻的地势使得它成为一处天然的守备要地。一个身着暗红色皮衣,外套灰色罩袍与铠甲,佩戴着队长标志的男人正站在上面,此人光秃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一道可怕的疤痕从右至左贯穿了他的整个脸庞。他朗声大笑,那声音如同野狼的咆哮,又如同胜者的欢呼。相比之下,他的牙齿就有些煞风景了:它们参差不齐地排列着,就如同荒郊野地里的一座座年久失修的墓碑一样。
旅行者吃力地将箭拔了出来。多亏铠甲的保护,带有倒刺的箭头只是些微地伤到了皮肉而已。但是当他把箭扔掉之后,麻烦这才刚刚开始:那个秃头队长一挥手,上百名衣着相似,佩戴长枪短剑的卫兵便山呼海啸般地向他冲了过来!虽然制式头盔上的面罩把他们的脸严严实实地封住了,但是外套上的黑鹰徽章还是清楚地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并且更糟的是,旅行者很清楚一旦自己落到他们手里,将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难不成是自己真的老了,居然能陷入这么简单的陷阱?但是他确实是保持了最大的警惕,然而这一切并未奏效。
他稳了稳身子,不甘束手待毙。卫兵们潮水般地涌了上来,他们迅速呈扇面包围了那个旅行者。上百支长戟齐刷刷地指向了他——但奇怪的是,虽然占据着人数上的压倒性优势,但那些卫兵仍然很难掩饰自己对于这个旅行者的恐惧。
是的,毕竟此人威名远扬,他们确实有着恐惧的理由!
他打量着这些长戟。嗯,是的,利斧与长矛的完美结合。
于是,他微微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臂,猛地拔出了袖中隐藏的两把锋利而致命的短剑!他纵身一跃,躲过了刺向他的第一支长戟——从力道上来看,这一刺似乎带着些犹豫。难不成那些卫兵想活捉他么?好吧,就在那一瞬间,数把长戟同时从四周猛击了过来,他灵巧地左右躲闪,并用两个干脆利落的招数将距离最近的一支长戟斩成了两半。然后,未等断戟的尖头落地,他便以难以置信的身手迅速将一把短剑收入鞘中,空出手来抓住了断戟,猛地将它刺进了那名可怜士兵的胸膛!
卫兵们步步紧逼了上来,他猛地低下了身子,勉勉强强地躲过了横扫过来的一击——好险,只差一英寸他的后背就要皮开肉绽了。他转过身来,运足了力气用左手的短剑狠狠地刺进了那个袭击者的大腿。随着一声惨叫,那名卫兵再也无法为他带来麻烦了。
他顺手抓住了那支差点要了他的命的长戟,并迅速对着另一名卫兵的双手猛地劈了下去。锋利的斧刃毫无悬念地让他的手与胳膊分了家,那扭曲的手指似乎正在痛苦地恳求怜悯。鲜血如同红色的彩虹一般喷涌了出来,这一惨状瞬间震撼住了所有的卫兵。但是,他们毕竟早已见识过更为残酷的景象,所以这次杀鸡儆猴只为旅行者赢得了数秒的喘息。于是一道白光之后,他的长戟再一次插入了一个卫兵的咽喉,但这次他顺势放开了戟柄并收起了短剑,用空出来的双手猛地抓住了敌方的一个小队长。接着,这个可怜虫被他奋力地掷向了自己的一群戟兵兄弟中间,同时他的佩剑也被旅行者以巧妙的身手夺了过去。这把佩剑看来很重,他能感到自己的肱二头肌正在紧绷着适应它的重量。于是他奋力举起了这把重剑,并且猛地劈碎了一个戟兵的面罩——此人妄图从左后方进行偷袭,却不幸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这把剑的质地不错,相比起身边轻巧的弯刀,以及只适合近身突刺的袖剑来说,它无疑更加适合当前的状况——虽然那些武器从未让他失望过。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正从城堡中冲来,话说他们准备用多少人来对付他这个独行侠啊?!卫兵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但他的身手实在太敏捷了,躲闪腾挪之下,他居然在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左腕上的坚硬护腕不断地弹开突刺而来的戟尖,锋利的袖剑频繁地在攻击者中散播着死亡。但是在一刹那间——真的只有那一刹那——旅行者突然停了下来。天哪,这可是间不容发的时刻啊!原来在那一刻,他的余光在那些身着灰色铠甲的士兵身后,突然扫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一身白衣,悄无声息地从卫兵中穿行而过的人影。此人的衣着与旅行者几乎别无二致,同样的遮头斗篷,同样的尖头兜帽,同样如鹰喙般尖锐的帽顶。旅行者目瞪口呆,一切似乎突然静止了下来,只有那个白衣的年轻人如幽灵般穿梭而过——坚毅、平静而不容置疑。
这个人就这样穿行在战场之上,如同普通人在田地里穿行一样。周围的事物似乎根本碰触不到他。等等,他身上那是什么?那个徽章……居然是与旅行者身上一模一样的徽章吗?居然是“那个”徽章吗?居然是那个三十多年中一直让旅行者刻骨铭心的徽章吗?!
旅行者眨了眨眼睛。而当他将眼睛睁开之后,眼前的景象(如果还能称得上是“景象”的话)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喊杀声、血腥味与危机感一下子又回来了,他们重新将旅行者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仍然在战团中持续奋战,他仍然知道,自己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但他已不再感到孤单了。
好吧,现在已不容他想这许多了。敌人层层叠叠地围了上来,恐惧与愤怒令他们将手中长戟狠命地刺了过来。字面意义上的“矛如雨下,”旅行者逐渐应接不暇了——虽然已经有五至十个敌人死在了他的剑下,但毕竟是猛虎难敌群狼啊!此刻,一位手举着一把大约二十磅重的大剑的莽汉狠狠地冲着他劈了下来!他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左手,用护腕挡开这记重击的同时丢掉了自己的重剑,意图空出手来拔出袖剑来结果这个家伙。但这次他耗尽了自己的力气,虽然重剑被成功格开,但它仍然有足够的动能硬生生地砍中了旅行者左手上的袖剑,“砰”的一声将其砍成了碎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之下,旅行者脚下一滑,立刻失去了平衡!他“砰”的一声跌倒在了布满岩石的地面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卫兵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上百支长戟同时指向了躺在地上的旅行者。讽刺的是,虽然旅行者已毫无抵抗能力,但这些卫兵仍然只敢神情紧张、惊魂未定地指着这个孤胆英雄,甚至拿不出一点勇气来庆贺胜利。他们的戟尖齐刷刷地指着旅行者的脊背,只要往前伸那么一英寸,便可当场要了这个人的命。
然而,今天当然不是旅行者的忌日。
一串靴子踏上岩石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旅行者艰难地抬起了头,是的,他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个“一毛不拔”的队长。他脸上的那道疤痕正随着他的表情活灵活现起来,他的脸靠得如此之近,呛人的口臭猛烈地扑向了旅行者的面庞。
那个队长掀起了旅行者的兜帽,以便看清这个人究竟是谁——随后便是一阵骇人的狂笑,看来查验的结果确实验证了这个家伙的猜想。
“啊哈,送上门的果然是伟大的导师,埃齐奥·奥迪托雷·达·佛罗伦萨!!我们恭候你多时了,而你确实没让我们失望!我想你一定很惊讶吧,伟大兄弟会的古老城塞,居然会落到我们的手里!但这是我们应得的,因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情,这些都是我们应当得到的报酬!”
他直起了身子,转身面向那些包围着埃齐奥的军队——两百人的大军——发出了命令:
“把他带到炮塔里的监狱去,戴上手铐,严加守卫!”
他们一拥而上架住了埃齐奥,手忙脚乱地把他给五花大绑了起来。
“只有一小段路,虽然台阶多了点,”那个队长得意地说,“然后你最好抓紧时间祈祷,因为明天你就要给送上绞架啦!”
苍茫的天空中,那只苍鹰仍然在追寻着猎物。但这次,再也没有人向这美丽而自由的生灵瞥上一眼了。

苍鹰仍在空中翱翔,天空虽然依旧湛蓝,但太阳已经渐渐偏西而去。这只灰色的生灵不断地兜着圈子,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斑驳的鹰影投射在崇山峻岭之间,随着地势的起伏而不断地变化。
埃齐奥抬头望着窗外的狭影——这所谓的“窗户”狭窄得就像乱石丛中的一道缝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鹰,思绪却早已越过了万水千山:难不成长久的旅行之后,等待他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么?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但已感受不到那两柄袖剑的触感了。呵,如果它们还在手上,那么现在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尴尬呢!
但是,虽然自己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并且让敌人凭借人数优势给生擒活捉了,但他还是很清楚那些杂碎会把自己的武器藏在哪里。一丝饶有意味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呵,那些家伙,怕是没有想到如此老的狮子还能给他们造成这么大的麻烦吧!
话说回来,他早就对这座城堡的布局烂熟于心了。从设计蓝图到一钉一榫,长久的调查早就在他的脑海里印下了一张活地图。
但是那又如何呢?讽刺的是,他正关押在马斯亚夫城堡的一座地势最高的塔楼里。这里虽然曾经是刺客们的大本营,但在荒废了多年之后,它却落入了圣殿骑士团的魔爪。此刻他孤身一人、手无寸铁且又饥又渴,衣衫褴褛又满身灰尘,更可怕的是外面随时都可能响起刽子手追魂索命的脚步声。但是他并不想就这么冷清地死去——他很清楚圣殿骑士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必须阻止他们。
毕竟他们还没宰了他呢,不是么?
他继续注视着那只苍鹰,现在他能看清它的每一根羽毛、每一根爪子、如扇子般的尾羽、黑白相间如自己胡须般的身躯,以及纯白色的翅膀。
他的思绪又一次向回追溯,他回想起了那段将他带到这里的旅程,虽然它的终点却是这里……
又是塔楼,又是战场,这让他想起了瓦雅拉的那场战斗,那次他奋力将切萨雷·博基亚送下了地狱。哦,那是公元1507年的事情,这已经过去了多久了?大概四年了吧……如今想起来,却如同四个世纪一般漫长。此间,无数的野心家乘兴而来却又败兴而归,为了魔力与权力大打出手。而他只能一次次地挺身而出,与这些人奋力拼搏……直至落得个身陷囹圄,旦夕且死的下场……
生于刀剑,死于血腥,恐怕便是他的宿命吧。
那只鹰仍然在盘旋,但它的飞翔越来越有针对性了。埃齐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很明显,它发现了猎物,正在准备发动攻击。真是奇怪,这种险恶的荒山中怎么可能会有生物?就算是山脚下那些定期为城堡纳贡的村庄,也只有些少得可怜的牲畜与耕地。或许苍鹰盯住了一只徘徊在岩石中的山羊?或许那只山羊太缺乏躲避苍鹰的经验,也可能是因为受了伤而无法动弹?只见那只苍鹰占据了背朝太阳的绝佳进攻位置,十字形的身影立刻遮蔽了阳光。它调整好了姿势,逐渐收紧了盘旋的幅度,突然如霹雳一般对着山崖猛地俯冲了下来!蔚蓝的天空中瞬间划过了一道银色的闪电,然后它迅速从埃齐奥的视野中消失了。
埃齐奥离开了窗口,顺便打量了一下这间监房。坚硬的黑木头上搭着几块木板,这应该就是他的床位。被褥之类的自然是没有,但好歹还有副桌椅,也算优待了。墙上并没有挂着耶稣受难像,空荡的桌上有个粗糙的锡碗和一把粥勺,里面盛着一点燕麦粥,看来这就是晚餐了。木杯里面装着一些水,看样子还是能喝的。
虽然又渴又饿,但埃齐奥还是没有动那些食物——毕竟他必须逃出去,如果食物里面下了毒怎么办?要知道那可是圣殿骑士团,搞点阴谋伎俩之类的,实在是太稀松平常了。
他在这间斗室中来回踱着步子,但粗糙的石墙不会给他任何逃生的机会。凭借手上的东西,他休想迈出牢房一步。唉……本来在得知他的任务之后,兄弟会中的好多刺客都想跟他一起行动的。要不是他非要坚持自己行动,也决然不会落个这般下场。虽然长期杳无音讯的话,兄弟会也会派人来打探他的消息,但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坟头恐怕都能生出野草了。
并且他不清楚的是,圣殿骑士团究竟知道多少信息?兄弟会究竟有多少秘密落到了圣殿骑士团的手上?
这趟暂时挫折于此的征程,怕是要从他回到罗马之后算起了。在四年前的仲夏夜,在他四十八岁的生日聚会上,他挥别了自己的伙伴列奥纳多·达·芬奇与尼科洛·马基雅维利。会后,马基雅维利回到了佛罗伦萨,达·芬奇则回到了米兰。此后达·芬奇来信说他得到了法国王储弗朗索瓦的一份及时雨般的资金援助,以及位于卢瓦尔河畔安布瓦斯镇上的一栋居所。好友的来信让埃齐奥惬意地回想起了达·芬奇的音容笑貌,那个天才的脑袋里永远都少不了新奇的发明,虽然这些发明总是会让人手忙脚乱。说到发明……唉!他又回想起了他的那把袖剑,那把神兵居然在伏击中被打成了碎片!哦,达·芬奇啊,我是如此地怀念你啊!要是那个老伙计在身边,那么他三下五除二就可以修好短剑了。但是万幸的是,那家伙此前把一个叫做“降落伞”的新玩意的设计图纸交给了他,而这件新装备正装在他的贴身背包里呢。万幸的是,那些搜他身的圣殿骑士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东西,如今只要有个机会,那么他就会让这个发明大显身手了!
但是,这一切的先决条件是得“有个机会”……
好吧,一切归零,回归现实吧。
现实很骨感。现在他毫无办法,找不出任何逃生的手段,除了等着绞刑之外毫无出路。恐怕绞刑场才是他唯一能够脱身的舞台,而他必须谋划如何才能随机应变。于是他开始抓紧时间放松下来,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摆脱疲劳的束缚。长期的训练赋予了他强健的体魄,而遥远的旅行让他变得更加坚毅。他忽然感到了一丝惬意,是的,虽然身处这样的绝境,但能够有个放心休息的地方,这也是很让人舒心的事情嘛……
拉开整个故事起源的,却是一封来自远方的信函。
在埃齐奥摧毁了博基亚家族之后,仁爱的儒略二世教皇为他提供了大量的援助,这让他得以在罗马重新建立了兄弟会,让他的力量在此地扎下了根。
此后直至现在,圣殿骑士团销声匿迹,埃齐奥也将兄弟会的日常事务交给了妹妹克劳迪娅。但是,刺客们从未因此放松警惕,他们清楚圣殿骑士团肯定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重整旗鼓,他们绝不会放弃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野心。虽然现在他们被打败了,但是作为野兽,他们永远改不了嗜血的天性。
埃齐奥对于和平的现状很是满意,但他也与挚友马基雅维利和达·芬奇分享了自己的黑暗知识——那颗来自伊甸园却落入了自己掌中的苹果,那颗为人们带来无数杀戮与死亡的苹果,现在已经被深埋在了卡萨雷的圣尼古拉教堂的地下室里,埋藏地的标记只有兄弟会的刺客们才会认出来,永远不会有人破解这个秘密。伊甸园中最为重要的一块碎片是绝不会落入圣殿骑士的手中了——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博基亚家族为兄弟会造成了惨烈的损失,现在这一切都需要尽快地调整回来。于是埃齐奥义无反顾地承担了这项艰巨的工作——虽然相比于埋首案牍而言,亲临一线才是他的作风。确实,这分明是他亡父的秘书朱里奥的专长,或者那个书生气的马基雅维利也更适合这种活计。但遗憾的是,马基雅维利正在领导佛罗伦萨的义勇军,而朱里奥老先生则已过世多年了。
然而如今想起来,要不是这段于书本中吃灰的经历,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发现那封信件了。纵使是别人发现了那封信,也决然不会想到它有多么的重要。
那封装在一个皮信封里的信很有些年月了,是由埃齐奥的父亲乔瓦尼写给他的叔叔马里奥的——三十年前,就是这位叔叔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并将埃齐奥带进了兄弟会。虽然如此,但埃齐奥并不愿回想起马里奥叔叔的事情,因为他已经在蒙特里久尼之战中被切萨雷·博基亚残忍地杀害了。
……如今,虽然马里奥叔叔的大仇早已得报,但这封久远的信件却揭开了新的篇章。随着埃齐奥的阅览,一个全新的任务浮现在了他的面前。虽然其时已经是1509年,埃齐奥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早该退休的他此刻还是毅然接下了这个任务——因为,这封信提供的是个一劳永逸地解决圣殿骑士团的契机。
奥迪托雷公馆
佛罗伦萨
公元1458年
亲爱的兄弟:
敌人的力量正在聚集,罗马有个人在操控着一切。或许那家伙将是我们所要面对的头号强敌。因此,我决定在这之前将下列信息告知于你——通常情况下,它们都是绝对的机密。如果我的命运到此为止,那么请务必保证您绝不会让这些机密落到敌人手中,如有需要,付出生命也请在所不惜。
如您所知,在叙利亚有一座叫做马斯亚夫的城堡,那里曾经是兄弟会的基地。两个世纪以前,我们伟大的导师阿泰尔曾在那里的地下室中建立了一座图书馆。
我能写的也就是这些了,剩下的信息实在太过重要,我必须亲口告诉你,绝不能让它们留在纸面上。
如果时间充裕,我一定会亲自去完成这个任务的。敌人正在步步紧逼,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奋起反击了。
您亲爱的兄弟
乔瓦尼·奥迪托雷
这封信上还附带着一张碎纸片,上面很明显是埃齐奥父亲的字迹,但这内容显然不是老先生自我意识的表达。那是一份古老文件的译本,而它的原件就放在这封信的旁边。这些文件与埃齐奥他们在三十多年中找到的其他文件非常相似,而以下便是它的内容:
我跟这个圣物在一起多久了?几天,还是几周,几月?人们不时为我送来食物,或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就连我的内心深处也在渴望着尽早脱离这黑暗的研究。我总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于回归到正常的研究中去了。马利克一直在支持着我,但现在就算是他,讲起话来也越来越夹枪带棒了。但我必须继续下去,我必须解开伊甸园的苹果的秘密。它的功能非常简单,甚至非常基本:统治,或者控制。但是其中的原理……达到这一目的的方法……这才是最为吸引人的地方。它是诱惑的化身,那些为它的光芒所折服的人能够得到朝思暮想的一切,他们只需付出一个代价,那就是完全彻底的屈服。呵,有谁能够拒绝这种诱惑呢?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在面对导师阿尔·穆拉姆时的无力感,正是他的言语动摇了我的内心。谁能想到,慈父般的导师却成为我最为可怕的敌人,我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犹豫,他就可以攫取我的内心。但我还是战胜了他的幽灵,重拾自我并把他逐出了这个世界。我摆脱了他的控制,但现在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幻?我现在不是正坐在这里,不顾一切地研究那个我本来准备摧毁掉的东西么?我能感受到,这并不仅仅是一件武器,一件操控人心的工具。但我是不是多虑了?或许它真的只是在遵循着自己的设计意图:将我最深的欲望展现在我的面前。知识……永远飘于眼前,却又永远遥不可及。它是如此蛊惑人心,令人心动,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
古老的抄本在这里中断了,后面的文字已不可考。就连这张羊皮纸也因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极其脆弱,似乎轻轻一碰便能让它的边缘碎裂开来。
埃齐奥只读懂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但这些部分却让他激动不已,每每回想起来都有些头皮发炸。如今在马斯亚夫的监狱中他再次想起了当年看到的这一幕,他仍然感到有些心潮澎湃——虽然此时映入他的眼帘的,恐怕会是他人生中见到的最后一次日落。
那份抄本的模样挥之不去,它正是促使他决定动身东行,来到马斯亚夫的决定性原因。
天色很快黯淡了下来,整个天幕逐渐变得深蓝,点点繁星逐渐出现在了夜空当中。
不知为何,埃齐奥又想起了那个一身白衣的男子,那个在生与死的狭间中一闪而过的男子。他如鬼魅般出现,又如幽灵般消失,但是他肯定是存在于世的,埃齐奥甚至能感到,两人间已经进行了某种形式的交流。

此后直到次年年初,埃齐奥都在为这次旅行做着准备。他先是去了一趟北方的佛罗伦萨并与马基雅维利见了一面,但他并没有告诉马基雅维利此行的全部意义。在奥斯提亚,他还拜访了巴尔托洛梅奥·德·阿尔维亚诺,虽然这家伙已经成家,但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男儿。他与潘塔希拉有了三个儿子,并且在一个月前还刚刚喜得千金。于是猜猜他说了什么?
“尽管去吧,埃齐奥,去打吧!我们俩可都是再也尝不到年轻的滋味啦!”
埃齐奥笑了笑。巴尔托这家伙,日子过得比他想的还要滋润。
可惜的是,他没来得及去趟米兰,不过好在他的武器状态都不错——袖剑、手枪、护腕,全都随时可用,并且他也实在没时间等着达·芬奇琢磨出升级它们的更多奇妙点子。更何况就连达·芬奇自己也说过,在他上一次全面检查之后,这些家伙事儿也没什么可改进的了。
所以这东西就经过了实战的检验……呵。
虽然佛罗伦萨是马基雅维利的故乡,但这里也是他的伤心地。这里散落着关于他遇害的家人、毁灭的遗产、尤其是关于他的挚爱克里斯蒂娜·韦斯普奇的回忆。如今已经十二年了,呵,距离萨佛纳罗拉的手下杀害了她已经这么久了吗?而如今就在这片伤心之地,马基雅维利迟疑不定地告诉埃齐奥,那位以不贞而知名,却如同克里斯蒂娜照耀着马基雅维利一般照耀着埃齐奥的卡特琳娜·斯福札夫人已经因肺炎而撒手人寰了。她过世时贫病交加,无人照管,她的一生只度过了四十六个春秋,可悲的是,她当年的生气与自信,死时也早已荡然无存。
埃齐奥不禁感慨自己的人生,或许今生今世自己将注定孤独。
但哀伤感叹的时间总是不多。光阴荏苒,转眼间又是一个圣诞,要做的事情仍然很多。
终于,他赶在了圣希拉里祭日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巴尔托洛梅奥为他精心挑选了护送的队伍,他们一行人就此从罗马出发,经过那不勒斯抵达了南部的港口城市巴里。
在巴里,他将扬帆启航。

“愿上帝与你同在,哥哥,”这是在埃齐奥动身的那天早上克劳迪娅为他献上的祝福。众人天没亮便已起床,清晨的阳光将是送别旅人的最好礼物。
“我不在的日子里,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你还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当然不。话说你还没有原谅我么?”
克劳迪娅莞尔一笑:“非洲有种叫做大象的猛兽,人们说它一辈子都不会忘事的。要知道,女人也是这样。但别担心,埃齐奥,在你回来之前,这里的一切就交给我打理吧。”
“……或者直到我们找到新的导师。”虽然这么想,但克劳迪娅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她的脸色忽然变得疑惑了起来,“这次的任务你为何选择独自前去?你为何对它的重要性只字不提?”
“独行的人走得才会最快嘛。”埃齐奥用一句谚语搪塞了过去。“至于详细的内容,我已经把父亲的文件留给你了。如果我没能回来,那就打开它们吧。另外,关于马斯亚夫城堡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
“可是乔瓦尼也是我的父亲啊。”
“但他把这任务交给了我。”
“这不过是你强撑出来的样子罢了,哥哥!”
“……我是个刺客导师,”他的话掷地有声,“这是我的责任”。
“唉……”妹妹注视着哥哥,“好吧……一路顺风,记得给我写信。”
“我会的。无论如何,我从这里都会平安抵达巴里,巴尔托会一路护送我过去的。”
但这些话语仍然难以驱散姑娘心中的担忧。埃齐奥深知,虽然妹妹已经变得非常坚强,但是“兄长”二字始终是姑娘心头最为脆弱的一份执念。这趟旅程的陆上部分会横穿整个意大利南部,那是阿拉贡王室的封地。很明显,费迪南国王应该不会忘记他还欠着埃齐奥一笔债。
“如果我需要动手,”他说道,“那也应该是上船之后的事儿了。并且我选择的航线非常靠北,这样巴巴里的海盗们应该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在经过科孚岛之后,我们就会贴着希腊的海岸行驶了。”
“不……我其实更担心的是你能否完成这次任务,至于你个人的安……”
“哦,是吗?那真谢谢你的担心了。”
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圣维罗尼卡在上,纵使你只告诉了我一点点内容,我也能想象得出,这趟任务的完成会对我们起到多么巨大的益处。”
“所以我必须动身,必须抢在圣殿骑士们重获力量之前。”
“就是说,抢占先手?”
“就是这样。”
她捧起了埃齐奥的脸庞,而埃齐奥也深情地最后看了妹妹一眼。虽然已经四十九岁了,但她仍然是个迷人的女士。她的头发仍然乌黑,热情奔放的天性也未曾减却分毫。有时他真的会陷入自责,为什么没有在他的妹夫过世之后为她另找一门亲事?但让人欣慰的是,如今孩子与工作占据了她的心灵,并且她由衷地喜爱罗马这座城市——在儒略教皇的治理下,这里重新成为一座非凡的国际大都市、艺术与宗教的中心。
他们拥抱着道了别,随后埃齐奥纵身跃上了马背。他的身后是一支足足十五人的骑兵卫队,时刻听命于巴尔托的指挥。此时,他们的指挥官正骑在马背上,那匹壮硕的良驹不断地用蹄子刨着灰土,早就等不及要踏上征途了。一行人的行李也装满了一辆马车,但对于埃齐奥来说,他的行李不过是两个放在鞍囊里的黑色皮袋而已。
“一路上有的是吃喝,我会喂饱自己的。”他这样告诉克劳迪娅。
“那真是你的专长,”她饶有意味地回应道。
埃齐奥挥了挥手,便与巴尔托并肩策马沿着河流东岸走了开去。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兄弟会的总部,出城向南方开始了这段征途。
前往巴里的这段旅程花费了他们十五天的时间。为了不错过下一次的大潮,埃齐奥匆忙地与朋友们道了别。他很及时地在皮里·雷斯家族管理的土耳其商船队那里找到了一条单桅三角帆船,这条船的船长安南先生为他——船上唯一的一名旅客——在尾舱安排了一个铺位。一切都安顿好之后,他再次检查了身上的武器装备:两把袖剑、左臂上的护腕、达·芬奇为他制造的手枪,还有其他那些他从刺客手札中学到的有趣玩意。
埃齐奥这次算是轻装出行了。老实说,他非常希望在旅途终点等待他的会是一座“空无一人”的马斯亚夫城堡。但与此同时,如今圣殿骑士们几乎销声匿迹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正在何处,正在图谋着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感到了一丝不安。
至于前往科孚岛的这段旅程,他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皮里·雷斯船长即使是在整个奥斯曼帝国境内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作为从前威名远播的海盗,相信任何海盗后辈听到了皮里·雷斯这个名字都不会不给上几分面子。想到这里,埃齐奥不禁想与这个传奇人物见上一面了,但如果他们真的见了面,那么埃齐奥怕是会由衷地希望皮里船长会忘记兄弟会曾经“顺”走过他的一些珍贵地图的往事了——毕竟皮里船长并不因“为人慷慨”而享有盛誉。
现在奥斯曼帝国已经把势力辐射到了希腊与东欧的大部分地区,它的国境线几乎要压到威尼斯城墙下了。人们对此忧心忡忡,毕竟这么多土耳其人涌入欧洲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在短暂的对峙之后,威尼斯人逐渐开始与这些穆斯林邻居们恢复了贸易往来,而诸如科孚、克里特与塞浦路斯等岛屿也仍然在威尼斯共和国的掌控之中。在埃齐奥看来,这种现状注定无法长久,奥斯曼帝国对于塞浦路斯的野心已经路人皆知——但就目前来说,双方暂时还维持着和平:巴耶塞特苏丹正为国内的宫廷斗争而困扰,暂时无暇西顾。
这艘单桅帆船扬起了巨大的白帆,如同一把砍刀而不是餐刀一般划开了宽广的海面。虽然遇上了些打头风,但他们仍然赶上了好时候,这使得他们仅花了五天多的时间便穿越了亚德里亚海的海口。
科孚岛的总督对他们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这个意大利胖子的本名叫做佛朗哥,但他更喜欢别人称他为斯比尔顿,这是个当地圣徒的名字。他很显然已经厌倦了政坛上的尔虞我诈,转而沉醉在肥甘足口的温柔乡里。于是,就在总督府对面的一处阳台上,埃齐奥一边欣赏着港口的那些映照在天鹅绒般碧蓝天空中的棕榈树,一边与船长敲定了下一步旅行的价码。几袋威尼斯铜币转手之后,埃齐奥前往雅典的旅程便有了着落。
“为了抵达目的地,”船长告诫说,“我们必须沿着海岸线前进。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二十多遍了,尽管放心,肯定不会出事的。从那里,你可以非常轻松地找到前往克里特甚至塞浦路斯的船。事实上,我们一到雅典我就会把你介绍给我的妹夫马蒙先生,此后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多谢,”埃齐奥希望这船长不是在忽悠他。他很清楚,现在这位安南先生的船上载满了名贵的香料——据他年少时从在佛罗伦萨当银行家的父亲那里学来的知识,这些货物会让这艘船成为任何海盗眼中的一顿美餐。相比之下,就算是皮里·雷斯先生的威名怕是也难以抵挡住这些亡命徒的欲火。而一旦在船上开打,迅捷与轻盈便将决定战斗的胜负。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便进城买了一把做工精良的弯刀。价格一百铜币,算是压价有方吧。
“这下靠谱了,”埃齐奥自我安慰道。
隔天清晨他们便乘着潮水开始了新的航程,轻快的北风立刻鼓满了风帆,一帆风顺地将他们送往目的地。他们顺利地向南驶去,海岸线始终位于他们左舷旁边一英里的地方。日光和煦地映照着蓝色的微浪,海风也不住地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大家都彻底放松了下来——当然,只有埃齐奥是个例外。
于是当他们抵达桑特岛的南方时,该来的事情终于来了。此时他们正在远海航行,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风力。此时风大浪急,太阳也向着西方的地平线落了下去。落日余晖之下,人们眯着眼睛才能看清那个方向的状况。水手们忙碌地将一根圆木从右舷丢了下去,以便让船航行得更快一些。埃齐奥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劳动。
事后回想起来时,埃齐奥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了。他只记得有个像海鸟似的东西从船边一掠而过,但定睛一看,他才发现那不是海鸟,而是一面船帆——不,是两面船帆,并且是两艘远洋战舰的船帆!它们从太阳的方向冲了过来,是突袭!船长还没来得及让船员们抄起武器,两艘海盗船就已经靠到了船边。无数的抓钩冲着安南船长的船舷扔了过来,一场接舷战就这么打响了!埃齐奥连忙掏出了武器,还好,那柄弯刀就在他身上挂着呢。于是,这把武器立刻开了它的第一次荤——就在一瞬间,五个柏柏尔海盗便成为他的第一批刀下亡魂。
他气喘吁吁地佩好了护腕并拔出了手枪。弯刀的表现让人满意,所以他并未戴上袖剑,而是将它们藏在了船舱中的一处角落里——这种情况下,手枪与护腕才是最为有效的武器!
此后他迅速冲进了混战之中,冲进了熟悉的武器撞击声与血腥气味的战团里。火焰在船上蔓延,而海风却恰恰在这个关头改变了方向。所谓风助火势,整条船都已烈火熊熊。他只得大声招呼两名奥斯曼水手,让他们快些去船上的蓄水池里打水救火。此刻,一个海盗抓住了绳索并猛地向着埃齐奥荡了过来。危急关头,一名水手及时看到了这一幕并尖叫着发出了警告,而埃齐奥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拔出了手枪,没来得及瞄准便对着那名海盗开了火。随着一声惨叫,那名海盗的尸体重重地跌在了他身前的甲板上。
“快去救火!”他叫喊道,“如果控制不住火情,这艘船就完蛋了!”
但此时又有三到四个柏柏尔海盗靠了上来。看来海盗们已经察觉到了,想夺下这艘船就必须摆平面前的这个家伙才行。于是,一个身材魁梧,双手各握一把英格兰短剑的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看来这家伙应该是海盗船长了,而那两把短剑肯定是从前某个受害者的遗物。
“投降吧,威尼斯狗崽子!”标准的海盗咆哮!
“你可犯下了大错,”埃齐奥回应道,“记住,永远都别把佛罗伦萨人错认成威尼斯人,这么骂人可是会绝户的”。
生死关头,废话什么?船长立刻用左手的短剑狠狠地冲着埃齐奥的脑袋劈了下去,但是埃齐奥早有准备,他扬起左臂上的护腕灵巧地格开了这记重击。船长显然没料到对方居然还有这一手,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埃齐奥顺势一绊,直接把他大头朝下地绊进了甲板下方的蓄水池里。
“救命,大人!我不会游泳啊!”凶狠的号叫转眼变成了可怜的哀号。
“那你最好事先学会噢,”埃齐奥顺手干掉了两个冲上来的海盗。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刚才下来取水的那两个水手,他们成功地抢到了水桶并且打满了水。现在越来越多的船员已经投入了灭火工作之中,火势很快便会得到控制了。
但是船尾处的战斗已经愈演愈烈,奥斯曼水手们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埃齐奥很清楚,海盗们并不想让这条船付之一炬,这样他们就得不到任何战利品了。因此他们一直没有干涉那些取水救火的船员,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夺取整艘商船上。
他的思维飞速地运转了起来。海盗们人多势众,而安南先生的水手们虽然很英勇,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战士。这时,他忽然发现在甲板下的舱口处堆着一些没有点燃的火把,于是他抓过了一支,点燃后便用尽全力冲着海盗船扔了过去。他不断地将火把扔向了对面的海盗船,等到那些柏柏尔海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两艘海盗船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次冒险实在太大胆了,但它也收到了奇效。海盗们久攻不下,又没有了船长的指挥,现在这些家伙终于开始慌了起来,他们争先恐后地逃向了甲板边缘。奥斯曼水手们趁势重整旗鼓开始了反击,他们抄起了一切能找到的武器——棍棒、短剑、短斧、系索栓,总之一切能用的东西全派上了用场。
十五分钟之后,柏柏尔海盗们重新被赶回了他们的船上。抓钩们被利斧逐个砍断,燃烧着的海盗船也被水手们用长竿子推走了。奥斯曼船长咆哮着发出了一系列的命令,很快整艘船上的局势就完全控制住了。一切就绪之后,船员们开始着手清理甲板上的血迹与尸体了:埃齐奥知道,把尸体清入大海有悖于他们的宗教教义,但他还是希望此行的剩余航程会一路顺风。
水手们将落汤鸡般的柏柏尔船长从蓄水池中捞了上来,并把他押上了甲板。这家伙满脸沮丧,几乎瘫成了一摊烂泥。
“你最好给蓄水池消消毒,”埃齐奥揶揄了船长一句。于是,那个海盗船长被手铐脚镣地押了下去。
“水桶里的水足够支撑到雅典了,”船长回应道。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钱袋:“这是给你的”。
“这是什么?”
“退给你的船票钱,”船长说,“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报答。等到了雅典,我会让大街小巷都知道你的功绩。至于你剩下的旅程,尽管放松下来,交给我就好啦!”
“哦,我可没办法真正‘放松’下来的,”埃齐奥笑着回应了一句。
“呃……是啊,你说得对,”想想刚才这“放松”恶果,船长还真是无话可说,“是啊,随时保持警惕才是我们该做的呢。”
“这才是正理……”埃齐奥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雅典正处在土耳其人的统治之下,但这座城市已经开始了复苏。虽然这里的那些古希腊时期的神庙足以让米开朗基罗和布拉曼特兴奋不已,但是埃齐奥还是从当地人的眼中读出了某种因自豪而生的愤恨与不满。漫步在这样的大街之上,埃齐奥若有所悟。那个奥斯曼船长的妹夫马蒙先生为他准备了一场欢迎宴会,送了他不少礼物并热情地劝说他留在这里。
此后,埃齐奥确实在这里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是因为顺应马蒙先生的热情,而是因为反常的风暴席卷了塞里福斯岛北方的整个爱琴海海面。雅典南部的诸多群岛狂风肆虐,比雷埃夫斯港整整关闭了一月有余。按说每年的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出现如此强烈的对流天气,于是这场风暴不出意外地成为街头巷尾的那些末日谣言的最好佐料。埃齐奥自然对这些闲言毫无兴趣,但是除了仔细查阅地图和随身笔记,徒劳地搜集关于圣殿骑士团在希腊东南部活动的信息,以及对着暴风长吁短叹之外,他也实在做不了什么事情。
在一次宴会上,他邂逅了一名达尔马提亚的公主,并且一时兴起而调戏了她。这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他的内心仍然孤寂如昨。他很清楚,爱情早已与自己无缘。家庭、家人,这些词语永远与一个刺客导师格格不入。埃齐奥曾经一知半解地了解过一些关于兄弟会的伟大导师阿泰尔·伊本·拉哈德的故事,他知道这位导师为了家庭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就在眼前,埃齐奥的父亲也为了自己的家庭而努力奋斗过,但也终究难逃凄凉的结局。
当狂风散去,大海重归平静时,春天已经到了。对于埃齐奥来说,这次等待似乎太长了点。马蒙先生为他下一步的航程打点好了一切,他将乘坐同一艘船途经克里特前往塞浦路斯。这次他乘坐的是一艘拥有四条桅杆的“古泰白”号战舰,它的下层甲板上每侧都装有十门大炮,舰首与舰尾处的大炮更多。除了传统的三角帆之外,它的前后两根桅杆上还挂着欧洲式的方形大帆。另外,每一边的船体上还伸出了三十支船桨。
嘛,埃齐奥认出了其中一只船桨旁边绑着的划桨奴隶,那正是他亲手抓住的那个柏柏尔船长。
“这艘船应该不用劳烦您动手去保护自己了,大人,”马蒙先生有些恭维地说。
“是很不错,这条船上能找到不少欧洲设计的味道呢。”
“巴耶塞特苏丹非常欣赏你们的文明中那些绚丽而务实的部分,”马蒙回答道,“只要愿意交流的话,我们彼此间都能获益良多的”。
埃齐奥不禁点了点头。
“古泰白号会将我们的雅典使节带到尼科西亚,并在二十天后抵达拉纳卡港。期间,我们只会在伊拉克利翁停泊一次,上岸补充饮水和补给,”他顿了顿,“我还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他们边喝着一种叫做“夏尔巴”的饮料边在马蒙的办公室里坐了下来。土耳其人从远处墙壁旁边放置的一口上了锁的木箱中找出了一份地图,“这东西非常珍贵。虽然每一份地图都很珍贵,但你的这份礼物将是最为特别的。这是皮里·雷斯亲手绘制的塞浦路斯地图,你在那里时应该会用得上的”。看到埃齐奥正打算谢绝这份礼物,马蒙连忙礼貌地摆了摆手:“不,我知道,我知道您正急着赶往叙利亚,但这艘战舰只能把您送到这儿了。至于从拉纳卡出发的下一段旅程,我们还会继续为您打点。请别担心,您是安南的救命恩人,我们会非常乐意为您效劳,我们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您带到目的地去。”
却之不恭。埃齐奥展开了地图,细细观察了起来。看来,皮里的工作做得非常详细。好吧,看来自己确实与塞浦路斯有着某种孽缘了。父亲曾告诉他,塞浦路斯也从来都是刺客们的一项工作重点,在他们与圣殿骑士团的长久交锋中,这里也一直是块要地。那么既然如此,说不定在那里还能找到什么线索,来协助我打败圣殿骑士团呢。
看来埃齐奥在塞浦路斯的时光注定不会悠闲了,但他还是不希望在那里久留。毕竟那座岛事实上还在圣殿骑士团的控制之下,表面上的平静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
但这次旅途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长。他们本来预计会在伊拉克利翁补给三天,但此后完全是寸步难行了——风暴再一次开始了肆虐。这次的飓风从南方而来,裹挟着来自北非的燥热游荡在爱琴海上。古泰白号勇敢地与飓风进行着搏斗,但它还是被吹到了爱琴海北方的多德卡尼斯群岛的岸边。狂风肆虐了整整一周才逐渐减弱了下去,在此期间,五名水手与不少划桨奴隶丢掉了性命。战舰被迫迁往希俄斯岛进行修整,埃齐奥也抓紧机会重新整备好了他的武器——幸运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洗礼,这些武器却仍然铮亮如新。按照达·芬奇的解释,这只是它们的众多神秘特质之一(虽然埃齐奥也搞不清达·芬奇都解释了些什么)。
当古泰白号终于步履蹒跚地驶进拉纳卡港时,已经有三个月的时间给浪费掉了。那位搭船的雅典使节足足掉了二十磅的分量,看来晕船与呕吐真是把他折腾得够呛。更糟的是,他早就误了那个本来应该出席的会议,因此沮丧的使节立刻为自己订好了回程的票:走最直接的路线,并且一定要尽可能地走陆路!
按照马蒙提供的地址,埃齐奥很轻松地找到了拉纳卡港的代理人贝克尔先生。贝克尔热烈地欢迎了埃齐奥的到来,那态度甚至有些溜须拍马:“哦,埃齐奥·奥迪托雷·达·佛罗伦萨先生,著名的舰船救星!拉纳卡街谈巷议的风云人物,‘奥迪托雷大人’简直是如雷贯耳啊!什么?前往托尔托萨(距离马斯亚夫最近的叙利亚港口)的行程?是的,当然,是的,我们立刻会着手安排,今天就去安排!当然,大人,如果您愿意赏光驻足数日,那么我们定会为您安排最好的房间……”
好吧,他们安排的住宿条件确实无可挑剔,那是一座位于小山丘上,可以俯瞰整座城镇的大宅邸,水晶般的海洋在那里可以尽收眼底。于是,长期的经验告诉他,对方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有求于他。
“是那些威尼斯人,”代理人说,“他们允许奥斯曼人在这里居住,但仅限于民事层面。在军事层面上,他们对我们非常警惕。我觉得……”他放低了声音,“要不是因为他们忌惮巴耶塞特苏丹的无边力量,他们早就不会容忍我们住下去了。所以……您会帮助我们的,是吧,大人?”
“那我该怎么帮你们呢?”
“呃……我想,既然您也是威尼斯人的话……”
埃齐奥咧了咧嘴。
但他并不是一个任凭时光虚掷的人。当滞留在这里时,他认真研习了皮里·雷斯的地图,并真的从中发现了一些线索。于是他雇了一匹马,载着自己沿着海岸线抵达了莱梅索斯城。
在那里,他在一片树林中找到了当年居伊·德·吕西安建造的一片城堡废墟。那是一处十字军东征时期遗留的古迹,但已如同用过就扔的工具般遭到了主人的抛弃。当他漫步在空寂的回廊中,瞥视着庭院里的野花与挂在墙上的醉鱼草时,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他进一步走进了这栋建筑的深处,并一直走进了建筑下面的地下室里。
在昏暗的光芒之下,埃齐奥发现这里显示曾经是个档案室。四下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灰暗的书架周围四处回荡。老鼠们用惊疑的目光盯着他,然后瞬间四散而逃——很遗憾,这些档案室里的唯一居民并不会讲话,所以他只能靠自己去搜寻线索。但更加遗憾的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他只能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地面上。那个档案室让他想起了自己搜寻过的图书馆,但是他的第六感告诉自己,那里肯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不甘就此罢手,又在这个废墟里待上了整整两天。“头发花白的陌生人游荡在古堡废墟里,”这种奇景让镇子上的居民们很是嚼了一阵子的舌头。
但是埃齐奥终于想到了那个关键点:三个世纪之前,塞浦路斯正是圣殿骑士团的领地。

威尼斯的官员——或者是他背后的什么人——明显不想放埃齐奥走,这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便露骨地表现了出来。虽然佛罗伦萨人与威尼斯人互相看着都不太顺眼,但他们好歹是操着同一种语言的人。
然而这点共同点在当地总督那里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位多梅尼克·加福里总督活像一支铅笔——又长又细,还灰蒙蒙的。这种身子骨却搭配着一件以上等绸缎裁成的黑色礼服,那样子就像是一只努力撑起一身破布的稻草人。几个沉重的金戒指上镶满了珍珠与宝石,在他手指上不断地发出嘎啦嘎啦的摩擦声。他的嘴唇很薄,薄到了你根本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尤其是当他把嘴闭上的时候,你都不会找出他的脸上是否真的有一张嘴。
这个油滑的家伙当然知道该对什么人表示恭敬——毕竟埃齐奥的行为非常有效地改善了当地威尼斯人与奥斯曼人的关系。但是,他所说的也只是些空洞的泛泛而谈罢了。在位于地中海岸边的东方大陆上,政治形势就像是一个用手指狠命抓住悬崖的男人一样,只要稍一懈怠便会落入万丈深渊。奥斯曼帝国稳固地掌控着叙利亚,而他们对西方的野心向来为人畏惧。这种形势下,如果放任埃齐奥这个“危险分子”前往叙利亚,那么天知道会惹出怎样的外交争端——至少这就是加福里总督拿来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并且说老实话,埃齐奥在岛上也找不到其他能帮助他的同胞了。
于是他只能百无聊赖地端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聆听着总督口若悬河的长篇废话——看来想要离开这儿的话,还得靠他自己才行。
当天晚上他就去码头上打探了一番。在那里,不少的阿拉伯、北非的船只与威尼斯人的帆船挤在一起。他相中了一艘荷兰小帆船,但正赶上水手们在往船上装载一捆捆的生丝。埃齐奥瞄了一眼货物便知道这艘船是要返回故乡的,而他需要的是一艘前往东方的船只。
他继续向远方漫步,如同一只灵猫般在暗影中穿梭。但是长久的搜寻之后,他仍旧一无所获。
这样的搜寻持续了好几天。他一直随身携带着他的那些家伙,以便一旦发现目标就立刻动身,但每次搜寻都以徒劳而告终。这也难怪,自从上次的海盗事件后,埃齐奥在本地算是暴得大名,所以他已经很难逃避别人的注意了。即使他成功找到了船只,那些船长也没人准备前往他想要去的方向——不管他付出多大的酬金,换来的无一例外都是冰冷的拒绝。他甚至考虑过去找贝克尔先生帮忙,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没办法,贝克尔先生知道的有些太多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第五个晚上,而他仍然在码头上徘徊。这里的船只越来越少,码头上也愈发冷清,除了那些挑着灯笼,腰佩长剑与警棍的守夜人与船员之外,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埃齐奥一直走到了码头的最远处,那里通常是停泊小船的地方。毕竟这里距离大陆也不是很远,所以如果他能够“顺”到一条小船的话,那么独自划完这剩下的七十五里格路程,对他来说应该问题不大。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木制的防波堤,那防波堤的木头早就因海水的侵蚀而变得乌黑铮亮了。在那里停泊着五艘很小的单桅帆船,都散发出一股渔船特有的味道。在这五艘船中,其中有两艘还带着全套的装具。
就在他刚准备下手的那一刻,一股危机感瞬间让他的后颈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这已经太晚了。埃齐奥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一个壮硕的巨汉狠狠地扑倒在了地上。那个家伙的块头太大了,他赤手空拳就把埃齐奥死死压在了身子底下。埃齐奥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奋力抽出了自己的右臂准备拔出袖剑,但手腕立刻被一双铁爪给握了个严严实实。他努力地用余光瞥去,只见自己的右手已经被一副吊着铁链的手铐给铐住了。
埃齐奥连忙用尽全力抽出了左臂,用手肘向着那座肉山的最柔软处猛地打了过去。他很幸运,这一击正中要害,那个男人痛苦地哼了一声,双手不由得松动了起来。这点破绽足够了!埃齐奥立刻用肩膀抵住了那个男人,然后肩头上拼命加力,把他狠狠摔倒在了地上!甩掉这个麻烦之后,他如闪电般站了起来,单膝跪地,以左手抵住那个男人的脖子,而右手随时准备来上致命一击。
但这个局面并未持续多久。那个男人猛地一甩自己的左臂,于是埃齐奥的右手立刻被挡开了——他的手上攥着手铐,而手铐上的锁链挥起来就像鞭子一样!虽然有着袖剑的保护,但是这一下子立刻让埃齐奥感到了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同时,埃齐奥的左腕也被一只钢钳般的手臂抓了起来,剧痛正在迫使他一点一点地放开那个男人的咽喉。
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都想伺机战胜对方。那个男人身强体壮,但埃齐奥也有灵巧敏捷这个优势,并且他的袖剑至今还没有开荤呢。最终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气喘吁吁地盯着对方。虽然那个男人并没有携带武器,但他手中的手铐绝对是一件杀伤利器。
此时,远处忽然闪过了一束灯光,几个人一边叫着一边向这里跑了过来。
“是守夜人!”那个人喊了一声,“快下去!”
这太突然了,埃齐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随着那个人跳进了最近的一艘小船里,并趴在船舱里藏了个严严实实。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但凭借由灯笼射来的一道光,他还是看清了那个男人的相貌——他认出来了!
怎么会是他!
但是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守夜人的脚步已经急匆匆地踏上了防波堤!
“他们发现我们了……但愿安拉能让他们双目失明,”那个男人说道,“到底还是要上了……准备好了吗?”
虽然对这句问话一头雾水,但是埃齐奥还是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那么记住,等收拾完他们之后,我会亲手要了你的命”。那个人加了一句。
“别把话说得太满呢。”
但他们已经没时间斗嘴了,转瞬之间,五个守夜人就已经围了上来。但在看清了埃齐奥与他的“同伴”——一个虎背熊腰,一个手持武器之后,他们没一个人敢贸然冲上来。
壮汉轻蔑地打量了下对面,“一群软脚虾。最好速战速决,免得他们招来更多麻烦”。
作为回应,埃齐奥伏下了身子,然后纵身向防波堤跃去。他的双手刚刚抓住了防波堤的边缘,于是只得加一把劲才把自己拉了上去。他的动作很难称得上“行云流水,”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有四个守夜人——三个挥舞着警棍,第四个抽出了把做工粗糙的剑——向他扑了过来。那个拔剑的正准备当头来一记重斩,但就在一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揪住了他的衣领,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他就被狠狠地扔到了防波堤的远处,这一下子就摔断好几根骨头,那家伙立刻痛苦地哀嚎了起来。
其他三人不禁一愣神,埃齐奥抓住机会弯腰拔出了他的袖剑,干脆利落地砍翻了其中的两人。与此同时,那个壮汉正与那个先前拎着灯笼的守夜人扭打在一起——那家伙已经把灯笼扔到了一边并拔出了一把大马士革弯刀。高举着的弯刀眼看就要砍到壮汉的头上了,而壮汉则是死死地抓住那个人的手臂,拼命阻止近在咫尺的刀锋。看着这一幕,埃齐奥不禁暗自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把手枪带来,他只得迅速抓起了一根警棍,一肘子打翻了一个守夜人,然后把这根警棍冲着那个持刀男子的脑袋掷了过去!
感谢上帝,这一击准得不能再准了!警棍径直击中了此人的眉心,一下子就把他给打懵了。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然后扑通跪倒在了地上。可是,突然间埃齐奥感到了一阵剧痛——有个还活着的守夜人挣扎着拔出了匕首,然后猛地向他刺了过来!他立刻倒了下去,但在双目变得模糊之前,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壮汉在向他跑来。

当埃齐奥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认不出来的地方,而身下的世界似乎正在摇晃。但奇怪的是,这股摇晃并不剧烈,反而有些平稳,甚至有些舒服。和暖的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庞,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甚至有些宁愿沉浸在这种惬意之中,而不愿回到那个不知明日为何的残酷现实世界中去。
等等……海风?
他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耀眼的日光和无垠的蓝天。这时,一个黑色的阴影靠了过来,遮住了整个天空,那个阴影的主人正关切地打量着他:
“你醒过来了,不错,”一个壮硕的男人说道。
埃齐奥努力坐起了身子,但疼痛感立刻席卷了他的身体。他不禁呻吟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扎上了绷带。
“皮肉伤,不深。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
埃齐奥站了起来,本能地寻找着自己的武器。他迅速扫视了周围一眼,发现它们正整齐地装在自己的皮包里,毫无损伤。
“我们在哪儿?”他问到。
“海上。还能在哪儿?”
埃齐奥忍着疼痛仔细打量着他。现在他们正在一条小渔船上,正平稳地在海面上行驶。他转身眺望,只见拉纳卡已经如同海岸上的一颗斑点一样若隐若现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你救了我的命,而我给还上了而已。”
“为什么?”
“这是规矩,不过也挺可惜的。你之前让我吃了不少苦头,那一下真是你自找的。”
那个壮汉起先背对他操作着舵轮,但现在他转身面向了埃齐奥。这是埃齐奥头一次能够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并且这次他确实地认出了那个家伙。
“你把我的船给毁了,混账玩意。我追了安南的船好几天,要是能干成那一票,我就能成为埃及的富翁了。但真是托你的福,我转眼就成了个划桨奴隶,奴隶!!”那个壮汉愤怒地咆哮了起来。
“埃及?……这么说你不是个柏柏尔人?”
“去他妈的柏柏尔人!别看我现在一身破衣烂衫,但我可是个马穆鲁克!等到了目的地,我就要找个女人,再来盘肉丸子,还得找身像样的行头!”
埃齐奥又仔细打量了他,但一个浪头打了过来,差点让他摔了一跤。
“没跟船打过交道,哼?”
“哦,我只乘过贡多拉(威尼斯河道里的小船)而已。”
“贡多拉?哇哈哈哈哈!”
“所以如果你想动手的话……”
“怎么着,你还不服是咋的?我逃出来之后还会呆在那个威尼斯港口的污水池子里,不就是为了找你么?当你出现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真走了大运——我本来都快放弃了,但你却出现了!”
埃齐奥笑了笑,“好吧,我可没说我不服。”
“你他妈的把我扔到了水池里,差点淹死我!”
“得了吧,你肯定游得不错,傻子都看得出来呢。”
这次轮到那个壮汉咧嘴笑了,“哈!早知道你的同情心都喂了狗,我就不会装旱鸭子了!”
“好吧,既然你救了我的命,那我们就两不相欠了。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带我上船?”
壮汉摇了摇手,“你受伤了,要是我扔下你,他们就会抓到你了,这样你肯定撑不过一个晚上。这样,我昨晚打的架就全白费了。另外,虽然你是个旱鸭子,但至少还能在船上给我打打杂”。
“我还没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呢。”
壮汉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就知道你没问题,大人。或许我只是想找个伴儿——并且,这个伴儿可是埃齐奥·奥迪托雷呢。”
“……你知道我的名字?”
“大名人呢,‘海盗的征服者’。但是嘛,现在作为宰了一队守夜人的逃犯,这个名号还能救你的命不成?”
也是。“……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壮汉站了起来,虽然他穿着划桨奴隶的衣服,但他的身上凛然现出了一股尊贵的气息:“阿尔·萨拉博(字面意思是‘圣甲虫’),人们都称我为‘白海之鞭’。”
“哈?”埃齐奥皱了皱眉毛,“你叫……啥?”
“我最近算走了背运了,”“甲虫先生”有些感伤地说,“但是总会时来运转的。等我们到了那儿,我会在一周之内找到新战舰与新船员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到,又是到哪里呢?”
“我没告诉你吗?我们要去的就是离这里最近的马穆鲁克港口,阿克港嘛!”

离别之时终于到了。
虽然告别总是令人悲伤,但埃齐奥毕竟有重要的任务在身,必须尽快离开。他在阿克养好了身子也攒足了气力——他强迫自己安静地养伤,因为他知道,如果身体有恙那么这趟任务将很有可能是去送了人头而已。谢天谢地,他这次遇到的是阿尔·萨拉博这个豪爽汉子,要不是他,那么事情肯定会大不一样了。要是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守护天使,那么那家伙应该是其中的一位(虽然外形差了点)。
事实上,那个与他不打不相识的大块头海盗并不仅仅是个救命恩人。阿尔·萨拉博的家族成员遍及整个阿克,而他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或者是妹夫或表亲)的救命恩人表示了感激之情。当然,阿尔·萨拉博对于他在安南先生的船上的遭遇只字不提,埃齐奥也乐于为他维护这个面子。但是对于两人从拉纳卡的逃出战嘛……自然是被他吹上了天。
“你们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吗?五十个人哪!”阿尔·萨拉博口若悬河,一开口就把那些威尼斯守夜人的数量翻了十倍。他的那些个兄弟目瞪口呆,居然被这漏洞百出的故事给完全唬住了。还好他没吹出一句我们跟海怪大战了一番,埃齐奥无奈地想到。
但有一件事不是吹出来的,那就是阿尔·萨拉博的家人警告埃齐奥说,他会在旅途上遭遇重重危险。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埃齐奥带上一队卫队共同上路,但是埃齐奥婉拒了这一好意。想起他定然会面对的那些事情,他还是宁愿自己一个人上路。
在阿克逗留的这段时间里,埃齐奥抽出时间给妹妹写了一封长信。他小心地选择措辞,因为说不定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与妹妹联系了:
阿克
1510年11月20日
亲爱的妹妹克劳迪娅:
我已经在阿克待了一个礼拜了。虽然目前一切都好,但我已做好了最糟的打算。这里的人们很热情,我的食宿完全不需要发愁。他们提醒我说,前往马斯亚夫的路上遍布雇佣兵与强盗,我最好能小心点。至于这意味着什么,我现在不想去考虑。
十个月之前当我从罗马出发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在那封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写就的信中,他提及了阿泰尔导师曾在那个城堡中建造了图书馆一事。是的,那会是一个充满了知识的圣地。
但是当我抵达之后,我究竟会找到些什么?谁会在那里等着我?或许是一群残忍的圣殿骑士,那是我最担心的。也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凛冽的寒风?马斯亚夫已被刺客们抛弃了300多年,它还会记得我们吗,它还会欢迎我们吗?
呵……我已经厌倦了战斗,克劳迪娅……但这不是因为我累了,而是因为我们的奋斗似乎只是……让世界更混乱罢了。如今我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答,所以我要去那里寻找答案。如果我能获得伟大导师的智慧,那么我或许就能真正懂得我们战斗的意义,以及我们在世上的真正位置。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亲爱的克劳迪娅……如果我的技能辜负了我,如果我的雄心让我步入歧途,那么你一定不要为我报仇,相反,你要继续去探求真理,这样大家才都会受益。我不过是千千万万凡人中的一员,世界并不会因我的离去而受到什么损失。
你的哥哥
埃齐奥·奥迪托雷·达·佛罗伦萨
虽然阿尔·萨拉博正忙于准备新的冒险,但他也为埃齐奥找来了整个阿克城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裁缝、最好的厨师甚至最漂亮的女人。现在他的武器磨砺一新,衣服也洗了个干净,就连破损的地方也修补得像新的一样。
当离别的那天到来时,阿尔·萨拉博又为他送来了两匹壮马:“这是我叔叔的礼物,他亲手喂养大的,但我的生意用不到他们”。这是两匹壮实的阿拉伯矮种马,身上绑着柔软的皮具以及做工精良的马鞍。埃齐奥再次婉拒了护送的请求,但他还是收下了主人送来的那些装备——毕竟他接下来要穿越的是昔日十字军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故地,所以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现在,旅途中的最后一段路程就在面前了。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究竟会是什么,唯一所知的是,这是一段旅途,而它必须得到完成。
“愿你们的上帝保佑你,埃齐奥。”
“也愿真主庇护你,朋友,”埃齐奥握着大块头海盗的手礼貌地回答道。
“我们会再见的。”
“嗯,一定。”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这个约定是否真的能实现,但真诚的言语不容置疑。这有什么关系呢?对方的眼中流露的是同样的友谊,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埃齐奥转身骑上了其中那匹较高的褐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就此一路北行去了。

按照直线距离算,马斯亚夫距离阿克有将近两百英里的路程。两地之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里的气候可远称不上温和。伟大的奥斯曼帝国已经历了两百多年的扩张,在穆罕默德二世苏丹于1453年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后,这个帝国已达到了巅峰。但土耳其人的势力范围仍在伸展,它甚至已向西伸展到了保加利亚,向南与向东伸展到了叙利亚以及曾经的圣城。白海东岸的那些港口虽然犹如一串王冠上的珍珠,但奥斯曼帝国在此的统治却相对脆弱。因此,埃齐奥毫不怀疑自己在北行的路上会遭遇怎样的危险。于是他一路上尽量贴着海岸线前进,一路翻山越岭,每天只在繁星闪烁和烈日当头时各休息四个小时。
话说回来,独自前行也有不少好处,至少如果他带着一大堆护卫,那他肯定无法如此容易地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当他发现危险时,他也可以更加灵活地决定绕路而行还是等危险过去。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领地上到处都是土匪与半吊子的雇佣兵,打劫旅人与自相残杀便是他们生活的常态——是的,为了生活,人可以变成禽兽,不再思考,不再希望或者恐惧,并且丢掉身为人类的任何理智与良知:冷酷无情,胆大包天,铁石心肠,残忍狠毒。
这里随时都在上演械斗,但它们毫无意义,只是养肥了那些秃鹫与乌鸦而已——在这片为上帝所遗忘的废土中,它们是唯一对生活甘之如饴的生物。有次埃齐奥从佣兵手下救出了一个村民,另一次又救出了一个险遭奸杀的女人,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在他离开之后,他们又会遇到怎样的命运呢?他又不是上帝,他不可能无处不在,再说在这里被上帝抛弃之后,主又凭什么要眷顾这里呢?
向北越远,埃齐奥的心就越沉痛。唯一支持他继续前行的就是那颗炽热的探求之心。他在马尾上绑了几条树枝,以便擦去他的足迹。晚上他把几捆树枝扎在一起,然后在上面和衣而眠——这样,硬实的棘刺会让他保持很浅的睡眠。为了自由,也为了性命,他只能一刻也不得安宁。尽管岁月逐渐让他力不从心,但经验的增长却也甚好地弥补了这点缺陷。还好,这么多年之后,保拉与马里奥在佛罗伦萨和蒙特里久尼教给他的本事仍然记在他的脑海里。尽管埃齐奥有时感到自己该退休了,但他清楚,自己还没真正到退休的时候。
虽然直线距离只有两百英里,但别忘了现在正是凛冬。道路艰辛,有时他也不得不绕个远。
公元1511年很快就到来了。当埃齐奥远眺巍峨的群山时,恰逢一年一度的圣希拉里祭日。呵……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三个星期之后,两匹马都已冻毙在了他身后的路上。埃齐奥有些伤感,毕竟它们比很多人都要强壮与忠诚得多。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险阻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他的目的地。

黎明是那么寒冷而灰暗,但很快一阵石板路上的脚步声便打破了这寂静的清晨。埃齐奥被这脚步声所惊醒,是那些卫兵,看来处决的时刻到了。
他装出了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这并不难,因为面包与食物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低头趴在地上,任凭连衣帽遮住了脸。
牢房的门打开了,一群卫兵走了进来。他们挟住埃齐奥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然后一直拖过了灰色的走廊。埃齐奥一路出神地盯着脚下的地面,那里有着一枚古老的刺客印章。
走廊一路通向一个宽敞的大厅,那里开着一扇窗子。在新鲜空气的吹拂下,埃齐奥逐渐恢复了清醒。他轻轻地抬起了头,看着道道石柱外面的那些巍峨的群山。看来,他们现在正在一座高塔上。
卫兵们把他拉了起来,但他突然挣脱了卫兵的控制。那些卫兵吓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长戟“刷”的一声对准了他。前几天的那个队长站到了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套绞索。
“你的骨头还真硬呢,埃齐奥。”那个队长说,“走这么远就为了看看阿泰尔的城堡,你还真够有种的。”
他挥手示意手下的人退后,给他们两个空出了一块场地。“但你现在不过是条掉了牙的老狗,我倒是很乐意在你哀求着死去之前先给你个痛快的。”
埃齐奥轻轻地转过了身,直面那个男人。他很满意地发现就连这点微小的动作都会让那些戟兵们紧张万分,他们的武器也握得更紧了。
“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埃齐奥开了口。
比起那些手下来,这个队长显然大胆得多。他朗声大笑:“哈哈!天知道等你给吊上绞架后,秃鹫多久才能把你的尸体吃干净?”
“这附近有只鹰,它会把秃鹫给赶走的。”
“行啦,那我就给你换个死法吧。来吧,上来啊,你难道还怕死不成?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把你给拖死吧,是吧?”
埃齐奥慢慢地向前移动,他绷紧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这就对了,”那个队长说。埃齐奥立刻感到这家伙有些放松了下来。难道他真以为埃齐奥就此放弃了么?他就这么自负,这么愚蠢么?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但或许这个一身汗臭与烤肉味的丑男并没有犯错,他的死期确实降临了?
在石柱的背后矗立着一道木制的绞刑台,它由六块粗糙的木板搭成,约有十英尺长,四英尺宽,岁月的侵蚀让它变得非常不牢靠。那个队长弯下身来,做了个很不友好的“请”的手势。埃齐奥向前走了过去,等待他的大限的到来……但是,他又怀疑那一刻是否真的会来临。他的体重让木板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周围的冷风也扑面而至。他抬头眺望群山与天空,并且再一次看到了那只鹰——它正在下方五十至一百英尺的地方盘旋,白色的双翼柔美地伸展着,这让他又感受到了某种希望。
这时,另一件事发生了。
埃齐奥又发现了另一处平台,它以相似的方式从塔楼上伸展出来,并且就在他右方大约十五英尺处。那上面正站着一个神情坚毅的人,他戴着头巾,身穿白衣,正是先前那个旁观战斗的男子。埃齐奥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他发现那个男人正在转身面对着他,似乎要做出一个什么手势……
但在转瞬之间,这个奇景又消失了,凛冽的寒风与飘扬的雪花再次遮蔽了埃齐奥的视线,就连那只鹰也消失不见了。
队长拿着绞索走了过来,埃齐奥注意到那根绞索上面已经打好了活结。
“我可没看到什么鹰,”那个队长说。“我打赌,秃鹫三天之内就会把你吃得一干二净。”
“那就等着瞧吧,”埃齐奥给出了一个冰冷的回答。
一队士兵走到了队长的身后,然后队长亲自把绞索套在了埃齐奥的脖子上,然后用力扎紧。
“永生去吧!”队长下了令!
就是现在!
就在队长的手刚刚碰触到他的肩膀的一瞬间,埃齐奥忽然扬起了右臂,并用手肘猛地向后打了过去!那个队长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地退到了自己的手下那里。说时迟那时快,埃齐奥猛地捡起了地上的绞索,一个健步蹿到了那三个人面前,以迅雷般的身手将绞索的末端死死缠绕在了队长的脖子上,然后纵身从木台上跳了下去!
队长已经来不及解开绳索了。随着埃齐奥的下落,他“砰”的一声栽倒在了平台上。木板立刻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绳子也越勒越紧,几乎要把队长的脖子给勒断了。他的脸色开始发青,两只手挣扎着抓住了绳套,努力摆脱着死亡的威胁。
卫兵们大呼小叫地拔出了剑,奋力地割断绳子,以便解救他们的长官。等到绳索砍断之后,那该死的埃齐奥·奥迪托雷也肯定会摔死在下面足足五百英尺的岩石上了。只要他确实死了,又有谁在乎他是怎么死的呢?
但在绳子的另一端,埃齐奥也在抓住脖子上的绞索,尽力不让它绞断自己的气管。他瞥了下面一眼,发现自己的旁边就是塔楼的外墙。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从而避免滑落的——但如果没有这种东西,那么比起逆来顺受地吊死来说,倒真是不如奋力一搏地摔死。
平台上的卫兵终于手忙脚乱地砍断了绞索,然而队长的脖子上已经给勒出了道道血迹。绞索一断,埃齐奥立刻坠下了高空,并一直在下坠着……
但是与此同时,他脖子上的绞索也松弛了下来。他努力将自己的身子荡向塔楼的高墙,马斯亚夫是刺客们建造的城堡,它的一砖一瓦都是为了刺客考虑,它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突然,他发现在下方五十英尺处有一座破败的脚手架,于是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落点,向着那里坠落了下去!随着胳膊上近乎脱臼般的剧痛,他成功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幸运的是,无论是他的胳膊还是脚手架都承受住了这次冲击。于是他咬着牙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努力抓住了脚手架的边缘。
但事情还并未就此结束。那些卫兵居高临下,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他们连忙把身边能扔的东西全都扔了下去,意图把他重新打入深渊。石头和木块如雨点般砸了下去,埃齐奥连忙看了看四周——幸好,在他的左侧正好有一道连在城墙上的陡坡,距离他的位置足有二十英尺。如果从脚手架上纵身一跃的动能可以让他飞过这段距离,那么他就有机会从陡坡上滚下去——在陡坡的脚下是一道悬崖,一座破碎的石桥连在断崖上方,而一条曲折的小路正通过石桥通往群山的另一面。
于是埃齐奥一边躲避着雨点般下落的石块与木板,一边努力地前后摇摆着躯干。他渐渐松开了双手,随着摇摆的幅度而逐步储备势能。当经验告诉他一切都足够了时,他猛地撒开了手。这一举动九死一生,但他必须做出抉择。所有的力量全都用在了这最后一搏上,整个人如同鹰一样扑向了对面的陡坡。
他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他还没来得及恢复平衡就沿着斜坡滚了下去,但在翻滚了一会儿之后,他逐渐掌控住了方向并有意识地让自己对准了那座石桥——这完全是千钧一发,如果对不准石桥,那么他便会径直跌下悬崖,跌下上帝都不知道有多深的深渊!现在他的速度实在太快,而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下滑。唯一能保持的就是他的镇定,而正是凭着这分镇定,他最终成功地在桥面十英尺处停了下来。
一个突发念想涌上了他的脑海:这座桥有多老了?它非常狭窄,仅能通行一人,深不见底,只能听到下面汹涌的河水拍打礁石的声音。他每动一下都会让桥颤上三分,这座桥究竟有多久没有承载过行人了?岁月的变迁已经腐蚀了它的基本结构,当他把脚踏上桥面时,他惊恐地发现就在自己身后五英尺处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大,两边的桥面也不断地崩落了开来,翻滚着落入了黑暗的深渊之中。
埃齐奥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身后已无退路,他立刻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会是什么。他立刻转过身并飞奔了起来,拼尽全身的力气跑向目标终点。他跑过的桥面纷纷崩落开来,还有二十码!还有十码!他的呼吸几乎要使胸腔整个崩裂开来,但他终于能够躺倒在灰色的山岩上,整个身子趴在路上聆听桥梁崩落下去的声音了。死里逃生之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身子也是一动不动。四周逐渐变得一片沉寂,只有风静静地吹过。
十一
埃齐奥的呼吸逐渐平复了下来,但在危机过去之后,浑身的伤痛也重新席卷了回来。但在养足精神之前,他的当务之急却是填饱肚子——他已经有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尽可能包好了手上的伤口。此后,他凑着石头上滴出的流水喝了几口,然后起身检查了下整个身体。好在骨头还没断,只是身体左侧的旧伤口上有些擦伤,但关系不大。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虽然暂时没有人追上来,但他们肯定看到了他跌下陡坡并跑过断桥的全过程。或许他们没注意到他成功了,或许他们以为他已经摔死了,但他绝不能侥幸认为他们会弃之不顾——就算是为了搜寻尸体,他们也会下来察看的。圣殿骑士团一定会想方设法确认他的死亡,毕竟他是骑士团夙敌中的一位导师。他看了看身旁的高山,相比沿着小路而上,还是用攀登来得快些。他不知这小路通向何方,并且它也太窄了,上面连格斗的空间都没有。而山崖上看上去不难攀登,唯一的障碍就是几处积雪,而这正好可以让他解解渴。他摇了摇自己的身子,然后纵身开始了这段路程。
他很高兴自己现在是一身黑衣,这样他就没必要刻意把自己隐藏在岩石的阴影中了。最初他并不难找到立足点,但很快他便不得不努力伸展自己的四肢,连肌肉都不时发出痛楚来表达自己的抗议。有一次一块碎石突然砸到了他的手上,差点让他从100英尺高的悬崖上摔下去。沿峭壁而下的水流既是灾难也是福音——说它是灾难,是因为湿润的岩石很难下手攀爬;说它是福音,是因为水流意味着上方会有溪流或至少是山涧。
经过半个小时的攀登他终于抵达了山顶,那里是一片长满青草的草地,典型的阿尔卑斯草原。草原的两侧是墙壁与灰褐色的石头,而它的西方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小路。或许这曾是一条绵长的山口隧道,但多年前的一场地震把它切成了埃齐奥刚才攀上来的断崖,以及断桥横跨的那条溪谷。
埃齐奥攀上了山谷的一边四处察看,努力观察通路的方位、水源的位置以及周围是否有人。他足足观察了半个小时才决定继续前进,同时抖动了一下身体以保持温暖——在长时间的僵直之后,他的肌肉都有些发硬了。现在他浑身又湿又冷,几乎无法再在野外做过多的停留。虽然他必须逃离圣殿骑士团的追杀,但如果他首先败给了自然法则的话,那么一切也就都没意义了。
他顺着水流声找到了一条小溪,尽可能多地喝足了水,然后沿着小溪开始了前进。岸边很快出现了一些灌木,顺着灌木他很快找到了一口池塘。他在池塘边停了下来——如果在离马斯亚夫城堡下的小山村如此之远的地方会找到什么活物,那么这一定会是上帝的赐福;但既然这里有个池塘,那么至少这里会有点希望能抓到鱼吧。
他蹲了下来,凝视着深处黝黑的池水。他如同鱼鹰般一动不动,如平常一样保持着耐心。不久之后,水面上忽然泛起了一圈涟漪——虽然它是如此的微弱,但它足以证明水面下有什么活的东西。他继续凝视着水面,虽然几只苍蝇飞到了他的身上,但他也只能强忍着不轰走它们。为了不惊动猎物,他只能忍受蚊虫的叮咬了。
他终于有了收获——那家伙有着肥满的身材与青白的体色,正缓慢地在水面下六英寸深的位置游动。似乎是条鲤鱼,或者是类似的什么鱼,但都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接着,另一条更加灰暗的鱼靠近了它,接着是第三条,它的鱼鳞是黄铜色的。
埃齐奥静静地等待着机会——等到它们把嘴伸出水面来透气时,他就立刻动手。他聚精会神,绷紧了身子,摩拳擦掌等待着狩猎的那一刻。
那只黑色的鱼首先活动了起来,它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了一大串的气泡。
埃齐奥猛然跳了起来!
当他缩回去时,手上已经多了条不断扭动的大鱼。不等它挣脱自己的掌心,他就把它摔到了地上并用一块石头给砸死了。由于缺乏烤鱼的条件,他只能琢磨怎么把它生吞活剥下去了。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块用来砸死鱼的石头上时,他忽然想起了那块在攀登时掉在他头上的石头。是燧石!要是走运的话,他可以用它来生火烘烤衣服和食物了!虽然他并不排斥吃生鱼——在某本书上他曾读过,在遥远的东方有个民族会把生鱼肉当作美食——但烘干衣服却是另一回事了。虽然在这种情况下生火并不明智,但他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恐怕是近千年以来首次踏入这个山谷的人——这里隐藏在一片高山之中,即使在数英里外也难以发现这里。
他从灌木丛中搜集了一些树枝,在数次实验之后,他成功地点燃了一小片干草。他小心地将这片干草移动到了搭好的柴堆下面,整个柴堆立刻燃烧了起来。它燃烧得很明亮,只冒出了很少的烟却产生了很多的热量,而那些烟也迅速消散在了微风之中。
自从见到马斯亚夫城堡以来,埃齐奥第一次真正微笑了起来。
虽然身子很冷,但为了节省时间,他还是将衣服脱在了一条简易的支架上烘烤了起来,而那条鱼也同样在支架上烤着。火堆燃烧了不到一个小时便彻底熄灭了,烤火的痕迹也被他清了个干净。现在他的肚子已经填饱,身上的衣服纵使不算干净,也至少是又暖又干了——就算还没干透他也要穿上衣服,正如就算筋疲力尽他也要坚持下去一样。篝火、池塘、一路上的战斗都使得他强撑着才不至于睡去,但现在至少他算是养了点精神吧。
他觉得自己应该返回城堡——他需要那些装备,也需要解开那里的秘密,至少这是他这趟旅行的目的。当重新启程时,他很快注意到了山谷的南方还有一条向上蜿蜒的小路。这是什么人开辟的小路?难不成是远古时期的人类吗?埃齐奥没时间去思索这些,但他很高兴自己会发现这条道路。它向着马斯亚夫的方向伸展开去,于是埃齐奥开始了自己的攀爬。
在爬行了500英尺之后,小路在一处狭窄的山岬处走到了尽头。在那里,几块地基石表明这里在很久前曾是一座瞭望塔,士兵们可以驻扎于此守卫附近的村庄,并随时为城堡提供早期预警。向东望去便是整个马斯亚夫城堡,它的城墙与圆顶塔楼布满了埃齐奥的视野。埃齐奥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眼睛如同鹰眼一样,仔细地寻找着任何一处可以帮他返回的蛛丝马迹。
很快,他在下方很远处发现了一座索道桥,巧合的是,这座桥正好架在他此前飞奔过的那道悬崖上。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是接近城堡的唯一通道。桥头上有个桥头堡,但另一边的桥头却相对宽敞。然而,如何从他现在的位置下到桥上却是问题的所在:这一路上都是嶙峋的黑石,就连野山羊都会绊倒在石头上;并且更糟的是,这段路程完全处在桥头哨所的视野之中。
埃齐奥抬头看了看太阳,它刚刚爬过了顶点。他估算了一下,自己得花上四至五个钟头才能抵达城堡,但他必须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于是他慢慢地从山岬上翻了下去,小心地避开那些落石,以免岩石掉落的声音引起桥头堡里守卫的警觉。这项工作很需要技巧,但好在他正处在背对太阳的位置上,这样对于山下的卫兵来说,他是完全被遮盖在刺眼的夕阳中的。于是,当太阳落山之后,他也顺利抵达了悬崖的下面。
最后,他抵达了距离索道桥西方不到五十码的一块大岩石的后面。天气已经转凉,风力也逐渐加大了。那座由黑油浸制索道,以窄木板铺就的索道桥在风中咯咯作响。哨位上有两个装备十字弩与长剑的卫兵,他们在寒风中踱着步子,但并没有足够的胆量走上桥去。
天色昏暗微暝,这虽然让埃齐奥很难准确判断距离,却也很好地遮蔽了他的身影。他蹲伏下去,如同阴影一般接近了索道桥,但是一旦上了桥那就没有任何掩体可以利用了,何况他手上也并没有武器。
他在距桥约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仔细注视着卫兵的举动。还好,他们只是在无精打采地溜达而已,毫无警惕,这让埃齐奥感到很高兴。唯一的变化就是哨所的灯给点亮了,看来这里的卫兵不止户外的两个人。
想干掉他们,他就必须找到武器。虽然一路上他都在专注于隐藏自己的身体,没来得及去找些趁手的装备,但是他仍然没有忘记这座山上布满了燧石与锋利的石块。于是,他俯身精心挑选了一块大约十二英寸长,两英寸宽,如同利刃形状的燧石。但不幸的是,他的动作有些急促,不慎碰落了很多小石块——于是随着碎石下落的嘎啦嘎啦声,空气似乎一下子就凝固了。
万幸的是,那些卫兵并没有发现这场异状。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了下那座索道桥。桥长大约三十码,在卫兵发现他之前他至少能跑掉一半的路程,但他必须马上动身。于是,他绷紧了身子,然后猛地向前冲了上去!
但刚刚冲上桥头之后,他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了。这股冲劲使得索道桥剧烈地晃动了起来,他只得紧紧抓住绳索,这样才能保持平衡。宝贵的时间就这么消耗掉了,而回过神来的卫兵也立刻大呼小叫地冲了上来!他们迅速地拉开弩机,挂上弩箭并向他射了过去。与此同时,又有三个端着弩的卫兵从哨位中冲了出来!
微弱的光线影响了他们的瞄准,但在这种距离下,埃齐奥还是必须左闪右避才能躲开那些弩箭。此时他的脚突然踩裂了一块木板,幸好他抽身及时,否则他肯定会给摔个粉身碎骨了。但也多亏了这一踩,他才十分幸运地躲过了一枚直接射向他咽喉的弩箭——那支箭贯穿了他的遮帽,他甚至清晰地感到了弩箭擦过皮肤的灼热感。
射击忽然停止了,他们似乎转身去忙着别的什么了。埃齐奥有些诧异,他开始仔细打量了起来。
他们在转动绞盘!
绞盘上缠满了缆绳,现在他们正在逐一将其松开。这样等所有的缆绳都松开之后,埃齐奥就只能随着断桥一起落入深渊了。这样做对他们不会造成什么损失,只要等埃齐奥摔死之后重新绞紧缆绳就可以了。
“见鬼!”埃齐奥只得连滚带爬地向前飞奔而去。没想到同样的事情居然能在同一天内发生两次!索道桥在他距离桥头不到五码时轰然崩塌,他立刻全力纵身一跃,向着一名卫兵猛扑过去并把手中的燧石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脖子!这一击立刻让燧石断成了两半,但他马上抽出了另一名士兵腰间的长剑,然后一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另外三人连忙丢掉了弩弓并拔出了剑,让他背对着悬崖把他团团包围了起来。埃齐奥迅速地思考着,现在没有其他人走出来,也没有任何人去拉响警报,也就是说要想前往城堡的话,他就得在别人发现之前先解决掉这三个卫兵。但这些卫兵一个个虎背熊腰,并且精神饱满。
埃齐奥举起了手中的剑,逐个打量着面前的敌人。但是他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的是什么呢?恐惧,是恐惧吗?
“你这狗……狗刺客!”其中一个大嚷了起来,虽然他的声音是在发颤,“你……你一定是恶魔的同党!”
“要是世上有恶魔,那也是你们!”埃齐奥大吼一声便冲了上去。他很清楚,既然对方已经被自己超人的能力吓破了胆,那么这些人便不足为虑了!
他们高喊着围了上来,因此埃齐奥不得不尽快一刀下去好让他们恢复沉默。他们惊恐万状,杂乱无章地回击着,因此这场搏斗很快便见出了分晓。他把他们的尸体拖进了桥头堡,但已经没有时间来把桥拉上来了——况且只有他一个人的话,这项工作也决然无法完成。他也想过套上一件守卫的衣服,但一来这样很浪费时间,二来原本的衣服也能恰到好处地与夜色融为一体,所以没有必要这么做。
埃齐奥起身走向了城堡,苍茫的暮色很好地掩盖了他的行踪,他很轻松地抵达了城堡的城墙下方。太阳已经西沉,只在遥远的山崖与峰峦中留下了一道红光。城堡的墙壁早已风化,斑驳的墙面上为攀登者提供了很多扒手落脚的地方。埃齐奥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城堡的蓝图,然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开始了攀爬。在一百英尺高处有个窗口,他可以从那里打开通往过道与走廊的大门。一路上的爬行比他想象得要艰难,他的手脚都在隐隐作痛,此时他不禁希望自己能够带上些攀登工具,以便更为顺利地抵达目的地了。当太阳完全落下,第一颗星星开始在天边闪耀时,埃齐奥终于爬上了城堡的外墙。现在他站在一处距离外墙数英尺的垛口上,身边五十码处便是岗楼,但那里的卫兵都在努力向山下看去——看来他们发现了刚才那个桥头堡上的异状。
他抬眼瞅了岗楼一眼。自己的装备应该都在岗楼下方的储备室里,于是他纵身跳进了下面的走廊中并时刻保持不被发现。他轻车熟路地移动着脚步,顺着那条通往岗楼的道路一直向前走了过去。
十二
埃齐奥如同美洲狮般蹑手蹑脚地沿着通道的最暗处走了过去,他甚至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可不想引发无谓的战斗——如果打起来,那么那些圣殿骑士一定不会让他轻易逃脱,他们会把他像烤死一只老鼠一样活活做成肉串的。城垛上几乎没有几个士兵,看来他们全都跑出去搜寻他了——微弱的星光让他们很难在城头看到什么东西,而桥头的战斗则清晰地告诉他们,埃齐奥很可能并没有死。
两个上了年纪的圣殿骑士卫兵正趴在储藏室入口处的木桌旁睡觉。桌子上放着一把装满葡萄酒的锡壶和两支木杯,卫兵的鼾声此起彼伏。埃齐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余光一扫便发现了储藏室的钥匙正系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
自从在佛罗伦萨偷师学艺时,他便从保罗那里学到了娴熟的盗窃技巧。于是他轻轻地偷下了钥匙,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动作被这个正在打鼾的男人察觉到——这种关头,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可能让那个人猛然醒过来。但可惜的是,当他正要解开钥匙链上的绳套时,他的力度有些失去了准头。那个男人忽然抽动了一下,这一下当场把埃齐奥给吓住了——他的双手都抓着钥匙,根本不可能抢过卫兵的武器来应战。但那个男人只是嘟囔了几句梦话便重新躺下睡觉去了,他的眉头皱了皱,看来是个好梦。
埃齐奥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他搞到了钥匙,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守卫身后的一处点着火炬的通道中。他抬头一看,只见这条走廊的两边都是一道道厚实的铁门。
他必须加快进度了,但这项工作着实急不得——他必须一道道地实验哪座门才是这把钥匙对应的那一座,同时还得确保开门的声音不会招来警卫。当试到第五扇门时他终于成功了。里面是一座硕大的武器库,各种武器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架子上。
房间里的火把给点亮了,借助火把的光线,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背包。还好,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甚至连碰都没给碰过。他不禁长出了口气,如果圣殿骑士们动了他的背包那麻烦就大了,毕竟他们不是傻子,要是他们研究出制造袖剑的方法那可就糟了。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次旅程他只带了那些必不可少的物品,还好,它们都好好地放着呢。他扣紧了弯刀,检查了下刀锋是否仍然锋利,然后仔细地收刀入鞘。他的左腕上佩好了护腕和袖剑,至于那把断剑则让他收进了背包里面——不能把它留给圣殿骑士团,不能给他们复制袖剑的机会,再说他没准还能把袖剑修好呢。此后,他把手枪上满了子弹,然后花时间检查了下降落伞。那东西完好无损,虽然没有经过实战,但达·芬奇的发明无疑具有很大的潜力。他撑起了帐篷般的伞面,然后小心地把伞叠好并放进了肩膀上的背囊里。此后他沿着原路走了回去,小心地穿过了那些仍在睡觉的卫兵。出去之后,他又开始继续向上攀爬了起来。
他在哨塔顶端找到了一处隐蔽的观察点,在那里他可以观察到马斯亚夫的后花园——如果他的调查没错的话,圣殿骑士团肯定会把调查的重心放在那里,因为下面很可能就是三个世纪前统治这里的伟大导师阿泰尔的图书馆。按照父亲的信上所说,那里将是刺客们最伟大的图书馆,凝聚着所有刺客的知识和力量。
埃齐奥很清楚,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圣殿骑士们是决然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在炮塔的外墙边缘上有一座雄鹰雕像,虽然它的翅膀是收起来的,但它依然栩栩如生,如同正要扑向下方的猎物一样。他试了试那个雕像,嗯,当他动身推动它时,它确实晃了晃。
妙极了。
埃齐奥在那只鹰的旁边躺了下来,准备就这样过上一夜——如果他不抓住这点时间尽可能地休息,那么等动起手来他就不会有更多的精力。圣殿骑士们似乎把他当成了某种恶魔一样的超人,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但在休息之前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让他俯身凝视起了下方的花园。那里没有任何发掘的迹象,难不成他搞错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眼睛上,如一只鹰一般扫视着下方的地面。在长久的观察之后,他终于在一处原本用作观赏,但现在却长满杂草的树荫处发现了一束微弱的光。那处树荫的地面上打着马赛克,光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满意地笑了笑,那处马赛克显示出的图案正是密涅瓦女神。
当阳光刚刚照射在城垛上时,埃齐奥便醒了过来。这一觉他睡得很浅,而现在该到了行动的时候了。他知道,每耽搁一分钟都会增加一分危险,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圣殿骑士们绝不会放过他,仇人见面必将分外眼红——毕竟他的脱逃,他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丰功伟绩,都会让那些“骑士”恨得咬牙切齿。
埃齐奥测量了一下距离与角度,然后奋力将那只鹰推了下去。它从基座上滚了下去并就此滚过了低墙,翻滚着向着那块打着马赛克的地面砸了下去。看到角度无误,埃齐奥便果断地纵身一跳——信仰之跃!这一招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那种久违的兴奋又回来了!只见那只鹰首先砸向了地面,而埃齐奥就在其后将近十五英尺的地方跟随着。两者的下落轨迹几乎重合,一同砸向似乎坚硬无比的地面。
埃齐奥只能祈祷自己的计算确实没有出现差错。如果他真的出了错,那么……一切就全都完蛋了。
“砰”的一声,那只鹰准确地砸在了马赛克的中心处。整块马赛克顿时被砸出了一个大洞,从中露出了一个硕大的洞口,直通地下。如同计算的一样,埃齐奥精确地掉进了那个洞里,并顺着一条四十五度的斜道滑落了下去。他伸平了腿,用手臂控制着方向,而那只鹰就在他的前方。随着一声巨大的飞溅声,他与鹰一起掉进了一处硕大的地下湖里。
当他浮上湖面后,他发现这里其实是一处建在某个大厅里的池塘。看来这是一处前厅,因为整个建筑的重心是一扇以暗绿色石头雕成的大门。在时间的侵蚀下,整个大门的门面已经无比平滑了。
但埃齐奥并不是这里唯一的访客。重物飞溅的声音引来了五个圣殿骑士,他们大吼着向埃齐奥扑了过来。在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穿着匠人衣服的人,他系着落满灰尘的围裙,皮带上还挂着工具包。从手上的凿子与锤子来看这是个石匠,虽然他已经让眼前这一幕给弄得目瞪口呆了。
埃齐奥纵身跳上了池岸,而圣殿骑士们急急忙忙地向他砍了过来,但这点时间足够让埃齐奥站稳脚步了。于是当他转身面对他们时,他再次感受到了骑士们身上流露的那分恐惧——这样就够了,这短暂的犹豫足够让他赚得先手!他猛地伸出右手拔出了弯刀,左手上的袖剑也瞬间出鞘。左右开弓的轻盈两击之后,他成功地把离他最近的两个骑士送去了地狱。其他人立刻排成了一个圆阵,一边尽力保持安全距离一边如蝰蛇一般向他发动了攻击,意图用这种杂乱的攻击来分散他的注意。但他们的攻击太不协调了,埃齐奥只用肩膀一撞便将其中的一人撞下了池塘,他几乎立刻便沉了下去,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此后,埃齐奥迅速放低重心,一个过肩摔便把第四个人摔在了锋利的花岗岩上。随着一声表明颅骨折断的清脆响声,他的头盔滚落到了地上。
最后一个家伙貌似是这群骑士的小队长。他绝望地命令那个石匠快来帮忙,但早已身如筛糠般的石匠又怎能移动一步?于是在眼睁睁地看到埃齐奥面向了他之后,那个小队长只得惊恐万分地向后退了过去,直到身体让高墙挡住了退路。
埃齐奥靠了上来,打算把这家伙给打晕过去。但是绝望中的小队长决定奋力一搏,他突然用一把小刀向着埃齐奥的腹股沟刺了过去!但是埃齐奥灵巧地躲过了这一击,然后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锁骨。
“我本来想饶你一命的,朋友。但你让我别无选择。”手中寒锋一闪,那个小队长的脑袋便与脖子分了家。
“愿你安息。”他轻声低语。
然后,他转身朝向了那个石匠。
十三
那个石匠差不多与埃齐奥一样大,但他的身子早就胖得走了形。此时他早就给吓成了一摊烂泥。
“不要杀我,先生!”那个人颤抖着哀求道。“我只是个工人,真的!我只是个要养家糊口的路人而已啊!”
“你叫什么?”
“阿……阿达德,先生。”
“你在这里给他们做什么呢?”
埃齐奥就着小队长身上的衣服擦干了剑上的血迹,然后收剑入鞘。可怜的阿达德稍微定了定神,但他仍然握着锤子与凿子。埃齐奥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家伙事儿,但那个石匠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两件“凶器”。
“挖东西,先生,整天累个半死,先生。我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了这扇门。”阿达德偷偷瞄了埃齐奥一眼,但他一点都没露出同情的样子。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了下去:“这三个月里,我一直都在尝试打破这扇门。”
埃齐奥走到门前仔细察看了一番。“看来你进展不大嘛,”他揶揄道。
“我连一块凹痕都敲不掉!这块石头比钢铁还要坚硬!”
埃齐奥伸出手来摸了摸这块平滑的石头,他的表情愈发严肃了起来。“我觉得你永远都不可能把这扇门敲开,它里面锁着的可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看到死亡的威胁已经消失,那个石匠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啊!你是说……这其实是一大块宝石?”
埃齐奥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研究起了那扇门。“嗯,看来这里有个钥匙孔……共有五把钥匙……于是,那些钥匙都在哪里?”
“他们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圣殿骑士们在奥斯曼帝国苏丹的宫殿下方找到过一把。至于其他的……或许那本小册子里面会有写到吧。”
埃齐奥转过头来盯住了他,“苏丹巴耶塞特的宫殿?另外,什么小册子?”
石匠耸了耸肩,“大概是某种旅行指南吧。那个丑八怪队长,就是那个脸上有道疤的家伙无论走到哪都会带着它。”
埃齐奥皱了皱眉头。他想了想便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皮袋,然后把它扔给了阿达德。当石匠接住那个钱袋时,里面叮当作响了起来。
“回家去吧,”埃齐奥说,“去找份别的工作吧,记住,要给正直的人干活。”
阿达德感激地望着埃齐奥,但很快便有些犹豫了,“您不知道我多想照您说的做。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但那些家伙会杀了我的!”
埃齐奥转过身,打量着他滑下来的那条坡道。在那里他只能看到一束很窄的光线,于是他转身面向了石匠——“收拾好你的工具,你用不着再担惊受怕了。”
十四
沿着那些几乎很少有人走过的楼梯与走廊,埃齐奥再次回到了城垛上。寒冷的夜晚将他的呼吸变成了道道白气,他沿着城垛走到了能够俯瞰马斯亚夫城堡下那个小村庄的地方。他知道,离开城堡的唯一途径便是通过重兵把守的大门,但他必须去追踪那个秃头队长。在他看来,那个人肯定正在城堡外面追踪“逃跑”的刺客。圣殿骑士会搜查附近的整片山村,因此城堡里面才会空空如也。无论如何,埃齐奥的下一步行动都必须要在城堡外完成了,于是他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他向山下眺望了过去,看到圣殿骑士正把村民们聚在一起进行盘查。他正处在背光的位置上,从下方看来的视野会被阳光完全遮蔽住,于是他打开了背包并取出了降落伞,然后将它小心却快速地伸展了开来。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将系于这个发明之上,这段距离太过遥远,就算是用最大胆的信仰之跃也太危险了。
降落伞由质地柔韧的丝绸编织而成,用细细的金属框架支撑,外形像是三角翼,又像一座金字塔。埃齐奥将它的四条保险绳都系在了自己胸前的挽具上,然后测量了一下风力。很好,现在下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于是他下定决心,猛地向着城下飞跃了出去。
如果他有足够的闲情去欣赏的话,那么这段经历将是场非常惬意的旅程。但是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指示方向上,尽可能地利用上升气流进行滑翔,最终如一只鹰一般降落在了距离最近的建筑约十二码的一处空地上。他迅速收起了降落伞,然后抬脚走进了村庄。
与他料想的一样,圣殿骑士们正忙着恐吓那些村民,要是谁敢对他们的问话有半点的迟疑,那就会遭到一顿毒打。埃齐奥蹑手蹑脚地混进了人群之中,仔细地探听了起来。
圣殿暴徒们把一个年长的村民按倒在了地上,那个老人悲哀地请求着怜悯,“救救我,求求你了!”他恳求着周围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敢于施以援手。
“快说,老狗!”那个圣殿骑士咆哮着,“他在哪儿?”
在另一处,一个年轻的村民也正遭受着两个暴徒的殴打,虽然他在不停地求饶,但这毫无用处。又有一个人大喊着“我是无辜的,”但换来的却是一顿棍棒交加。
“他藏在哪儿?”暴徒们边动手边咒骂着。
让人气愤的是,遭到毒手的并不只有男人。就在不远处,一个女人被两个圣殿骑士按在了地上,而第三个骑士冲着她就是一顿狠踢。可怜的女人疼得瑟缩成了一团,哀求着那些骑士放过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把那个刺客交出来,免得受罪嘛。”暴徒们狞笑着回答。他们一把揪过了那个女人的脸蛋,“否则的话……”
虽然这一幕就发生在眼前,但是埃齐奥必须强忍住心中拔刀相助的冲动。他必须聚精会神地找出那个队长来。于是当他转到村庄正门口时,他终于发现了他的猎物正坐在一辆马车上。那个队长似乎正忙着离开,他甚至把车夫都扔下了车。
“别挡我的道!”队长咆哮着,“你们这群白痴!”他一把抢过了缰绳,对着他的手下们破口大骂,“要是宰不了那个刺客,你们就全都别给我回去!明白了吗?必须找到他!”
埃齐奥听出来了,他说的是希腊语。此前圣殿骑士们吐出来的全是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但难不成这个队长是个拜占庭人?难不成他是六十五年前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攻陷君士坦丁堡之后,从中逃出的难民的后代?据埃齐奥所知,那些难民事后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安了家,但就算是在他们被奥斯曼征服者们驱逐到那里之后,在小亚细亚半岛与近东地区还是有着一些他们的残余势力。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顿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士兵们紧张地注视着他,其中一个大胆的喊了起来:“长官!他找上门来了!”
那个队长连忙抽出了马鞭,对着那匹马就来了一下子:“驾!驾!”看到队长要跑,埃齐奥连忙全速飞奔了过去。有些圣殿骑士想要挡住他,他却在弯刀下生生闯出了一条血胡同。终于,他纵身一跃,堪堪地抓住了马车后面的一根绳子。马车登时一顿,然后又继续向前拖着埃齐奥疾驰而去。
忍着被一路拖行的剧痛,埃齐奥开始一寸寸地沿着绳子往车上爬。他的身后是响成一片的马蹄声,一队士兵已经拔刀上马冲着他飞奔而来,想把他砍成一团肉酱了。他们一边赶来一边大声提醒着队长,那个家伙正在策马狂奔——真正的狂奔。与此同时,另一辆体型较小的马车也从后面追了上来,并且逐渐接近了上去。
崎岖的路面使得埃齐奥的每一寸爬行都变得十分艰难,当他就差两英寸就能抓到马车的下沿时,两名骑士却抢先抵达了他的身后。他只得猛地侧过头来躲避预想中的那一刀,但那两个骑士太匆忙了,以至于只顾注意眼前的猎物而忽略了对于马匹的驾驭。就在还差一英寸时,那两匹马忽然马失前蹄,直接把骑士颠下了马。后面的马队滚滚碾过,登时把他们践踏成了一摊烂泥。
埃齐奥继续努力地拉近了缆绳,但他清楚自己必须奋力一搏了。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扭紧了手中的绳索,终于连滚带爬地翻上了马车。他靠在车上歇了一会儿,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好让天旋地转般的脑子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第二辆马车已经赶到了头一辆马车的旁边。队长连连挥手示意第二辆马车向他靠过来,而当两车靠拢之后,队长迅速地跳上了后一辆车,并一脚将那个车夫踹下了座位。随着一声惨叫,那个驾车的骑士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又“砰”的一声弹出了很远。等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脖子已经被折断成了一个非常难看的角度了。
控制了马车之后,那个队长一溜烟地向前跑了开去。埃齐奥只得奋身爬到了马车前方并死命抓住缰绳,忍着手臂上的酸痛渐渐驾驭住了马车。驾车的两匹马已经口吐白沫,眼神迷离,嘴里渐渐渗出了血丝,但它们仍然在不断飞奔,也让埃齐奥得以继续追逐了下去。看到这一幕之后,那个队长将马车驶进了一扇由古老石柱支撑的大门,在通过大门的一刹那,他猛地用车向着其中一根圆柱撞了过去。这一撞登时撞塌了整座拱门,碎落的石块噼里啪啦地挡在了埃齐奥的身前。于是埃齐奥猛地一拉缰绳,登时将马车驶下了道路右侧的灌木林地里。他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让马车重新驶回路上,飞溅的尘土与碎石迷住了埃齐奥的眼睛,他只得眯着眼去感受前方的景物,集中精神驾驶着马车。
“下地狱去吧,你这个杂种!”队长回过头大吼着。现在,埃齐奥看到另一辆马车上正有几个士兵准备向他投掷炸弹,于是他只得让马车尽量以之字形前进,以便躲避那些纷至沓来的死亡礼物。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把马吓得够呛,埃齐奥不得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控制住了马车。幸好,那些炸弹全都落空了。
于是,队长准备玩出一着险棋了。
他忽然减慢了车速,这样来不及刹车的埃齐奥一下子就冲到了前头。现在两辆马车齐头并进,于是队长猛地一拉缰绳,受惊的马匹突然转向,他的马车重重地撞向了埃齐奥马车的侧面!
在那一瞬间,队长那半疯癫的目光、纵贯面庞的疤痕以及怒目而视的表情,全都冲入了埃齐奥的双眼!
“去死吧,杂种!!”队长放声大吼!
然后他立刻向前看去。埃齐奥顺着他的眼神发现前方有一座哨塔,远处则是另一座村庄。这座村庄比起马斯亚夫下方的村庄要大上许多,并且拥有比较完善的防备设施。看来,这里应该是马斯亚夫的一座外围据点。
队长让他的马把速度加到了极限,然后发出了一声胜利的怒吼。他的手下迅速扔出了两枚炸弹,这次它们准确地爆炸在了埃齐奥的马车轮边。马车立刻被炸散了架,两匹马嘶鸣着砸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而埃齐奥则被抛向了将近二十英尺高的半空中。幸好,此后他落入了一个山谷里,而长长的灌木不仅缓冲了他的降落,还把他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俯卧在地上,失神地望着眼前坚硬的灰土地。现在他无法移动,也忘记了思考,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全身上下所有骨头的哀吟。他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
十五
朦朦胧胧之中,埃齐奥似乎听到了某些声音。那个穿白衣的男子似乎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但他并不能确定这一点。那个男人并没有妨碍到他,却也没有帮助过他。但是他总是有一种直觉,那个人是站在他一边的。许多身影从他的眼前一晃而过:去世多年的弗雷德里克与帕特里希奥、克劳迪娅、父母双亲、以及……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卡特琳娜·斯福札夫人。
眼前再次缥缈了起来,而那个声音却变得越来越强。身体的其他感官在缓慢回归,他开始感受到了泥土的味道与气息。随之而回的还有肉体上的疼痛,他似乎感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声音若有若无,但它肯定是从上方传下来的。他想,那应该是圣殿骑士们正在从上面察看这个山谷,却怎么看都找不到他。厚实的灌木把他全都遮蔽住了,所以虽然圣殿骑士立刻派出了搜索队,但长久的搜索之后还是一无所获。他们的队长给气了个半死,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声音全部消失,四周恢复寂静为止。然后他试着活动了下手脚与四肢,并吐出了嘴里的泥土。万幸,看来身上并没有什么大伤。于是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并一步步地爬回了路上。
此时,他正好瞥见了那个队长率队开进了几百码外的那个小村寨里。于是,他借助路旁的灌木丛一步步靠近了村寨。虽然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怎么现在干这个这么难……”他嘟囔了一句。但他还是坚定地走到了城墙下并找到了一处理想的攀爬地点。在确认了四周无人之后,他纵身跳过了墙头并潜入了村庄。落脚的地方是个畜栏,除了两头被自己吓住的小母牛之外一无所有。他停下脚步,仔细确认了附近没有狗,便在一分钟之后翻过了畜栏并向着传出了说话声的房间走了过去。在接近广场的地方他捕捉到了那个队长的身影,于是连忙把自己藏进了阴影之中——那个队长正站在广场角落上的一座低塔上,大声责骂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小队长。所有的村民都一声不响地聚集在他们身边,除了小溪旁水车的转动声与队长的斥责声之外,整个广场上再没有什么敢发出任何动静。
“除了老子之外,天底下会驾驭马匹的都死绝了吗?”那个队长唾沫四溅,“要是他这次还死不了,你们就最好都给我机灵着点,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那些家伙一脸心虚地回答。
“你们杀个人就这么困难吗?啊?!”队长嘴里的零碎仍然没喷完,“给老子都听明白了:要是我没在一个小时内看到他的脑袋滚到我的脚下,那我就要了你们的小命!!”
队长先生终于嚎完了。他转过身去盯着那条路,埃齐奥能看出他的心里正在发虚——他的手正在无意识地摆弄十字弩的弓弦。
趁着队长长篇大论时,埃齐奥悄悄混进了村民队伍。他那再平凡不过的相貌加上高超的技术,使得他很容易就做到了这点。但是随着讲话的结束,村民们又很快各归各位去了。这是,他前面有个人忽然绊了一跤,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被撞的那个显然眼神不太好,他冲着埃齐奥就吼了一句:“嘿,看点路,别挡道!”
这声喊叫立刻吸引了队长的注意,他把目光投向了人群,正好与埃齐奥的眼神对在了一起。
“是你!”他惊叫道。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刻举起了手中的弩,装上弩箭就向他射了过去。埃齐奥熟练地侧身避过,那支箭正好射中了他身后高声嚷嚷的那个家伙。
“啊呀呀呀!”那家伙扶着胳膊惨叫起来。趁着队长重新搭弦的机会,埃齐奥迅速退到了遮蔽物的后面。
“你休想活着离开!”队长咆哮着射出了第二支箭,却只击中了埃齐奥用来遮蔽身体的那个门框。但公平地说,那个队长的射术确实有两下子,埃齐奥只是靠着运气才躲过了这两箭。因此,他必须尽快脱离战场,越快越好。就在转眼的工夫,又有两支弩箭从他的身边擦了过去。
“别想跑!”队长在他身后嚷嚷着。
“来面对我啊,你这可怜的老狗!”他又射出了一支箭。
埃齐奥深吸一口气,抓住了一道门楣并纵身跳上了屋顶。他刚刚跑到房顶的另一端,便只见一支箭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站好受死去吧!”队长咆哮着,“你的日子到头了,接受命运吧!从这远离你们罗马老巢的地方下地狱吧!来啊,来面对你的克星吧!”
士兵们跑了过去,把他的退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但是他们为队长留出了足够的空间,现在队长的身边只剩下了两个小队长,他的箭袋也打空了。
村民们早已跑了个干净。
埃齐奥蹲在矮墙后面,解开了背包并把手枪挂上了他的右腕。
“你为什么还不认命?!”队长咆哮着拔出了剑。
埃齐奥站了起来,“我可没学过什么是认命呢。”他边回答边举起了枪。
看到埃齐奥拔出了武器,队长顿时惊慌了起来。“滚开!”他猛地推开了旁边的随从并跳到了地上,趁着他没落地前埃齐奥抢先扣下了扳机,铅弹一下子便钻进了队长的左膝盖。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号,队长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的脑袋一下就磕在了旁边的一块锋利的石头上。受了重创的队长不断地咒骂翻滚,见势不妙的随从们也就此一哄而散。
埃齐奥走过了空无一人的广场。没有一个士兵胆敢回来,毕竟他们对于队长的爱戴显然敌不过对于埃齐奥这个“超人”的畏惧。现在除了水车运转的机械声与队长的哀嚎声之外,整个广场上万籁俱寂。
队长直勾勾地盯着走上前来的埃齐奥。“啊!该死的!”他说,“好吧,你他妈的还等什么?来吧,杀了我吧!”
“你有些我需要的东西。”埃齐奥冷冰冰地丢去了几个字眼,并当着队长的面重新给手枪装好了弹药。
“你这老狗还算有点气力!”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血液从他的膝盖中汩汩而出,但相比太阳穴上的伤势来讲,这点伤竟然还不算什么。
“我要你身上的那本书,你给放哪儿了?”
队长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尼科洛·波罗的日记?你知道那东西?那可真让我惊讶,刺客。”
“承蒙夸奖,”埃齐奥回答道,“现在交出来吧。”
看到自己已别无选择,队长嘟囔着抽出了一本皮革装裱的古书。它大约十二英寸长,六英寸宽,队长交出这本书时手一直在抖,以至于将它“啪”地掉到了地上。看着这一幕,队长做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但他发出的再也不是爽朗的笑声,而是如同卡在喉咙里一般的咕咕声了。
“拿去吧,”他说,“我们已经发现了一切秘密,并且拿到了五把钥匙中的第一把。等到钥匙收集齐备,那么大神庙与它的力量就全都是我们的啦!”
埃齐奥有些可怜地望着他,“你搞错了,士兵。马斯亚夫可没有什么古代神庙,那里只有一座图书馆而已,里面只有智慧。”
队长意味深长地望着埃齐奥:“你的先辈阿泰尔可是拥有了伊甸苹果整整六十年。他得到的东西可比你说的那个智慧要多得多!他可是……无所不知的!”
埃齐奥想了想这几句话。据他所知,伊甸苹果正安全地埋在罗马的教堂废墟里,他与马基雅维利都知道这件事情。但是,队长的一声呻吟又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的伤口一直在大量失血,现在这个男人已经处在死亡的边缘了。将死之刻,他终于露出了一张安详的面庞,整个身子向后靠了靠,就此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埃齐奥注视了他一会儿,“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狗杂种。但是……愿你安息吧。”
他把队长的身子放平,然后帮他合上了双眼。
水车依然在转动,但四周却静得出奇。
埃齐奥拾起了那本书。在它的封面上有个浮雕般的图案,但上面的金箔早已褪了个干净。是兄弟会的徽章!埃齐奥不禁莞尔一笑,他打开了封皮。
秘密十字军
尼科洛·波罗
马斯亚夫,1257年1月
随着他的阅读,埃齐奥不禁抽了口凉气。
君士坦丁堡……原来如此……
十六
清风拂面,埃齐奥将头从尼科洛·波罗的书中抬了起来——现在这本书正放在他的腿上,而他正坐在一艘大帆船的后甲板上。船只在大海中劈波斩浪,他的所有方形帆与三角帆都已展开,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风力前进。
这趟由叙利亚港口拉塔基亚出发的旅程首先将他带回了塞浦路斯,接着他又抵达了罗德岛——在那里他遇上了一位漂亮的新旅伴,她大约三十岁,穿着一身与金发极为搭配的绿色连衣裙。接着他向北穿越了多德卡尼斯群岛和达达尼尔海峡,最终抵达了马尔马拉海。
现在他的旅程即将到达终点,船员们大呼小叫地进行着靠岸的准备,而乘客们则聚在船舷上欣赏着一英里之外那沐浴在阳光中的君士坦丁堡。埃齐奥则对着他在叙利亚上船前买到的地图打量着这座城市,努力地想辨认出城中的各个部分来。此时,一位衣着华丽的奥斯曼年轻人站到了他的身旁,他似乎很熟悉这座城市。船上的这几天已经让埃齐奥与这个小伙子成为点头之交,而他正忙着摆弄一架航海员星盘。他不断地测量并将数据记录在了一个金属框架的记录本上,而那个本子正通过一条丝带系在自己的腰带上。
“那是哪里?”埃齐奥指着远方,他想在登陆之前尽可能多地了解自己的目的地。他从马斯亚夫逃脱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这里,所以他必须快些行动。
“那里是巴耶塞特区,您现在看到的大清真寺便是在五年前由苏丹下令修建的。远处的建筑物便是大巴扎(市场)了。”
“明白了。”埃齐奥抬头望着太阳,心里想起了达·芬奇总是念叨着的那个小工具——某种装在伸缩管两头的镜片,据说那玩意可以把远处的东西拉到眼前呢。
“如果您想去逛巴扎,那可要当心钱包呢,”年轻人友好地提醒道,“那里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那就像是在剧场里一样咯。”
“正是,”年轻人笑了笑,“然后看到那座塔了吗?那里便是皇宫区。那个灰色的圆顶便是古老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但现在已经改成了清真寺。另外,您看到远处那片低矮的,带着两个紧挨着的圆顶的黄色建筑群了吗?那里就是托普卡帕宫,是我们征服这里之后建造的第一座建筑。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在那里工作着。”
“那就是巴耶塞特苏丹的住所吗?”
年轻人脸色一变,“他或许是吧……不,他不是的,至少现在不是。”
“那我真该进去看看。”
“那您最好先搞到请帖。”
海风吹拂着航船,水手们卷起了船帆。船长熟练地让船拐了个弯,这样城市的另一面也映入了乘客们的眼帘。
“您看到那座清真寺了吗?”年轻人继续着他的解说,他似乎很急着把话题从托普卡帕宫转移开去。“那里便是法齐赫清真寺,它是穆罕默德二世苏丹为纪念战胜拜占庭帝国的功绩而建造的第一座建筑,那可是个独一无二的瑰宝。虽然拜占庭帝国已经消亡,但苏丹仍然希望能够在建筑上超过那座圣索菲亚大教堂。嘛。如您所见,他好像并没有成功。”
“但他毕竟试过了。”埃齐奥礼貌地回应,同时扫了那栋建筑一眼。
“穆罕默德苏丹对此大发雷霆,”年轻人说道,“据说作为惩罚,他砍断了建筑师的手臂,但是这只是个传说而已。锡南先生是穆罕默德手下最好的建筑师,他才不会因为这个受害呢。”
“你刚才说,苏丹并不在居所里?”埃齐奥礼貌地提醒了一句。
“巴耶塞特?不。”年轻人有些局促地回了头,“苏丹是个伟大的人,他早就从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变成冷静与虔诚的人了。但是,他与他的一位王子塞利姆的感情并不好,所以他们两个多年以来一直处在剑拔弩张的关系之中。”
帆船继续沿着南部城墙驶去,很快向北驶入了博斯普鲁斯海峡。不久之后它便驶入了巨大的伊斯坦布尔港,在那里,数条粗大的铁链浸泡在水下,虽然它们现在正松弛在水里,但随时都可以拉紧起来封锁整个港区。
“自从我们攻下这里之后,那些铁链就没用过了,”年轻人说,“毕竟它们也没挡住穆罕默德嘛。”
“但它们也是个有效的安全手段。”埃齐奥回应说。
“我们管这里叫‘哈利克’,”年轻人说,“也就是‘金角湾’的意思。这里的北方就是加拉太塔楼,您的热那亚同乡在一百五十年前建造了它们,当时他们称那座塔为‘基督塔’……呃,对了,您是来自于热那亚么?”
“不,我是佛罗伦萨人。”
“啊……抱歉,我搞错了。”
“没关系,那可是座漂亮的城市。”
“对不起,我对您的祖国知之甚少。要知道,您的很多同胞都居住在这里呢。几个世纪以来,这里到处都是说着意大利语的人。你还记得马可·波罗吗?他的父亲尼科洛·波罗两百多年前就跟他的兄弟合伙在这里做起了大买卖,”年轻人对着埃齐奥笑了起来,然后他又望向了加拉太塔楼,“您一定可以找条路爬到塔顶上去的,只要能说服那些守塔人,那您就可以在那里把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了。”
“哦,那可真是值得期待呢。”
年轻人再一次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他,“对了,您肯定听说过您的一位现在还健在的同胞,我敢打赌——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您听说过吗?”
“这名字可是让我记起了很多事情呢。”
“就在几年之前,我们的苏丹曾要求达·芬奇先生为他建造一座横跨海角的大桥呢!”
埃齐奥不禁笑了出来,这件事情达·芬奇以前确实跟他提起过,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象出他的挚友会多么热情地投入到这项工作当中。“那么这之后怎样了呢?我可没看到什么桥啊。”
年轻人摊了摊手,“设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的想法太夸张了,苏丹最后否决了它。”
“怀才不遇啊!”埃齐奥叹了口气。其实这句话有一半是对他自己说的。此后,他指着另一座塔楼,“那是一座灯塔吗?”
年轻人随着他的指向看了过去,那是在船尾处的一座小岛。“是的,但它很古老了,大概有十一个世纪了吧。它叫做‘奇兹·奎蕾西’——呃,您的土耳其语怎么样?”
“很差劲。”
“那还是让我来翻译下好了。您可以称它为‘少女塔’。据传苏丹的一位公主在这里被蛇咬死了,所以我们就叫它这个名字了。”
“那位公主为什么会住在灯塔里呢?”
年轻人笑了笑,“据说是为了躲避毒蛇,”他继续做着导游,“您看,那里便是瓦伦斯引水渠了,看到那座双层拱桥了么?那是罗马人建造的,我小时候很喜欢爬到上面去呢。”
“那你爬得不错嘛。”
“您一定也会喜欢爬上去的!”
埃齐奥笑了起来,“嘛,谁知道呢?”
年轻人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有些亲切地看着埃齐奥,而埃齐奥很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呵,想逃脱岁月束缚的老人家啊。
“你的家在哪里?”埃齐奥开口了。
年轻人有点不屑回答,“哦……圣城。对了,我是说是我们的圣城,麦加和麦地那,每个虔诚的穆斯林一生中都必须要拜访一次的地方。”
“这么说,你很早就完成了朝圣咯?”
“当然可以这么说。”
此后他们两个再也没说什么,默默地看着船驶进了金角湾。“欧洲的城市可没有这样的轮廓。”埃齐奥感慨着。
“是啊,但是这里还是欧洲的土地,”年轻人指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对面插了一句,“那边才是亚洲呢。”
“是呢,有些边境线即使是奥斯曼帝国也无法改变。”
“那可不多见。”年轻人立刻回敬了一句。埃齐奥感到自己触动了这个“小爱国者”的神经,于是他们决定换个话题:“对了,你说你是佛罗伦萨人?但是你的衣服不像是那里的样子啊,并且……恕我直言,你看起来已经穿着它们很久了,难不成您经历了很漫长的旅行吗?”
“是啊,很久。我十二个月之前从罗马动身,去寻找……某种灵感。而找着找着……我就来到了这里。”
年轻人盯着埃齐奥手上的那本书,但他什么都没说。埃齐奥并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于是他继续欣赏起了城墙上的景致。港口中停泊着世界各国的各种船只,他们的帆船慢慢地驶了过去。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就跟我讲过很多关于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故事,”埃齐奥还是开了口。“那件事情就发生在我出生的六年以前。”
年轻人很小心地把他的星盘放进了肩上的背包里,“我们管这座城市叫做‘科斯坦提尼耶’(伊斯坦布尔的古称)。”
“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嘛?”
“因为现在我们是这里的主人。不过你说的也没错,管它是什么科斯坦提尼耶、拜占庭、新骡马还是什么老骡子的,区区名字又能区别出什么呢?据说穆罕默德还想把这里改名成‘伊斯坦薄尔’,这意思是伊斯兰教的兴盛之地。不过这只是个传说,但还真有人已经用起了这个名字。当然,稍微受过教育的都清楚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伊斯坦布尔’才对,”年轻人顿了顿,“那么,您的父亲讲的又是个什么故事呢?勇敢的基督徒被邪恶的土耳其人打败了,是吧?”
“不,他可不是这么讲的。”
年轻人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所有讲故事的人都会按自己的喜好来为故事添油加醋呢。”
埃齐奥直了直身子——这趟旅行让他身上的大部分肌肉都得到了恢复,但有那么一侧还是有些疼。“你说得没错。”他安慰了年轻人一下。
而年轻人则善意地回报了一个得体的微笑。“是啊!我很高兴,科斯坦提尼耶愿意接纳任何人,无论人种与信仰!就算是以前的那些拜占庭遗民,我们也一律接纳。至于像我这样的学生,还有像你这样的旅行者,那就更不用说啦……”
这时一对年轻的塞尔柱伉俪走过了他们的身边,而这对新人的谈话立刻引起了他们两个的注意:对于埃齐奥来说,任何关于这座城市的信息都会对他起到难以低估的作用。
“要是让那些犯罪分子继续下去,那我父亲肯定受不了的!”那个丈夫抱怨道,“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家的店铺只能关张大吉了!”
“一切都会好的,”妻子安慰着丈夫,“等苏丹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啊哈!”丈夫很讽刺地举起了双手,“巴耶塞特就是个软蛋,他根本对那些拜占庭新贵们视而不见嘛!然后看看他换来了什么?一片混乱!”
妻子连忙打断了丈夫的抱怨:“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凭什么不能说?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我父亲是个诚实的人,却让贼给偷了个精光!”
于是,埃齐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抱歉,你们的声音有些太大了……”
妻子剜了丈夫一眼:看见了吧?
但是丈夫还是转向了埃齐奥并与他打了招呼:“抱歉,先生。呃……您应该是个旅行者,那么如果您是来拜访这座城市的话,我想请您莅临一下我父亲的商店,他售卖的地毯可是在整个帝国里鼎鼎大名呢!放心,价格肯定实惠,”他顿了顿,“我父亲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他的生意都快让贼给毁了。”
丈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妻子急忙忙地拉到了一边。
埃齐奥与他的伙伴交换了下眼神——年轻人刚从侍者手里接过了一杯夏尔巴。他举了举杯子,“要来一杯么?离靠岸还早着呢,喝点这个提提神怎么样?”
“那可不错呢。”
于是年轻人向侍者点了点头,让他退了下去。
一队刚从多德卡尼斯群岛值勤归来的奥斯曼帝国士兵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边走边谈论着眼前的这座城市。埃齐奥冲着他们点了点头并与他们攀谈了起来,而年轻人则站到了一旁,仔细地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我真搞不明白,那些拜占庭恶棍们为什么还要死撑不放?”其中一位士兵不解地问道,“他们可是差点把这座城市给毁了!”
“可不是,在穆罕默德二世苏丹到来之前,这里的人口还不足四万,整个城市肮脏不堪呢!”另一个士兵随声附和。
“太对了!”又一个士兵插嘴道,“你说的怎么这么对!现在看看这里吧,三十万的居民啊,这可是几个世纪以来的头一遭,这不都是我们的功劳么?”
“要不怎么说,这城市是我们复兴的呢!”前一个士兵表示了赞同。
“是啊,但拜占庭佬可不这么看,”第一个士兵又开口了,“他们只要一逮着机会就肯定会给你添堵”。
“那我该怎么才能认出那些拜占庭佬呢?”埃齐奥发了问。
“只要离那些穿着淡红色粗布衣服的雇佣兵远点,就包你万事大吉啦。”第一个士兵说道,“那些家伙就是拜占庭佬,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一名军士发出了讯号,于是那些士兵们立刻走开去准备下船。埃齐奥的年轻旅伴重新站到了他的身旁,而侍者也为他们递上了夏尔巴。
“明白了吧,”年轻人说道,“虽然看上去很漂亮,但是科斯坦提尼耶也不是一座完美的城市嘛。”
“这世上存在‘完美的城市’吗?”埃齐奥耸了耸肩。
十七
船靠了岸。旅客与船员们都聚到了甲板上。当缆绳系上了码头,跳板也搭建完毕之后,这趟旅行也就该正式结束了。
埃齐奥回到了房间去收拾他的包裹,现在他很清楚上岸后该去哪里准备必需的物资了。与此同时,他年轻的旅伴吩咐仆人将三个大皮箱搬上了甲板,正招呼着那些搬运工来将它们搬下船。看来,两人分别的时候到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回去之后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嘛,毕竟回家的感觉也挺好的。”
“小伙子,你还年轻,担心工作的事情还太早了些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埃齐奥的目光立刻被一位身着绿衣的红发女士给吸引了。那位女士的行李太重,弄得她手忙脚乱的——于是顺着埃齐奥的目光看过去,年轻人也自然发现了这一幕。
“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总喜欢……呃……喜欢……”埃齐奥还是在注视着那位女人,这让他觉得自己越解释反而越尴尬。女士不经意地一抬头,正好与埃齐奥四目相对。“贵安!”埃齐奥“不失时机”地打了声招呼。
但是女士根本没注意到埃齐奥,这让他很尴尬地转回到了自己的同伴那里——于是年轻的同伴饶有兴致地看完了一出活剧。
“简直难以置信,”年轻人说道,“你居然还能做出这种事儿?”
“我母亲也曾这么念叨过我。”埃齐奥回敬了一个……略带伤感的微笑。
说话间下船的舱门打开了,于是旅客们熙熙攘攘地走下了船。
“能与您相识真是我的荣幸,先生,”年轻人向着埃齐奥鞠了个躬,“愿您能够在这里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我会找到的,我坚信。”
年轻人就这样离去了,而埃齐奥仍然呆在原地。他又看见了那个背着沉重包裹的女士。她吃力地背着包裹一步步挪下船,看来她并不信任那些搬运工。这是个搭讪的好机会,于是埃齐奥正准备走上去——却被那个年轻人抢先了一步。
“不介意我来帮您一下吧,尊敬的女士?”他开了口。
看到面前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女士高兴地回敬了一个微笑。
好吧,对于埃齐奥来说,这个微笑可是比任何弩箭都要致命,但它的目标却不是他自己。“谢谢,英俊的小伙子。”听到这声回应,年轻人立刻向着自己的仆人打了下招呼,于是那个仆人马上跑了过来,径直把女士的行李扛上了肩膀,随着他们一起走上了码头。
“既是学者又是绅士哈,”埃齐奥自我解嘲道,“你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呢。”
年轻人转过身来笑了笑,“我可不常干这事儿,真的,不常干呢。”他举起了一只手,“以真主之名起誓,愿他保佑你!”
埃齐奥目送着年轻人与女士前后脚地融入了人群之中,这时,他忽然发现身边正有个人在打量着他。那个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上身是一件配着红色腰带的白色外套,下身则是一条塞进黄色靴子的暗色长裤。此人一头黑色长发,下巴上长满了胡须,四把飞刀紧紧地挂在左肩附近的刀鞘里,腰间则是一把弯刀,右手小臂上紧紧缠着一件三层护甲的护腕。埃齐奥仔细打量了下这个人,发现他的右袖腕里影影绰绰,似乎藏着一把袖剑。他的衣服上带着兜帽,但他却并未把它戴起来,而是用一块大黄方巾遮住了自己的头发。
埃齐奥慢慢地沿着跳板走上了码头,而那个人也跟在了后面。当他们仅有两步之遥时,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微笑着深鞠了一躬。
“欢迎您,兄弟!我确认您就是我很早就想拜访的那个人,如果不是,那就一定是长久以来的传说出了问题。您肯定是导师,哦不,大师,埃齐奥·奥迪托雷·达……”他打了个结巴,把自己努力创造的庄重气氛全都破坏掉了,“达·拉……拉……呃,拉什么来着?”
“别着急,慢慢来,”埃齐奥被这人给逗笑了。
“呃,抱歉,您知道,要发好意大利语的音可让我这舌头遭罪了。”“我的名字是埃齐奥·达·佛罗伦萨,最后那个词是我出生地的名字。”
“啊啊!这样的话,那我就是……尤素福·塔基姆·达·伊斯坦布尔了!嘿,这么拼写名字真棒!”
“伊斯坦布尔,哦……你是这么称呼这座城市的呢。”
“是啊,本地人最喜欢这么叫了。来吧,先生,让我来帮您拎包裹吧。”
“不了,谢谢你。”
“嘛……那就如您所愿吧。欢迎您,大师!真高兴您终于来了,请让我带您好好参观这座城市吧。”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您的妹妹从罗马寄了封信来,给我们这里的兄弟会提了个醒。另外,我们在马斯亚夫的间谍也把您的事迹传了回来,所以我花了好几周的时间在码头上等着,一直在期望着您的到来。”
看到埃齐奥仍然一脸怀疑的样子,尤素福有些局促不安:“是您的妹妹克劳迪娅写来的信!您看,我连她的名字都知道呢!您要是还不信,我可以把那封信给您看,现在我正随身带着呢!当然,我知道,您肯定不是那种特容易轻信别人的人……”
“我发现你戴着一把袖剑?”
“是嘛!除了兄弟会的人之外,还有谁会出门带着袖剑呢?”
看到埃齐奥终于放松了下来,尤素福重新摆正了神态:“请过来吧。”
他把手搭在了埃齐奥的肩膀上,指引着他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路的两旁布满了形形色色的摊位,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都在这里采购着自己需要的东西。无论是基督徒、犹太教徒还是穆斯林,都在忙于手中的交易。土耳其语、希腊语、法语与阿拉伯语的叫卖声与还价声此起彼伏,而作为一个意大利人,埃齐奥甚至听出了威尼斯、热那亚与佛罗伦萨的方言。至于其他的语言他要么是一知半解,要么也就只能全凭猜测了——亚美尼亚语、保加利亚语、塞尔维亚语还有波斯语,大概吧。但在整个市场里最为尖锐的还是一群高个子的白皮肤摊贩发出的叫卖声,那几个人满头红发,胡子拉碴,但他们嚷出来的玩意根本让埃齐奥感到一头雾水。
“欢迎来到加拉太区,”尤素福笑着说,“好几个世纪以来,这里都是那些欧洲与亚洲的孤儿民族的聚集地。相信我,在这座城市您再也不会找到比这儿更加鱼龙混杂的地方了。也正是因为这个,我们这些刺客才会把总部设在这儿。”
“那就请带路吧。”
尤素福点了点头,“乐意效劳,大师,马上就去!让博基亚家族化为尘埃的伟人,您可会令我们蓬荜生辉呢!”他大笑了起来。
“难不成大家都知道我要来么?”
“我一见到您就打发了一个孩子回来送信。并且您在圣地教训圣殿骑士的故事也早就不胫而走了,这事儿早就传开了!”
听到这里,埃齐奥不禁严肃了起来,“说实话,我出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发生流血事件,我只是去寻求启迪的,”他打量着他的这位新助理,“阿泰尔的图书馆才是我的目标。”
尤素福再次笑了起来,这次他可没那么严肃了,“您难道忘了它们已经给封存了两个半世纪了嘛?”
埃齐奥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不,我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我没想到那里居然会有圣殿骑士。”
尤素福的脸色重新严肃了起来。现在道上的人没那么多了,于是他们也放松了步伐。“这样就很麻烦了。就在五年之前,圣殿骑士团在这里的影响还十分微弱,只有一些做着恢复拜占庭帝国的白日梦的残党而已。”
他们抵达了一处小广场。尤素福把埃齐奥拉到了一边,在他的指点下,埃齐奥发现角落里正有四个可疑的家伙聚在一起,那些家伙身着暗灰色的铠甲,里面套着粗糙的红色羊毛外衣和衬衫。
“那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尤素福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别冲着他们看。他们的数量现在与日俱增,并且他们很清楚巴耶塞特苏丹已经没几天活头了,所以他们肯定是在等待时机。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会整出一件大事的。”
“难道奥斯曼帝国没有王储吗?”埃齐奥有些吃惊。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帝国共有两个王子,但都对王座虎视眈眈。打个比方吧,只要苏丹稍微一咳嗽,王子们就会立刻拔刀相向呢。”
埃齐奥这回算是明白了船上那个年轻人的态度究竟蕴含了怎样的意思。“一边是圣殿骑士团,一边又是奥斯曼帝国,这可够你忙的了。”
“哦,埃齐奥大人,放心好啦,我都忍不住让我的剑开开荤啦!”
但就在这时,平地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尤素福的脑袋呼啸而过,深深地嵌在了几英寸旁的墙体里!
十八
这一下子把尤素福吓得一个机灵,他闪电般地拉起了埃齐奥,纵身躲进了身后一整排的香料桶后面!
“真是说啥来啥!”尤素福大骂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看到那个枪手蹲在广场的另一边,正忙着重装子弹。
“看来咱们的拜占庭朋友还挺火爆,瞪一眼就跟你抄家伙呢。”
“我来对付那个抄着火枪的家伙,”尤素福估算了下他与目标的距离,然后拔出了一把飞刀。寒光闪过之后,飞刀准确地扎进了那个枪手的咽喉,其速度之快根本让他来不及再开第二枪。但与此同时,另外几个敌人也纷纷拔出了剑,冲着他们冲了过来!
“我们必须打一场了!”埃齐奥边说边拔出了剑。
“这可是场盛大的欢迎啊,”尤素福说道,“抱歉(土耳其语),你刚来就遇上了这种事儿。”
“别介意。”埃齐奥回敬了一个讪笑。虽然他对土耳其语懂得不多,但他也知道这位同伴想表达的是“对不起”的意思。
于是尤素福拔出了自己的剑,并与埃齐奥一起猛地向那些人扑了上去。他们的护甲自是没法与敌人相比,但这也使得他们灵活得多。当埃齐奥刚刚与敌人交上手时,他就发现这批敌人绝不是什么乌合之众。尤素福虽然是比埃齐奥小上十五岁的晚辈,但他却在搏斗中游刃有余,还不时地会来上几句俏皮话:“看呐,整个城市都来欢迎你了!打头的自然是我这种说了算的,现在连耗子们也都出来了哈!”
埃齐奥一言不发,他必须全神贯注地与敌人斗剑。起初对方的攻势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他很快便摸清了对手的路数,并逐渐让自己的剑法变得灵活了起来。尤素福一直在偷空瞅着这位大师,他刚想开口告诉埃齐奥该怎么驾驭弯刀,但当埃齐奥漂亮地劈出了一记横斩之后,尤素福也不由得赞叹了起来。
“太漂亮了!真不愧是大师啊!”
但是在间不容发的战斗中,这样的分神实在是足以致命!一个拜占庭人趁机向着尤素福狠狠地斩了过去,他的武器径直斩向尤素福的左护腕,一记命中了他的左臂!看到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而敌人正向他扑过来,埃齐奥立刻猛地一刀结果了自己的敌人,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并用左护腕为尤素福挡下了致命的一击!趁着这个机会,尤素福重新稳住了神并顺势挡下了一个意图偷袭埃齐奥后方的雇佣兵。两记刀光闪过,埃齐奥与尤素福都干掉了自己面前的敌人。
现在只剩下一个拜占庭人了,那个大块头长着岩石般的下巴,正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两个。
“非常感谢(土耳其语)。”尤素福喘着粗气稳了稳神。
“你太客气了(土耳其语)。”
“哇噢,你学起语言来还真是天资无限呢!”
“嘛,至少我在船上那阵子学会了在土耳其语里该怎么去说‘谢谢’与‘不客气’。”
“当心!”
正在说话的工夫,那个拜占庭壮汉大吼一声向着他们扑了过来。此人一手举着巨剑,一手举着狼牙棒,看来是准备生吞了他们两个!
“真主在上,我觉得他真该转身逃跑的,”于是尤素福灵巧地一侧身,然后顺势伸出了腿。壮汉立刻被绊了个趔趄,巨大的动能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于是这个家伙直接冲进了那堆香料桶里,并大头朝下地栽了下去。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他整个人都埋在了一大堆黄色粉末里面,再也动弹不得了。
看来四周都没有敌人了,于是埃齐奥擦干了剑上的血迹并收剑入鞘,而尤素福则轻巧地跟了上去。
“您的剑术实在是太漂亮了,神鬼莫测!虽然您的每一刀都像是佯攻,但是当您真正劈出那一剑后……”
“嘛,猫鼬扑向眼镜蛇的感觉,我就是这么用剑的而已。”
“哇噻,这表达太精确了!”
“谢谢。”
尤素福扫视了周围一眼,“我们最好还是离开吧,今天的乐子已经够多了。”
但这话刚刚说出口,他就发现一队拜占庭雇佣兵大呼小叫地从广场对面扑了过来——看来,打斗的声音吸引来了不少敌人。埃齐奥也立刻发现了这一新的敌情,他迅速地再次抽出了弯刀。
但与此同时,另一群人也从广场的另一边冲了出来。这群人的服饰明显有别于那些佣兵——外穿蓝色上衣,头上还戴着暗色的尖帽。
“等等,别动手!”看到这些新的军人之后,尤素福立刻止住了埃齐奥。于是,那些军人很快便把雇佣兵们赶出了广场,并让他们就此跑了个无影无踪。
“那些是奥斯曼帝国的正规军,”尤素福忙不迭地解释道,“可惜不是苏丹亲兵啊……嘛,那些亲兵可是精锐,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但是任何奥斯曼士兵都对这些拜占庭雇佣军有着天生的厌恶。嘛,这点倒是对我们这些刺客很有利。”
“有利?能有多大的利处?”
尤素福摊了摊手,“大概有那么一点吧。要是你多看他们一眼的话,他们也一样会杀了你。但他们事后肯定会内疚,也就这点与拜占庭人不同吧。”
“那他们还真够好心呢。”
尤素福笑了笑,“凡事往好处想嘛。真的,几十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我们这些刺客居然还能抬着头走路。这事儿可不常见,要知道,在拜占庭帝国的那阵子,我们可是让人四处缉拿,抓住了就没命呢。”
“那你最好还是跟我说明一下。”埃齐奥说道。虽然他们再次向着兄弟会的分部走了过去,但有些事情还是预先知道的好。
尤素福摸了摸下巴,“嗯,好吧。还记得那个拜占庭的末代皇帝康斯坦丁十一世么?那家伙只当了三年的皇帝。我们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结果了他,但是无论怎么说,康斯坦丁都还不算是个坏人。甚至可以说,在这一千年以来他确实是最后一位配得上罗马皇帝头衔的人。”
“先别急着给我补历史课吧,”埃齐奥打断了他,“我想知道找我们麻烦的都是些什么家伙。”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要知道,在穆罕默德夺下这座城市后,他却发现这里几乎一文不名,或者说整个拜占庭帝国都已倾家荡产了。甚至有传闻说,就连康斯坦丁皇帝礼服上的珠宝都给卸了下来,那上面闪闪发光的只是些玻璃片而已。”
“哦,那我还真该同情他一下。”
“那皇帝很勇敢,我们本来建议他举城投降来换取安全,但他却一口回绝了。可惜的是,这份勇敢却没有传承到他的两个侄子身上。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但另外一个……”尤素福顿了顿,若有所思了起来。
“就是那家伙在找我们的麻烦?”
“啊,您可真是一点就通啊。当然,他也在找奥斯曼帝国的麻烦,毕竟他们是统治者嘛。”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尤素福很无奈,“谁知道呢?或许正躲藏在哪个角落里吧。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那他肯定是在谋划着什么,”他顿了顿,“有人说,他曾经跟罗德里格·博基亚有过深交。”
听到这个名字,埃齐奥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那个西班牙人?”
“应该就是了。话说他不是让你给灭了嘛?”
“不,那是他的亲儿子下的手。”
“好吧,看来他们的家庭关系也够糟了,是吧?”
“继续说下去。”
“据我们所知,罗德里格也与一个叫做科穆的塞尔柱人走得挺近。这件事情搞得非常机密,就连我们也是最近才得知的这个消息。”
埃齐奥点了点头,他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科穆应该是某个野心家的名字。”
“是啊,他是现任苏丹的一个兄弟,但他自己也在觊觎王位。于是巴耶塞特把他给放逐了,据说他事后被软禁在了意大利,或许他就是在那时搭上了罗德里格这条线吧。”
“我想起来了,”埃齐奥打开了话匣子,“罗德里格以为自己可以利用科穆的野心来控制君士坦丁堡,但没想到兄弟会在十五年前的卡普亚把这个科穆给干掉了。于是他的美梦也就化为了泡影。”
“哦,您可不必为此感谢我们的。”
“呵,别忘了我们并不是为了别人的感谢才做这个的。”
尤素福点了点头,“谢谢您的教诲,大师。但那件事干得确实很漂亮,您该承认这点的。”
埃齐奥默不作声。于是过了一会儿,尤素福又开始了自说自话:“那两个侄子是巴耶塞特的兄弟托马斯的儿子,他们是跟着父亲被一起放逐的。”
“为什么?”
“说来您肯定不相信,托马斯也在追逐着奥斯曼帝国的王位。听上去很耳熟吧?”
“哦……那你可别告诉我这家人的姓氏是‘博基亚’,是吧。”
尤素福笑了起来,“当然不,他们的姓氏是‘帕拉罗格斯’。但是你说的也不算错,他们基本都是一丘之貉。科穆死了之后,那两个侄子都去了欧洲。其中有一个想要秘密组织一支军队打回君士坦丁堡,但他当然失败了,并且如我所说的那样在七八年前就死掉了,连个后代都没留下来。但是另一个嘛……他倒是回来了,但他声明自己放弃了一切有关帝位的野心,从此默默无闻。据说他曾当了一段时间的海军,然后就埋头于温柔乡里去了。”
“但是现在那个家伙失踪了,是吧?”
“对,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他有过一大堆的名字呢,所以我们找起他来才会这么费劲。”
“但他肯定是在谋划着什么。”
“是的,并且他与圣殿骑士团也有联系。”
“那么就该好好注意这家伙了。”
“要是他敢露面,我们肯定会把所有事弄个水落石出的。”
“他有多大?”
“据说他是在穆罕默德二世打下君士坦丁堡那年出生的,这样算来,他应该比你还大几岁吧。”说话之间,他们便走进了城市的中心部位。“我们快到了,”他说道,“请走这边。”
他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整个巷子里阴冷昏暗,只有几束阳光挣扎着从建筑物的缝隙中照了过来。尤素福在一座小到非常不起眼的绿漆房门前停了下来,伸手拍了拍铜质的门环。他拍出的声音肯定是某种密码,但它轻微得不禁令埃齐奥怀疑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能听到。然而在几秒钟之后,一个宽肩窄臀,衣带上绣着刺客标记的女孩便把门打了开。
埃齐奥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座宽敞的宅院,黄色的墙上爬满了攀缘植物。一些年轻男女们正聚在一起,他们敬畏地打量着埃齐奥。于是,尤素福做了个很夸张的手势并说道:“尊敬的大师,请向您的新家人问声好吧。”
埃齐奥走了过去:“幸会(意大利语),刺客们。能够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结识新朋友,我真感到非常的荣幸。”让他不安的是,这种气氛似乎让他有些想要落泪……或许是因为过去几小时的紧张终于释放了吧,或许是因为旅行的疲劳终于结束了吧,谁知道呢。
尤素福转向了那些君士坦丁堡分部的年轻成员们:“都看到了吧,朋友们?我们的大师可是并不介意在学生面前哭泣的呢。”
埃齐奥擦去了脸庞的泪水,努力维持了一个微笑。“没关系的……我并不经常这样的。”
“大师在几个钟头之前才刚刚抵达我们的城市,但一到这里就碰上了大事,”尤素福的脸色严肃了起来,“我们在来这里的路上遭到了袭击,看来那些雇佣兵又不安分了。既然如此——”他挑出了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你们几个——德甘,卡西姆,赫雷丁,还有你们——艾瓦尼,艾里尼,我要你们立刻去察看一下整片区域!”随着这几声命令,五位年轻的刺客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向着埃齐奥鞠了一躬便跑了出去。
“其余的人都回去干活吧。”尤素福命令道,于是其余的刺客们也纷纷散了开来。
现在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尤素福关切地看了看埃齐奥,“我的大师,我觉得您的武器与护甲都需要翻新了。还有您的衣服,真的,简直就跟叫花子穿的一样。我们会帮您完成的,但是……我们现在手头上有点紧。”
埃齐奥笑了笑,“别担心,我什么都不需要的。我早已习惯了照顾自己,现在我想去逛逛这座城市,用我的血脉亲身感受一下这里。”
“您不准备先休息一下吗?比如先吃点茶点之类的?”
“还是把事情搞定了再来休息吧,”埃齐奥顿了顿,他解下了背囊并取出了那把折断了的袖剑,“这里能找到一位手段高强又足以信赖,能够帮我修好袖剑的铁匠嘛?”
尤素福仔细检查了下创口,然后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这把剑应该是按照阿泰尔的说明书制成的几把原型袖剑之一,您的要求怕是无人可以做到了。但就算是我们办不到,您也不能空着手出门。您不妨把那些不方便随身携带的武器交给我,这样在您离开的那阵子,我们可以把它们保养得漂漂亮亮的。另外,我们也会为您准备好干净的衣服,您就放心吧。”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埃齐奥抬脚准备离去。在他走到大门前面时,那个门卫女孩谦卑地低下了自己的眼睛。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让阿齐兹来为您带路吧,大师。”尤素福建议道。
“不,我还是独自行动吧。”埃齐奥婉拒了这个好意。
十九
坦率地说,埃齐奥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并且他还正需要捋顺一下思路。于是他走进了热那亚人聚集地的一处小酒馆,为自己叫了一份皮加图葡萄酒和一盘拌在肉汤里的通心粉。接下来他用整个下午的时间熟悉了整个加拉太区,为了避免麻烦,每次遇到奥斯曼巡逻队与拜占庭雇佣兵时,他都会乖巧地融入附近的人群。从外表看上去,他与其他的那些沉湎于各种五光十色、喧嚣嘈杂的大街小巷的观光客别无二致,搜集完情报之后他便返回了兄弟会的分部,正好赶上了第一盏街灯点亮的时刻。尤素福他们正在期待着他的归来,他们早已为他备下了一场鸡尾酒会。
土耳其人很高兴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赞美真主,亲爱的大师,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平安归来。我真担心您会让这座硕大城市里的邪恶给吞噬了呢!”
“你太夸张了,”埃齐奥笑着回应道,“说到邪恶,我倒是跟他们打交道打惯了,谢谢。”
“哦哦,那么,我们在您出门的时候安排了点节目,希望您能够满意呢。”
尤素福将埃齐奥引进了一间内室。在那里,一件崭新的外套映入了埃齐奥的眼帘。他的武器也整齐地码放在那件衣服旁边的一张橡木桌子上,它们件件寒气逼人,油光铮亮,就像新的一样。此外,埃齐奥还发现自己的武器里居然多出了一张十字弩。
“我们把那把断剑放在了一处安全的地方了”。尤素福解释道,“但是我们注意到您没有携带钩剑,所以我们为您准备了一把。”
“钩剑?”
“是的,您看,”尤素福褪去了自己的衣袖,把手臂上的装置展现给了埃齐奥。那件武器就装在埃齐奥放置袖剑的地方,但是当它从袖口弹出来时,埃齐奥发现这件武器要比袖剑复杂得多,伸缩刃整体呈现出一个钩状而非直线,薄薄的回火钢锻造出了这件奇兵。
“很有意思,”埃齐奥不由得赞叹道。
“您以前没见过这东西?我从小就在用它啊。”
“让我看看吧。”
尤素福从旁边的刺客手里要来了一把新的钩剑,于是在几次尝试之后,埃齐奥决定把这把剑绑在了自己的右手臂上。他努力让自己去适应这股重量,并试着将它释放与收回了几次。有那么一阵子,他还真希望达·芬奇能够亲眼见见这种武器。
“你还是给我做个示范吧。”
“那我们现在就来吧,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
“那就看好我的动作,跟我来一回吧。”
于是他们走了出去,借助黄昏时的暮光来到了一处位于几座砖结构建筑之间的无人空地上。尤素福选中了一道砖墙,它的墙面上每隔十英寸左右的间隔便会突出一块砖来。只见他冲着这道墙猛地跑了过去,三两步便借助墙边的几个水桶窜了上去,然后迅速伸出了自己的钩剑,用它的钩子紧紧抓住了一块突出的墙砖,接着借助这股动能一个鹞子翻身,不断向上一直攀到了墙顶。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总共耗时也就不到几秒的时间。
埃齐奥深吸了口气,然后按照尤素福的示范开始了动作。前两个动作完成起来毫无压力,他甚至还感到有些惬意。但是第三个动作他就差一点没能完成,等到他好不容易调整过来时,他已经落后了尤素福一段距离了。
“脑子别停,”尤素福告诫道,“跟随你的直觉,让钩剑自己掌控。再练几次你肯定能掌握这东西的,你学东西非常快,大师。”
“这是我的本分。”
尤素福笑了笑。他再次拔出了自己的剑并让埃齐奥仔细地看了看。“标准的奥斯曼钩剑分成两部分,您看,一是钩,一是剑。因此,您完全可以把它分开来各自使用。精巧的设计,是吧?”
“是啊,相见恨晚哪。”
“或许只是因为之前您没有使用它们的必要而已。来吧!”
尤素福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埃齐奥也紧随其后,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与哥哥在佛罗伦萨的屋顶上飞檐走壁的感觉。尤素福将他带到了一处更宽敞也更为隐蔽的地方,当埃齐奥信心满满地完成了三次攀爬之后,尤素福狡黠地向他眨了眨眼:“现在的光线还不算太暗,您想不想来点更有趣的挑战呢?”
“放马过来吧(意大利语),”埃齐奥笑了笑,“来吧。”
于是尤素福再一次跑了起来,他穿过了空旷的大街,一直跑到了加拉太塔楼的底部。“在和平时期的话,他们只是会在矮墙上的火把点燃之后才开始布置守卫。所以别分神,我们上塔去吧。”
望着如此高的一座塔,埃齐奥不由得咽下了一口唾沫。
“没事的,跟随我的指挥就好,来段助跑然后窜上去就是了。遇到麻烦的地方,就用钩子来帮忙,石墙上有的是缝隙,能下钩子的地方简直会让您看花了眼呢。”
爽朗的笑声之后,尤素福动身开始了攀爬。他娴熟地使用着钩剑向上前进,速度犹如飞奔一样。而在片刻之后,埃齐奥也登上了塔顶,他们二人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得意地向着四周眺望了开去。船上的那个年轻人说得没错,塔上的风景果然是另一番的天地,埃齐奥毫不费力地辨认出了当时年轻人为他指示的所有地标,从而再一次地将城市的大体轮廓印入了自己的脑海。夕阳暮光映照下的城市让他沉醉,这让他想起了船上的那个美丽的女士,虽然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欢迎来到伊斯坦布尔,大师,”尤素福看着他说道,“世界的十字路口。”
“我能体会到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叫它了。”
“有很多人都统治过这座城市,但是他们都没有真正驾驭过她。不管她的脖子上套过怎样的枷锁,不管她受过怎样的欺凌与蹂躏,最终她总是能恢复活力的。”
“这里真是一块适合称为‘家’的地方啊。”
“确实呢。”
他们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了塔顶边缘。尤素福再一次看向了埃齐奥:“要一口气冲下去吗?”虽然是个问句,但他自己却毫不犹豫地从护墙上一跃而过,以一记漂亮的信仰之跃飞下了高塔!
埃齐奥目送着他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般下坠而去,准确地落进了距离地面175英尺的一堆干草里。埃齐奥叹了口气,他再次四下眺望了这座城市一番——永恒之城,首善之城,古罗马的真正后继之城。君士坦丁堡已屹立千年,她的人口曾达到数十万之多,与她相比起来,罗马与佛罗伦萨简直是两座不能看的小村庄。虽然这里曾惨遭蹂躏,虽然埃齐奥很清楚这里的荣光已经不再,但是这座城市仍然有资格蔑视那些胆敢将她置于掌握的野心之辈。正如尤素福所说的那样,从来都不会有人能够真正制服她。
埃齐奥最后看了看周围,他眯起眼睛扫视了一番远处的地平线,将这份感伤深深埋进了心底。
此后,他纵身而下,开始了自己的信仰之跃!
二十
第二天早晨,埃齐奥与尤素福再次来到了刺客总部的庭院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摊开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并开始仔细地研讨细节。可以肯定的是,马斯亚夫的圣殿骑士团信使很快便会将消息带到这里——或者他们已经带到了。这样,他们就必须对圣殿骑士团的袭击做好准备。
“圣殿骑士团就像是九头蛇许德拉一样,”埃齐奥严肃地说道,“你砍掉它的一个头,它就能立刻长出两个来。”
“但这里与罗马不一样,大师,您知道的。”
埃齐奥沉默了。他用大拇指试验了下钩剑的锋利程度,“这件武器实在是太棒了,尤素福。要是罗马的兄弟们也能用上这东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这东西做起来不难,”尤素福回应道,“只是用的时候要当心点就是了。”
“我要好好练习一下呢。”埃齐奥说道。但这时大门“砰”的一声给人粗暴地推开了,那股冲劲差点把看门的女孩给打翻在了地上。冲进来的是尤素福手下的一位叫做卡西姆的副手,他满脸惊慌地大喊了起来:“尤素福老大,快来啊!”
尤素福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我们遭到攻击了!加拉太与大巴扎的据点同时遭到攻击了!”
“操,又来了!”尤素福怒吼了一声,“每天就没个好消息!”他转向了埃齐奥,“这种程度的攻击会让您感到害怕么?”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逃避的理由吧。”
“当然,您希望给这武器开个荤么?”
“这还用说么?我肯定会恪尽职守的。”
“真不愧是你!那么就去好好运用这把钩剑吧,我们上!”
二十一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迅速地从房顶上奔向了加拉太区的那处据点。在接近据点时他们翻身从屋顶落到了街道上,免得引起那些拜占庭弩手们的注意。但不幸的是,一队身着重甲的雇佣兵封锁了道路,他们蛮横地命令埃齐奥与尤素福立刻离开。于是他们两个只得退后了几步,并小声地商议了起来。
“得用你的钩剑了,大师,”尤素福说道,“想要最快速度通过这里的话,没什么比这更有效的了。”
“行,合我的胃口。”
“好,那我们就来场‘钩剑狂欢’吧!”
于是尤素福猛地一个转身,与整条街上的雇佣兵打了个照面。他以全速向其中一个人奔了过去,并一个箭步蹿到了他的身前。那个可怜虫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让钩剑结结实实地给扎了个透心凉。紧接着尤素福一个空翻便越过了这个受害者,同时借着这股冲劲拔出了自己的钩剑,然后三两步便从目瞪口呆的雇佣兵身旁窜了过去。与此同时,埃齐奥也照着尤素福的样子从雇佣兵身上一跃而过,但在他越过自己的目标时,他锁住了目标的脖子并狠劲将他摔在了地上。看到那个雇佣兵轰然倒地,埃齐奥一跃而起,拔起腿便去追逐自己的同伴去了。
但是前方的守卫只多不少,为此埃齐奥与尤素福只得变换了战术。这一次,尤素福有意将自己的钩剑放低,在蹿过目标身旁的同时用它狠狠地扫过目标的膝盖。埃齐奥仍然在有样学样,他很快便跟上了这个伊斯坦布尔兄弟会负责人的节奏。
“您看,我喜欢把这个叫做‘钩剑狂欢’,”尤素福有些自卖自夸。“您实在是很有天赋,干得漂亮极了”。
“不不,老家伙了,身手不太灵了。还得练哪。”
“那你可绝对少不了练习的机会。”
“留神,敌人越来越多了!”
现在他们正位于一处十字路口,周围空无一人——打斗声早就把平民们吓得四散奔逃,紧锁大门了。但是埃齐奥与尤素福也遇上了大麻烦,一大群拜占庭士兵正向着他们蜂拥而来!
“现在怎么办?”埃齐奥边说边拔出了自己的剑,并伸出了藏在左臂里的袖剑。
“把家伙收起来吧,大师。要是习惯了跑着去做事,那么刺客就该高来高去!”
在钩剑的帮助下,埃齐奥三两下便随着尤素福攀上了最近的一道墙。登上屋顶之后,埃齐奥发现这一代的房子顶部大多竖立着一些坚固的木桩,这些木桩上连满了涂了焦油的缆绳,绷得很紧。因此,只需借助滑轮或者缆具之类的用具,便可以轻松地在屋顶上穿梭了。凑巧的是,在他们的身边就有一根这样的木桩。
“这套系统是我们运货用的,这样就可以方便地在仓库与商店中倒腾货物了,”尤素福解释道,“这东西四通八达,几乎覆盖了整座城市。走这里可比走街道要迅速多了,毕竟这里可不会像街上那么狭窄拥挤。当然,现在它们也能帮上我们的忙了”。
埃齐奥往下看了看,拜占庭士兵们正在努力冲进他们所在的这栋建筑。那些家伙的铠甲太重,他们肯定是攀登不上来的,于是就只能爬楼梯了。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那就用钩剑吧,”尤素福说道,“用它勾住缆绳,然后滑下去就行——记住,您只能用这招来向下走!”
“我开始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设计武器了,它实在太适合君士坦丁堡了!”
“承蒙夸奖咯!”尤素福瞥了一眼街上,“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得快点了”。他迅速扫视了一番周围的建筑,就在300英尺之外的一处地势较低的屋顶上正有一个拜占庭探子正在张望。他正背对着他们,看来是在全神贯注地察看着低处的城市。
“看见那家伙了么?”尤素福说道。
“是的。”
“那边还有一个,就在那儿,在左边那个连起来的屋顶上。”
“我看到了。”
“那就干掉他们,”尤素福拔出了钩剑并把它挂在了缆绳上,埃齐奥想照着他的样子去做,但尤素福伸出手来阻止了他,“先别跟着我,让我先来做个示范。”
“好吧,入乡随俗。”
“嗯。我们管这招叫做‘飞索’,上眼吧!”
当第二个探子转向另一方向时,尤素福开始了行动。他让钩剑承担了他全部的重量,略一用力便顺着缆绳向着那个毫无防备的探子滑行了过去。就在即将接近目标的一刹那,他解开了自己的钩剑并借助那股冲劲猛地向着他的目标扑了过去。利剑瞬间便把他的目标刺了个透心凉,然后他立刻拖住了探子的尸体并把它轻轻拖到了屋顶上的一处小仓库的后面。随后,他有意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呼救,成功地吸引住了第二个探子的注意力。
“救命,伙计!是刺客!”尤素福装出一幅非常痛苦的嗓音,操着希腊语喊着。
“坚持住!我来了!”第二个探子边回应边跑过来救护他的同伴。看到时机已到,尤素福便向着埃齐奥发出了信号。后者心领神会地顺着索道荡了下来,用一记漂亮的“飞索”照葫芦画瓢地干掉了第二个探子。那个可怜人就这么倒了下去,正好死在了他的同伴身边。
“你们连热身都不够格,”对着两具尸体,尤素福轻蔑地笑了笑。但他很快便严肃了起来,“看来您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那么,我们现在分开行动吧。我去照看下大巴扎那边的据点,加拉太区的据点就交给你好了。”
“那就告诉我路吧。”
尤素福顺着屋顶指了过去:“看见那边的塔了么?”
“是的。”
“据点就在那边。我没法同时照顾到两处,但既然您来了那我也就没必要多跑了。赞美安拉,有个大师帮忙真好。要是没有您的帮助的话……”
“好啦,到现在为止你干得很好。”
尤素福握住了他的手,“埃齐奥——祝你好运!”
“嗯,也祝你好运。”
尤素福转身向南走去,而埃齐奥越过了一片褐色的房顶并找到了另一根索道。他很顺利地沿着一根根索道荡了开去,这么走确实比单纯的走路要快上好多。他飞快地向着塔边前进——在那里,肯定还有一场恶战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二十二
埃齐奥一路小心地避开战斗,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据点。据点内的负责人是尤素福先前派来的一位叫做德甘的助手,他之前曾与埃齐奥打过照面。
“尊敬的大师,很荣幸能见到您。尤素福没有与您在一起么?”
“不,大巴扎据点也遭到了袭击,现在他正前往那里去了,”埃齐奥顿了顿,“这边情况怎么样?”
德甘擦了擦前额,“我们刚打退了他们的先头部队,但他们现在只是在等待增援而已。”
“你的人都准备好了么?”
刺客大师的乐观与信心很明显感染了德甘,他擦了擦额头:“有您在这里的话,他们时刻都在准备着!”
“那么下一次进攻会从哪里开始?”
“北面,他们以为那里是我们最薄弱的环节。”
“那么我们就要把它补强成最强的环节!”
德甘立刻按照埃齐奥的指示重新布置了手下的刺客。等到圣殿骑士们真的发起进攻时,他们早已严阵以待了。激烈的战斗没多久就结束了,圣殿骑士们在据点前的广场上留下了十五具尸体,却一无所获。刺客这边则付出了两男一女负伤的代价,但伤势并不致命。
“他们得歇上一阵子了。”战斗结束之后,德甘对着埃齐奥说道。
“但愿吧。以我与圣殿骑士团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们可不喜欢被人打败。”
“嘛,要是他们还敢来进犯,那么他们会学会适应这个现实的。”
埃齐奥笑着拍了拍德甘的肩膀:“这才是我想听到的话!”
于是他准备动身离开了。
“您要去哪儿?”德甘问道。
“我要去大巴扎那边帮尤素福一把。要是圣殿骑士团还有什么举动的话,记得给我报个信。”
“要是他们敢动弹,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另外,照顾好你的伤员,你有个小队长的脑袋伤得不轻呢。”
“嗯,一定注意。”
“对了,我可以用飞索到那边吗?”
“您到海角的南岸就行了,但是您必须乘船才能过去,那是通往半岛上的最快捷径。”
“乘船?”
“这里曾经打算建座桥的,但是出于各种原因吧……这座桥一直没建起来。”
“啊啊,是的!”埃齐奥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事儿来着。”于是他伸出了手,“愿安拉保佑你”。德甘回报了一个微笑,“再见”。
埃齐奥要抵达的那处据点距离大巴扎不远,它位于皇宫区内,坐落在大巴扎与圣索菲亚大教堂(今日的大清真寺)中间。那里战况激烈,战场已经向着西南方延伸了一段距离,一直伸展到了城市南岸的码头上。他在房顶上驻足片刻,仔细打量了这场战斗——只见大街上到处都是战斗的场面,就连脚下的码头上也无法幸免。顺着一条通往地面的缆绳看去,他一眼便瞅见了尤素福:他正给裹挟在一场战斗的核心处,正背向大海在码头上死战。将近半打的雇佣兵正在协力对付尤素福,而他的同伴们正被敌人死死缠住,居然没有人能够冲上前去帮他一把。见到此情此景,埃齐奥立刻勾住缆绳滑了下来,当距离地面还有十二英尺时,他猛地一个前扑并趁势伸出了袖剑,向着两名雇佣兵的身后狠狠地捅了过去。这一击猝然打乱了圣殿骑士们的节奏,两个受害者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去见了上帝,剩下的四个则一脸愕然地盯着埃齐奥,这就给了尤素福一个宝贵的调整时间。尤素福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绕到了敌人的后侧,而埃齐奥的钩剑也一直没有收起来。
当剩下的四个圣殿骑士对着埃齐奥破口大骂时,尤素福立刻从侧面冲到了他们的面前,拔出袖剑便开始了格斗。随着打斗的进行,一个大块头的士兵将埃齐奥逼到了一座仓库的墙边。埃齐奥立刻使出了一套标准的“钩剑狂欢,”灵巧地摆脱了那个士兵并冲着他的身体来了个致命一击。与此同时,尤素福也把两个士兵送去了地狱,而其他的士兵则吓破了胆,忙不迭地四散奔逃了开去。
战斗逐渐平息了下来。相比圣殿骑士团而言,尤素福的手下们明显技高一筹。最终,圣殿骑士团只得一边咒骂着一边向着北方的城市深处溃逃而去。
“真高兴您来得正是时候。”尤素福擦了擦剑然后把它收进了鞘中。
“你打起架来真像一只老虎,朋友,就像是个……误了自己婚礼的男人一样。”
“婚礼?为什么不是葬礼呢?”
“哦,葬礼这东西可是想误都误不得嘛。”
“嘛,要是你在说婚礼的话……我想我已经晚了二十五年了。”埃齐奥努力收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话说我来得是时候吗?大巴扎据点保住了吗?”
尤素福懊恼地耸了耸肩,“很可惜,没有。我们只来得及保住了自己,而大巴扎据点已经被夺走了。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敌人的防守太严密了。”
“别灰心,至少我保住了加拉太据点,咱们可以把那里的刺客调过来的。”
尤素福振作了起来:“那太好了!要是我们的人手能增加一倍,就肯定能把大巴扎夺回来!来吧,我们上!”
二十三
他们穿过了商业街与错综复杂的露天剧场,于是庞大壮丽、金碧辉煌的大巴扎便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在这里,无数小巷中遍布商店,一切好东西——从香水到香料,从羊皮到伊斯法罕和喀布尔的毛毯,从杉木家具到刀剑铠甲,从雕着花纹的银铜咖啡壶到郁金香形状的茶杯,甚至喝夏尔巴专用的大而细的杯子——应有尽有。人类能想到的与希望得到的一切东西,在这里都有售出。至少整整一打不同的语言在空中飘荡,叫嚷声与售卖声此起彼伏。
他们慢慢来到了大巴扎的东北角,这里很接近据点的街道了。圣殿骑士们在此重兵布防,据点上方则飘扬着他们的旗帜。埃齐奥发现,在这里做生意的商人似乎经常受到拜占庭恶棍们的欺凌。
“看,”尤素福向埃齐奥说,“一旦圣殿骑士团占领了某片区域,他们总会大肆炫耀一番。所以我们必须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才行,他们要是得了手,那就肯定不会放过羞辱我们的机会。”
“那么为什么苏丹一直置之不理呢?这不是他的城市么?”
“巴耶塞特苏丹么?山高皇帝远,再说奥斯曼帝国还没有能力管得如此细致。要不是为了我们的话……”尤素福顿了顿,但在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说了下去:“苏丹与他的儿子塞利姆曾在城市西北方好几里格的地方打了一场,然后他就杳无音讯了——至少从1509年的大地震以来,人们就没见过苏丹。就算在那场地震之前,苏丹也是经常缺席公众活动,所以他肯定是对这场混乱一无所知。”
“地震?”埃齐奥想起了从前在罗马听到的消息,据说当时有一百多座清真寺与一千多座其他建筑化为了废墟,将近一万人丧失了性命。
“您肯定知道那场地震的,我们都管它叫做‘审判日的预演’。马尔马拉海的巨浪差点冲垮了城市南方的城墙,但就算这样苏丹也没做出一点反应,就像他的眼睛一直闭着一样。”
“哦,但是你的眼睛是睁开的,是吧?”
“睁得就跟满月一样,相信我。”
说话间他们便来到了一处露天市场。那里到处都是圣殿骑士团的雇佣兵,他们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们两个穿过了广场。
“人数太多,没法硬闯啊,”尤素福说道,“看来得用那招了。”
他把手伸进了身旁的口袋里,从中掏出了一枚炸弹。
“那是什么?烟幕弹?”埃齐奥不禁问道,“嗯……我想这东西应该帮不上什么忙吧。”
尤素福笑了笑,“烟幕弹?亲爱的埃齐奥大师,你们意大利人还在玩这么古老的伎俩?不,这枚炸弹不会蒙住你的眼睛,但它会分散你的注意力。看吧。”
尤素福示意埃齐奥退后,然后他用力将炸弹向着敌人投了过去。它的爆炸很轻微,但在这声爆炸之后,许多小金币像雨点一样洒在了那些雇佣兵的头上。这一场景立刻让他们忘掉了尤素福和埃齐奥,雇佣兵们纷纷扑到地上抢夺起了那些金币——当然,他们没忘了把旁边的平民一把推开,免得他们分走一杯羹。
“这是什么招数?”埃齐奥边走路边有些吃惊地问道——当然,现在他们不用担心再有人来找麻烦了。
尤素福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管这个叫做金币炸弹。这种炸弹里面装满了金币,哦,是用黄铁矿做成的假金币。这东西看上去很像金币,但它们的制作成本非常低廉。”
埃齐奥不由得瞥了那些哄抢金币的家伙一眼。呵,原来他们抢夺的却是“愚人金”啊。
“看到了吧?”尤素福说道,“他们根本控制不住。但在他们抢光那些钱之前,咱们还是走为上计吧。”
“今天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啊。”
“制造炸弹可是我们的新嗜好,这可是跟中国人学来的。话说,这玩意真是学了就会上瘾啊。”
“我现在是老了,但是很久之前我的一个西班牙朋友为我做过一些炸弹,所以我还是对它能够了解一些的。当然,你可以教教我这方面的知识。”
“哇噻……我是很乐意,但话说回来,我们两个谁才是‘大师’呢,埃齐奥?”
“别贫嘴了,刺客!”埃齐奥笑着拍了拍尤素福的肩膀。
他们穿过了一条狭窄的街道,来到了另一处广场上。不幸的是,这里聚集着另外一群拜占庭雇佣兵。他们看来是听到了附近发出的响动,正在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于是尤素福再次掏出了几个小炸弹。“现在轮到你了,”他把炸弹递给了埃齐奥,“别让我失望,我们正在上风口,所以炸弹应该影响不到我们。”
但是拜占庭人已经发现了这两名刺客,他们抽出了自己的剑。埃齐奥一气拔掉了三枚炸弹的保险,然后将它们冲着雇佣兵全投了出去。它们一落地便爆炸了,但除了一小股青烟与一声轻微的爆炸声之外,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圣殿骑士们给吓了一跳,他们先是满腹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但他们立刻惊慌失措地擦拭起了自己的制服,原来上面早已沾满了恶臭的液体!于是在恶臭的刺激下,他们只得撤出了这个广场。
“他们跑了,”尤素福说道,“看来他们得有些日子没法跟老婆滚床单啦。”
“这也是你预备的惊喜么?”
“恶臭炸弹。要是把握好了时机并控制好风向的话,这玩意相当有效!”
“谢谢你的说明。”
“哦?什么说明?”
“就是那样咯。”
“嘛……那我们快点走吧,马上就要到了。”
他们穿过了小广场,拐进了另外一条小街。这条街稍微宽敞了些,道边则是一排排的商店。尤素福在其中的一家店铺前停了下来,小心地伸手推开了它的屋门。屋内是一个小而平整的庭院,里面堆着一些木桶,墙边则码放着几个包裹。庭院中间是一扇地板门,下面连着一些石阶。庭院左后方的角落里还有一座塔。
“与我想的一样,”尤素福转向了埃齐奥,声音有些急促,“这里是我们的一处地下据点。表面上看这里已经荒废了,但这只是伪装而已。圣殿骑士们布下了重兵进行把守,但他们肯定有个队长在带队。我能让您去干掉他么?”
“放心,就把夺回这里的事儿交给我吧。”
“太好了。等您办完了事儿,就请爬上塔顶然后点燃那里的信号弹。我们早已准备好了,那颗信号弹的烟火与圣殿骑士团用来表示撤退的烟火一模一样。”
“那么你呢?”
“广场上的圣殿骑士很快会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得回去想法阻止他们追上来添麻烦。我随身带着些闪光弹,它们应该能帮我们做到这点的。”
“这么说,你自己也会用‘这么古老的烟幕伎俩’咯?”
尤素福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但这手段太难看了点。所以……”他找了张方巾围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在我动手之前,我还准备了点小花招,足够把耗子们从洞里熏出来了。我可不想让您在一片漆黑的地下跟他们打斗,所以要是能让他们出来见见光,那么整死他们就容易得多了”。他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掌心雷形状的炸弹,放在手里掂了掂。“我会先扔出这个然后立刻动手。我们必须同时干掉两队圣殿骑士,否则我们就完了。记得捂好耳朵,这枚樱桃弹里面装满了硫黄,它爆炸时会发出雷鸣一样的声音,我可不想震坏你的耳膜。”
于是埃齐奥按照尤素福的指示退到了庭院的暗处,他卸下了左腕上的袖剑并换上了手枪,然后抽出了钩剑准备随时应对近战。一切就绪之后,尤素福猛地投出了那枚炸弹然后迅速隐蔽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虽然埃齐奥几乎将整个兜帽都死死按在了耳朵上,但是他仍然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他猛地摇了摇头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就在此时,一群圣殿骑士在一位红鼻头的队长的率领下从地窖里冲了出来,满脸惊慌地望着四周。趁着这个机会埃齐奥冲了上去,于是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三个士兵下了地狱,紧接着埃齐奥的钩剑又砍死了另外三个士兵。同时,炸弹的爆炸声把剩下的士兵吓得屁滚尿流——天崩地裂的响动就已经够要命了,何况还要加上刺鼻的硫黄气味呢?
“恰到好处,尤素福。”埃齐奥高兴地冲他笑了笑。
现在这支部队的队长站到了埃齐奥的面前。这是个健壮的大块头,他在暗红色的外套上穿了一身精致的黑色肩甲,双眼有些向外斜视。他的左手握着一把沉重的大马士革弯刀,右手上则是一把外表粗糙的弧形短剑,剑尖上还装了个倒刺。
“把你扒皮抽筋!”那个队长扯着个驴嗓子喊道,“我要用短剑钩住你,然后用弯刀撕开你的喉咙!唯一的好刺客,就是死了的刺客!”
“看来你们圣殿骑士还是没学乖嘛,”埃齐奥嘲讽着举起了左手并拔出了手枪。双方的距离实在太近,所以虽然埃齐奥用的是左手,但枪弹仍然不可能打偏掉。于是,随着一声枪响,铅弹不出所料地在队长的双眼之间炸开了花。
他双膝跪地,一命呜呼。于是埃齐奥纵身跳上了墙边的木桶堆,并在钩剑的帮助下三两步爬上了塔顶。
还好,尤素福所说的闪光弹正原封不动地躺在塔顶,于是埃齐奥伸手便将它装进了旁边的一个小炮筒里。随着一声炮响,闪光弹在半空中炸裂了开来,形成了一道紫罗兰色的奇特礼花。
任务完毕之后埃齐奥重新下到了塔底,而尤素福正在那里等着他。
“不愧是大师,”这位塞尔柱刺客说道,“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行动啊。现在,那些圣殿骑士们该回去找妈妈了!”
二十四
虽然曾经沦入敌手,但大巴扎据点内部却非常整洁。
“有什么损伤吗?”看着他的土耳其同伴凝视着天花板,埃齐奥不禁问道。
“现在我还看不出来。拜占庭的圣殿骑士团不是个好房东,却还算个好房客。他们每占领一处地方,就肯定会把那里弄得整整齐齐的。”
“为了让他们能待得舒服点?”
“是啊!”尤素福摆了摆手,“我们必须抓住每一次小胜的机会去准备与这些希腊朋友的下一次冲突。话说,我已经让你看过了该怎么使用炸弹,但我想要是你能知道该怎么制造它们的话,我们的机会会更大些。”
“那有谁愿意教教我呢?”
“当然是那个爆弹专家,皮里·雷斯咯!”
“什么?!”埃齐奥吃了一惊,“皮里·雷斯是……我们的人?”
“坦率地说,他这个人不太喜欢合群,但他确实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我还以为他只是个绘图师呢。”想起那张马蒙先生交给他的塞浦路斯地图,埃齐奥感慨道。
“绘图师、航海家、海盗,嘛,这家伙在奥斯曼海军里混过,这让他成了个万事通。对他来说,伊斯坦布尔就跟自家后院一样熟悉。”
“那太好了,除了怎么制造炸弹之外,我还真想跟他了解下关于这座城市的事情。我们什么时候跟他见面?”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别浪费时间了。话说你现在去没问题么?需要先休息一下么?”
“不了,谢谢。”
“好的!那就让我领你过去吧,他的工作室离这里不远。”
皮里·雷斯(或者称为“提督皮里”)在大巴扎的北面拥有一座小小的二层开放式工作室,明亮而峻冷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中射进屋内,映照在柚木地板上的一排整齐排列的绘图桌上。桌上码放着一大批各色各样的地图,几个助手正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工作室的西墙与南墙上也挂满了地图,它们同样是一张接一张地紧挨着。房间的四个角落与正中央位置各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共计五个——这些地球仪也还是半成品,上面新近用油墨印上了那些最近才被发现的地区。
除了地图之外,西墙上也挂着一些详细的设计图纸。虽然它们的设计很巧妙,但是埃齐奥随眼一瞥便已发现,那些图纸全都是用来设计各种炸弹的。于是他便一路瞥视了过去,就这样走到了皮里的身边:原来,这些图纸全都已经进行了分门别类的整理,其中有致命性的炸弹、战术性的炸弹、牵制性的炸弹以及特殊装填型的炸弹。墙壁上的一处凹槽里安置着一张工作桌,上面按照精度整齐地码放着一整套的金工用具。
“这间工作室足够把达·芬奇的狗窝比得无地自容了。”想起他的老朋友,埃齐奥不禁笑了起来。
当埃齐奥与尤素福走过去时,皮里正在窗下的一张硕大的绘图桌上写着什么。他看上去要比埃齐奥年轻六七岁,虽然饱经风霜却又精神矍铄,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他戴着一条蓝色的丝质头巾,坚毅的脸庞上点缀着一双清澈的灰色眼睛,正在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褐色的胡须虽然很长却修整得整整齐齐,它们浓密地盖住了身上那件高领银缀衬衫的领口。这些穿着再加上一条宽松的蓝裤和一双木制的平底鞋,便组成了整个皮里先生。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埃齐奥一眼,于是尤素福连忙开口做了介绍。
“呃……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再说一遍?”听了尤素福的发音,皮里反而有些糊涂了。
“埃齐奥。埃齐奥·奥迪托雷·达·佛罗伦萨。”
“啊,是的。我就寻思尤素福说的什么‘罗拉里奥’是个什么东西,这还真是听不出来。”他打量了下埃齐奥,而埃齐奥很明显地觉察出他的眼睛里在闪着光。难不成他早就听说过埃齐奥的大名么?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对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了一些好感。
“我拜读过您的作品——我是说,您的地图,”埃齐奥打开了话匣子,“那是一份您绘制的塞浦路斯地图的复制品”。
“是么?”皮里的回应有些粗暴,看来他并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工作,当然也可能是他想刻意让别人形成这样一种印象。
“但是通过今天的拜访,我也有幸接触到了您的才华的另一个方面。”
“哦,那张塞浦路斯的地图不错,”皮里似乎没注意到埃齐奥的恭维,“但是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来,把那张地图交给我吧”。
埃齐奥犹豫了一下,“我没带在身上……我把它交给了一位朋友。”
皮里抬起了头,“那你还真够慷慨的,你知道那张地图值多少钱么?”
“您说得对,但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埃齐奥再次犹豫了一下,“他是一名海员,与您一样。”
“嗯……他叫什么?那我应该听说过他才对。”
“他是一名马穆鲁克,自称阿尔·萨拉博。”
听到这个名字,皮里顿时像触了电一样,“那个老家伙!好吧,希望他能物尽其用,至少他确实懂得那玩意该怎么处理”。他再次将目光转向了尤素福:“尤素福!你怎么还站在这儿?你就不能自己找点事做?赶紧给我滚一边去,把你朋友留下就行!他要的东西我会全给他备齐的!阿尔·萨拉博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尤素福忍俊不禁,于是他很知趣地走了开。“但愿你不会高兴到把他给拆了。”他揶揄道。
现在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皮里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谁,埃齐奥,我也非常清楚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想来点茶点么?不介意的话,我这儿有咖啡。”
“呃,至少我不介意尝尝它的味道。”
“很好!”皮里立刻向一名助手拍了拍手,助手点了点头就返回了工作室,并用铜盘托来了一个长颈的水壶,几个杯子和一些琥珀色的蜜饯——说实话,埃齐奥还从来没品尝过蜜饯是什么味道呢。
“在我当私掠船员的那阵子,我就跟阿尔·萨拉博是老相识了,”皮里说道,“将近十二年前的勒班陀海战时,我们就在一起并肩作战,当时指挥我们的就是我的叔叔科马尔。哦,你一定听说过他,是吧?”
“是的。”
“西班牙人的攻势像老虎一样凶猛,但热那亚人与威尼斯人就差远了。对了你是佛罗伦萨人,是吧?”
“是的。”
“哦,那你肯定是个旱鸭子了。”
“我们家是做银行业的。”
“是的,那只是表面功夫!其实背地里风光得多,是吧?”
“这个……您知道的,银行业对我的影响可不比航海对您的影响要大。”
皮里大笑了起来,“说得好!”他呷了口咖啡,但不小心烫到了嘴唇。然后他放下了笔,很放松地躺到了椅子上,把肩膀都放开了。“那我们就寒暄到这里吧,我已经发现你正盯着我的图纸看了。感兴趣么?”
“我能看出它们肯定不是地图。”
“这么说你是在寻找地图了?”
“也是,也不是。在我回答之前,我想请教您一件关于这座城市的问题。”
皮里伸了伸手,“请吧。”
埃齐奥拿出了尼科洛·波罗的那本《秘密十字军》,把它交给了皮里。
“很有意思,”那个老海员说道,“当然,我知道关于波罗先生的所有的事情。要是你感兴趣的话,多读读《马可·波罗游记》,会让你获益匪浅的。”
“我是从马斯亚夫的圣殿骑士手里得到的这本书。尤素福很清楚它的内容”。
“马斯亚夫?你去过那里了?”
“它里面写着,要打开阿泰尔的图书馆就需要凑齐五把钥匙,而阿泰尔将那些钥匙交给了尼科洛。随后,尼科洛把钥匙带来了这里并且隐藏了起来。”
“那么圣殿骑士团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得跟时间来一场赛跑了。”
埃齐奥点了点头,“他们已经找到了一把钥匙,它藏在托普卡帕宫的地下室里。我必须把它夺过来,然后再去找另外四把才行。”
“那么,你准备从哪里着手呢?”
“您知道波罗先生的旧商埠在哪里么?”
皮里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番:“我会把它的精确位置指给你看的,跟我来,”他把埃齐奥领到了一张装裱在金色相框内的巨型君士坦丁堡地图前。他看了看那张地图,然后用食指指向了一片区域:“就在这里,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西方。看来离这里不远,这是怎么回事?中间有道路连通着么?”
“没关系,我会跟着直觉前进的。”
皮里再次看向了他,“你的这本书很有价值。”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的,如果我是对的话,它非常有价值。”
“好吧,别让他落到坏人手里就行”。他沉默了很久,“等你找到波罗的旧商埠时,一定要小心行事。可能你会找到些出乎你意料的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我只能劝你小心行事,我的朋友。”
埃齐奥犹豫了一下,努力理解着皮里的话。“我想,我的寻觅会从那里开始,我可以相信那里肯定会有些什么东西,能够为我提供第一条线索的。”
“很有可能,”皮里说道,“但是你一定要记得我的忠告。”
然后他舒缓了下自己的表情,很高兴地搓了搓手,就像自己在赶走什么恶人似的:“好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嗯,我想您能猜出来,我是带着刺客任务来这里的,或许这才是当务之急也说不定——尤素福告诉我说,您可以教我制造炸弹,就是您开发出来的那些特殊品种的炸弹。”
“啊!那个尤素福,嘴上就没个把门的!”皮里又一次绷紧了脸,“我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埃齐奥。我是苏丹海军的资深海员,而这才是我该做的!”他挥着手指向了地图。“炸弹?那是奇技淫巧!……不过,我也不介意为真正的朋友破个例。”
“您不会看错我的,正如我没有看错您一样。”
“好吧,跟我来吧。”
皮里边说边把埃齐奥领进了位于西墙上的一间宽敞的凹室。“炸弹也是海军研究的一部分,”他继续说道,“在我参军的那段日子里,炮火和爆炸物简直是家常便饭,而它们很适合为刺客们效劳。在工作中,它们能帮上大忙呢。”
他再次在设计图前挥起了自己的手臂,“我开发过很多种类的炸弹,有些干脆就是给兄弟会特别定制的。如您所见,它们共分为四个大类。它们当然不便宜,但是兄弟会懂得这个规矩的。”
“但是尤素福跟我说过,这里的兄弟会在资金上并不宽裕?”
“是啊,他什么理由找不出来?”皮里说道,“但是尤素福总是生财有道。对了,我想你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吧?”
“呃……算是速成过吧。”
皮里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番,“很好。那么,正如尤素福告诉你的那样,要是你希望自己制造炸弹,那么就跟我学着点吧。”
他走到桌子旁边,捡起了两块奇形怪状的金属。埃齐奥向前倾了倾身子,正好碰到了第三块金属。
“喂,喂!别碰!”皮里大喊了起来,“你要是乱碰的话,我们都会给炸上天!整栋建筑都得完蛋!”
“啊……真的吗?”
皮里笑了笑,“你看你这表情!来,我们开始上课吧。”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皮里·雷斯向埃齐奥详细讲解了几种炸弹的制法以及它们的弹药配方。随着教学的进行,埃齐奥发现每种炸弹都缺不了火药,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火药剂量都能够致死。虽然他在四年前的巴伦西亚港曾经用致死剂量的炸弹攻击过恺撒·博基亚的舰队,但尤素福也向他展示过那些虽不致死,却填充着烟幕、巨响、恶臭液体与大笔金钱的干扰性炸弹。皮里也向他展示了制作致死性炸弹的技巧,那就是使用煤灰来与火药混合,这样炸弹的威力便会大大增强;或者使用破片来制作弹体,这样炸弹爆炸所产生的杀伤破片便会威胁到相当大面积的一片区域。此外,装满羊血的炸弹可以溅满敌人的全身,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受伤从而惊慌失措;铁蒺藜炸弹可以瞬间在道路上布满扭曲的铁钉,从而让追击中的敌人寸步难行。当然,最为惨无人道的炸弹,怕是那些填满了曼陀罗或龙葵粉末的炸弹了。
“我们喜欢把曼陀罗、龙葵、天仙子和曼德拉草称作‘女巫草’,”皮里一脸严肃地解释道,“除非遇上特别危险的情况,否则我绝不会用它们。一旦这种炸弹在敌人中间爆炸,那么曼陀罗便会刺激大脑,让敌人狂乱到死。而龙葵会释放出剧毒的气体,同样致命。”
“但如果圣殿骑士愿意的话,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扔到我们头上。”
“所以说这就是人类文明的道德悖论,除非真正的文明降临世间,否则总会这样,”皮里回答道,“以恶制恶是一种恶行么?如果我们同意这点,那么其他人也会同意并照做么?”
“至少在现在,”埃齐奥说,“我们没有那个时间去讨论这种问题。”
“你会在尤素福告诉你的地方找到这些炸弹的配料的,”皮里说道,“所以把眼睛睁大点,鼻子也放灵些,不要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逛。”
见到埃齐奥起身准备离开,皮里便伸出了他胡桃褐色的手臂:“如果需要帮助的话,记得随时回来就好。”
埃齐奥与他握了握手——老海员的手很粗糙,但埃齐奥并不惊讶。
“希望我们能够再见面。”
“哦,”皮里给出了个神秘的微笑,“肯定会的。”
二十五
跟随着皮里·雷斯的指引,埃齐奥再次穿过了大巴扎。他在小贩们的叫卖声中匆匆而行,很快便抵达了圣索菲亚大教堂的西方。虽然一路上的大街小巷差点让他晕头转向,但他很确定自己确实抵达了皮里·雷斯为他指引的位置。
那里是一座书店,门口挂着个威尼斯的名字。
他走了进去,却立刻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惊喜冲上了心头:原来他正与一位女士打了个照面,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航行中所遇见的那位女士。她向着埃齐奥问了个好,但不幸的是,埃齐奥很明显地察觉出了这声问候不过是店主对待来客的应有态度而已,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一点“久别重逢不胜惊喜”的意思。
“日安,先生!(意大利语)”她很熟练地将意大利语换成了土耳其语,“请进来吧。”
书店里的工作让她有些手忙脚乱,她一不小心便撞倒了一摞书籍。埃齐奥扫视了一番四周,发现这个书店正好就在皮里·雷斯的工作室的对面。
“哦!对不起,这里太乱了,自从我旅行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时间进行打点。”
“没关系的。您是从罗德岛回来的,是吧?”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埃齐奥,“是啊,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当时搭的是同一条船,”他轻轻鞠了一躬,“我的名字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我叫索菲亚·萨尔托。我们见过吗?”
埃齐奥笑了笑,“至少我们刚刚见过。我能四处看看么?”
“没关系的(意大利语)。我们最有价值的书都放在后面,请这边走。”
于是以看书为借口,埃齐奥轻松地穿越了那些杂乱无章的木头书架,并走入了书店深处的阴暗处。
“真高兴能在这里见到另一个意大利人,”索菲亚在他身后说道,“我们大多数人都住在威尼斯与加拉太区呢。”
“见到您我也很高兴。但是我想威尼斯与奥斯曼帝国的战争会让更多的意大利人流离失所。话说回来,这才过去了七八年呢。”
“但是威尼斯人还是守住了白海上的岛屿,大家都得到了安置啊,”她回应道,“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啊。”
“那么,您很安于现状?”
她耸了耸肩,“我自小就与双亲居住在这里。确实,战争打响之后我们都被赶出了家园,但我知道我们肯定会回来的,”她有些吞吞吐吐,“您的故乡在哪里?”
“佛罗伦萨。”
“啊啊!”
“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曾见过不少很好的佛罗伦萨人。”
“那您也没必要这么惊讶啊。”
“请原谅。这个……您要是想问有关书的问题的话,那就请尽管提问吧。”
“谢谢。”(意大利语)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在后屋还有不少的存货,”她似乎很想挽回自己的失态,“比我们想要卖的都多,真的。”
“您是去罗德岛做什么呢?”
“罗德岛骑士团非常艰苦,他们知道奥斯曼帝国不会放弃对于那个岛屿的野心,而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于是菲利普·维耶斯·德·艾勒·亚当先生便卖出了他的一部分藏书以充军费,所以我就是去那里收购书籍了。当然,不太成功,它们的价格太离谱了!”
“德·艾勒·亚当?他是个不错的指挥官,是条好汉。”
“您认识他吗?”
“不,只是听说过而已。”
女士惊讶地望着他,而他则抬起了腿,四处察看了起来。
“您看,与您聊天很让人愉快的。话说您真不需要帮助吗?我看您一直在漫无目的乱转啊。”
埃齐奥觉得有必要把话挑明了,“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好吧,”她爽快地回应道,“我可不会让什么东西免费离开我的店铺,带刀的。”
“抱歉,请让我再待一会儿,我很快就好了。”
“什么好了?”
“我正在努力。”
“好吧,我必须得说……”
但是埃齐奥向她做出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他使劲推开了一扇书柜,让它露出后面的墙壁。这一片墙壁明显比其他的墙壁要厚实得多,并且上面还有一道看似缝隙,实际上并不是缝隙的裂缝。
这是门框的一部分。
“我的天哪!(意大利语),”索菲亚尖叫了起来,“是谁把它放到这儿的?”
“有人曾移动过这个书柜吗?”
“从来都没有。在父亲开店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算来它都已经待了几十年了。”
“我明白了。”埃齐奥抓起了一把附近的灰尘与沙石,看来这里还真有几十年没有打开过。虽然这是一扇门,但是他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打开门的把手或者其他装置。这时他想起了那扇通往蒙特里久尼后方的秘门,于是动手开始寻找起了隐秘的开关。没过多久,这道门便摇晃着向内旋转开了,门口处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台阶,一直通向阴暗的地下。
“真是难以置信……”目睹了这一切的女士不禁赞叹道。她的发香与体香柔和地飘进了埃齐奥的鼻孔之中。
“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探探下面的情况,”他态度坚决地说道。
“那就请您点上一支蜡烛吧。”
她反身取来了一支蜡烛和一盏灯台。
“带刀的……您究竟是谁?”她瞪着埃齐奥的眼睛问出了这个问题。
“应该是您的一生中遇到的最有趣的男人吧。”
她“噗”的一声笑了,“啊!真是油嘴滑舌!(意大利语)”
“好了,呆在这儿,别让任何人进商店。我会尽早回来的。”
说完这些话,埃齐奥便举起了蜡烛,纵身走下了深不见底的台阶。
二十六
埃齐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硕大的地下水系统里。在摇曳的烛光的映照下,他发现这个地窖是由一排排的柱子支撑起来的,柱子上面雕刻着各种符号,其中有一种很像眼睛。在柱子的底座上也有一些古怪的符号,它们看上去却很像戈尔贡女妖的脑袋,不过是倒置的。
埃齐奥毫不怀疑地认出了这个地方:耶莱巴坦地下水宫。这是一处位于君士坦丁堡地下的巨大给水工程,在尼科洛·波罗的书中便有所涉及,相传这里是千年前由查士丁尼皇帝建立起来的。但就算事先有所了解,置身其中还是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埃齐奥定了定神,努力地适应着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从脚步声的回音判断,这里应该有一座大教堂那么宏大。他想起了尼科洛那本《秘密十字军》中的记载,于是对于钥匙的大致位置有了些印象。一路上的路标非常模糊,但是埃齐奥必须跟着这些路标前进。以防万一,他死死记住了路上的每一处细节。
地面上薄薄地积着一层水,这让他很难鸦雀无声地行动,只能尽力将声音降低到最小。但是,他所发出的声音却完全淹没在了他前方某个人所发出的声音里面——看来,这个空间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埃齐奥不由得想到,在他搞到那本书之前,这里曾经是圣殿骑士团的领地!
前方出现了一点灯光,埃齐奥立刻熄灭了自己的蜡烛并趴到了地上,就此匍匐着向前面靠拢了过去。不久之后,他的视野里就出现了两名坐在小火堆旁边的圣殿骑士团步兵。埃齐奥悄无声息地靠拢了过去——凭他的希腊语水平,听懂他们的对话还是不困难的。
正在说话的那个士兵貌似心情不佳,或者说正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见鬼!”他愤愤不平地说,“到底在搞什么啊!我们在这个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都找了多长时间了啊!”
“我都找了好几周了。”他的同伴回应道。
“这里根本连毛都没有!都找了十三个月了!就因为大团长发现了那把钥匙!”他稍微冷静了点,“但是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所知道的是什么呢?”他又换上了一副嘲讽的神气,“那就是他们肯定在‘城里的某个地方’!”
听到这里,那个同伴也坐不住了,他的喊声比那个疯子士兵还要大:“天啊!这城市有多大啊!!”
“对啊!所以我就说这差事简直要人老命啊!”
但他们的牢骚很快便被一名小队长给打断了。
“回去干活,你们两个蠢货!你们想放上一整天的臭屁吗?!”
于是这两个士兵只得重新开始了工作。他们回到了队伍里,而这些士兵无一不是既满身尘土又牢骚满腹。埃齐奥继续隐藏着自己,希望能听到更多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身影——虽然这些士兵又脏又累,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不可小看。
“佩特罗!”一名士兵叫道,“准备好火把,我可不想黑灯瞎火地进行挖掘!”
“挖掘”这个词让埃齐奥的耳朵动了一下。但在他向前挪动时,他的剑鞘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一处圆柱。于是在这个密闭空间里,四处传递的回音立刻将这点刮擦音传播了开来!
那个叫做佩特罗的士兵立刻回头看了过去:“这里有人!”他大声地喊了起来,“抄家伙,睁大眼睛!”
整支部队立刻上紧了发条,警惕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看到什么了吗?”
“搜索每一个角落!”
埃齐奥忙不迭地后退开去,耐心地等待着这场骚乱的结束。与此同时,他也暗暗地责骂着自己,怎么会如此不小心,居然会弄出这种声音来。
还好,士兵们逐渐重新开始了发掘。他定睛望去,发现这些人的工作似乎很盲目。于是他扫视起了全部的士兵,希望能在他们的行动中发现出什么规律,同时也屏声静气地聆听着他们杂乱无章的对话。
“这里简直太臭了。”
“这里是下水道,还能不臭?”
“真想呼吸新鲜空气啊。”
“耐心点吧,再过三小时就能换班了。”
“继续干活!”小队长一声怒喝,“把眼睛都放亮点,你们可是天主选来做这个活的,别让他失望!”
埃齐奥向前挪了挪,越过了这些人并来到了一处石堤旁边。在那里,他发现有两名低阶军官正站在一个火盆旁边。于是他静静地偷听起了他们的对话。
“我们抢先了刺客一步,我知道的。”一个军官对另一个说道。
“大团长让我们迅速把这事儿办完,我想他肯定是疯了。”
“他应该有什么理由的。话说,那些钥匙究竟长什么样?”
“应该与我们在托普卡帕宫下面找到的那把相同吧。”
说到这里,另一位小队长耸了耸肩,“于是就在这种地方干上八个小时么?真够见鬼的!”
“没错啊,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无聊的工作了。”
“可不是,希望我们能早点找到那该死的钥匙吧。”
“得咯,做梦去吧。”
但是,首先说话的那个小队长忽然四下扫了一眼,“那是什么?”
“大概是只老鼠吧,天知道。这里到处都是该死的老鼠。”
“那边好像有个影子在动。”
“应该只是火光在闪吧”。
“不……附近有人,我能感觉得到!”
“行啦,别疑神疑鬼啦,你都快魔怔了!”
埃齐奥慢慢地走过了他们的身旁,他尽量放缓着自己的步伐并抑制着跑起来的冲动,以免自己的脚步激起水面的波纹。最终他成功地越过了那两个军官与其他的圣殿骑士,并就此拐进了一条低得多也窄得多的潮湿走廊里。当圣殿骑士们的灯光与响动彻底离他远去之后,他再次点亮了蜡烛并把它放在了挨着火药罐的挎包上——但愿这蜡烛的火光不会点燃那堆火药。一切就绪之后,他回过头来望了望,确认后面没有人在跟踪。此后,他沿着这条曲折的走廊走了下去,但让他吃惊的是,走着走着这条走廊居然出现了岔道口。
他很明显选错了道,因为很快他就走进了死胡同。于是他只得退回来重新前进,这让他不由得以为自己是进到了什么迷宫里面。道路越走越深也越走越窄,他只得祈祷自己还能记得回去的路,以及那个书店老板确实值得信赖。但幸运的是,他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束微弱的光亮——虽然这束光如萤火一般阴暗,但它也足够能指引他的前进了。
他继续沿着这条通道前进,并最终抵达了一处小小的圆形房间。房间的穹顶模糊不清,半圆形的柱子沿着墙壁整齐地排列着。除了水滴声之外,四周寂静无声。
卧室的中央是一处小小的石台,上面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地图。埃齐奥将它打开一看,发现那正是一张非常详尽的君士坦丁堡地图,而波罗先生的旧商埠正标注在这张地图的中心处。整张地图被四条细线整齐地切分开来,每一个区块上都标注了明显的地标。此外,地图的边界上还标注着十二本书的名字,但在这十二本书中有四本的书名是被紧挨着放置在地图被分开的部分上的。这四个书名分别被用绿色、蓝色、红色与黑色标记了出来。
埃齐奥小心地折起了地图,然后把它放进了包裹里。然后,他开始仔细地察看起了石台的中央处。
那里雕刻着一张石盘,直径不过四英寸。石盘非常薄并且边缘很锋利,似乎是用黑曜石制作而成。它的中央部位有一个非常精致的圆孔,直径仅有半英寸。它的表面上刻着一些花纹,而埃齐奥曾经在父亲与叔叔的那本抄本上见过这样的花纹式样:太阳发出的光芒变成了向着世界伸展开来的双手;分不出性别的人形生物,长着夸张的眼睛、嘴唇、额头与腹部;貌似很难理解的数学符号,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它便是埃齐奥刚刚看到的萤火之光的光源。
于是,埃齐奥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把这张石盘拿到了手里。他从未感到过自己会如此敬畏一件东西,那感觉就像是在捧着伊甸园的苹果一样。于是,他愈发想要知道自己捧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但当他把它翻了个面后,那张石盘的光芒忽然明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埃齐奥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石盘的光辉变成了旭日的颜色。炫目的光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而整个房间也随即被光芒照得通透敞亮了起来。
二十七
恍如隔世的感觉包围了埃齐奥,他甚至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是不是堕入了某种幻境之中。但他确实很清楚现在是何时,以及自己在哪里——这是他出生的几个世纪之前,十二世纪的晚期。他在潜意识中察觉出此时正是公元1189年,而他正在走过(毋宁说是飘过)一些打旋的云朵以及超自然的光芒,前方逐渐显露出了一座硕大的城堡。埃齐奥立刻认出了它:马斯亚夫。云朵离他更近了,四周也传来了战斗的声音。埃齐奥看到一群群的骑兵与步兵正在死斗,全速奔驰的马蹄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其中,一位身着白色连帽衣的年轻刺客正怒气冲冲地冲入战团。埃齐奥注视着这个景象——随着他的注视,他似乎逐渐失去了自我的意识……脑海中很多似曾相识,却又不甚分明的意象不断地掠过,它们似乎完全陌生,却又似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拔出了剑,径直冲入了战场。两个健壮的十字军正准备给一个受伤的刺客致命一击,但那个年轻的刺客连缰绳都没拉就向着其中一个十字军挥出了致命的一剑,然后迅速翻身下马,直面第二个十字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猛地投出了一把飞刀,寒光闪过之后,第二个十字军的咽喉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刀柄——直刺头盔与胸甲中间的缝隙,准得不能再准了。那个男人瞬间倒地,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年轻的刺客连忙跑去援救他的战友,而他正无力地躺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他的剑从手中滑落了开去,身子努力前倾,手握着脚踝做了个鬼脸。
“你伤到哪儿了?”年轻人着急地问道。
“脚给伤到了。你来得真是时候。”
年轻人弯下了腰,用肩膀扛住了战友的胳膊,帮助他坐到了建筑外面靠墙的一座石凳上。
受伤的刺客注视着他,“你叫什么,兄弟?”
“阿泰尔,奥马尔的儿子”。
听到这个名字,受伤的刺客不由得眼前一亮。
“奥马尔……不错的家伙,虽死犹生啊……”
此时,一名浑身血污、筋疲力尽的刺客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阿泰尔!”他大喊了起来,“我们被出卖了!敌人要夺下城堡了!”
阿泰尔刚刚包扎好战友的伤口,然后背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你会没事的,”他严肃地转向了那个刚跑过来的刺客,两人的神情都不怎么轻松。
“这消息太糟了,阿巴斯。宗师在哪儿?”
阿巴斯摇了摇头,“十字军冲进来时他正在城堡里面,但我们实在是帮不上忙。”
阿泰尔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望向了城堡。看着那几百码高的岩石峭壁,他陷入了沉思。
“阿泰尔!”阿巴斯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们必须撤退了!”
阿泰尔冷静地转向了他,“听着,当我接近城堡大门的时候,你们要去袭击村子里的十字军,把他们引进西边的峡谷里去。”
“这太愚蠢了!”阿巴斯显然生气了,“你会白白送命的!”
“阿巴斯!”阿泰尔的声音严厉了起来,“只管去做……别犯错误就好!”
他翻身上马,向着城堡疾驰而去。一路上的惨状让他悲愤莫名,路边到处都是受难村民的惨状。当他经过一个村妇时,她愤怒地抬起了头:“让那些该死的十字军下地狱吧!请杀光他们,杀光他们啊!”
“去向着牧师祈祷吧,我的姐妹。”
阿泰尔策马前行,一路上到处都是到处抢劫的所谓“骑士,”以及拼死护为自己的村民。他有三次不得不从马上下来,把宝贵的时间与精力花费在拯救那些饱受欺凌的村民身上——真是讽刺,那些法国匪徒居然好意思称自己为“基督的兵士”。但令他欣慰的是,一路上他所听到的却都是来自于村民们的鼓励与赞美:
“愿你好运,刺客!”
“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谢谢你!”
“把那些十字军赶回海里去,永远都别让他们回来!”
最终他抵达了城门前。城门开着一条口子,阿泰尔抬起了头,看到头顶约一百英尺高的地方正有一位刺客,他正在拼命摇动控制大门的绞盘。与此同时,附近一座塔楼脚下也有一整队的刺客士兵在严阵以待。
“门怎么还开着?”阿泰尔向他喊道。
“两个绞盘都给卡住了!敌人正在进攻城堡!”
阿泰尔抬头望向庭院,发现一整队的十字军士兵正在向他而来。“守住你们的位置!”他向着那队士兵的小队长喊道,同时飞身下马并拔出了剑。他纵身开始攀爬警卫室的外墙,很快便抵达了那位正在忙着解开绞盘的战友身旁。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解开绳索,而这股合力终于获得了回报:大门缓缓地落了下去,虽然没有全部落下,却也在不断地颤抖,并发出了吱吱的响声。
“差不多了!”阿泰尔咬着牙说道。他与同伴奋力地转动着第二个绞盘,全身的肌肉都凸显了出来。最终他们办到了,就在刺客们与十字军短兵相接之中,城门“轰”的一声关闭了。刺客们早已退进了城里,而十字军们则被城门切割成了城里城外两个部分。
阿泰尔迅速从警备室冲进了庭院中央,四处散落的尸体证明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战。他环视四周的土墙,发现通往城堡主楼的大门居然敞开着!他向里望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队精英十字军步兵包围了兄弟会的宗师!那位老人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而两名面目狰狞的十字军正在拖着他。此外,里面还站着一位手握匕首的男人,那个家伙人高马大,眼睛深邃而不可直视,下巴上有一道骇人的伤疤,一条黑色的头带绑住了他的头发。
埃齐奥认出来了——那个人是哈拉斯。
阿泰尔一直搞不明白哈拉斯究竟是忠于哪一边的。他是个不错的刺客专家,但一直不满于兄弟会给予他的地位。一步登天是他的梦想,他不喜欢凭功勋一步步向上爬。所以虽然他是个出色的战士,却有着变色龙般的行事风格。他经常会变更自己的立场,从而迎合那些对他感到满意的人。看来他的野心已经蒙蔽了他本性中善的一面,这促使他心甘情愿地成为十字军的走狗。如今,他甚至穿起了十字军的制服。
“老实点,阿泰尔!”他大吼道,“你再往前一步大师就没命了!”
这声吼叫让宗师恢复了过来,他张开了口:“干掉这个叛徒,阿泰尔!我死得其所!”
“你别想活着离开这里,叛徒!”阿泰尔向哈拉斯怒吼道。
哈拉斯大笑了起来:“不,你可搞错了,我可不是叛徒!”他戴上了一副挂在带子上的头盔,那是十字军的头盔!哈拉斯再次大笑:“看到了吧?我可从来没背叛过这些真正的朋友呢!”
哈拉斯走向了阿泰尔。
“倒是你这家伙,可真够悲惨的,因为你一直生活在谎言里!”
接下来的事情急转直下:哈拉斯猛地把刀向着阿泰尔刺了过去,与此同时,宗师却以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力气推开了周围的守卫,一把夺过了他的刀然后结果了那两个十字军士兵的性命。这个举动让哈拉斯不由得一愣神,而阿泰尔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猛地将手中的袖剑向着哈拉斯刺了过去。但是哈拉斯非常难看地扭过了自己的身子,并趁着阿泰尔失去平衡的机会把手里的剑狡诈地刺了过来。阿泰尔连忙一个侧翻恢复了平衡,而此时一群十字军跑了过来,重新帮哈拉斯稳住了阵脚。此时阿泰尔以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发现宗师正在与其他的敌人展开死斗。
“做掉这个混蛋!”哈拉斯咆哮着。他向后退去,意图逃跑。
阿泰尔怒火中烧,他猛地向前冲了过去,一下就割开了两名十字军的喉咙。其他人被这一击吓呆了,他们纷纷四散开来,谁都不敢上前与阿泰尔交手。于是,阿泰尔逐渐将哈拉斯逼到了墙角上,必须速战速决,他的大师还需要他的援助呢。
见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哈拉斯绝望地挥出了自己的剑,这一下割破了阿泰尔的外套。阿泰尔立刻发动了反击,他的袖剑一下子就刺穿了哈拉斯的脖子,剑锋直透喉骨。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这个叛徒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沿着墙壁倒了下来。
哈拉斯直勾勾地盯着阿泰尔,阳光正从阿泰尔的背后射了过来。“你太容易相信人心了,阿泰尔……”每一个字都能在他的创口上激起一层血泡,“只有圣殿骑士团才知道真理。人类……多么卑鄙、自私、小气啊……”
看来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自己。
“不,哈拉斯。我们的信条正好是个反例。现在,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重回信条的信仰吧,我希望你能够救赎自己的灵魂。”
“走着瞧吧,阿泰尔,你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哈拉斯连停都没停,纵使生命的光辉已经从他的眼神中消失,他的嘴仍然在挣扎着说出最后的话:“也许我不够聪明,理解不了那些……但我怀疑,你相信的一切都是虚伪的……我太蠢了……居然没发现你这么混蛋……”说完这些,他的眼神便发散了开去,人也瘫倒在了一旁。一声生命最后的叹息之后,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哈拉斯为阿泰尔播下的怀疑种子并没有马上扎根,在他细细品味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年轻的阿泰尔迅速离开并回到了大师身边,肩并肩地对抗那些十字军。在他们的打击下,周围的十字军非死即逃。
战况逐渐变得对刺客们有利起来了,虽然战斗仍在继续,但十字军正逐渐被赶出城堡。
阿泰尔与宗师靠在了大门旁边的一棵树上,他们要歇息一下。“那个家伙,那个哈拉斯,你给了他最后的机会来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为什么呢?”
大师的询问让阿泰尔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回应:“每个人从世上离开时都应懂得一些仁慈与救赎的。”
“但是他拒绝了你的好意。”
阿泰尔耸了耸肩,“那是他的权利。”
宗师端详着阿泰尔的面庞,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向着城堡大门走了过去,“阿泰尔,”宗师开了口,“我见证了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不得不承认,这种见证让我既难过又骄傲。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坚信不疑,那就是你确实踏上了奥马尔的足迹,你是他的优秀传人。”
阿泰尔扬起了头:“我并不了解作为父亲的他,我只知道他是个刺客。”
宗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两个都是兄弟会的英雄,”他顿了顿,“有时候你会……为成为刺客而后悔吗?”
“大师,我怎么能为我唯一经历的一生而后悔呢?”
宗师点了点头,向着护墙上方的瞭望哨发出了一个信号,“你可能会找到一条不同的道路的。当那天到来时,你会需要找到适合你的人生轨迹的。”
收到信号之后,警备室里的刺客立刻升起了城堡大门。“来吧,孩子,”老人说道,“拔出你的剑,仗还没打完呢。”
于是,他们共同冲出了敞开的大门,迎着耀眼的阳光冲杀了过去。
耀眼的阳光……如此夺目,它包围着埃齐奥,让他目眩不已。他只得不断地眨着眼睛,同时不断摇摆着头部,好让自己尽可能适应那些五光十色的画面,也让自己不会陷入这些画面中难以自拔。他紧紧地闭住眼睛,然后猛然张开,反复几次之后,他的脉搏终于恢复了正常。此时他发现自己终于回到了地下室里,柔和的光线重新覆盖了他的周围。石盘仍然在他的手中,而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这张石盘是个什么东西了。
——是的,它就是第一把钥匙。
他看了看蜡烛。虽然他觉得这趟精神旅行耗去了不少时间,但是蜡烛仍然在很稳定地燃烧,它的蜡几乎没有烧掉任何一点。
他把钥匙与地图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就此起身回到了地面上,回到了索菲亚的身旁。
二十八
看到埃齐奥平安归来之后,索菲亚显得非常高兴,她把手中的书扔到了一旁跑向了他——但是把埃齐奥意图拥抱她的那只手给打落到了一旁。“埃齐奥!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我也是。”埃齐奥说。
“你发现什么了吗?”
“是的,有些东西让我很感兴趣。”
于是他们来到了一张大桌子的旁边,索菲亚将上面的书籍清理了干净,而埃齐奥则把地图摊了开来。
“我的天哪(意大利语),多漂亮啊!”她惊呼了起来,“看——这是我的商店,就在中间!”
“是啊,它正好处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但是,你再看看地图边缘。”
她取出一副眼镜,仔细地检查起了那些书目标题。
“都是些稀本呢。另外,它们周围的那些符号是什么?”
“这就是我想查明白的。”
“这些书中有一部分非常罕见,而相当一部分至少在千年以来从未有人发现过!是的,它们一定会价值连城的!”
“您的商店的原址正好是波罗先生的兄弟尼科洛·波罗的一个古老商埠。尼科洛把这些书藏在了城市里,而这张地图正是指明了这些书的位置。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破解出这地图上都说了什么才行。”
她摘下了眼镜看着埃齐奥,满脸好奇。“嗯……不知怎么,我开始感到有趣了。”
埃齐奥微笑着向前倾身,他指向了地图,“依我看,在这十二本书中,我们应该先找到这三本。”
“那其他的书呢?”
“先等等看,它们很可能只是障眼法而已。至少我很确认这三本就是我们该找的书,它们很可能会包含有关其他书的线索。”
他把石盘从包裹中掏了出来,于是索菲亚再次戴上了眼镜,仔细凝视起了这件奇物。然后她摇了摇头,“非常有趣(意大利语)。”
“这是通往图书馆的钥匙。”
“但它的外貌可不像是个钥匙呢。”
“那是一座非常特殊的图书馆。有人在托普卡帕宫地下找到了另一把钥匙,但谢天谢地,他们必须要找齐所有的钥匙才行。”
“有人找到了钥匙?那是什么人?”
“一群不读书的人吧。”
这句话把索菲亚逗笑了,但是埃齐奥的表情却很严肃。
“索菲亚,你能破译这张地图么?能帮我找出这些书么?”
她再次审视了地图几分钟,然后她释然地直起了身子,眼神中充满了光芒:“我的书店里有不少的参考书,要是多查查的话,我会破解这些秘密的。但我需要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等我们找到这些书之后,我可以借来看看吗?”
埃齐奥差点被逗乐了,“我还当是什么条件呢!”
于是他在索菲亚的目送下转身离开了,索菲亚关上了店门,结束了一天的营业。于是索菲亚预备齐了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笔记本、钢笔、大部头的参考书,然后坐在了桌子旁边,开始聚精会神地破解起了地图的秘密。
二十九
第二天,埃齐奥与尤素福在半岛东南角上的大剧场处碰了面。当时尤素福正与一群年轻的刺客讨论一张地图。见到埃齐奥走了过来,他连忙将地图收了起来。“幸会,大师,”他说道,“要是我没搞错的话,您在书店里肯定遇到了有趣的东西。要是我能有幸活到明天这个时候,那么我们就会听到很多有趣的故事了。”
“拜托,有谁还真能整死你么?”
“我们听到了些风声,貌似拜占庭正在策划阴谋。现在年轻的苏莱曼王子从麦加朝圣回来了,于是他们正谋划着在今晚发动行动,杀进托普卡帕宫。”
“今晚?为什么是今晚?”
“今晚王宫里会举行盛大的宴会,一场社交活动,届时会有很多画作与音乐需要展出的。像是贝里尼兄弟的画作,还有塞尔柱艺术家们的作品等等。”
“那么我们的计划是什么?”
尤素福严肃地看了看他,“我的兄弟,这场战斗与你无关,这是我们奥斯曼帝国的家务事。”
“我对托普卡帕宫很感兴趣,圣殿骑士团在那里的地下找到了通往阿泰尔图书馆的钥匙,现在我想把它搞到手。”
“埃齐奥,我们的职责是保护王子,而不是审问他。”
“相信我,尤素福,你只需告诉我该怎么走就行了。”
尤素福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但还是开了口,“我们会在宫殿大门口会合。届时我们将打扮成音乐家,并与那些真正的音乐家一起进入宫殿。”
“那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吧。”
“你需要找一件戏服,还得准备好乐器。”
“没问题,我的鲁特琴弹得不错。”
“好吧,见机行事。我们会把你打扮成一位意大利音乐家,毕竟你不那么像土耳其人,跟我们在一起太扎眼了。”
于是到了黄昏时分,埃齐奥与尤素福便带领着一队挑选出来的刺客抵达了王宫正门,他们都穿着正式的戏装。
“这身行头怎么样,喜欢么?”尤素福问道。
“还不错,就是袖口有点紧,我都没办法藏武器了。”
“忍着点吧,袖口太松的话就没法弹鲁特琴了,别忘了你可是个鲁特琴演奏家,不这么做不就穿帮了么?”
“确实。”
“别担心,我们都带了家伙。你只需要指示目标,然后剩下的就交给我们来办就好了。这是你的乐器。”他交给了埃齐奥一把不错的鲁特琴,随手弹了几下。
“安拉在上!希望你能弹出比这更好的声音呢。”尤素福笑了笑。
“毕竟很久都没弹过了。”
“你真的知道该怎么演奏这东西么?”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学过一些和弦的。”
“小孩子的时候?那得多久远?”
“非常……久远吧。”
尤素福整了整自己的戏装,那套衣服花花绿绿的。“穿这件衣服真让我觉得傻透了!”
“你看上去与其他音乐家没什么区别,这就够了。现在,来吧,乐队该集合了。”
埃齐奥与一群真正的意大利音乐家混在了一起,不耐烦地等待着入宫的通知。尤素福与手下们完全是一副土耳其音乐家的打扮,各自按照自己的能力拿着坦布尔琴、乌德琴、卡努竖琴以及昆都鼓。很快,埃齐奥就目送着他的朋友们被引领进了王宫。
于是,埃齐奥就只得与那些意大利音乐家们待在一起了。还不错,几句话说出去之后,他发现自己跟他们还真挺谈得来。
“你是佛罗伦萨人?欢迎啊!这场演奏会很愉快了啊!”其中一个人高兴地说道。
“你管这个叫做愉快?”一位弦乐弹奏家插了进来,“在这儿演奏还真不如在法国呢!他们的演奏技艺从来都是第一流的,六个月前我刚从那儿回来,那次我有幸聆听了若斯坎·德·普雷的弥撒曲,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埃齐奥先生,您知道那位音乐家吗?”
“略有耳闻吧。”
“若斯坎?”第一位音乐家——他是位号手——惊呼了起来,“是的,他可真是个天才!我敢打赌,整个意大利都不会有这样的天才的!”
“现在……该我们入场了吧?”
“哦,您是位鲁特琴演奏家吗,埃齐奥?”一位吉他演奏家向他打着招呼,“我最近一直在尝试调弦,这样很能激发灵感。比如说,我把我的第四弦调整到了小三度,这样它就能发出很阴沉的声音了。对了,您有带着备用弦么?我这个月都弹断了六根弦了。”
“对我来说,若斯坎的音乐有些太先锋性了,”一位西特琴手插嘴到,“相信我,他的复调咱们谁都赶不上”。
“哦,提醒我别忘了,”那个吉他手显然没注意到同伴的提醒,“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学点东方式样的调弦法呢。”
“这主意不错,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再加上这里的人也很和善。这可跟维罗纳大不一样,在那里就算穿过条马路也会遇上劫道的呢!”一名笛手表示了赞同。
“我们什么时候入场呢?”埃齐奥再次问道。
“快了,”西特琴手回答道,“看,他们把门给打开了。”
弦乐弹奏家愉快地拨了下自己的琴,“今天肯定会是场音乐庆典!你说是吧,埃齐奥?”
“希望是这样吧。”埃齐奥回答道。
于是他们向宫门走了过去,几个奥斯曼帝国士兵正在那里检查着过往行人。
不凑巧的是,当轮到了埃齐奥时,一名士兵拦住了他。
“给我们来一段吧,”士兵说道,“我最喜欢听鲁特琴啦!”
望着其他音乐家们鱼贯而入,埃齐奥只得无奈地找着借口:“抱歉,先生(意大利语),但我是乐队的一员,我们是来为苏莱曼王子演奏的。”
“呵,是个老头都可以抱着鲁特琴的,但我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乐队中见过你。来,弹一段我听听。”
埃齐奥只得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弹起了一段他在佛罗伦萨儿时便记得的小调。呃……诚恳地说,那声音简直不堪入耳。
“这……说实话,太难听了!”那个士兵叫了起来,“你是在玩什么先锋派的音乐吗?”
“你还不如去弹搓衣板,那声音都比这个好听!”另一个士兵说道。
“简直就像是一只死猫在叫!”
“因为我没法在这种气氛下演奏,”埃齐奥怒气冲冲地说,“我总得先热热身吧!”
“好吧好吧!你赶快把弦调好,再来一段吧!”
于是埃齐奥只得强迫自己稳住了神,然后再一次开始了演奏。
在起初的几次不畅之后,他逐渐找回了儿时的感觉。虽说不上优美,但是足够平和的曲调逐渐地从他的指尖流淌了出来。一曲终了之后,那些奥斯曼帝国的士兵们不由得鼓起了掌。
“不错(土耳其语),”那个最初质疑他的士兵说道,“进去吧,记住,别再给客人放噪音了哦。”
埃齐奥一进门就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大群人当中。门对面是一座宽敞的大理石大厅,中间是露天的,像一座庭院一样。月光从罗望子树的枝杈中映照而下,客人们觥筹交错,侍者们则端着装满甜品与饮料的托盘往来穿梭。不少达官显贵、外国使节、知名艺术家以及来自意大利、塞尔维亚、波斯、亚美尼亚与伯罗奔尼撒的富商都出席了这场盛会——于是在如此杂乱的环境中,要找出拜占庭间谍可真是难如登天了。
于是在权衡了一番之后,埃齐奥发现自己的最佳选择……还应该是回到那个他算是已经混熟了的意大利乐队中去吧。
但是这一举动逃不过皇家卫队的眼睛。于是在不久之后,其中一名卫队成员便向他走了过来。
“打搅了,先生,您迷路了吗?”
“哦,没有。”
“您是音乐家吗?那么您该知道,我们付钱不是让您四处乱转的!”
这几句话立刻把埃齐奥给惹恼了。但为了自己的任务,他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幸运的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当地人把他给救了出来——四个油光粉亮的男人,以及四位翩若惊鸿的女士。
“来为我们演奏一段吧!”看到这里有个“音乐家,”他们不由得围了上来。
于是埃齐奥再次弹起了那首拉丁小调。他努力地回忆着小调的每一处细节,同时祈祷那些听众不会指出这首歌实在是老掉了牙。还好,他们全都听入了迷。观众的表现一度让埃齐奥感到有些飘飘然,他甚至认为自己的弹奏水平真的有了提高。他甚至大胆地来了段即兴创作,还唱上了几段。
“太动听了!”当演奏结束之后,其中一个人赞叹着。
“是啊,真美啊。”他的同伴也啧啧称赞着——从这个人的紫罗兰色眼睛中,埃齐奥能清晰地读出他的欣喜之情。
“嗯嗯,依我看,他的技术还没到值得称赞的地步。”另一个人发出了不同的意见。
“哦,穆拉德,你太一本正经了嘛。想想那曲调吧,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嘛。”
“他的演奏就跟他的衣着一样。”又有个女人打量了他一番。
“如同梅雨一般美妙的音乐声。”第三个女人赞叹道。
“确实,意大利鲁特琴就如同我们的乌德琴一样美妙,”那个叫做穆拉德的人评价道。他推开了自己的同伴,“但现在我们必须得走了。”
“哦,谢谢您,先生(土耳其语)。”女士们遗憾地抱怨了几句,然后离开了埃齐奥的身旁。
好吧,既然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么卫兵们也就将埃齐奥放任自流了。于是,他很快便与尤素福的队伍取得了联系。
“干得不错,大师,”尤素福说道,“但不要与我们长时间地聊天,那样会引起怀疑的。你先去里面的第二庭院去,我们在那里会合。”
“这主意不错,”埃齐奥赞同道,“但是我们去那里要做些什么呢?”
“我们去见晚会的主角,也就是王子殿下。如果我们走运的话,或许能见到苏莱曼本人。但要注意保持警惕,大师,没准那里会有危险在等着我们。”
三十
相比而言,第二庭院里面要安静得多,但无论是内部装潢、食物饮品还是音乐与舞蹈的质量,都比第一庭院要优秀得多。
埃齐奥与尤素福隐藏在暗处,静静地观察着来往的宾客。
“我还没有发现苏莱曼王子。”尤素福说道。
“等等!”埃齐奥打断了他。
这时,管弦乐队奏起了音乐,宾客们的目光一齐转向了位于后墙中央的大门门口。那里悬挂着名贵的门帘,前面早已铺好了价值连城的伊斯法罕丝绸地毯。片刻之后,一小队卫兵簇拥着两位显贵走了进来——他们身着白色的丝袍,其中一个头巾上装饰着钻石别针,而另一个的头上则装饰着祖母绿。埃齐奥注视着其中那个比较年轻的显贵——他认出了这个年轻人,这让他惊讶地张开了嘴。
“是那个年轻的么?”他向着同伴问道。
“他就是苏莱曼王子,”尤素福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是巴耶塞特苏丹的孙子,科菲行省的总督。今年他只有十七岁。”
埃齐奥不禁笑了出来:“我跟他在船上碰过面,就是送我来这里的那条船!天,当时他告诉我说,他只是个学生呢!”
“我倒是听说过他喜欢便装出行,这也是为了安全。对了,他是刚刚朝圣归来的。”
“另一个人是谁?就是那个戴着祖母绿的那个。”
“哦,那是他的叔叔艾哈迈德王子,他是苏丹最喜爱的儿子。现在他给自己换上了王储的打扮,这已经尽人皆知了。”
司仪正忙着向两位王子介绍莅会的贵宾,然后他们接过了一杯装满深红色饮料的玻璃杯。
“那是葡萄酒吗?”埃齐奥问道。
“不,那是酸梅汁。”
“祝愿大家健康长寿!(土耳其语)”艾哈迈德举起了酒杯向大家祝酒。
于是在例行公事的祝词之后,尤素福与埃齐奥继续四处察看着。主人与宾客们都放松了下来,但埃齐奥发现纵使苏莱曼已经与客人们打成了一片,但是卫兵仍然在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那些卫兵个个人高马大,并且没有一个人长着一副土耳其面孔。他们身穿白色外套,头顶上则是白色的尖顶高帽,与伊斯兰教的托钵僧人倒是有几分相似。另外,他们所有人都留着一撮小胡子,居然连这个都是整齐划一。根据埃齐奥自身对于奥斯曼帝国风俗的了解,他知道这意味着这些人都是奴隶。那么……他们会是某种意义上的私人保镖么?
突然之间,尤素福抓住了埃齐奥的手臂,“看!那家伙在那儿!”
一个身材瘦弱,长着浅色头发与深褐色眼睛的年轻人悄悄地接近了苏莱曼。他穿着一身气派的服装,看上去是个富有的塞尔维亚武器商人,至少也是个足够重要到能够恭列第二庭院来宾名单的人物。埃齐奥扫视了一下人群,又发现了四个同样衣着气派的男子,而他们没一个是土耳其人。他们刻意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并且彼此间在不时地发着信号。
突然之间,那个瘦弱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一把锋利而弯曲的匕首,向着哈莱曼王子的胸膛猛地刺了过去——事发当时此人正在王子的身旁,这让身处远方的埃齐奥与尤素福望尘莫及!万幸的是,此时距离王子最近的那位卫兵成为救世主,他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代替王子承受了这一刀!
整个会场顿时大乱了起来,卫兵们连忙扑上来援助王子与他们的同伴,宾客们则被推到了一旁。此时,五个有重大行刺嫌疑的圣殿骑士则试图穿过混乱的人群逃之夭夭。那个瘦弱的刺客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但是卫兵们已经控制了局势,开始了有条不紊地搜捕。拜占庭人借助人群的掩护躲避着猎手们的追踪,虽然出口已被封锁,但是阴谋家们仍然试图通过露天庭院逃出生天。一片混乱之中,艾哈迈德王子不知去了哪里,而苏莱曼王子的身边也没了人。埃齐奥看见他拔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但仍然坚定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埃齐奥!”尤素福突然叫道,“看那边!”
埃齐奥顺着尤素福的手势看去,只见那个瘦弱的年轻人又折返了回来。现在他正奋力冲破人群,手舞利刃向着王子冲了过来!
相比尤素福而言,埃齐奥距离王子显然更近些。于是,这次拯救王子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鲁特琴,不禁轻声呢喃着向它道了个歉——现在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于是,他猛地将鲁特琴向着附近的柱子挥了过去,琴在柱子上摔了个粉碎,但它也就此变成了一段锋利的云杉木!此时,埃齐奥猛地向前扑了过去,抢在此人下手之际用嶙峋的双手猛地抓住了那个男人,并将四英寸长的云杉木刺进了他的左眼。这几招瞬间制服了那个拜占庭人,他的匕首“砰”地掉在了大理石地板上,此后整个人也倒了下去。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然后把埃齐奥与苏莱曼围在了中间——当然,空出了一片安全的空地。卫兵们心急火燎地挤了过来,但是苏莱曼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们。
王子收回了自己的匕首,轻轻叹了口气。此后他走向了埃齐奥——看来王子要重重嘉奖此人了,大厅里的气氛也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
“再次见面真让人高兴,呃……潇洒的吟游诗人(意大利语)。我的发音没问题吧?”
“是的,‘潇洒的吟游诗人’,您的发音完全正确。”
“很抱歉摔坏了您的鲁特琴。说实话,那件乐器比一把剑还要漂亮得多呢。”
“您说的没错,但乐器不能救命呢。”
“或许有些人不会同意您的观点。”
“大概吧,这应该看情况决定嘛,”两人相视一笑,“据说您是以王子的身份兼任总督,那么……在下是否有失礼之处?”
“当然,比如说与陌生人讲话,”苏莱曼鞠了一躬——当然只是轻轻点了个头而已,“在下是苏莱曼·奥斯曼。”
“埃齐奥·奥迪托雷。”埃齐奥还了个鞠躬礼。
一位身着白色制服的卫兵靠近了他们,看样子是个小队长。“请原谅,王子殿下。您的叔叔有令,我们必须保证您平安无事。”
“那么他在哪儿?”
“他正在等着您。”
苏莱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就烦请转达一句,多亏这个人的帮助,我现在毫发无损。但是——别想让我谢谢你!就是你!就是你们这些苏丹亲军!你们还敢妄称精锐卫队?我身为王子,王族显贵,你们居然都保护不好!你们的队长在哪儿?!”
“塔里克·巴雷迪队长出差了……他正有公务在身……”
“公务在身?!你们是铁了心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显示你们有多业余吗?!”
虽然那个卫兵是个近乎三百磅重的壮汉,但是在火力全开的苏莱曼王子面前竟然只有瑟瑟发抖的份,“把尸体清理干净,把客人们都送回去,然后把塔里克给我找到会议室来!”
等那个卫兵犹如遇上大赦一般逃了出去之后,苏莱曼才重新转向了埃齐奥,“发生这种事情……真是令人尴尬。本来这些苏丹亲军是苏丹的保镖的。”
“这么说,他们并不负责整个王室的安全?”
“现在来看,应该不是,”苏莱曼顿了顿,他打量了下埃齐奥,“呃……虽然我不想占用您的时间,但是现在有些事情我很需要您的建议,是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此时,尤素福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给埃齐奥发了个信号。
“……请给我点时间,我想把这身行头给换下来。”埃齐奥小心地向着自己的朋友点了点头。
“好的,我也有些事情需要安排。等您准备好之后,就请在会议室旁边等着我吧,我的侍从会负责保护您的。”
他拍了拍手,于是仆人们立刻清理出了一条道路。
“真是看了出好戏啊,”当苏莱曼的两个私人侍从护送着他们走出宫殿时,尤素福不禁赞叹了一句,“托这场好戏的福,我们得到了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机会。”
“是啊,这个机会……”埃齐奥提醒了他一句,“可是我搞到的呢。”
三十一
当埃齐奥准备就绪,来到会议室门外时,苏莱曼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看上去,这个年轻人很是镇定,但也满怀警惕。
“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场与我叔叔哈梅尔王子和塔里克·巴雷迪队长的会议,”他开门见山,“有些事情我要先解释清楚,苏丹卫队是我祖父的卫队不假,但他们非常反对他的立储决定。”
“哈梅尔是王储?”
“是的。而苏丹卫队青睐的是我的父亲塞利姆王子。”
“嗯……”埃齐奥沉思了起来,“那么你现在的处境就很微妙了。但我搞不明白的是,拜占庭人是怎么卷进来的?”
苏莱曼摇了摇头,“我也希望您能给我一些线索。您能帮助我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么?”
“我现在正与他们打交道呢。只要我们的利益不出现冲突,那么我将很乐意为您效劳,殿下。”
苏莱曼莞尔一笑,“那么我肯定能得到我想要的了,”他顿了顿,“听着,看到那边的那座塔了么?塔顶上有个小窗户,只要您能爬上去打开它,就能把会议室里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
埃齐奥点了点头然后便动身了,苏莱曼王子也转身走进了会议室。
当埃齐奥抵达他的位置时,会议室里的争论已经白热化了。与会的三人围着一条铺着柏嘉摩特毯的长桌或坐或站,桌后则是一副印着巴耶塞特苏丹肖像的挂毯,在他的两个儿子的肖像的簇拥下肃穆地挂在墙上。
艾哈迈德王子看上去已有四十多岁了,他看上去精力充沛,留着一头短短的棕发与茂密的胡须。他没有戴帽子,并且换上了一套红、绿、白相间的华贵外套。凑巧的是,现在正轮到他来慷慨陈词:“请谅解,贤侄——塔里克!你们的渎职简直等同于叛国!想想看,连一个小小的意大利鲁特琴演奏家都比你们有用!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塔里克·巴雷迪队长长着一张身经百战的面孔,他的整个下半张脸都被花白的胡须给盖住了,这让他显得愈发骇人:“……这是无法原谅的渎职行为,我一定会彻底进行调查的。”
苏莱曼插了句嘴:“是要调查,但主导调查的应该是我。我想这件事情就不要争论了吧。”
巴雷迪队长默默点了点头。“是的……王子殿下(土耳其语)。看来您确实拥有着您父亲的智慧。”
艾哈迈德狠狠地剜了队长一眼,而苏莱曼立刻对队长反唇相讥:“还有他的急躁呢!”他转向了叔叔,语调也平缓了下来:“艾哈迈德殿下,至少我很高兴看到您平安无事。”
“我也是的,苏莱曼阁下。愿安拉保佑您。”
苏莱曼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埃齐奥能看出来。年轻的王子站了起来,然后向着侍者招了招手。
“那么善后工作就交给您了,”他说道,“当然,我想尽早看到有关这件事情的报告,希望您能够满足我这个需要。”
说完之后,苏莱曼就在一群随员与卫兵的簇拥下走出了会议室。塔里克队长本想跟着一起出去,但是艾哈迈德王子拦住了他。
“塔里克阁下,能借一步说话么?”
队长转过了身子,而艾哈迈德示意他靠到跟前。他的音调显得有些亢奋,于是埃齐奥更加集中了精力,静静地倾听着每一个字。
“我想知道,这次袭击究竟想闹什么?想让大家都看看我有多无能么?证明我连一个城市都管理不好么?”他顿了顿,“如果这就是你的计划,我亲爱的队长——如果这件事情真与你有关,那你就犯下了大错!别忘了,王储是我,而不是我兄弟!”
塔里克没有立刻回答,他面无表情,甚至感到有些不耐烦。最终他还是开了口:“艾哈迈德王子,我还没卑鄙到像您随意指责的那样呢。”
艾哈迈德不禁后退了一步,而他的语气也变得平缓了起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苏丹卫队会对我如此轻蔑?难不成,是我的兄弟做了什么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吗?”
塔里克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开了口:“我可以直说了吗?”
艾哈迈德摊了摊手,“请吧,你最好别有保留。”
于是塔里克转向了他:“你太弱了,艾哈迈德。战时你反应迟钝,而平时你焦躁不安。你缺乏与异教徒血战到底的勇气,根本不是个圣战士,甚至敢对那些异教徒表示宽容!”他顿了顿,“或许你会是个不错的哲学家,但你一定不会成为合格的苏丹。”
艾哈迈德的脸色迅速暗了下来,他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指,而他的卫队也立刻聚了过来。
“你还真够坦诚的啊。”看着面前的苏丹卫队长,他冷冰冰地丢出了一句话。
埃齐奥将这一幕全部收进了眼底。几分钟之后,艾哈迈德王子走出了会议室。随后,埃齐奥也回到了苏莱曼王子的身边。
“还真是一家人啊,是吧?”王子嘲讽地说道,“没关系,我也听着呢。”
埃齐奥倒是有些担心:“您的叔叔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驾驭未来的下属。他为什么不把那个傲慢的家伙给砍了?”
“塔里克这个人不好对付,”王子摊了摊手,“他很有能力,也很有野心。但是他非常欣赏我的父亲。”
“但是他居然会让拜占庭刺客潜进来,差点在内廷里要了你的命!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值得调查了。”
“嗯,这真是一针见血呢。”
“那么……我们该从哪里开始着手?”
苏莱曼沉思了起来。埃齐奥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稚嫩的肩膀上却是老成的头脑啊,他不禁对王子有了新的印象。
苏莱曼终于开了口:“从现在来看,我们得盯住塔里克与他的卫队,他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大巴扎附近转悠。呃,我能拜托您和……您的朋友来处理这件事情么?”不错,他精妙地选择了措辞。
虽然尤素福曾经告诫过埃齐奥不要卷入奥斯曼帝国内部的纠纷中,但是他能感到,自己的探求与这次权力斗争确实是息息相关的。因此,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好的,苏莱曼王子。从现在开始,他们就算买一条头巾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了!”
三十二
在确认了尤素福已经率领着君士坦丁堡的刺客们死死盯住了那些在大巴扎中逛街的苏丹卫队之后,埃齐奥在阿齐兹的陪同下抵达了君士坦丁堡的南码头,按照皮里·雷斯给他写的单子购买着制造炸弹所需要的原料。
当采购结束之后,他却把东西交给了阿齐兹并拜托她带回了刺客总部——因为他在人群中认出了索菲亚,而她正往码头上挤了过来。此时,她正在与一个年龄与埃齐奥相仿,长着一副意大利人面庞的人攀谈着。当埃齐奥走近时,他不仅发现索菲亚的脸色变得局促了起来,而且还认出了那个与索菲亚谈话的人——他不禁吃了一惊,连自己的脸色也变得红一阵白一阵了。这个不合时宜的男人让他百感交集,很多先前的记忆都涌上了心头。
但埃齐奥没有与他们打招呼,而是继续悄悄接近了他们。
那个男人是杜奇奥·达维兹。几十年前埃齐奥差点打断了他的右手,因为他居然敢对克劳迪娅三心二意。埃齐奥注意到他的右手上还留着疤,脸色也憔悴了很多,看来他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现在他明显被索菲亚给迷住了,正纠缠着她不放呢。
“亲爱的小姐!(意大利语)”他大献殷勤,“感谢命运让我们得以相会,两位意大利人居然能在遥远的东方碰面!您难道没有感受到命运的魔力吗?”
索菲亚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倒是感受到了不少东西,先生。当然,最强烈的感觉是作呕!”
这是何等的即视感……于是埃齐奥觉得自己也该插手了。“有人在与你搭讪吗,索菲亚?”嗯,他开了口。
有人来砸场子?于是杜奇奥一脸恼怒地转过了头,“抱歉,先生,但是这位女士是我的……”但他立刻惊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因为他认出了埃齐奥!“啊!你这个人形恶魔!”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右手,“快快快给我退后!”
“杜奇奥,真是幸会啊。”
杜奇奥没有回答,而是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开去,一道上还差点给石头绊了一跤。就算这样,他嘴里的零碎还是没吐干净:“快逃吧,女士(意大利语)!快逃命去吧!”
他们目送着这家伙消失在了防波堤的尽头。
“他是谁?”
“一个老不羞,”埃齐奥回答道,“许多年前,他追求过我的妹妹。”
“那么当时发生什么了吗?”
“他的蛋蛋被捏成了六瓣。”
“你说起话来倒是很直接嘛,”听到“蛋蛋”这个词从埃齐奥嘴里蹦出来,索菲亚显然吃了一惊,但她并不感到讨厌。
“抱歉我爆粗了,”他停顿了一下,“倒是您来码头做什么呢?”
“我把店关了来这里收点货,但是海关说我的货物的报关单不合手续,所以我就在这儿等着咯。”
埃齐奥扫视了一眼这片严加防护的码头,把它的布局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真够麻烦的,”索菲亚说道,“我恐怕得在这里耗上整整一天呢。”
“那让我来看看我能做点什么吧,”埃齐奥回应了一句,“我可有不少能通融的法子呢。”
“您有办法吗?嘛,我得承认,你虚张声势的样子倒是很不错。”
“交给我吧,我们回店里再见。”
“好吧,”她翻了翻自己的包裹,“报关单在这里,这个包裹很贵重,一定要照顾好它——否则你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好的。”
“那么,谢谢你了。”她冲着埃齐奥莞尔一笑,然后就向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回去。
埃齐奥目送着她离去,然后抬脚便向着一栋木制的建筑——海关大楼走了过去。楼里面安放着一条长长的柜台,柜台里面是一排排的柜子,上面装满了包裹与邮包。在一处靠近柜台的低柜上,他一眼就瞅见了一个木制的地图匣,上面的标签上写着:索菲亚·萨尔托。
“棒极了。”他自言自语道。
“有什么能效劳的么?”一位海关官员走了过来。
“是的。如果您能帮忙的话,我想取走这个包裹。”他指了指架子。
于是那个官员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哦……抱歉,我想我不能,那里放着的包裹都有些报关单上的问题。”
“那么我得等上多久呢?”
“哦,这个可说不准。”
“几个小时?”
海关官员皱了皱眉毛。
“几天?”
“都有可能吧。您知道的……有些东西总是能通神的嘛。”
“呵,你想要捞一把?门儿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官员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您是想要妨碍公务么?”他大喊了起来,“立刻给我滚出去,老家伙!不想找麻烦就别再回来!”
埃齐奥干脆一把将那个官员推开,然后翻身越过了柜台。他把那个地图匣装进了包裹,然后转身准备离开。但是随着官员吹响了尖锐的口哨,他的好几个同事,甚至几个全副武装的码头警卫都闻讯跑了过来!
“就是那个人!”官员大嚷着,“他试图贿赂我,但我不为所动,他就对我动粗了!”
那些官员试图抓住埃齐奥,而他立刻跳上了柜台。他挥动着那个地图匣把追兵们打得晕头转向,然后纵身一跃便从人群的头顶跳出了圈子,趁着一片混乱逃出了大门,就此溜之大吉了。
“官僚作风就得这么整治才行。”他哼了一声。等到那些官员分清东西南北之后,他早就消失在迷宫般的大街小巷里了。别忘了索菲亚的报关单还在他的口袋里,没有那张东西,他们做梦都别想把这笔账算到索菲亚头上去。
三十三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返回了索菲亚的书店。
索菲亚目视着他走了进来。相比他第一次来的那阵子,现在店里整洁得多了。他向着里间望去,只见他从地下室带来的那张地图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写字台上,旁边还摞着一叠厚厚的书。
“欢迎,埃齐奥,”她打着招呼,“你这趟比我预料的要快得多,一切都还顺利吗?”
埃齐奥抽出了那个地图匣,读起了上面的标签,“索菲亚·萨尔托小姐,图书管理员,君士坦丁堡。这是你么?”
他微笑着将匣子交给了索菲亚,但在仔细检查了那个匣子之后,姑娘的脸色却迅速晴转多云了起来:“哦,不!你看看这划痕!你是不是用它来打架了?是不是?”
埃齐奥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于是索菲亚连忙打开了匣子,把里面的地图给取了出来,仔细地进行了检查。
“呼……至少它还没事。”
她小心地把地图铺在了桌子上,那是一幅世界地图的复制本。
“多漂亮啊,不是么?”她说。
“确实。”埃齐奥站到了她的身旁,凝视着地图说道。
“这是马丁·瓦尔德泽米勒先生的一幅作品,现在还光亮如新——要知道,他只是在四年前才刊发了一套地图的。看这里,左边的这处!这可是航海家韦斯普奇在四五年前才发现的新大陆啊!”
“德国人办事总是快人一步,”埃齐奥说道,“对了,我记得他们用了韦斯普奇的姓氏来命名那片大陆的,叫个什么来着……阿美利哥,是吧?”
“是阿美利加!”
“啊对……可怜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啊,历史的展开方式真与您想象的有些不同呢。”
“话说起来,这一大片的水域是什么?”她指着位于南北美洲远端的那一大片海洋说道。
“一片新的大海吧?我认识的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我们所知的地球尺寸其实是被大大低估了。”
索菲亚的声音充满了求知欲,“真是难以置信,好像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越多,我们的知识就越显得可怜呢。”
想到这一点,他们不由得沉默了一阵子。虽然他们已经跨入了第十六个世纪,但是现在还仅仅是开始而已。这个世纪究竟会发生什么。现在谁都无法预测。但对于埃齐奥来说,年龄将注定无法允许他观看太多的风云变幻了。毫无疑问,这里肯定会有更多的发现,以及更多的战争。世间众生重复着长久以来的戏码,不同的只是换了行头与道具。后浪永远在推倒前浪,只不过他们更想表现得好些罢了。
“好吧,你还真是言出必行啊,”索菲亚说道,“来,我来给你点奖励吧。”
他领着埃齐奥走进了内室,然后从桌子上捡起了一张纸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本书的藏身地点了。”
埃齐奥接过了那张纸条,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事先声明一句,”索菲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非常期望能够读到这些书,它们记载的知识都已失传了很久,而它们理应重见天日。”她在桌边坐下并用手支撑着下巴,愉快地沉浸在自己的愿景之中,“也许我还能做些印刷本来售卖呢,先小批量印上五十本吧……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埃齐奥忍俊不禁,最后干脆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这么好笑吗?”
“抱歉,看到一个人这么严肃地做白日梦,我没法不笑的。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好吧,”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有些尴尬,“那么你该做什么去呢?”
埃齐奥收起了那张纸条,“我现在就去调查吧。谢谢,索菲亚,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会等着你的!”她以一种困惑与关心交织的心情目送着埃齐奥走出了店门。
多么神秘的家伙,索菲亚这样想着。关上店门之后,她又回到了工作室里——那里有瓦尔德泽米勒的世界地图,以及她那关于未来的愿景。
三十四
索菲亚的推导是正确的,在康斯坦丁区的一栋古老的废屋里,埃齐奥在一处木板后面找到了第一本书。
这是一本由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写成的哲学诗集,叫做《论自然》。虽然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变迁,但这本书的保存依旧相当完好。
埃齐奥小心地将书取了出来,然后拍净了上面的灰尘。随后,他翻开了书正文前的空白页。就在这时,这本书突然发出了光芒,此后一张君士坦丁堡的地图便逐渐浮现在了这道光芒里。他定了定神并更加仔细地察看了起来,于是他发现这张地图上还有着一处小小的标记,而那正是那座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南岸的灯塔——‘少女塔’的位置。这还不算,随着埃齐奥的进一步观察,这个记号更加精确地标记在了塔楼的地下室位置上。
如果没错的话,这大概就是马斯亚夫城堡的第二把钥匙的所在地了。
他立刻急匆匆地穿过了城市并向着少女塔跑了过去。此后他避开了奥斯曼卫兵并成功地“借”到了一条小船,在仔细地察看了一番之后,他找到了一扇直通塔底的大门。于是他把那本书拿在了手里,指望着靠它的指引来穿越地下的那条有着无数岔道口的迷宫走廊。虽然在如此密闭的空间里不可能有太多岔路,但是他最终还是来到了一处迥异于其他大门的屋门前面——它的门缝里似乎有一股柔和的光线透露了出来。他努力推开了这扇门,随后,他在门后的一块较矮的石台上发现了一张石盘。与先前的那张石盘一样,这张石盘上也雕刻着一些符号,但式样上却有所区别。这次的符号显示成了一位女士——或许是个女神——的样式,但她的造型让埃齐奥感到有些似成相识。石盘中建的凹槽也许只是例行公事,也可能是插入某个榫杆所专门设计的孔洞——或许这就是马斯亚夫图书馆安全措施的一部分。
当埃齐奥把钥匙拿到手中时,那束光芒再一次扩散了开来。当光芒淹没了埃齐奥时,他感觉自己又被传送到了某个自己并不知晓的地方。这次的时间跨度整整有三百二十年,于是他来到了公元1191年的岁月之中。
马斯亚夫。
堡垒内部,很长时间之前。
在浓厚的雾气中逐渐显露出了两个身影,一老一少。到处都是战斗过的痕迹,而那个老者——宗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了。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那位年轻人半跪在他的身旁。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手中原本攥着的那个东西也滑落到了大理石地板上。
埃齐奥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认出了那个东西——那是伊甸园的金苹果!但是,这怎么会呢?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个年轻的胜利者——他一袭白衣,帽子遮住了脸庞,但不会错的,他就是阿泰尔!
“你玩火自焚了,老家伙,”他说道,“这东西本来就该销毁掉的。”
“销毁?”宗师笑了笑,“销毁唯一能够阻止十字军,创造真正和平的东西?绝不!”
“那么,就让我来摧毁它吧。”
此后,这一场景迅速变得模糊了起来,并如幽灵一般散了开去,而另一片场景迅速取代了这一景象。
在马斯亚夫的大殿里,阿泰尔正与手下的一名队长站在一口石棺旁边。棺材里躺着的便是宗师,他已经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切真的结束了么?”刺客队长问道,“那个巫师真的死了吗?”
阿泰尔看了看尸体,他面无声色地回答道:“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巫师,只是个善于操纵幻觉的……凡人而已。”
他转向了同伴:“你准备好柴堆了吗?”
“准备好了,”那个队长犹豫了一下,“但是,阿泰尔……有些人还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他们有些躁动不安。”
阿泰尔向着棺材俯下了身子,把宗师的尸体抱了出来。“那就让我来处理吧,”他站了起来,任凭宗师的法衣盖住了自己的双手。“你不介意出趟公差吧?”他向着队长问道。
“没问题,我来吧。”
“我让马利克把宗师的死讯带回了耶路撒冷,那么,你能去阿克报个信去吗?”
“当然可以。”
“那就动身吧,愿主保佑你。”
队长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大殿。
于是,继任者抱着大师的尸体走了出来,来到了整个兄弟会的面前。
随着他的出现,人群顿时嘈杂了起来。看来,突然的巨变让所有人都失去了主心骨。有些人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另一些人则让宗师已逝世的现实惊讶得目瞪口呆。
“阿泰尔!你要为自己辩护吗?”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位刺客摇了摇头:“我的思维很清晰……但是,我的身体怎么完全不听使唤了!”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阿泰尔的儿时好友阿巴斯挺身而出了。但是,现在距离他们的儿时已经过去了太久,如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里究竟怎么了?”阿巴斯问道,他的声音将他的震惊表述得淋漓尽致。
“我们的大师把我们都给骗了,”阿泰尔回应道,“圣殿骑士团把他给拉拢了。”
“那你有什么证据?”阿巴斯将信将疑地问。
“跟我来吧,阿巴斯,我会解释的。”
“要是我发现你的解释不足采信呢?”
“那我就会解释到你相信为止。”
于是他们向着火葬柴堆走了过去,而阿泰尔仍然抱着宗师的遗体。阿巴斯跟在阿泰尔的身后,满腹狐疑又满脸怒气,他丝毫都没有掩饰自己对于阿泰尔的不信任。
虽然阿泰尔非常理解阿巴斯的心情,但是他现在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你还记得那次在所罗门圣殿的任务吗,阿巴斯?还记得我们从那个叫罗伯特·德·塞布尔的圣殿骑士身上回收的东西么?”
“就是那个你奉命去回收,却被别人抢先一步的东西?”
阿泰尔没有理会这句挑衅,“是的,那是圣殿骑士团的一件物品,它叫做‘伊甸园苹果’。它拥有着别的魔物难以企及的魔力——它能够创造幻觉,操控人心,让那个拥有它的人误认为自己能够驾驭它。那东西真是一件毁灭性的武器。”
阿巴斯耸了耸肩,“还好吧,至少它在我们手上比在圣殿骑士团手上要强得多。”
听到这句话,阿泰尔不禁摇了摇头,“到头来还是一样的,每个拥有它的人都逃不过腐蚀的命运。”
“那么你的意思是,宗师成为了它的牺牲品?”
阿泰尔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是的。今天他就想用那个苹果来奴役整个马斯亚夫。你自己不是看到了么。”
疑惑的神情爬上了阿巴斯的脸庞,“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
“听着,阿巴斯。现在苹果正躺在宗师的书房里。等我们完了事,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他们走到了柴堆旁边。阿泰尔拾级而上,将宗师的遗体放在了柴堆的顶端。阿巴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火化用的柴堆。
“我真不敢相信,你真的想这么做!”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而在他的身后,整个兄弟会的刺客们都像微风拂过的玉米田一样窃窃私语了起来。
“我必须完成自己的职责,”阿泰尔回应道。
“不!”
但是阿泰尔已经点燃了一把火炬,然后奋力将它扔到了柴堆底部:“我必须确保他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但这不是我们的方式!焚烧遗体是严令禁止的!”
突然间,他身后的人群迸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呼号:“亵渎者!”
阿泰尔转身面向躁动的人群,“听我说!这具尸体可能不是宗师本人,它可能仅仅是个幻象!我必须确认这一点!”
“你在撒谎!”当柴堆熊熊燃烧起来之后,阿巴斯忽然靠近了阿泰尔。他有意把声音抬高,这样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你这辈子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亵渎我们的信条!你玩弄规则来满足一己之私,你是在侮辱与耍弄我们!”
“逮捕阿泰尔!”人群中有个刺客喊了起来。
“喂,你难道没听到阿泰尔说的吗?”他身边的同伴嚷了起来,“宗师是给施魔了!”
可是,第一个刺客猛地挥出了拳头,权作对于这声质疑的回应。这点小火苗立刻点燃了人们的情绪,于是局势迅速演变成了一场斗殴!
趁着这个机会,阿巴斯一把将阿泰尔推下了台,推倒在了混乱的人群中,随后他自己便向着城堡狂奔了回去。阿泰尔挣扎着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但现在场面已经彻底失控,有些人甚至拔出了剑!
“兄弟们!”他大喊着试图重新恢复秩序,“住手!把你们的武器收起来!”
但是战斗仍然在继续。虽然阿泰尔看到阿巴斯跑回了城堡,但他自己却被这场混战给缠住了。他只得尽可能地解除同伴们的武装,并劝说他们住手。他不清楚这场打斗持续了多久,但是它突然被一道耀眼的光芒给打断了,嘈杂的人群都不由得向后退去,并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道光芒是从城堡的方向传过来的!
顿时,埃齐奥感觉自己预料的最坏状况发生了。
此时,高塔上的矮墙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那就是阿巴斯——而伊甸园苹果正拿在他的手上!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阿泰尔!”阿巴斯向着他大吼起来。
“阿巴斯!住手啊!”
“当你谋杀了我们敬爱的大师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根本不爱我们的宗师!你把你的不幸全都推到了他的身上,就连你父亲的自杀也成了宗师的错!”
“我的父亲是个英雄!”阿巴斯挑衅般地回应道。
阿泰尔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了其他的刺客们,此时他们正惊异地围在他的身旁。
“听着!”他向他们吼道,“现在不是为已经发生的事情争执的时候!我们必须决定该怎么去处置那个武器!”他向着阿巴斯指去,而苹果正在他的手上。
“无论这个东西是什么,阿泰尔,”他冲着阿泰尔嚷道,“你都不配拥有它!”
“没人有这个资格!”阿泰尔吼还了回去。
此时,阿巴斯已经开始凝视起了苹果的光芒。随着他的凝视,苹果的光芒也愈发明亮了起来。于是,他以一种似乎被催眠了一样的语调呢喃了起来:“它多漂亮啊,是吧?”
但他立刻变了脸色,就在一瞬间,他的表情便从胜利者的微笑变成了痛苦的鬼脸。他猛烈地摇晃着脑袋,似乎金苹果的力量正在钻入他的身体从而控制他的全身。那些仍然同情他的刺客们连忙冲了上去,但那个仍然在他手中的金苹果却发出了多道冲击波,一下子便把他们打翻在了地上,并把一股强烈的疼痛感注入了他们的头颅。
看到此景,阿泰尔立刻奋不顾身地向着阿巴斯奔了过去,他疯狂地向着塔顶攀爬,一切都只为了能够赶得上时间!当他好不容易爬上塔顶时,阿巴斯已经发出了阵阵惨叫,如同他的灵魂正被扯出躯体一样。阿泰尔拼尽全力向前一跃,一把将阿巴斯打翻在地。阿巴斯哀嚎着倒了下去,而他的那个金苹果终于从他的掌中滚落了下来,在它发出了最后一道冲击波之后,一切终于恢复了平静。
周围的刺客们渐渐重新站了起来,他们满脸惊讶地看了看彼此,这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仍然在他们的脑海中翻涌着。
等到他们定下了神望向矮墙时,他们却发现阿泰尔与阿巴斯都已经消失了。
“究竟怎么了?”
“他们死了吗?”
不久之后,阿泰尔一个人出现在了矮墙上。微风吹拂着他的白色外套,他举起了自己的手——而金苹果正在他的掌心里。苹果上有了一道裂痕,并且如同一件活物一般发出了脉动。所不同的是,那个苹果已经被阿泰尔完全控制住了。
“请原谅我……”阿巴斯躺在石质地板上喘着粗气说道,他已经很难说出什么来了,“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阿泰尔凝视了他许久,然后重新打量起了那个苹果。它不禁让人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感觉,像是某种冲击力正通过他的手臂传遍全身一样。
“你是想教会我们什么吗?”阿泰尔摆弄着那个苹果,就好像它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还是说,你是想引领我们步入毁灭呢?”
此刻,一场狂风卷起了一场沙尘暴——或许是一片卷积云遮盖了这片景色?无论如何,夺目的光辉再次点亮了起来,当这片光芒消失殆尽之后,埃齐奥重新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只是在盯着手中的钥匙而已。
筋疲力尽的感觉涌上了埃齐奥的心头,他背靠着墙壁坐到了地板上,好让自己能够歇息一会儿。等到他再次站起来时,天色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了。
于是,他整理了下行囊。确认了两把钥匙与那本书都平安无事之后,他重新走上了伊斯坦布尔的大街。
三十五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埃齐奥便赶到了大巴扎。他想借着机会亲自打探下那些苏丹亲军的口风,并且他已经厌倦了跟踪塔里克队长的行动。但是到了市场之后,他很快发现保持隐秘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摊主们会毫不迟疑地围上每一个客人,用尽一切花言巧语来迫使你买下他们的货物。于是埃齐奥不得不打扮成了观光客的模样,免得引起奥斯曼军官或者拜占庭圣殿骑士的注意。
“来看看这块地毯吧!”一位摊主拉住了埃齐奥的袖子,没等埃齐奥反应过来,这个人便凑到了他的身旁,“踩在上面的感觉,怕是比您夫人的精心呵护还要舒服呢!”
“谢谢,但我还没结婚呢。”
“哦,”不愧是舌绽莲花的商人,他连个停顿都没打,“是啊,无拘无束嘛,多好!来吧,感受一下吧!”
此时,埃齐奥注意到不远处正站着一群苏丹亲兵。“你今天生意如何?”他向那个摊主问道。
他摊了摊手,向着那些苏丹亲兵努了努嘴,“我连一件货物都还没卖出去呢!他们把我的大部分存货都给没收了,就因为它们都是些进口货!”
“那么你认识塔里克·巴雷迪,就是他们的队长么?”
“哦,他现在肯定就在附近。那家伙很傲慢,但是……”摊主忽然刹住了话题,并且马上装出了一副推销面孔。他的眼神也慌乱地从埃齐奥身上挪了开来,努力做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您在耍我吗,先生?少于两百阿克切(土耳其货币名)绝对不行!这是我的底线!”
埃齐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三名苏丹亲兵走了过来,距离他们仅剩不到十五英尺的距离了。
“等我找到了他,我会跟他好好谈谈你的毯子的事情。”埃齐奥轻轻安慰了店主一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好吧!你还算个还价老手!”摊主看来要把戏演到底了,“一百#八十阿克切怎么样?交个朋友呗!”
但是埃齐奥已经没兴趣听下去了。他悄悄地跟上了那队亲兵,希望他们能把他带到塔里克那边去。他们的样子显然不是在闲逛,而是在有意识地赶去参加某种集会。埃齐奥现在必须小心行事——既不能跟丢了目标,也不能让目标发现。好在这拥挤的巷子里堆满了杂物,这让他的行动变得相对轻松了许多。虽然摊主说了队长就在大巴扎里,但是毕竟这里大得离谱也乱得要命——店铺与摊位鳞次栉比,简直就是一座城中之城。
在他的耐心就要耗尽时,他所跟踪的那几个亲兵来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在这里,原本狭窄的街道变得宽敞了起来,形成了一座小广场。小广场的角落上有一座咖啡店,而店门前站着的那位便是那个灰白胡须的队长了。胡须与身上华贵的礼服清晰地表明了他的身份——他可不是个奴隶。
埃齐奥尽可能地靠了上去,他要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你们准备好了吗?”他向着手下们问道,而亲兵们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这次会议非常重要,你们一定要确保没有人在盯梢!”
他们再次点了点头,然后四散了开去,很快消失在了大巴扎里。看样子,他们是去搜寻任何与刺客们有关的迹象了。有那么一瞬间,有个亲兵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他的存在,但这一瞬间转瞬即逝,那个亲兵也走了开去。他稳了稳神,然后开始跟踪起了那个队长。
巴雷迪没走多远便遇上了一个亲兵小队长,而那个家伙正对着一家铠甲店里的货品羡慕不已。埃齐奥注意到,这些亲兵是唯一的一种那些摊主不敢上前纠缠的主顾。
“看什么呢?”巴雷迪走到了小队长的身边,然后冷不丁一声厉喝。
“啊!……哦,曼纽尔先生已经同意见您了,塔里克队长。他正在军火库大门那边等您呢。”
这个名字的每一个字都飘进了埃齐奥的耳朵里。
“真是个老狐狸!”塔里克哼了一声,“那就去吧!”
他们动身离开了大巴扎并来到了大街上。前往军火库的路程很长,那地方坐落在金角湾的北岸,也就是城市的西方。遗憾的是,从大巴扎到那里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乘坐,所以埃齐奥也只能尾随着他们步行前往了。此后几英里的路程都没有出现什么闪失,只是在渡海前往金角湾时需要注意不被发现——满大街都是来自欧洲与亚洲的各色人等,在这里保持隐蔽太轻松了。此外,尤为让埃齐奥欣慰的是,这两个人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谈话,而大部分的谈话内容都让埃齐奥听了个一清二楚。
“曼纽尔这人怎么样?他是有点神经质还是那种狡猾的类型?”塔里克问道。
“那家伙很自大,缺乏耐心并且傲慢无礼。”
“嗯,有钱人的通病么。话说苏丹那里有什么东西送出来吗?”
“最新的消息是一个星期前的。巴耶塞特的信很短,通篇都是悲伤的言辞。”
塔里克摇了摇头,“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与这样的古怪家伙打交道。”
三十六
埃齐奥尾随着这两个苏丹亲兵来到了一处靠近军火库大门的建筑里。等待塔里克的是一位体态丰满、衣着华贵、年近花甲、留着一口灰色胡须并精心打了蜡的富商。他连头巾上都缀满了宝石,粗胖的手指上也戴满了戒指。相比起来,他的同伴的打扮就寒酸得多了——从他的衣装上判断,这个同伴应该是个土库曼人。
埃齐奥爬上了附近的一株罗望子树,利用枝杈遮盖了自己的身形。随着双方的寒暄不断飘进他的耳朵,他很快便确定了那个胖子便是曼纽尔·帕拉罗格斯。等等,“帕拉罗格斯”?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尤素福对他讲过的那些关于拜占庭国王的侄子的事情,看来,这个曼纽尔就是还活着的那个野心家?那么,这个会议更值得他好好“旁听”一下了。
在他们寒暄过后,帕拉罗格斯的那位同伴——或者是他的保镖也得到了介绍。那家伙的名字叫做“萨库鲁”。
埃齐奥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萨库鲁曾经是一位反抗奥斯曼占领军的战士,有传言说他正准备在同胞中掀起一场起义。但是,关于他的残忍与土匪行为的传闻也有很多。
于是加上这层因素,这场会议肯定会相当有意思。
当奥斯曼帝国特有的复杂开场白结束之后,曼纽尔向着萨库鲁打了个手势。于是,萨库鲁转身从身后的一栋类似遗弃哨站的建筑中取出了一口小而沉重的木箱,并放在了塔里克的身前。塔里克带来的那个小队长打开了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金币。
“不核实一下数量么,塔里克先生?”曼纽尔的声音像他的体型一样具有喜感,“只要见了货物,验了质量,那么这些金币就都是您的了。”
塔里克哼了一声,“我当然明白。您真是个精明人啊,曼纽尔。”
“不见兔子不撒鹰嘛,”帕拉罗格斯先生假惺惺地打着马虎眼。
亲兵小队长数得很快,一会儿工夫他便合上了箱子。“数量没错,塔里克队长,”他说道,“一分不差。”
“那么,”曼纽尔对塔里克说道,“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呢?”
“你们可以进军火库了。等你们挑好了货之后,我们就会把货物运到你们指定的地点。”
“你的人准备好运输了么?”
“没问题。”
“好了!(意大利语)”拜占庭王子长出了口气,“总算是结束了,为了这件事,我整整策划了一个星期呢!”
然后他们便结束了这次会晤。埃齐奥静静地等到附近空无一人,然后他才慢慢从树上爬了下来。双腿刚一落地,他便运足了全身的力气,向着刺客总部飞奔了过去!
三十七
黄昏时分埃齐奥再次回到了军火库,而尤素福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
“不久前我的一个手下发现这里来了艘满载武器的货船,所以我们就来察看情况了。”
看来他的怀疑已经得到了验证。“武器……”他顿了顿,“我必须亲自去看看。”
他观察了一番军火库的外墙,这里的保卫措施非常森严,从大门进去是不可能的。
“只要被发现,肯定会给打成马蜂窝,”埃齐奥的想法与大师完全取得了一致,“我真想不出你该怎么潜进去。”
他们身后的人群仍旧熙熙攘攘——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人们都忙着回家、去喝咖啡或者下馆子。忽然之间,军火库大门里的一场争吵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看样子,有个商人因为一些琐事给三个亲兵拦住了。
“我已经警告过你两次了!”三个亲兵中的小队长说道,“商人不许靠近军火库的大门!”他转向了他的人,“把这家伙带走!”
于是士兵们开始动手搬起了商人的水果箱子,并把他给轰了出去。
“大骗子!”商人抱怨了起来,“要是你们的人不买我的货物,我也不会把东西送到这里了!”
小队长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而士兵们也没有停下来。但是商人仍旧不依不饶,他跑到了小队长的身旁,大嚷了起来:“你比拜占庭人都不如!你居然买东西不给钱啊!”
听到这句话,小队长恼羞成怒,他一拳就把商人揍翻在了地上。这一击打破了他的鼻子,商人立刻痛苦地哀号了起来。
“说话注意着点,蛆虫!”小队长哼了一声,然后继续指挥他的士兵把那些水果统统没收掉。人群中有个妇人飞快地跑了出来,她费力地扶起了受伤的商人并用手帕擦干了他脸上的血迹。
尤素福与埃齐奥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就算是在和平时期,”尤素福喃喃地说,“穷苦人也总是在生活中挣扎啊。”
埃齐奥沉默不语,这种场面在罗马也很常见。“要是我们能帮他们出掉这口气,或许他们也会帮我们完成任务?”
听到这句话,尤素福饶有兴致地转过了头:“您是说,让这些旁观者来帮助我们?煽动他们闹事?”
“虽然这只是我的设想,但是,要是我们能找到足够多的人手的话……”
就在他们商议的当儿,那些亲兵已经把商人的摊位抢掠一空了。“大功告成”之后,他们便从大门旁边的侧门里钻了回去。
“把人们捏成一团,来顺应你的意思,”尤素福有些幸灾乐祸,“你还真会动歪脑筋啊!”
“是的,这是不太光明正大,我清楚。但是这么干会很有效的,请相信我。”
“不管怎么样,”尤素福耸了耸肩,“除了这么玩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来吧,那边还聚着很多人呢,看来他们都很同情那个商人。我们去煽动起他们的情绪吧。”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埃齐奥与尤素福潜进了人群当中。他们不断地劝说、怂恿、暗示与鼓励着他们,鼓励他们去反抗这群高高在上的兵痞。现在,他们只需有个人振臂一呼,便可以发动一场暴动了!
于是当凑齐了足够的人数之后,埃齐奥便将他们发动了起来。那个水果商人站到了他的身旁,现在他完全是一副气冲牛斗的样子了。尤素福举目望去,只见人群中的大多数男女都已握起了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比如那个水果商人,他手里正握着把弯弯的西瓜刀。
“去战斗吧,兄弟们!”埃齐奥大喊着,“向这些不公的家伙们复仇吧!就算是苏丹亲兵,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让他们看看,暴政吓不倒我们!”
“对!”许多声音同时怒吼了起来。
“见到他们的暴行,真让我感到恶心!”埃齐奥继续说道,“你们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没错!!”
“你们愿意与我们一同奋战吗?!”
“愿意!!!”
“那么,我们上吧!”
此时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兵从军火库大门里涌了出来,他们很快靠近了人群,抢占了正前方的位置并拔出了剑,虎视眈眈地瞪着情绪早已达到了沸点的人们。但不幸的是,士兵们夸显武力的行为反而激怒了人群,他们越聚越多,并最终汹涌地向着大门冲了过去!无论士兵们怎么阻止人群,但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少,很快便要么被人群推到一旁,要么就干脆被踩在脚下了。片刻之后人群便冲到了大门的面前,于是尤素福与埃齐奥便开始组织大家撞开大门。
“打倒那些苏丹亲兵!”几百个声音怒吼着。
“你们不能践踏法律!”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把门打开!你们这群混蛋!别等着我们把门撞开!”
“这门肯定关不了多久了。”埃齐奥对尤素福笑了笑。
“人们帮了你的大忙,大师。但你得控制住局势,别让他们受到伤害。”
就在尤素福说话的当儿,两队苏丹亲兵从南北两面的侧门中冲了出来,并从左右两边包围了人群。
“他们准备打肉搏战了!”埃齐奥惊叫了起来。他与尤素福瞬间拔出了钩剑与袖剑,然后飞奔着冲进了战团里面!
见到有两位身怀绝技的刺客站到了他们一边,位于侧翼的那些男女们鼓起勇气,勇敢地面向了那些一身杀气的苏丹亲兵。人们毫不畏惧的气势震慑住了那些亲兵,他们从未经历过这么顽强的抵抗!于是就在他们犹豫的片刻之中,人们奋起反击,将他们打得连连后退。与此同时,大门前方的人们发现自己撞门的举动终于有了成效:在不断的撞击之下,厚实的大门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呻吟!此后随着不断的撞击,它终于逐渐破裂开来,最后轰的一声四敞大开!惊天动地的破碎声之后,就连门梁都从上方砸了下来,整个门板全凭铰链的悬挂,现在正无力地垂在门洞旁边呢。
惊天动地的欢呼!于是,人群犹如一群亢奋的野兽一般冲进了军火库,其中一个声音特别响亮:
“冲进去!”
“我们进去啦!”
“不正义,毋宁死!”
守卫军火库的亲兵们根本无力阻止这些暴徒了,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于是在军火库天井中的搏斗中,他们还能保住自身。趁着一片混乱的机会,埃齐奥悄悄地溜进了军火库中的一处城堡形状的建筑物。
三十八
在向着军火库的西方前进了一段距离之后,埃齐奥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里非常安静,天井里的打斗早已把大部分卫兵都吸引了过去。而对于还在执勤的少数卫兵来说,避过他们并不是什么难事——实在避不过去的场合,也大可以一刀解决。看来事后他得好好磨磨自己的钩剑了。
他沿着一条石质走廊走了过去,这条走廊太过狭窄,而想要进入走廊尽头的房间的话,那就绝对不可能逃过房间里的人的注意。埃齐奥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在位于房间入口旁边的一处铁梯子那里停了下来。梯子上面是一条走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房间。他把剑鞘绑在了自己的腿上,以免它与梯子发出碰撞的声音。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迅速爬上了梯子——很好,如字面一般的悄无声息。于是在这个绝佳的位置上,他屏息静气地凝视起了自己下方的一举一动。
曼纽尔与萨库鲁正站在房间的中央,他们四周是一大堆的板条箱,而其中的几个已经给打开了。一小队亲兵正在屋内警戒——所以如果埃齐奥刚才试图进入房间,那么他立刻会遭到一场伏击。看到自己无意中躲过了一场大难,他不禁轻轻舒了口气,看来直觉与经验又救了自己一次。
曼纽尔正在检查板条箱里的货物,但他忽然停了下来。埃齐奥无法从自己的位置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他只能自己来进行猜测了。
“我在这座城市中待了二十年,无足轻重的二十年!”曼纽尔自言自语着,“现在,一切终于各就各位了!”
萨库鲁开了口,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等到你们帕拉罗格斯家族重登王位之后,别忘了是谁帮助你们取回荣光的。”
曼纽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透露出一股凶光。“当然不会,我的朋友!我怎么敢背叛您这样的大人物呢?但是您必须要耐心些,别忘了罗马可不是一天之内建起来的!”
萨库鲁含糊地嘟囔了几句,而曼纽尔则转向了他的私人卫队的队长。“我很满意,现在我们回到船上去吧。”
“请这边走。我们可以从西门出去,这样就能避开外面的打斗了。”队长说道。
“我真诚地希望外面的闹剧能够尽快结束。”
“我们会的,王子殿下。”
“要是这里有一样东西遭了殃,那他的钱也就全飞了。把这句话告诉塔里克!”
埃齐奥目送着他们离去。当四周只剩他一个时,他翻身进入了室内并迅速查看了那些木箱,随即打开了其中一口已被开启的箱子。
里面装满了火枪,至少有一百挺。
“见鬼(意大利语)!”埃齐奥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一阵铜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应该是曼纽尔打开西门时的响动。随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看来那些亲兵是回来重新给打开了的板条箱打上封条了!埃齐奥连忙闪到一旁,并在士兵进来时突然发起了攻击,一招便把他打晕了过去。此后,他如是这番地总共打晕了五个士兵——还好他们是一个个走进来的,要是他们一拥而入,那么事情还真会变得麻烦了呢。看来,仅能通行一人的走廊还是有些好处的。
于是他沿着自己来时的道路重新走了出去。天井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那里一片狼藉。埃齐奥慢慢地穿过了遍地的尸体,其中不乏一些垂垂将死的重伤员。唯一的声音便是一位女士的哀号,她正跪在一具尸体的旁边。无情的风吹过了寂静的小路,将这股哀号带到了大门的另一边。
埃齐奥低着头穿过了天井。没想到这次获取情报的代价居然会如此惨痛,这让他不由得内疚了起来。
三十九
此后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匆忙赶回了索菲亚的书店。
书店里灯火通明,当索菲亚看到埃齐奥走进来时,她摘下了眼镜并从书房里的工作台前站了起来,而那张从地下水道取回的地图正平铺在一堆参考书的中间。
“欢迎,”她边说边关上了店门并拉下了窗帘,“正好到了我闭店的时候了。整个下午才来了两个顾客,所以我也没必要在晚上还开着店咯。”她边说边看着埃齐奥的表情,然后为他搬了把椅子过来。埃齐奥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面,一口喝光了索菲亚递来的一杯葡萄酒。
“谢谢(意大利语)。”他感激地说。幸好索菲亚没问他些什么。
“话说回来,我又解析出了两本书的位置。其中一本在托普卡帕宫附近,另一本则在巴耶塞特区。”
“那我们就先试试巴耶塞特区的那本吧。托普卡帕宫那边肯定一无所获,别忘了圣殿骑士团已经把那里的钥匙给找出来了。”
“啊,是的。这样说的话,他们肯定已经通过什么手段把那本书给弄到手了。”
“别忘了,尼科洛的那本书是我从他们手里抢来的。”
“那我们真该感谢圣母,多亏你抢到了那本书,否则他们肯定会进一步利用它的。”
她踱回了地图旁边,重新开始了自己的解析。埃齐奥轻轻走到了她的身边,俯身将恩培多克勒的书的抄本放到了他身边的桌子上——至于第二把钥匙,它现在正同第一把一样,被小心地收藏在了加拉太区的兄弟会总部里。
“你来看看这个怎么样?”他说道。
索菲亚小心地拿起了抄本,仔细地翻来覆去察看了起来。她的手臂非常纤细,骨节并不突出,就连手指也是修长而苗条的。
随着她的察看,她逐渐惊讶得张大了下巴:“哦,埃齐奥!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你发现什么了吗?”
“居然是《论自然》的抄本,并且还这么完好?!另外,它居然是埃及古语版本的?!太棒了!!”她小心地打开了抄本的扉页——这次,那张君士坦丁堡地图再也没有发出光芒,事实上在埃齐奥看来,它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它一定是原稿在三个世纪之后的抄本!”索菲亚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太让人吃惊了,这份抄本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孤本!”
埃齐奥扫视了一下四周,这却让他不安了起来:这里有些东西给变动过了,但他看不出变动的都是什么。察看了一番之后,他把视线定格在了用木板封住的窗户上:那里有一扇玻璃不见了。
“索菲亚,”他关切地问了一声,“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虽然在音量上不如索菲亚兴奋的自言自语,但是埃齐奥的急切还是传达到了她的耳中。“哦,这种事情每年都要发生一两次的。总有人想翻进来寻找金钱,有什么办法,”她顿了顿,“这里平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次他们算是捡着了。那小贼偷走了一幅还值几个钱的肖像画。也就是至多三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当时我出了一趟门。”
她看上去有些难过,“那是幅我本人的肖像画,画得不错,谁知却遇上了这种事情。我会想念它的,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它有多值钱……总之,现在这本书的话,我是必须要把它好好珍藏才行了。”她边说边抚摸着恩培多克勒的那本书。
埃齐奥本能地感觉到,这起画作失窃案的真相远不止当前看到的这般简单。他在房间中踱着步子,努力寻找着任何可能会有作用的线索:他已经下了决心,既然受到了索菲亚这么多的恩惠,他就该做些事情来报答她才行。
“你继续忙着工作吧,”他说道,“我会为你把肖像画找回来的。”
“埃齐奥,都过去了这么久,窃贼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啊。”
“如果窃贼是来求财而一无所获,于是决定带走肖像的话,那么他现在肯定还在这个区里。因为他要急着销赃,肯定跑不远的。”
索菲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在这附近的几条街上,可是有好几家艺术品商店呢。”
此时,埃齐奥已经在向着门外走去了。
“等下!”她在埃齐奥身后叫了起来,“我正好去那边有点事情,让我来带你去那些店里吧!”
于是埃齐奥等着她将《论自然》锁在了墙边的一口铁箱子里,然后跟着她锁上了店门走了出去。
“走这边,”她说道,“但是我们在第一个拐角处就得分开了。别担心,我会告诉你正确的路径的。”
他们沿着大街走了几十码,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此后,他们在一处十字路口上停住了脚步。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指着马路说道。随后她凝视着埃齐奥,而埃齐奥也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些他之前没有想过的东西。
“要是你真的在几个小时后便找到了那幅画,那就在瓦伦斯引水渠旁边跟我会合吧,”她说道,“我正好在那边有个书籍拍卖活动要参加,希望能在那里见到你呢。”
“我会尽力的。”
她再一次望向了他,然后很快便走掉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的,”她说道,“谢谢你,埃齐奥。”
四十
找到画店聚集区并不是什么难事——那里有不少通往同一方向的小巷子,而那些画店无一不是灯火通明。
埃齐奥慢慢地逛了过去,比起鉴赏那些图画来说,他更喜欢去鉴赏那些购买图画的人。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有个衣着花哨、贼眉鼠眼的家伙从一家画廊中走了出来,边走还边数着满满一袋的钱币。
埃齐奥慢慢靠近了这个家伙。当发现自己被盯梢之后,那个人立刻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你想干什么?”那家伙紧张地问着埃齐奥。
“刚销完赃啊,是吧?”
那个男人一个激灵:“关你屁事啊?”
“是一副女士肖像画,是吧?”
那个男人猛地向埃齐奥打了过来,准备打翻埃齐奥然后跑路。但不幸的是,埃齐奥的身手要比这小毛贼强太多了,他一把就绊倒了这个毛贼,然后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那袋钱币从他的手里掉了出来,滑落得满街都是。
“给我把钱捡起来,交到我的手里。”埃齐奥说道。
“我什么都没干!”虽然不得不服从埃齐奥的命令,但是毛贼的嘴上还是不饶人,“你根本拿不出证据来!”
“我也不需要什么证据,”埃齐奥怒吼道,“你不老实,我就揍到你老实为止!”
毛贼的声调都发颤了,“这幅画是我找来的!我是说……这是有人交给我的!”
埃齐奥重重地挥出了一拳,“当我面撒谎之前,你就不能把故事编圆了吗?”
“真主啊,救救我吧!”他哀求了起来。
“真主忙着呢,他凭什么听一个贼的呼救?”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毛贼终于把收拾好的钱袋交到了埃齐奥的手上。于是,埃齐奥一把就把他按倒在了墙上,“我不在乎你是从哪里找到的那张画,”埃齐奥说道,“我只在乎它现在在哪!”
“我卖给了一个画商!总共才卖了两百阿克切!”埃齐奥的重压让这人喘不过气,他只得伸手指了指那家店,“你这下该满足了吧?”
“下次记得挑准了人再下手!”
埃齐奥放开了那个贼,他连忙屁滚尿流地逃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看到那家伙跑远了,埃齐奥拔腿便踏进了他所指示的那家画店。
他仔细地察看着店里出售的那些画作与雕塑,很轻松地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一张——店主人刚把它挂上售货架。
这是一幅很大的肖像画,但它非常的漂亮。那是一张索菲亚的半身像,足足占据了整个画面四分之三的面积。画上的索菲亚比现在要年轻许多,她的头发打着自来卷,颈上戴着点缀着珠宝与钻石的项链,一条黑色的系带绑在了铜色外套的左肩上。这一定是大画家丢勒在威尼斯居住期间为萨尔托家族留下的画作,埃齐奥猜到。
看到埃齐奥似乎对这幅画很感兴趣,画廊老板马上凑了过来,“如果您感兴趣的话,那么这幅画可以卖给您”。他往后退了一步,与这位“可能的主顾”一起欣赏起了这幅画。“多么漂亮的肖像啊,您看,这位女士是那么的栩栩如生,她的美简直是宛若天成哪!”
“这幅画要多少钱?”
画廊老板咕哝了一声,似乎在盘算着价码。“您知道,无价之宝是很难打上价签的,是吧?”他顿了顿,“但能看出来您是个行家。那么……五百,您看怎样?”
“可是您的进货价仅仅是两百而已。”
老板举起了手,他显然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天哪(土耳其语)!居然会有您这么讲价的!这个……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刚与您的供货人‘亲切热烈’地交谈了几句,就在五分钟前。”
画廊老板不禁打量了埃齐奥几下,经验告诉他这个人绝不是省油的灯。“啊!好吧,但我也得有些利润的,您知道吧。”
“这货物刚刚上架,你当我看不出来么?”
画廊老板的神情沮丧了起来,“好吧……四百,怎么样?”
埃齐奥笑了笑。
“三百呢?……二百五呢?”
埃齐奥把那袋钱币放回了老板的手上。“二百,钱就在这儿。不信的话,你数数看呗。”
“这是我刚付出的钱……”
“希望你不会再要什么‘利润’了吧?”
老板无奈地应了一声,然后把那幅画取了下来,小心地用棉花包好然后交给了埃齐奥,“那么,承蒙您的惠顾。”他换上了一副经典的商人面孔。
“下次可别这么急着脱手偷来的东西了,”埃齐奥说道,“下次没准你会遇到那种刨根问底询问画作出处的顾客。你还算走运,至少我没准备继续追究。”
“那么……我方便问一下您是哪位么?”
“我是画上这位女士的朋友。”
这个答案让老板目瞪口呆,于是他恭恭敬敬,却又心急火燎地将埃齐奥送出了店门。
“很高兴与您做生意!”临别之时,埃齐奥同样“专业”地揶揄了一句。
四十一
看到自己已经来不及去与索菲亚见面了,于是埃齐奥便留了张字条,让索菲亚在第二天去巴耶塞特清真寺见他,并取回她的肖像。
当他抵达那里时,索菲亚已经在等着他了。斑驳的阳光将索菲亚衬托得愈发美丽动人,他甚至开始感觉面前的索菲亚真的从画上走了出来一样。
“真是张不错的肖像啊,您觉得呢?”看着自己的肖像失而复得,她不禁脱口说道。
“是的,但真人更美呢。”
她不好意思地打了埃齐奥一下,“马屁精(意大利语)”。随后他们便并肩走了开去,“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当时我们住在威尼斯,”她顿了顿,“当时我整整在阿尔布雷特·丢勒先生面前坐了一个礼拜,您能想象么?整整七天一动不动,什么都不能干呢!”
“换我我可干不来呢。”
“简直是拷问嘛!(意大利语)”
他们在附近的长凳上歇了歇脚。想到索菲亚正襟危坐的样子,埃齐奥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笑。但是从结果上来看,这七天的忍耐无疑是值得的——虽然真人总是比画像更美。
然而,当索菲亚将一张纸条交到他的手上时,他的笑容立刻便收敛了起来。
“作为回报……”她说道,“我又解码出了一本书的位置。看来,这次的坐标就在这附近。”
“万分感谢!(意大利语),”这个女人真是个天才!他严肃地向着索菲亚点头致谢——但是当他刚想离去时,却被索菲亚给叫住了。
“埃齐奥,这些书究竟都是什么?我能看出来,你并不是一名学者,”她的眼神如利剑一般,“当然,我无意冒犯……”她顿了顿,“你难不成是为教廷工作的么?”
埃齐奥被这句话给逗乐了,“当然不是。我是个……某种意义上说,我算是个教师吧。”
“某种意义?”
“我会解释的,索菲亚。但这需要时机。”
她点了点头。虽然这答案并不能令她满意,但是埃齐奥能看出来,这并没有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随着事情的进展,她肯定会得到答案的,这就够了。
四十二
解码过后的坐标将埃齐奥带到了一处位于三个街区之外,坐落在巴耶塞特区中心部位的大型建筑里面。它看上去是个经过密封的废弃仓库,但埃齐奥推了推门,却发现它的门上并未上锁。于是在小心地确认了四周并无奥斯曼士兵与苏丹亲军之后,埃齐奥推门走了进去。
根据手中那张纸条的指示,他从一个楼梯间爬到了第一层,然后穿过走廊抵达了位于走廊尽头的一间布满灰尘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书架上堆满了账本,办公桌上则放着一支笔和一把裁纸刀。他仔细地察看了房间,终于在壁炉旁边的铺砖上发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小心地用手指触摸着那些砖块,很快发现其中一块砖在触摸后发生了轻轻的位移。于是他拿起桌上的裁纸刀,轻轻地向着那块砖撬了过去,边撬边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响动——虽然他确认并没有人发现他走了进来,但是小心点总是好的。很快那块砖就给撬了出来,下面露出了一块木板。他打开那块木板,发现下面藏着一本微微发散着光芒的书。那本书很小也很古老,他努力凝视着那本书的标题,发现那是一本由著名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在被判死刑之后,以韵文方式改写的《伊索寓言》。
他轻轻地拭去了书本上的尘埃,然后如此前几次一样打开了扉页。果然不出所料,扉页上仍然是一张君士坦丁堡的地图。他聚精会神地察看着地图,当光芒再一次亮起时,他发现这一次的地标指示的位置换成了加拉太塔楼。于是他小心地将书装进了背囊,然后便向着城市的北方走了过去。在乘船渡过了金角湾后,他在靠近塔底的一处小码头上落了脚。
他用尽了浑身的解数才劝服卫兵们让他进了塔。此后在那本书的指引下,他沿着石质的螺旋台阶拾级而上,并在一处位于两层之间的缓步台上停了下来。表面看来,这里除了光秃秃的石墙之外什么都没有,埃齐奥只得再次察看了下那本书,确认自己确实是找对了地方。于是,他再次把手向着石墙上摸索了过去,希望能再次找到什么机关——当然,他的耳朵也在机警地聆听着任何风吹草动,幸运的是,再也没有人走近塔来。一番摸索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块没有填充砂浆的砖石裂缝。他立刻用手指扒了过去,于是,一道非常狭窄的秘密门道露了出来。
他连忙轻轻地推开了周围的石头,逐渐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在塔壁深处居然还隐藏着一个仅能容一人勉强进入的小房间。在房间内的一块狭窄的圆柱上,正平躺着第三把石盘钥匙。他使劲挤进了那个房间,伸手把钥匙握到了手里——与前几次一样,钥匙迅速地发出了光芒,逐渐点亮了整座房间。在这片光芒的笼罩下,埃齐奥再次穿越了时空,来到了一片别样的世界。
当光芒逐渐恢复正常之后,埃齐奥再次见到了在日光笼罩下的马斯亚夫。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一刹那中穿越了很多年的时光,这一切究竟是真是梦?似乎是梦,因为他并未切身经历;但又如真实一般,因为他确实卷入了其中。于是虽然眼前的一切犹如梦境,但是埃齐奥总是觉得,这一切曾经藏在自己的记忆中。
他犹如灵魂出窍,虽然能看到发生的一切,却并不是这个场景的一部分。此时,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再度出现了,但他已不再年轻——看来,距离上次的幻境,时间已过去了数十年。
而此时的白衣男子的脸上却写满了两个字:疑惑……
四十三
在前往东方进行了长期修行之后,阿泰尔终于回到了刺客教团中。其时已经是公元1228年,阿泰尔已经六十三岁,却仍然那么精明干练。此时他正坐在马斯亚夫村庄外的一处石凳上,并陷入了沉思。虽然他早已对灾难习以为常,但灾难似乎再一次地发生了。他再次成功确保了那伟大而可怕的金苹果安然渡过了危机,但是仅凭他的能力又能坚持多久?他的脊背又能在命运的捶打下支撑多长呢?
此刻,一位他不怎么想见到的人打断了他的思索——那是他的妻子玛利亚·索普。这个英国女子曾是他的敌人,她曾长期为圣殿骑士团效力。但现在早已时过境迁,在漫长的旅程之后,他们共同回到了马斯亚夫,来面对命运的挑战。
察觉到丈夫情绪不高,她坐到了凳子的另一边。于是,阿泰尔将刚收到的新闻对她和盘托出了:
“圣殿骑士团重新夺回了塞浦路斯的档案室。阿巴斯·索菲安没有向守军派遣支援……他们全都就义了。”
玛利亚愕然地张大了嘴:“上帝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啊……”
“玛利亚,听我说,就在十年前我们离开马斯亚夫的时候,刺客教团的力量还很强。但是自此以后,我们所建设的一切就开始了腐朽,并就此慢慢破灭了。”
此刻,玛利亚虽然恢复了平静,但她的内心却怒火中烧,“阿巴斯一定要对此作出解释。”
“对谁解释?”阿泰尔怒气冲冲地回答道,“现在他已经在刺客教团里一手遮天了!”
玛利亚握住了他的手臂,“先压制住你的复仇欲望吧,阿泰尔。如果你说出真相,那么他们会觉察到自己的道路有多么错误的。”
“别忘了阿巴斯杀了我们的小儿子!他必须死!”
“是的,但是如果你不能光明正大地赢回兄弟会,那么兄弟会的存在基础就垮了!”
阿泰尔哑口无言,他只得闷头坐了下去,任凭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但幸运的是,最终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的脸色也重新澄清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玛利亚,”他冷静地说道,“三十年前,我的感情冲垮了理性,我的刚愎自用为兄弟会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创口,而这道伤口怕是永远都无法愈合了。”
他站起了身子,而玛利亚也陪着他站了起来。他们一边谈着话一边走进了布满灰尘的村庄中。“尽量说得理智些,阿泰尔,这样理智的人们会理解你的话的。”她鼓励着阿泰尔。
“或许有人听这些吧,但是阿巴斯肯定不会的”。阿泰尔摇了摇头,“他在三十年前曾经试图盗窃金苹果,而我把他给驱逐了。”
“但是亲爱的,你的举动赢得了其他刺客的一致支持,因为你显示了自己的仁慈,这让他们安下了心。”
妻子巧妙的安慰让阿泰尔不禁回报了个微笑,“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当时你都不在现场啊”。
她回敬了一个微笑,“别忘了,我可是嫁给了一个有故事的人呢。”她轻轻地回答道。
随着他们的前行,马斯亚夫城堡的巨大身影逐渐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整个城堡弥漫着一股被遗弃之后的荒凉,似乎渺无人烟。
“看吧,”阿泰尔抱怨道,“马斯亚夫,如今只是一具空壳而已了。”
“我们已经离开很久了。”玛利亚轻声提醒道。
“但是我们并没有逃避,”他急切地说道,“从东方而来,由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大军迫使我们全力以对,而我们确实勇敢地挺身而出了。如今,这里有谁敢说自己也能办到?”
他们继续前进。不久之后,玛利亚打破了沉默:“我们的长子在哪儿?达利姆知道他的弟弟已经死了吗?”
“四天前我为达利姆送去了一封信。要是一切顺利,那么他现在应该收到那封信了。”
“那么我们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他了。”
“但愿吧,”阿泰尔顿了顿,“你知道,当我想起阿巴斯时,我甚至会有些同情他。他一直披着对我们的怨恨不放,就如同包裹在斗篷里一样。”
“他的伤痕太深了,亲爱的。或许……或许那道伤痕蒙蔽了他看清真理的视线。”
阿泰尔摇了摇头,“这没用的,至少对他没用。一旦心灵受了伤害,那么所有的智慧都不过是一把刀子而已了,”他顿了顿,四下看了看那些正以怀疑而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村民。“正如我从这些村民中看到的,他们投来的是畏惧,而不是敬意。”
“这是阿巴斯统治的后果,他夺走了这里所有的欢乐。”
阿泰尔停了下来,严肃地看着他的妻子。她的脸庞虽然有了皱纹,但仍然很是美丽。她的眼神仍然很清澈,虽然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但她仍然没有变。
“我们或许是在走向毁灭哪,玛利亚。”
她挽住了阿泰尔的手,“或许吧,但我会伴你前行的。”
四十四
玛利亚与阿泰尔抵达了城堡边缘,现在他们即将面对刺客们——也就是兄弟会的同伴。这场聚会很难称得上友好,当一位刺客冷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连个招呼都不打时,阿泰尔叫住了他。
“兄弟,我们能谈谈么?”
那个刺客很不情愿地转过了身,但他仍然绷着个脸。“我为什么要与你谈谈呢?这样你就可以用你那邪恶的道具来扭曲我的思想了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跑开了,很明显,他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此后,又有一个刺客急匆匆地从他们面前逃了开去。看来,这里没人愿意与前大师伉俪说上任何一句话。
“你没事吧,兄弟?”阿泰尔有意地走近了一位刺客。
“谁在跟我搭话?”那个刺客粗鲁地回答道。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泰尔啊。”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阿泰尔,“阿泰尔的声音是空荡荡的,而你不过是个小人物。我宁可与风谈话,也不会搭理你的!”
他们只得向着城堡的花园走了去,幸运的是,一路上都没受到什么阻碍。不过当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们立刻便知道了没人阻拦他们的原因——好几个一身暗袍的刺客突然包围了他们,这些人很显然是阿巴斯的手下,他们随时都可以发动攻击!随后,阿巴斯本人也在花园上方的一道矮墙上现了身,面对尽在掌控的局势,他轻蔑地笑了笑。
“让他们说说吧,”他跋扈地下了命令。“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回来?要知道,你们可并不受欢迎!难不成,你们想再一次玷污这里么?”
“我们要知道我们儿子遇害的真相!”阿泰尔沉着而清晰地说道,“塞夫为什么会遇害?!”
“那么,你究竟是来寻求真相,还是为你的复仇寻找借口呢?”阿巴斯回应道。
“如果真相赐予了我借口,那么我们一定会利用它的,”玛利亚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这句反驳让阿巴斯一时无言以对,但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低声地回应道:“交出金苹果,阿泰尔,这样我就会告诉你,你的儿子为什么会死。”
阿泰尔点了点头,他瞄了周围一眼,并且做好了解决周围的兄弟会成员的准备。于是,他陡然抬高了声音:“啊!真相不是早就公之于众了吗?阿巴斯想要独占金苹果,不是为了开启你们的智慧——而是为了控制你们!”
阿巴斯立刻反唇相讥:“金苹果在你手上整整待了三十年!阿泰尔,你早已享受了它的力量并掌握了它的秘密!它早就把你给腐蚀了!”
阿泰尔望了望周围人的脸色,看来大多数都对他充满敌意,剩下的少数几个也是一脸的怀疑。他的思维飞速地运转了起来,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计划。
“好吧,阿巴斯,”他说道,“来——接着吧!”
他取出了金苹果,然后用力将它向上投掷了开去。
“什么……?!”玛利亚不禁惊叫了起来。
看到了金苹果,阿巴斯不禁眼前一亮。他连忙命令他的保镖走上前去,去把它从阿泰尔那双瘦手上拿走。
那个保镖走了过来。当他站到阿泰尔身边时,那家伙的脸色变得狰狞了起来。他靠到了前大师的耳畔,对着他低语道:“正是我杀掉了你的儿子塞夫。在我杀了他之前,我对他说,这是你这个做父亲的下的处决令!”他没有看到阿泰尔眼中的神情,反而很不知死活地笑着说道:“可怜的塞夫,临死之前都以为是他的父亲背叛了他呢!”
阿泰尔忽然转向了那个保镖。前大师的眼中怒火中烧,他手中的金苹果也突然迸发出了如同新星爆发一般的光芒。
“啊啊啊啊啊!!!”保镖痛苦地哀号了起来,他的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抽搐成了一团。他拼命捂着自己的脑袋,但太阳穴却像是要炸裂开一样。旁人看上去的话,似乎他正在把脑袋从身体上撕裂开去,好让自己的痛苦稍微减轻一点。
“阿泰尔!”玛利亚尖叫了起来。
但是阿泰尔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叫声。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怒火。但是,那个保镖在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居然从刀鞘中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虽然他自己拼命地与这股力量抗衡着,但是他高举佩剑的双手还是颤抖着伸向了自己的喉咙,剑锋眼看着就要穿喉而过了!
玛利亚紧紧抓住了丈夫的手臂,拼命地边摇晃边呼喊着自己的丈夫,“阿泰尔!不!”
最终她的话语还是产生了作用。片刻之后,阿泰尔终于从狂怒的出神状态中回了魂。他的眼神再次恢复了正常,金苹果的光芒也褪了回去,再次变成了他手上的一块黑暗的球体。
当好不容易从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力量中挣脱出来之后,那个保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抖成了一摊烂泥。但是,他很快便恼羞成怒,于是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之后,他猛地向着玛利亚扑了过去,把手中的短剑径直插进了她的后背!
他踉踉跄跄地退了开去,任凭那把剑深深刺进了玛利亚的躯体。刹那间,整个兄弟会的刺客们被这惊变全都惊呆了,他们如同石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玛利亚微弱地吐出了一声呼救,而阿巴斯本人也被这一幕给吓到了,他的嘴动了动,像是要说出什么一样。
整个场面静悄悄的,只有阿泰尔做出了反应。从那个保镖的角度看来,似乎前大师以极慢的速度拔出了袖剑,而袖剑出鞘的声音却如同巨石砸中了太阳一般震耳欲聋。保镖眼睁睁地看着袖剑冲他而来,划过了他的脸庞,一寸一寸、一秒一秒地靠近了他。突然之间,这把剑的速度陡然加快,它的力道也变得猛烈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双目之间被整个切裂了开来,整个头颅“砰”地炸成了碎片,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到一秒之后,阿泰尔便看着那个保镖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的双眼之间喷薄而出。然后他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妻子,尽可能轻盈地将她放倒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很快便要归于尘土了。滚滚的泪珠落在他的心头,他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妻子,两人的面庞贴得如此的紧,如同一对情人正在享受亲吻一样。沉默如同铠甲一般包围了他们,玛利亚努力地想说出点什么,而阿泰尔连忙将耳朵凑了过去。
“阿泰尔……亲爱的……要……坚强……”
“玛利亚……”他的声音饱含着愤怒,直冲云霄!
此后,身旁的那些声音、尘土与味道再一次地包围了他,如同一副护身铠甲一般紧紧地将他裹在了垓心里。在不远处,那个阿巴斯正指挥着这一切:“他发疯了!干掉他!!”
阿泰尔抬起了身子,然后慢慢地向后退去。
“快去夺回金苹果!”阿巴斯尖叫道,“快去!”
四十五
趁着他们没做出反应的工夫,阿泰尔飞快地逃出了城堡。他穿过了敞开的大门,跑下了悬崖并逃进了北方那片位于城堡与村庄的交界地带的小丛林。在那里,他与一个人不期而遇——他长着与阿泰尔几乎一样的面孔,但是年龄上足足年轻了一个辈分。
“父亲!”那个人叫了起来,“我收到信就赶了过来,究竟发生什么了?我来晚了吗?”
此时,嘈杂的警报声正从他们身后的城堡里传了过来。
“达利姆!儿子!快跑!”
达利姆向着父亲的身后望了过去,只见树林背后的山脊线上正聚集着一大群的刺客,而他们很明显正准备抓住他的父亲。“难道他们都疯了吗?”
“达利姆——金苹果还在我的手上。我们必须得快逃,绝不能让阿巴斯拿到金苹果!”
听到这句话,达利姆立刻从背囊中取出了一串飞刀,然后把它交给了父亲。“拿着这些飞刀吧,应该能挡住他们!”
现在,那些忠于阿巴斯的刺客远远地瞅见了他们。有些人径直冲了过来,而另一些人则想迂回到前面去。
“他们想伏击我们!”阿泰尔喊道,“别浪费手里的飞刀,做好准备!”
父子二人转身冲进了丛林,并向着丛林深处飞奔了过去。
这段路程非常危险。他们必须频繁地躲避那些冲来的刺客小队,还要对付突然从侧面或者背后偷袭而来的追猎者。“靠近一些!”达利姆说道,“我们必须并肩作战!”
“必须得想办法杀出去。我在村子里准备了马匹,要是能骑上马的话,我们就能直接逃到海岸线那边去了。”
达利姆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应对着眼前的威胁,但听到这句话之后,他不由得转过了头:“对了,我怎么没看到母亲?”
阿泰尔伤心地摇了摇头:“她过世了,达利姆……我很抱歉。”
达利姆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怎么会?!”
“稍后我们详细说吧……现在必须得冲出去,全力作战!”
“但是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的刺客同伴!或许我们能……跟他们谈谈?”
“还是别想着跟他们讲道理吧,达利姆。他们已经被谎言给玷污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稍后,达利姆开了口:“杀了我弟弟的人,是阿巴斯吧?”
“不止是你弟弟,还有我们伟大的兄弟马利克·阿塞夫,以及数不清的其他人。”阿泰尔阴郁地回答道。
达利姆低下了头,“他真是疯了,他的悔恨与良心全都喂了狗了。”
“而现在,这个疯子手里正掌握着一支军队。”
“我会血债血偿的,”达利姆冷冷地说,“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来到了村庄外面,并且幸运地发现马匹还在那里,原封不动——按理来说,这里应该会有一大群刺客出来“欢迎”他们来着。于是他们急匆匆地给马配上了鞍鞯并骑了上去。就在他们离开时,阿巴斯的声音从村庄广场旁边的一处小塔楼上传了过来——他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咆哮着:“我会得到金苹果的,阿泰尔!我也会拿下你的首级,让你为羞辱我的家族付出代价!你休想逃一辈子!休想逃过我们的手心!休想!!”
阿泰尔父子策马狂奔,渐渐将他的声音抛在了脑后。
跑出五英里的路程之后,他们放缓了马速。后面没有人追上来,至少目前是没有。
但是,达利姆却发现父亲正痛苦地趴在马鞍上,他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于是达利姆立刻策马上前,一脸焦急地察看着父亲的脸色。
阿泰尔弯着腰,他正强忍着满眼的泪水。
“玛利亚……亲爱的……”他的呢喃声传进了达利姆的耳畔。
“放松些吧,父亲……”达利姆咬紧了牙关,“我们还得赶路呢。”
于是,阿泰尔强忍着悲痛坐了起来。父子二人重新策马而行,很快便消失在了远端的地平线上。
四十六
在将新的钥匙交给了君士坦丁堡总部妥善保管,并把苏格拉底版的《伊索寓言》交给了索菲亚(这让她大大地惊喜了一回)之后,埃齐奥决定回禀苏莱曼王子,并将军火库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他按照与王子约定的路标来到了位于巴耶塞特清真寺旁边的一处公园里。当他抵达时,苏莱曼王子正与艾哈迈德王子一起坐在一株东方植物的树荫里,享受着国际象棋的乐趣。阳光从树冠的枝叶间隙倾洒而下,让这棵树显得愈发鲜嫩欲滴。一队苏丹亲兵在不远处侍立着,于是埃齐奥也找了处视野通畅的地方站定了下来——这种事情他必须单独向王子汇报,更何况他自己也是个老棋迷。从象棋中学到的战术可以应用在很多方面,于是他饶有兴趣地欣赏起了整局棋赛。
两位棋手旗鼓相当。略为交手之后,艾哈迈德就出现了一个失着——他的“国王”脱离了其他棋子的保护。于是苏莱曼抓住了叔叔的一招失算,走出了一招“王车易位”。
“象棋里没你这种走法吧。”艾哈迈德王子惊讶地嚷了起来。
“这是欧洲的玩法,叫做‘王车易位’(意大利语)。”
“有意思,但是你这么走不公平,我并不清楚这条规则啊。”
“但如果你是苏丹的话,那么你的想法肯定会不一样了,”苏莱曼淡淡地说。
艾哈迈德的脸色顿时就像给扇了一巴掌似的,青一阵白一阵了起来,一言不发。看到这一景象,苏莱曼拿起了他的“国王,”“那我把它放回去如何?”
艾哈迈德站了起来,“苏莱曼,我知道,我与你父亲争夺王储位置的事情让你感到很为难。”
年轻的王子耸了耸肩,“祖父选择了您,而君无戏言。所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争论的?”
艾哈迈德王子不禁对这个侄子生出了一丝敬意。“我曾与你的父亲非常亲近,但是他的残酷与野心却让他——”
“我听说过那些流言了,叔叔。”苏莱曼猛然打断了他的回应。
听到这句话,艾哈迈德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好吧,”他说道,“我忽然想起,待会儿我与大臣们要开个会。我们不妨以后再接着下棋吧?”
“随时可以的。”苏莱曼笑着说道。
他站起了身子并向着叔叔鞠了一躬,而艾哈迈德也还了礼。当艾哈迈德带着卫队离开之后,苏莱曼再次坐到了棋盘旁边,并凝视着残局思考了起来。
此时,埃齐奥走上了前去。
苏莱曼挥手斥退了那些想挡住埃齐奥的士兵。“埃齐奥。”他招呼着刺客大师坐了下来。
埃齐奥直接切入了正题:“我抓到了现行,塔里克正在把枪支出售给一个叫曼纽尔·帕拉罗格斯的当地守财奴。”
苏莱曼的脸色阴沉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帕拉罗格斯……是这个家伙啊!”他再次站起了身子,“末代拜占庭帝国皇帝就叫做康斯坦丁·帕拉罗格斯!要是他的这个后代真在组织武装,那么他肯定会挑起一场暴动,甚至更糟!再加上,现在祖父与父亲正在意见不合,关系很是紧张……”他放低了声音并沉思了起来,在埃齐奥看来,这个年轻人怕是正在经历着有生以来最难做出的一场抉择。
“塔里克知道那些枪是冲着哪里的,”他自言自语道,“要是我率先找到了他,那么我就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个拜占庭人了!”
想到这一点之后,苏莱曼望向了埃齐奥:“塔里克肯定正在与手下的亲兵待在兵营里。所以……如果你想靠近他的话,你就必须得打扮成亲兵才行。”
埃齐奥笑了笑,“这没问题。”
“好吧,”苏莱曼想了许久才说出这两个字。很明显,这个决定让他感到相当为难,但是当这句回答脱口而出之后,他的神情也变得坚定了起来。“去搜集你需要的情报——然后杀了他吧。”
埃齐奥皱了皱眉毛,这样子的苏莱曼还真是他第一次见到。“你确定要这样吗,苏莱曼?别忘了,你说过塔里克与你的父亲是一对好友呢。”
苏莱曼沉重地叹了口气,“是的,但是如此赤裸裸的叛国罪行,必须以死来赎罪!”
埃齐奥注视着苏莱曼。许久之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明白了。”
他们已经没什么需要讨论了。埃齐奥动身离开,当他转回头时,只见苏莱曼已经重新研究起了面前的棋盘。
四十七
在尤素福的刺客的帮助下,埃齐奥成功地抓住了大巴扎中的一个落了单的亲兵。他三下两下便解除了他的武装,然后扒掉了他的制服。但这一切并非全无代价,那个亲兵使出了浑身解数进行抵抗,并在被撂倒之前打伤了两名刺客,好在都不是什么致命伤。因此在换上制服之前,埃齐奥与阿齐兹必须洗干净上面的血迹,否则白底上的一摊红色实在是太显眼了。一切打理妥当之后,他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在亲兵面前蒙混过关了——当然,他还得把下巴上的胡子给遮住才行。
在他前往兵营的这段路程中,他遇到的所有人——无论男女,无论是奥斯曼人还是拜占庭人——都对这个“苏丹亲兵”表现出了敬畏与恐惧,这让他感到相当的不自在。有些人对他表示了谄媚,但更多的人只是战战兢兢地敬而远之而已。看来,敢怒不敢言是大家对于苏丹亲兵的共识,这帮家伙确实很不得人心。一路看去,似乎塔里克军营里的亲兵受到的畏惧与鄙视是最严重的,埃齐奥将这点默默地记在了心里,没准这项知识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呢——但是现在他必须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他身上的这身皮让他一路毫无阻碍地向着军营走了去。看来,那个被刺客们杀害的亲兵已经被人发现了——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听见某个塞尔柱官员正在对着一群旁观者大声宣布着那个亲兵的死讯。
“坏消息,科斯坦提尼耶的公民们!”官员大声地宣讲着,“苏丹的一位忠实仆从不幸被宵小之辈杀害,就连他的衣服都给扒了个干净!”他四处环顾了一周,然后陡然提高了嗓音,“你们必须随时注意周围人的任何可疑举动!”
埃齐奥只得尽量小心地远离了广场,但是他还是引来了一些怀疑的视线。他只得祈祷自己能够不受阻碍地进入兵营,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就是冲着这身制服下的手的话,那么只要其中的一个人喊出一声,他们就肯定会一拥而上。
“但愿那个刺杀敬爱亲兵的家伙不得好死,”官员继续进行着他的演说,“我们必须找到那个人民公敌,让他接受正义的审判!要是你们发现了什么,记得立刻报告!”他愤怒地注视着人群,手里挥动着他的告示:“公民们,注意了!现在街上混进了一个刺客,一个毫无人性的恶棍!他正试图加害苏丹的忠实仆从。苏丹亲兵鞠躬尽瘁地捍卫着我们的帝国,所以现在是你们回报他们长久以来的奉献的时候了!找到那个刺客,别让他再度作案!”
亲兵军营的后门仍然打开着,但已经加派了双岗。他原本打算找机会放倒一个中级军官或者小队长——他们的制服会帮助他更有效地混进军营——但是现在这一计划落了空,因为苏丹亲兵的制服几乎都没什么区别,很难区分出军官与士兵。他毫无阻碍地混进了大门,但一些关于这起谋杀案的传言很快便飘进了他的耳中。
“卡德拉西姆,你听说了吗?我们有个兄弟给人杀了,他的衣服都给扒光了!这事儿就发生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他们说,他的尸体都给扔进了某个粪堆里面,”其中一个士兵正对着一群士兵窃窃私语,“所以咱们都得留心点那些行人,”第一个士兵继续说道,“有人想宰了我们,那身制服便是掩护!在那家伙给逮到之前,我们必须得加倍小心才行。”
“然后必须得把他的肠子给绞出来!”其他人随声附和。
看来在这片场地里,埃齐奥必须万分小心。他低着头在军营里转了起来,一边熟悉着军营里的环境,一边偷听着士兵们的谈话。还不错,他听到的东西相当有价值:
“塞利姆理解我们的困境。那些拜占庭人,那些马穆鲁克人,还有那些萨法维人——只有他才有勇气带领我们面对这么多强敌的威胁!”一个士兵说道。
“没错!塞利姆是个战士,就像是奥斯曼与穆罕默德一样!”另一个士兵当即附和。
“那么,为什么巴耶塞特苏丹没有选择一头狮子,而是选择了一只宠物猫呢?”
“艾哈迈德王子继承了苏丹的冷静气质,这就是原因了。恐怕是因为他与父亲很相似吧。”
第三个士兵加入了这场讨论,“巴耶塞特苏丹是个不错的人,仁慈的统治者……但是他缺乏让自己变得更伟大的热情啊。”
“我不同意,”第四个士兵开了口。“他仍然是个战士,你看看他为了对抗塞利姆而组织的军队就知道了!”
“这只能证明他的虚弱!与自己的儿子刀兵相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别带着自己的喜恶看问题,蠢货!”第四个士兵指责道,“别忘了,首先袭击苏丹的正是塞利姆!”
“是的,是的(土耳其语)。但是,塞利姆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帝国的荣誉,不是为了他自己。”
“既然说到了战争,那么北方有了什么消息么?”第五个士兵插了句嘴。
“据说塞利姆的军队撤到了瓦尔纳,”第六个士兵说道,“听说他们损失惨重。”
“真难以置信,是吧?希望事态能迅速扭转呢。”
“是的,但它会向着什么方向扭转呢?”
“这我可说不准。我的情感自然希望苏丹能赢,但是我的理智却在塞利姆那边。”
“那么塞利姆的儿子苏莱曼王子呢?”第七个亲兵插了一句,“你见过他吗?”
“没打过交道,”第八个人回应道,“但是我确实见过他。他真是个棒小伙子。”
“他可不是个什么‘小伙子’,他是个前途无量的男人!那家伙的雄心可大得很!”
“就像他父亲一样吗?”
第七个亲兵耸了耸肩,“大概吧,虽然我怀疑他是另一种人。”
随着埃齐奥的观察,又有两个亲兵加入了这场龙门阵。其中一个明显很有搞笑天赋,他做了个鬼脸:“为什么艾哈迈德王子还待在这里?这里又没人喜欢他。”
“他就像只在火堆旁徘徊的飞蛾。他正等着苏丹一命呜呼,这样就能登上王位了。”
“你听说了吗,”那个搞笑艺人说道,“据说他塞给了塔里克一大笔钱,想收买我们的忠诚呢!”
“真他娘的见鬼!那么塔里克是怎么回应的?”
其他的卫兵笑了起来,“他把一半的钱拿去买了马料,剩下的钱给了塞利姆!”
四十八
空场里搭建着几座华丽的帐篷,它们都给高墙围了个严严实实。离开了那些亲兵之后,埃齐奥继续向着营区中央摸了过去——依照他的推断,塔里克应该就在那边。很走运,当他靠近那片帐篷时,他清晰地听见了塔里克的声音,看来他正在与传令兵说着话。一名亲兵陪伴在他的身边,看上去是他的副官。
“塔里克长官,”那名传令兵说道,“这里有您的一封信。”
塔里克一声不响地接过了那封信,撕开信封便读了起来。没等他读完整封信件,这个亲兵队长便发出了一阵大笑。“太棒了!”他折起了信并装进了口袋,“枪支已经送到了卡帕多西亚,迈克尔·帕拉罗格斯的军队已经签收了!”
“那么,我们的人还跟他们在一起么?”那个副官问道。
“嗯。等拜占庭人拔营时他们会联系我们,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他们抵达布尔萨时与他们会合了。”
副官笑了笑,“那么,到时候一切都会各归各位了,大人。”
“是的,”塔里克回答道,“但机会仅有一次。”
他挥手斥退了那个副官,然后向着帐篷走了过去。埃齐奥隐蔽地跟踪着他,小心地不被他发现。但是在人声嘈杂的营区里,要想不被发现太难了——此时他由衷地庆幸自己在君士坦丁堡确实下功夫学了点土耳其语,这样当卫兵们或者其他军人向他打招呼时,他还能游刃有余地糊弄过去。但是事情总不会一帆风顺,有那么几次他不慎跟丢了目标,只得到处进行找寻,这为他招惹来了不少怀疑的目光。甚至有那么一次,他干脆被两名卫兵拦了下来。
“您是哪个团的,阁下?”第一个卫兵礼貌地问道,但他的声音已经足够让埃齐奥心跳加速了。
还没等埃齐奥回答,第二个卫兵就插了话,“我想我没见过您,您身上连帝国军徽都没带。您是个骑兵吗?”
“您是什么时候进营区的?”第一个士兵问话了,他的声音明显变得警惕了起来。
“您的队长在哪儿?”
埃齐奥的土耳其语捉襟见肘了,而他的沉默让面前的两个士兵愈发怀疑了起来。于是,他干脆突然拔出了钩剑并立刻放倒了其中一个,并且趁势把另一个推倒在了地上。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撒腿便向着帐篷狂奔了过去——就算是在逃亡,他也没忘了观察塔里克究竟在什么地方。
而此时他的身后早已开了锅:
“有间谍!”
“骗子!我要杀了你!”
“拦住他!”
“我们的人给打死啦!抓住他!”
但是这片场地非常地大,而埃齐奥很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他身上是一套亲兵制服,甚至连胡须都跟那些亲兵一模一样。这样只要他保持镇静,那么谁会认出他就是那个不速之客?于是在其他亲兵像没头苍蝇似的搜寻时,他再次追踪到了塔里克的踪迹——此人正在军营中的一个安静的角落,也就是高级军官的地图室里。
看到塔里克走进地图室后,埃齐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周围没有别的士兵,那些追踪者也没有跟踪他到这里。于是,他随着塔里克走了进去,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此时埃齐奥已经搜集到了所有他需要的情报——他知道塔里克正准备与曼纽尔在布尔萨碰头,也知道那批军火已经送到了卡帕多西亚。所以当塔里克被关门声惊到,转过身来并拔出了佩剑时,埃齐奥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话。他灵巧地向左一偏身子,躲过了塔里克的剑锋,然后轻盈地拔出了左腕上的袖剑,对着这位亲兵队长的右侧后背狠狠地刺了过去——在拔出剑时他顺势横向一割,径直捅碎了队长的肾脏。
塔里克登时倒在了地图桌上,满桌的图表顿时散落得到处都是。他的鲜血狂涌了出来,把身下的地图染成了一片赤红。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右肘把自己支了起来,努力让自己面向着埃齐奥。
“你恶贯满盈了,士兵。”埃齐奥严厉地说道。
但是塔里克似乎放弃了抵抗,他居然笑了起来。反而是埃齐奥被他反常的举动给闹愣了。
“哈!这可真是讽刺啊,”塔里克说道,“苏莱曼的调查,居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吗?”
“你与苏莱曼的敌人是同谋,”埃齐奥说道,但他明显没有那么自信了,“于是变节者会得到什么下场,你该知道的吧。”
塔里克回敬了一个饱含失望的微笑。“我只恨我自己啊,”他顿了顿,大口地喘着粗气,好让血液尽可能流动得平缓一点。“不是为了我的背叛,而是为了我的自大……”他看了看埃齐奥,发现对方靠到了近前,好听请他越来越微弱的声音。“我其实是在策划一场伏击……等到我让那些圣殿骑士感到最为安全时……我就会把他们全都杀光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点?”
“看……在这里!”
塔里克忍着剧痛从左手边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地图。“拿走它吧,”他说道。
埃齐奥接了过来。
“这上面是……拜占庭人在卡帕多西亚的地址,”塔里克挣扎着说到,“能做到的话……去毁灭他们吧。”
看到如山的铁证,埃齐奥的声音顿时低沉了下来,“你做得很好……塔里克。抱歉,原谅我吧……”
“没什么可原谅的……”塔里克回应道。他现在正拼命使出最后一丝气力来说话,因为他的下一个字很可能便是他的最后遗言了。“请保护我的祖国。真主在上!……以真主的名义……一定要夺回我们的荣光……”
埃齐奥将塔里克的手臂放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将他的遗体平铺在了地图桌上。他撕下了塔里克的围巾,然后将它尽可能紧地捆住了他的伤口。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等他出到了外面之后,他再一次地听见了那些捉拿他的喊叫声。现在已经来不及为发生过的事情自责了,他手忙脚乱地脱掉了身上的亲兵制服,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灰色夜行衣。地图室的背面便是营区外墙,他把钩剑搭上去试了试,发现翻过这堵墙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溜之大吉的时候到了。
四十九
埃齐奥返回了刺客总部,并怀着沉重的心情去了托普卡帕宫。卫兵们早已得到了命令,所以他一路上并未受到什么阻拦,并跟随指引来到了一处私人会客室里。几分钟之后,苏莱曼王子便与他见了面。见到他之后,年轻的王子显得很兴奋——但也十分吃惊。
没等王子开口,埃齐奥抢先一步道出了事实:“塔里克并不是叛徒,苏莱曼殿下。他跟我们一样,也是在追踪那些拜占庭人。”
“什么?”苏莱曼王子大惊失色,“那么,难不成你……”
埃齐奥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莱曼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满脸痛苦。“真主啊……原谅我吧,”他喃喃地自责道,“我不该如此草率地做出决定的。”
“殿下,他将对您祖父的忠诚保持到了生命的最后。而他的行为也拯救了您的城市,”埃齐奥详细地说明了他所发现的一切,将他从亲兵那里听到的和盘托出,并将塔里克交给他的地图呈了上去。
“啊,塔里克,”苏莱曼悲痛地低语道,“他真没必要这样保守秘密,埃齐奥。没想到要完成一件善行,却要经历这么惨烈的代价。”
“那些武器都给送到卡帕多西亚去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您能把我送到那里去吗?”
苏莱曼回过了神,“什么?把你送到那里?哦,当然,我会安排船只送你去梅尔辛的,你可以从那里走陆路抵达卡帕多西亚。”
此时,艾哈迈德王子走了过来,他边走边向苏莱曼打着招呼。看到有人接近,埃齐奥连忙闪到了一旁,在房间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艾哈迈德刚走进房间便直接切入了正题:“苏莱曼,现在我怕是百口莫辩了!你还记得那个亲兵队长塔里克吗?”
“就是那个跟你吵架的家伙?”
艾哈迈德明显要气炸了:“他给人谋杀了!好么,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他不和,现在整个苏丹亲兵肯定都会把我当成凶手的!”
“这可真是个可怕的消息,叔叔。”
“是啊。要是你祖父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准得把我从城里放逐出去!”
苏莱曼不由得紧张地向叔叔的背后看了过去,他想确认埃齐奥还待在墙角。艾哈迈德注意到了侄子的反常,于是他也回头望了过去——随后,他的态度立刻变得更加严肃了起来:“啊,抱歉,侄子,我不知道你这里还有客人呢。”
苏莱曼犹豫了一下:“这位是……马塞洛先生,他是我从科菲请来的欧洲顾问。”
埃齐奥鞠了一躬,“晚上好(意大利语)。”
艾哈迈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马塞洛先生,我与我的侄子想单独聊聊,可以么?”
“当然,还请原谅我的打搅,”埃齐奥再次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退到了门口。他向苏莱曼使了个眼色,而年轻的王子也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于是,王子给出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回答:“您知道我的命令。我已经说过了,船只会为您安排就绪的。”
“不胜感激,王子殿下(意大利语),”埃齐奥礼貌地道了谢,然后便离开了房间。他有意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希望多听听里面的谈话。但是,他所听到的谈话内容却让他有了种掉进冰窟的感觉。
“我们一定会抓到真凶的,叔叔,”这是苏莱曼王子在讲话,“请您稍安毋躁。”
埃齐奥不禁皱了皱眉,这句话是来真的么?他并不是十分了解苏莱曼,话说尤素福不是也给过他警告么?“这场战斗与你无关,这是我们奥斯曼帝国的家务事,是吧……”
他阴着脸走出了宫殿,现在他必须去一处地方了——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放松,或者……重新捋顺自己的思绪。
五十
导师和我从那条暗道走进去,
回到那光辉灿烂的世界里;
然后,不想做任何的休息,
我们就往上登,他在前而我在后,
一直登到我从圆孔里辨出了
天上累累地负载着的美丽事物;
我们从那里面走出,又见到繁多的“星辰”。
——但丁《神曲·地狱篇》
埃齐奥再一次读起了但丁的那本《神曲·地狱篇》,这还是索菲亚在几天前为他开列的书目。虽然在学生时代他便读过这本书,但是他当时并未真正领悟其中的深意。而现在,当他终于忙里偷闲静下心来之后,他却从中读出了很多不一样的启迪。当读完一遍之后,他放下了书,却不由得欣慰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看索菲亚,只见这位女士正戴着眼镜努力工作,她不时地看了看地图,又查了查参考书,最后用笔在本子上写了什么,如是再三。他没有打断索菲亚,而索菲亚也一直心无旁骛,甚至没有注意到埃齐奥就在身旁。于是,埃齐奥再次翻阅起了其他的书籍——或许他该读读《神曲·炼狱篇》了。
就在这时,索菲亚抬起了头,冲着埃齐奥笑了笑。
“您喜欢诗歌吗?”
他回敬了一个微笑,把书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并站了起来。“话说,他给投下地狱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的政敌,那些欺侮他的人。阿利盖利·但丁的笔锋尖锐得很,是吧?”
“是啊(意大利语),”埃齐奥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这可是个报复的绝佳方式呢。”
他有些不愿回归现实,但是马上就要出门旅行的紧迫感却在不时压迫着他。虽说如此,在得到苏莱曼的口谕之前,他暂且还是无事可做。话说回来,苏莱曼王子真的值得信赖么?话又说回来,就算苏莱曼真出卖了埃齐奥,又能换来什么利益呢?想到这点,他又坐回了椅子上,再次打开了那本《神曲》,就着上次没看完的部分接着看了下去。
然而,索菲亚不久便打断了他的阅读。“埃齐奥,”她有些迟疑地开了口,“我得去阿德里亚诺波利斯出一趟差,要出门几个礼拜……那里有个新书展销会,我必须得去一趟。”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很害羞的语气,这让埃齐奥很是吃了一惊。难不成她已经认识到了……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怎样的羁绊了么?埃齐奥想象不出,但他还是本能似的装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虽然很是矫揉造作:“哦……那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索菲亚还是那样地羞涩:“嗯……去那里的路程需要五六天的时间。所以……我很需要有个护卫的。”
“哎?”
看到埃齐奥的神情,她马上变得局促了起来,“哦不,我……我很抱歉,您也有您的事情的……”
她的举动反而让埃齐奥不知所措了起来,“索菲亚,我十分愿意陪你一起去的,但是……我的时间确实很紧张。”
“是呢……我们都很忙呢。”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该怎样回答,索菲亚的话语让他手足无措。慌乱之中,他甚至想到了两人之间还有着足足二十岁的年龄差距!
索菲亚低头盯了地图一会儿,然后重新抬起了头。“好吧……我现在该试着解锁最后一组坐标了。但是在日落前我必须得出趟门。您愿意等上一天吗?”
“您要买点什么吗?”
她左顾右盼了起来:“这有点难为情,但是……一束鲜花吧,最好是白色郁金香。”
他站起了身子,“让我去为您买花吧,请放心好了(意大利语)。”
“我……可以吗?”
“没关系,正好换换脑子呢。”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好的!那么,我们就在圣索菲亚大教堂东边的公园那里见面吧。在那里,我会用情报与您交换花束!”
五十一
花市真可谓是一座五彩缤纷、香气扑鼻的大观园。更让人高兴的是,根本不会有哪个苏丹亲兵会来到这里。埃齐奥徘徊在大大小小的摊位之间,遗憾的是,目前他还没有发现索菲亚所需要的那种花。
“先生,想买点花儿吗?”当埃齐奥接近一处摊位时,那位店主热情地打起了招呼,“您想要哪种花儿呢,我的朋友?”
“郁金香,您这儿有白郁金香吗?”
店主皱了皱眉,“郁金香吗……抱歉,我们刚刚脱销了。或许您可以来点别的花?”
埃齐奥摇了摇头,“抱歉,我是给别人带的礼物。”
店主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向前倾过了身子。他凑在埃齐奥的耳旁神秘地说道:“好吧,我的朋友,那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卖出的很多白郁金香都是我自己在大赛车场附近采摘的。真的,不骗您,您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埃齐奥笑了笑,他打开了钱包并付出了一笔可观的小费:“谢谢您的情报(意大利语)”。
于是他立刻起身离开了花市,向着大赛车场走了过去。很快,在一条赛道旁边的草地里,他发现了一大块的白郁金香丛。这个发现让他喜出望外,伟大的刺客大师居然拔出了袖剑,动手割下了一大把的郁金香。索菲亚这次一定会乐开了花,他心里想着。
五十二
圣索菲亚大教堂东方的帝国公园有着非常正规的布局,那里绿草如茵,草坪上点缀着白色大理石长凳与凉亭,非常适合私人约会。于是当埃齐奥赶到那里时,他发现索菲亚正在一处凉亭里等着他。
索菲亚随身带了一些餐点,而埃齐奥能看出那并不是本地的饮食。索菲亚的这顿饭非常特别,她似乎是将他们双方故乡的特产给糅合到了一起。于是,菜单里既有饱含威尼斯特色的炸螃蟹和虾虎鱼拌饭,又有佛罗伦萨所特有的托斯卡纳面包色拉和萨拉米腌肉薄片。她甚至还准备了特斯卡洛的无花果和比切诺的橄榄油,当然还少不了经典的意大利通心粉和大菱鲆了。为这顿野餐添彩的是一瓶花思蝶葡萄酒,而在这些美味旁边坐着的,是那位一身整洁白衣的女主人。
“这是在做什么?”他惊讶地问道。
“礼品。请坐吧。”
埃齐奥鞠了一躬,并顺手将花束交给了索菲亚。
“真美啊——谢谢你。”她欣喜地接过了那一大捧白郁金香。
“你的野餐也很不错呢,”他回应道,“我也很感激你辛苦地准备了这么一顿饭。”
“不,我只是觉得,您能够让我为您的冒险帮上一点忙,我感到很感激而已。”
“哦,我可从来都没觉得那只是‘一点忙’,因为您对我的帮助怎么评价都不过分,真的,请相信我。”
索菲亚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让人猜不透呢,埃齐奥·奥迪托雷。”
埃齐奥反而有些局促了起来,“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这句话又把索菲亚给逗笑了,“没关系的,你可真有意思呢。”
埃齐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所以他只好埋头于美食当中了:“这道菜不错呢。”
“呵呵,谢谢您。”
埃齐奥笑了笑,他不想破坏气氛,但是此时他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对于有些事情,他实在是无法过早地沉浸、享受,甚至是期许。他忍不住偷偷地望着索菲亚,而索菲亚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心意。
“最后一组坐标的解锁情况怎样了?”他故意装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哦,坐标啊……”她以轻松的口气回应道,这让埃齐奥稍稍放下了心,“是的,我在几个小时前把它给解析出来了。但是您还得耐心些,您会很快得到它的。”
随后她望向了埃齐奥,尘埃落定,埃齐奥终于有了种事态终于要走到尽头的感觉。
五十三
相较前几本书而言,最后一本书的位置显然要难以达到得多。尼科洛·波罗把它藏在了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正门上方,也就是在教堂大穹顶前方的大拱门顶上。
埃齐奥特意挑选了黎明前的一小段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因为这是一天中街上行人最少的时刻。他顺利地抵达了那栋建筑,随即小心地向着外门厅走了过去,并在那里找到了一处可供攀爬的石壁。虽然墙壁上可供钩剑搭把手的缝隙并不多,但在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他还是爬到了索菲亚所标示的地点上。在那里,他找到了一块已经几乎风化了的木匣,上面让厚厚的一层蜘蛛网给包裹得严严实实。
于是,他用安全绳把自己绑在了一处足够承受自身重量的管道上,然后用钩剑一点点撬开了那个木匣。松动的盖板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而破碎的声音经过柱廊的反复折射之后,传到他耳边时已是震耳欲聋。幸运的是,四下空无一人,所以这声巨响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于是在足足等了三分钟之后,他再次摸索到了木匣边上,小心地用钩剑将里面的书取了出来。
他急匆匆地落到了地上并迅速拐进了昨天他与索菲亚共进野餐的那个公园里。他找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然后仔细检查起了自己的战利品:这是一本由伦巴底王国的克雷莫纳城主教利乌特普兰德写就的《君士坦丁堡之行》。呵,这可是研究拜占庭帝国历史的第一手材料,埃齐奥已经可以想象得到索菲亚看到这本书时会多么欢欣雀跃了。
当他打开扉页时,这本书开始了预期中的闪闪发光——那股光芒非常柔和,如同第一缕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对面照来的晨光那样。此后,君士坦丁堡的地图再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前,而这一次的地标指示的位置换成了公牛广场。
于是,埃齐奥遵循着这本书的指引向着目标走了过去。他一路向西,穿越了第三与第四丘陵,并从瓦伦斯引水渠与狄奥多西港中间匆匆而过。虽然是一路步行,但当他抵达目的地时,那里仍然空无一人。埃齐奥仔细察看着这个硕大的广场,希望能够找到什么线索——但是尽管地标一直在不停闪烁,他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无计可施之下,他忽然想起了君士坦丁堡的地下,那里有一个庞大的下水系统呢!于是,他再次开始了搜寻,并很快找到了一处检修水道用的下行天井。
埃齐奥小心地把书装进了背囊,并将钩剑换成了手枪。他再次检查了下手腕上的袖剑,然后小心地顺着通道走向了水道的深处。
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庞大的地下拱洞中。一条河从洞中流过,而他正站在河岸边的石堤上。他点燃了墙上挂着的火把,四下里除了潺潺的流水声便是一片死寂。于是他沿着狭窄潮湿的回廊慢慢前进,却不想面前忽然出现了两个圣殿骑士的身影。
“你发现什么了?”其中一个人说道,“找到钥匙了吗?”
“这有扇像门一样的东西,”他的同伴回应道,“它让砖头给砌死了”。
埃齐奥连忙藏到了拐角处,他发现在不远处的一处古老码头上正站着整整一队士兵,而其中的一个人正在费力地把一个大木桶从系在码头上的筏子里卸下来。
“这发现不错啊,”先前最先说话的那个士兵又开了口,“我们的第一把钥匙就是在某个门里找到的呢。”
“是这样吗?那你们是怎么把门打开的?”
“错了,那门不是打开的,而是给震开的。”
说罢那个士兵便发出了个信号,于是其他的士兵便乱纷纷地搬来了一个木桶。此时,埃齐奥发现那个类似于门的物品前面堆满了整齐码放的黑色硬石,间不容发。
“震开的?真有意思!”第二个圣殿骑士乐了,“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点燃几桶火药了呗?”
“这些火药应该够用了。”第一个人回应道。
埃齐奥眯起了眼睛,他悄悄取出了自己的手枪,并推弹上了膛。
“要是这些不够,那我们就多炸几次。”第一个圣殿骑士似乎意犹未尽。
埃齐奥悄悄瞄向了目标——但是他刚一举起枪,枪管便在身后火炬的映照下投射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虽然他立刻放下了手,但这已经晚了,一名眼尖的士兵马上注意到了这一幕!
“谁!?”他尖叫了起来!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埃齐奥扣下了扳机——但是那个士兵抢先一步挡住了火药桶,于是铅弹毫无悬念地贯穿了他的身体却没有引爆火药。士兵“砰”地倒在了地上,立刻丧失了生命。
“见鬼!”埃齐奥不禁爆了句粗话。
但是,所有的士兵已经全都发现了他。
“是个刺客!把他干掉!”
埃齐奥连忙重新装弹,而士兵们早已乱纷纷地退回到了筏子上。他奋力赶了过去,意图阻止他们拉响警报——但是太晚了,等他跑到码头上时,第一支筏子早已离开了码头。于是埃齐奥只得跳上了第二支筏子并拼命地解开缆绳,但在这之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一支筏子漂了开去。
一个念头浮上了他的脑海:这些士兵是在害怕他呢,还是在引诱他上钩?但不管怎么说现在都太迟了,他的筏子已经离开了码头,现在只能一路追下去了!
因为埃齐奥的筏子比较轻,所以他很快便追上了前一艘筏子。虽然圣殿骑士们非常惊慌,但他们还是给炸药插上了雷管,并给火枪上了膛。
“用船上的火药!别闲放着不用!”其中一个人大吼着。
“用爆弹把他炸下水去!”另一个人吼道。他奋力将手中的炸弹投了过去,于是,距离埃齐奥船头仅一英尺的水面上猛然炸起了一根水柱。
“给我让出点地方来!”另一名士兵高吼着,他努力地稳住身子,并用火枪瞄准了埃齐奥。
“打死他!”
“别吵!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宰了那个畜生!”
他们向着下游猛地冲了过去,埃齐奥只得死死把住筏子上的舵板,努力控制住船的走向。此外,他还得时不时地潜到水面下方去躲开打来的子弹——虽然颠簸翻腾的河面让那些家伙很难瞄准,但总是要防范流弹的吧。此时,对方筏子上的一个木桶忽然从缆绳中翻滚了出来,它一下子便把两个士兵给打进了水里——不幸的是,其中一个士兵正好是舵手,于是整艘筏子立刻如脱缰野马一般四处乱蹿了起来。其他的士兵纷纷被打落水中,最终这艘筏子也撞上了河堤,彻底地散了架。至于它的幸存者,则纷纷挣扎着爬上了岸。
埃齐奥抬头望了望穹顶,它足足有二十多英尺高。在昏暗的河道上方顺着河流悬挂着一根缆绳,看样子是为了行船专用的——这样,只要将小艇与筏子挂靠在缆绳上,它们便可以一路平安地顺流而下了。借助这套缆绳装置,船上只需有一名艄公负责在每段缆绳上解开或系紧绳扣,便可保证行船上的万事大吉。埃齐奥沿着河流望下去,只见缆绳的走向正与河水一致,都是向着地底深处延伸而下。于是,埃齐奥的心中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他站了起来,努力地将自己的筏子向着河堤撑了过去。当这艘筏子如同前一艘般撞上河堤时,他猛然起身一跃,跳上了河堤上的一条石道。
但是,此时不少幸存的士兵已经爬上了岸。虽然看上去他们是在没命地奔逃,但他们也很可能是去呼叫救兵。于是埃齐奥意识到,现在他必须抓紧每分每秒才行!
他迅速地卸下了手枪并重新装好了钩剑,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旁边的石墙,然后猛地向着河道上空的缆绳扑了过去。好险,幸亏钩剑挂住了缆绳,否则他非得落下水去不可!于是他立刻顺势而下,用钩剑顺着缆绳的走势向下游滑了过去。滑行的速度自是奔跑所不能及的,所以虽然必须在每段缆绳交接处做好脱钩与挂钩的工作,但是埃齐奥还是很轻松地就把那些士兵赶到了身后。
在超过了那些士兵后,他猛然向着岸边荡了过去并收回了钩剑,这让他稳稳地落在了圣殿骑士们的面前。他们只得拼命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盯着这个煞星。
“这个疯子!”打头的那个圣殿骑士叫了起来。
“他不是人……他是个恶魔!”第二个人高声嚷道。
“那让我见识下,恶魔身上有没有血吧!”一个比较有种的圣殿骑士站到了埃齐奥的身前,挥舞着一柄佩剑。
还没等他站稳脚步,埃齐奥便突然窜到了他的身后并耍了一套完整的“钩剑狂欢,”于是这个家伙便惨叫着掉进了河里。现在埃齐奥的面前只剩下了三个士兵,虽然结果早已注定,但是埃齐奥知道他不能手软。接下来的战斗短暂而血腥,埃齐奥的左臂上给划了一刀,但他身后却留下了三具尸体。
他喘着气向着那扇封闭的大门走了回去。这段漂流的经历有些漫长,以至于他花了十多分钟才回到原来那个系着筏子的码头。然而,此刻他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追上来,而那桶火药也正摆在原地,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再次将钩剑换成了手枪。埃齐奥推弹上膛并在上风口选择了一处射击阵位。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仔细地瞄准火药桶,然后“砰”地扣响了扳机。
弹丸“砰”地射出了枪膛,随后便是叮的一声,似乎子弹确实命中了目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随后……
一股强烈的爆炸腾空而起,差点震聋了埃齐奥的耳朵。石头颗粒如同雨点般砸在他的周围,他不由得担心门后的宝贝是不是真能撑得住这一下。然而,当尘埃落定之后,他愕然地发现,如此剧烈的爆炸竟然只让石门的一部分受到了损伤。
但是就算只有这点效果,也足够他穿过石门对面了。在那里他找到了熟悉的台柱——让他长舒一口气的是,黑曜石的石盘钥匙仍然放在石柱上,完好无损。但是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于是当他举起那个石盘后,之前那股炫目的光辉又再一次地将他围绕了起来。虽然这次他有意识地试图抵抗这股力量,但仍然渐渐感到了自身消融在了这道光辉里。
于是,他再次被这股力量所支配,并步入了石盘所带来的幻象世界之中。
五十四
短短一瞬间,埃齐奥感到似乎有二十年的光阴就此飘散而过。四周的风景让他感到了似成相识的感觉,他不禁抬头望向远处,只见马斯亚夫城堡正如同一支利爪一样屹立在远方。在城堡门口的不远处,三名刺客正围坐在一堆篝火的旁边……
这些刺客都沉着一张脸,他们的表情足以将人们的美梦变成噩梦。此时他们正互相说着话,而那谈话声非常地安静。
“他们说,他在睡觉时尖叫了起来,一直在叫着他的父亲艾哈迈德·索菲安的名字,”其中一个刺客说道。
另一个人苦笑了起来,“那么,科马尔,他是在哭着喊爸爸,是吧?真是个可怜虫呢。”
这些刺客是在面向着篝火谈话,所以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一袭白衣的老者从黑暗中走了过来。
“我们可没有资格去审判谁,特拉加里,”第二个男人冷冷地说道。
“话是这么说,塔西姆,”科马尔插了句嘴,“但要是我们的大师疯了,那我们必须得知道才行。”
现在那个老者已经足够接近那三人了,而他们也终于注意到了他。
“安静,科马尔,”塔西姆说道。然后,他恭敬地向这位新来者致了意:“晚上好(土耳其语)。”
老人的声音如同干瘪的枯叶,“水……”他说道。
特拉加里连忙站了起来,将一个装满水的葫芦递给了老人。
“请坐下喝吧。”科马尔说道。
“多谢了。”老人回应了一声。
其他人静静地看着老人喝完了水。
“您来这里做什么,老先生?”看到客人用完了水,塔西姆问道。
老人想了一阵子,然后开了口:“你们可以怜悯阿巴斯,但请不要嘲笑他。他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举目无亲,并且还忍受着家庭为他带来的污名。”
这几句话让塔西姆吃了一惊,但是特拉加里却微笑了起来。他偷偷瞟了一眼老人的左手,只见它的无名指已经不见了。所以,除非这只是个巧合,否则面前的老人一定也是个刺客。特拉加里又瞟了瞟老人憔悴的面庞,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阿巴斯对权力有着病态的渴望,因为他从来都没享受过权力的滋味。”老人继续着他的发言。
“但他是我们的大师!”塔西姆叫了起来,“并且与宗师和阿泰尔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背叛过我们!”
“不不不,”特拉加里发了言,“阿泰尔不是叛徒,”他敏锐地观察着老者,“阿泰尔只是被不公正地放逐了而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塔西姆简直是咆哮了起来,他大步冲进了黑暗之中。
老人静静地看着特拉加里与科马尔,而特拉加里也再次打量了下老人的脸庞。虽然帽兜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但这却让他的眼神显得愈发光亮了起来。随着进一步的观察,特拉加里又注意到了老人的右臂,那里若隐若现,像是藏着一把袖剑。
于是年轻的刺客不由得试探性地问了起来:“是……是您吗?”他顿了顿,“我听说过传言,但是我并不相信他们。”
听到这句话,老人不由诡异地笑了笑,“有时候,我真想跟阿巴斯谈谈,毕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科马尔与特拉加里不禁面面相觑。科马尔长长地出了口气,他重新将葫芦里装满了水并恭敬地递给了老人。然后他开了口,但言辞很是慌乱:“这不可能……阿巴斯雇佣了不少菲达依恩(阿拉伯刺客),他们这几天严禁我们靠近内廷一步。”
“现在那里真正的刺客已经不到一半了,”特拉加里加了一句。他顿了顿,但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阿泰尔先生。”
老人笑了笑,并且轻轻点了点头。“但是我却在这里见到了真正的刺客,是的。”他说道。
“您已经失踪很久了,大师。您都去哪儿了?”
“旅行,学习,深造,休息。我从伤痛中恢复,并学着与它们共存。简而言之,我只是做了像我这样的人该做的事情而已,”他顿了顿,而他的音调也起了变化,“我还去了阿拉木图,拜访了我们的兄弟。”
“阿拉木图?那里怎么样?”
阿泰尔摇了摇头,“全完了。旭烈兀大汗的蒙古军把那里夷为了平地。他们毁掉了图书馆,而蒙古人就像一群蝗虫一般向西席卷而去。我们唯一的生存机会,便是重建我们在这里与在西方的势力。我们必须坚强起来,但是,现在我们的基石必须建立在人心之上,而不是区区的一个马斯亚夫城堡。”
“您……真的是您吗?”科马尔还是将信将疑。
“别问了!”特拉加里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们可不想让他遇害!”
此时,科马尔忽然紧张了起来,“塔西姆哪去了?”
特拉加里不禁笑出了声,“塔西姆那家伙,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总是喜欢让争论顺着他的意思来,所以一旦事情有了变化,他就受不了了。不过这可真可惜,他没等事情发展到结局就跑开了!”他转向了阿泰尔,脸上的阴沉早已一扫而空,“我们现在有事情要做了!”
“那么,”老人开了口,“我们该从哪儿着手呢?”
科马尔再次看了看特拉加里,他们都站起了身子并用兜帽罩住了头。“跟我们一起去吧,阿泰尔。”
阿泰尔笑了笑,他也站起了身子。虽然他的外表已经遍布沧桑,但当站起来时,他连一点摇晃都没有。
五十五
他们一起向着城堡走了过去。
“你们说这些人很残忍,是吧,”阿泰尔说道,“难道他们曾经向无辜者举起过刀剑吗?”
“没错,是的,”科马尔回应道,“似乎残忍是唯一能让他们感到愉悦的东西。”
“那他们就必须下地狱,因为他们坏了规矩!”阿泰尔说道,“但是,那些仍然遵循教条的人们必须得到救赎。”
“至少您可以完全信任我们。”科马尔说道。
“我相信这点。现在,请暂时离开我,我想一个人侦查一番,毕竟我也很熟悉这里。”
“好的,需要的话请呼唤我们就是了。”
阿泰尔点了点头,转身凝视着城堡的大门。他的两个同伴向后退去,于是他从阴影中接近了入口,并毫不费力地绕过了哨兵——此举让他感到有些遗憾,身为刺客的哨兵居然如此缺乏警惕,这简直闻所未闻。他贴在围墙的外壁上慢慢移动,逐步靠近了内门附近的一处照明火把。在那里,他听到了两名队长正在谈话,于是阿泰尔暂时停了下来,静静地聆听着他们的交谈。几句话之后,他便听出了此二人是忠于阿巴斯那一边的。
阿巴斯!阿泰尔不禁心头一紧,难不成他当年下手太轻了么?要是他下手干净利落,那么本来会有多少的悲剧可以避免啊!但是……如果回想起来的话,阿巴斯获得怜悯也确实未尝不可,只是这怜悯的代价确实太大了点。
“你听说过村子里流传的事情了吗?”第一个军官说道。
“关于阿巴斯的噩梦的事情吗?”
“不,不,”第一个人放低了音调,“是关于阿泰尔的事情!”
“阿泰尔?怎么会?!”
“人们都在传,有个老刺客在山谷里救了一个商人的命。他们说,那个刺客用的可是袖剑呢!”
第二个军官轻蔑地摇了摇头:“纯属胡扯,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管是不是真的,你都别跟阿巴斯提这个。那家伙简直要魔怔了。”
“要是阿泰尔真出现在这里,那我们就得抢先行动——要么把他揪出来,要么把他像条老狗一样给宰了。他只会像平常一样传播不满,破坏阿巴斯的权威,并让每个人都为他的决定负责。”
“只需一记铁拳,大家都懂的。”
“可不是,铁腕之下出秩序嘛。”
于是阿泰尔花了些时间来评估状况。现在科马尔与特拉加里正在他背后的某个阴暗处,而那两个军官也正处在他前往内墙的必经之路上。从对话中可以看出,这两个人是阿巴斯的忠实走狗——他们的思维已经与圣殿骑士团别无二致,简直不能再称其为刺客了。
于是,他很有礼貌地咳了一声,并敞敞亮亮地走进了明亮处。
两个军官立刻望向了他。
“你他妈的是谁?”
“快滚吧,老头,不想找麻烦就快点滚蛋!”
第一名军官沙哑地笑了起来,“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不把这老家伙给剁了呢?咱们的猪也该加个餐了嘛!”
阿泰尔没有说话,相反,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冲着他们张开了掌心。这样,他们都会发现阿泰尔的左手上已经没有了无名指。
于是他们立刻骇得退后了一步,几乎是瞬间便拔出了自己的弯刀,“篡位者回来了!”第二个军官尖叫了起来。
“都这么久了,怎么会啊!?”
“你回来是想干什么啊?!”
“老狗回巢了啊!”
“你们嚷嚷得够多了。”阿泰尔说道。岁月褪去了他的步法中一切华而不实的部分,却丝毫没有减慢他的出手速度。他拔出了袖剑并冲了上去,两次致命的劈斩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此后他重新向着内墙走了过去,继续保持着小心谨慎的状态。还好,他的谨慎取得了成效——黑灯瞎火中他又发现了一名军官,并且机灵地在这名军官发现他之前退回了阴暗处。随着他的观察,他却发现那名军官被人给叫住了。来人是个年轻的刺客,他在军官耳畔低语了几句,于是军官的眼神立刻因惊讶和愤怒而大睁了开来——毫无疑问,那两个军官的尸体让人给发现了。现在,怕是整个城堡很快就会知道已经有人不请自来了。
于是,阿泰尔立刻把袖剑卸了下来,并换上了一把以弹簧支撑的手枪——这套设计还是他从东方学来的呢。
“快去报信,快!”队长给他的年轻属下发布了命令。他陡然提高了声音:“阿巴斯兄弟会的刺客们!向我集合!”
阿泰尔一动不动,他冷静地权衡着下一步的行动。但就在此时,近处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大师!”
他转过了身子,却发现是科马尔与特拉加里靠了上来,而他们身后还带着将近半打的其他刺客。
“我们没能阻止他们发现那两具尸体。话说,那两个家伙是阿巴斯手下最凶残的军官,要不是为阿巴斯效命,他们怎么可能升到这个位置!”科马尔解释着,“但我们也带来了增援,并且这只是个开始呢!”
“欢迎你们。”阿泰尔笑了笑。
科马尔回敬了一个微笑。在他们身后,那一小队真正的刺客已经戴上了兜帽,整个动作简直整齐划一。
“我们最好让他闭嘴,”特拉加里向那个军官努了努嘴。
“跟着我就好,”阿泰尔说,“我得先练练手才行。”
他走上了前去,径直面对着那个军官。于是,那个军官手下的一队士兵立刻围了上来。
“他在这儿!”军官大叫了起来,“杀了他!杀了那些叛徒!”
“动手之前,先动动脑子!”阿泰尔说道,“每个行动都会带来后果的。”
“你这可悲的家伙!放下武器,要么你就得去死!”
“省省吧,朋友。”阿泰尔说道。此时,其他的刺客们纷纷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别跟我套近乎,老家伙!”队长反驳道。他冲向了阿泰尔,没等老大师准备就绪(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便一刀向他刺了过去。但是事实恰恰相反,而过程如此前一般迅速而血腥。最终,军官与他手下的大部分人都倒在了大门的前面。
“跟我去城堡内部吧,”阿泰尔叫道,“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再有任何流血事件了。记住,一定不要忘记教条!”
通往内墙的入口处站着另一名队长。他穿着一身黑色与暗色相间的外套,腰带上的刺客徽章在火光下闪闪发光。他是个老兵了,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岁。
“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他平静而毫无恐惧地说道,“自从我们上一次在这里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只在你的脸上留下了些疤痕,却在我们的信条上刻下了致命伤,”他顿了顿,“阿巴斯曾对我们说过很多……比如自大者阿泰尔,比如欺诈者阿泰尔,又比如背叛者阿泰尔。但是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些故事。现在我所见到的,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正是我所相信的,大师阿泰尔!在此,我愿向你表示谦恭!”
他向前走去,友好地伸出了手。阿泰尔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们以罗马式的握手互致了敬意。此后,他手下的一队刺客卫兵们也就此倒戈相向,跟随在了他的身后。
“我们可以追随您的智慧,伟大的导师。现在,请允许我宣布——”他向后转过了身子,面向了他的部队:“我们的大师,回归了!!”
听到这句话,士兵们立刻收起了手中的武器,然后戴上了兜帽。众多忠诚的刺客们纷纷加入了阿泰尔的队伍,现在他们正昂首阔步,向着马斯亚夫最为深邃的主楼上走了过去!
五十六
但还没等他们走进内墙,阿巴斯就在一群走狗刺客的前呼后拥下现了身。虽然阿巴斯的行事风格还是没变,但是岁月已经为他布满了沧桑。他的眼眶深深凹了下去,脸颊也沉下去了一大块——他已经成了个饱受折磨、神经敏感的老暴君。
“杀了他!”阿巴斯大吼了起来,“现在,杀了他!”
但他的人犹豫着没有从令。
“你们还在等什么?”阿巴斯提高了声调,几乎破了音。
看到对面有那么多的刺客,他们仍然踌躇不前。
“你们这群白痴!他对你们施了魔法了!”
他的手下们还是一动不动。看到手下这么不争气,阿巴斯不禁啐了一口,然后转身回到了主楼中。
两队刺客仍然在紧张地对峙,于是就在这片人的沉默中,阿泰尔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是他在兄弟会入会仪式上弄伤了的那只手。
“我并没有施什么魔法!”他平静地说道,“我也不会什么巫术。请想想你们的良知在呼唤什么,死亡已经在这里盘旋得太久,我们还有很多的敌人——所以,我们不能再自相残杀了!”
终于,一位原先忠于阿巴斯的刺客脱掉了兜帽,他向前一步并单膝跪在了阿泰尔的面前。“大师!”他说道。
又有一个人效仿着他跪了下来,“欢迎回家,大师。”
接着是第三个,“我愿为您而战,为了刺客教团而战!”
于是,其他的刺客纷纷效仿了这三个榜样,他们如同欢迎长久失联的兄弟一般欢迎着阿泰尔,先前的敌人立刻变成了久别重逢的故人。但也有少数人低声咒骂着,他们不愿倒戈,便随着阿巴斯一起退回了主塔楼里。
阿泰尔见状便领着众人走向了主塔楼。他们在一座大厅中停下了脚步,而此时阿巴斯正站在它的中央露台上,周围则是忠于他的刺客们。此外,许多矛兵与弓箭手也从附近的回廊里冲了出来。
阿泰尔冷静地瞪着他们。在阿泰尔的注视下,那些刺客们逐渐动摇了起来,但他们并未后退。
“让你的人退下,阿巴斯。”他命令道。
“休想!我是在保卫马斯亚夫!你难道不也想这么做么?”
“阿巴斯,你毁掉了很多我们本该为之奋斗的东西,也丢掉了我们曾获得的很多东西。这一切的牺牲,都只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已!”
“那么你呢?”阿巴斯反唇相讥,“你终了一生都在死盯着那个该死的苹果,你唯一想着的只有你的荣誉而已!”
阿泰尔向前一步。看到这个举动,阿巴斯的两名矛兵立刻跳上前去,挥舞着他们的长矛。
“阿巴斯!我确实从金苹果那里学到了很多,有关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的很多知识,”他顿了顿,“我为此感到后悔,老朋友,但是我必须向你展示一件我从中学到的道理。我明白,除此之外这世间怕是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你了。虽然你还没有醒悟,但我相信,你一定有着醒悟的资格!”
“杀了这个叛徒!”阿巴斯以一句咆哮当做了回应,“把他们全都杀光!把他们的尸体扔进粪堆里面去!”
阿巴斯的手下们鼓起了斗志,但他们还是没敢发动攻击。阿泰尔知道,现在他们已无路可走了,于是他抬起了装着手枪的那只手臂,拔出了枪并立刻对着他的目标——七十年的伙伴,他曾经最好的朋友——扣下了扳机。弹丸的冲力打得阿巴斯猛然一个趔趄,震惊与不可思议的表情立刻涌上了他的面庞。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摇摇摆摆地伸出手来,像是在寻求手下们的帮助——但是,终究没人敢于施以援手。最终,他还是倒了下去,沿着石阶径直滚落到了楼底,并倒在了阿泰尔的面前。他的腿给摔断了,与整个身体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
但是他并没有死去——或者说是暂时还没有死。他挣扎着抬起了身子,努力抬着头望着阿泰尔的眼睛。
“我绝不会宽恕你的,阿泰尔……”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忘不了你的谎言,你侮辱了我的家族,我的父亲,并让我一直蒙受着耻辱!”
阿泰尔低头望着阿巴斯,但他的眼里只有遗憾:“我并没有说谎,阿巴斯。你父亲来我的房间里时,我当时只有十岁。他当时满眼热泪,不住地恳求我原谅他背叛了我的家人,”他顿了顿,“然后,他便割喉自尽了。”
阿巴斯盯着阿泰尔的眼睛,但他已说不出话来。但是,他脸上的神情,正与那些为事实所震惊的人们无二。
“我当时目睹着他的生命在我面前消逝,”阿泰尔继续说了下去,“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
“不!!”阿巴斯终于痛苦地叫了出来。
“但是你父亲不是懦夫,阿巴斯。他确实重拾了自己的荣誉。”
阿巴斯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他眼中的生命之光在逐渐褪去,但他还是挣扎着说出了话,“真希望我死后灵魂不会消融……这样我就能见到父亲,亲口证实他的最后一刻了……”
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虽然忍受着剧痛,但是当他放缓了呼吸之后,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
“然后,等到你的死期来临……阿泰尔,我们就会找到你……跟你对质!”
说完这句话,阿巴斯便倒了下去,趴在了冰冷的石质地板上。
阿泰尔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并弯下了身子。阿巴斯已经再也动不了了,只有他的影子还在火光的照耀之下,似乎心有不甘似地摇曳着。
五十七
当埃齐奥恢复自我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天色是不是已经破晓了。然而,此时东方的天际线上才刚刚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太阳仍然在地平线下努力爬升着,它甚至还没有超过亚洲那些低矮丘陵的高度呢。
经历了如许奇遇之后,埃齐奥感到了些许的疲惫。于是他先回了刺客总部一趟,以便把钥匙交给阿齐兹来保管,然后他便本能般地跑到了索菲亚的书店里。虽然天色还早得很,但他还是按响了门铃,硬是把索菲亚从楼上的寓所里吵了下来。他本来希望索菲亚会欣喜地迎接他——至少看在即将转手的新书的面上,姑娘也该给他个好脸色——但是他此时已经太疲倦了,甚至无法觉察出索菲亚见到他时的表情。此时他只想立刻躺下并好好睡上一觉,待会儿他还要在香料市场里与尤素福碰头,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行。
另外,他也感到必须去催一催他的那艘船了——苏莱曼王子承诺过,会派船把他带到梅尔辛去,在那里他会从陆路向北前往卡帕多西亚。为了这次的旅程,他也必须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
虽然他仅仅休息了两个小时,但当埃齐奥抵达香料市场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他只得从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却不想撞见了一幕活剧:有个小偷一把抢过了一大包的香料,然后狠狠推了那个意图阻止他的老摊主一把,撒腿就想逃之夭夭。
幸运的是,那家伙身手不错,很快便在人缝里挤出了一条路;不幸的是,他逃跑的方向正好是埃齐奥所在的位置。于是当他跑过埃齐奥身旁时,刺客大师轻轻伸出了钩剑,一下便把他绊了个狗吃屎。看到手里的包裹摔出了很远,他立刻对埃齐奥怒目而视。但是当他看到了埃齐奥眼中的凶光之后,那个小贼当即打消了任何动手反击的念头,并转身如过街老鼠一般逃进了人群之中。
“谢谢,大人,”看到埃齐奥将包裹还给了自己,老摊主忙不迭地道着谢。“这是满满一袋的藏红花,您让我避免了一场惨痛的损失!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
但是埃齐奥已经看到了尤素福,于是他笑着对老摊主摇了摇头,然后便向着他的助手走了过去。
“有什么新闻吗?”他对尤素福说道。
“我们得到了消息,说你的船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尤素福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要离开了?”
“每个人都有点秘密嘛,”埃齐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很高兴苏莱曼遵守了承诺。
“年轻王子的间谍就跟我们一样出色,”尤素福回应道,“我想,他之所以会把消息送给我,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正……呃,抽不出空吧。”
是啊,毕竟埃齐奥在这之前与索菲亚待了两个小时呢。想到这一点,埃齐奥不禁庆幸了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次见到索菲亚……或者会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但就算是如此,他也仍然没有敢于向索菲亚吐露心迹,虽然那股感觉越来越明显,已经明显到了他都不敢否认它的存在了……
难不成他长期以来对于爱情的等待已经到了尽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努力搏一把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们本来想把您的那把袖剑修好的,”尤素福说道,“但很不幸,唯一能修理袖剑的匠人去了萨洛尼卡,下个月才能回来。”
“那就留好那把剑,等修好了它之后你们就留着自己用吧,”埃齐奥说道,“我现在正在用你们的钩剑,这也算是笔公平交易吧。”
“我很高兴你喜欢那把钩剑。说实话,我看到了你是怎样对付那个毛贼的,你确实已经完全驾驭它了呢。”
“是啊,要没了那把钩剑,我还真拿他没办法。”
两人相视一笑,而埃齐奥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不过,我总觉得这次航行不会很顺利。”
尤素福不由得笑了起来,“别担心,兄弟。您的那艘船的船长可是咱们的老熟人呢!”
“哦?是谁?”
“皮里·雷斯!开心吧?”然而,尤素福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可惜的是,现在你们哪儿都去不成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丹亲兵把金角湾的铁链给扯起来了,他们正在搞戒严,一定要捉住你,”尤素福顿了顿,“除非锁链能降下去,否则一艘船都别想溜出金角湾。”
听到这里,埃齐奥不禁感到了一丝得意,“也就是说,他们为了抓到我一个人,居然把铁链都给扯起来了?”
尤素福被埃齐奥的反应给逗乐了,“或许我们待会儿是可以庆祝一番,但是,现在我有点东西要交给你。”
他把埃齐奥拉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然后将一枚炸弹塞到了他的手中。“这枚炸弹的威力足有普通炸弹的五十倍,所以一定要小心才行。”
“谢谢。你最好也组织下人手,这样他们也能为我吸引些注意力。”
“嗯。另外我这里还有两枚烟幕弹,它们也应该能派上用场的。”
“嗯,我清楚该怎么做的。”
“当然,这根本没什么悬念嘛。”尤素福笑了笑。
“那么,我会去南岸的塔上,那里离得比较近。”
“那我们在码头上见吧,祝你好运(土耳其语)!”
埃齐奥笑了笑,“也祝你好运,朋友。”
尤素福刚想走,却被埃齐奥给拦住了。
“尤素福,先等一下。”
“怎么了?”
“在波罗先生的旧商埠那里有位经营书店的女士……她叫索菲亚。请好好照顾她,她是个非常好的人。”
尤素福敏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很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的”。
“谢谢你。现在——我们该去干活了。”
“嗯,越快越好!”
尤素福将炸弹装进了身体侧面的口袋里,把烟幕弹挂在了腰带上。此外,他还卸下了左腕上的袖剑,并把它换成了手枪。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他向着金角湾南方、加拉太塔楼对面的那栋塔楼跑了过去。一路上他清晰地看到了当前正横亘在金角湾口处的那些锁链。
当他跑到集合点时,尤素福已经布置好了一切。“我的弓箭手都已就位了,他们会一路掩护你撤离的,”他说道,“现在请看着外港,看到那艘红色的,挂着收起的白帆与银色信号旗的独桅帆船了么?那就是皮里的帆船。他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你了。”
这栋塔楼的周围是一圈土墙,东西方还各有一座瞭望塔。封锁港湾的铁索正是从那座塔的顶端伸展开来,并一直通往对岸的防波堤。埃齐奥注意到塔楼的一处外墙上建有一座武器平台,上面部署着一座硕大的希腊火喷射装置——这座需要三个人进行操作的重武器已经蓄势待发。很多奥斯曼卫兵正在塔楼周边负责警戒,因此埃齐奥必须先搞定他们才能安置炸弹——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庆幸尤素福给了他两枚烟幕弹。附近空荡荡的,找不到任何掩蔽物,所以,埃齐奥只能勇敢地冲上前去,从正面强行突破!
当埃齐奥现身之后,守卫们立刻发现了他。他们狂呼着向他冲了过去,而埃齐奥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靠近。此时,他悄悄地用围巾围住了口鼻,并拉下兜帽遮住了脸。
在双方即将短兵相接的那一刹那,他猛然拔下了两枚烟幕弹的安全栓,并向着左右两方投了过去!它们立刻爆散了开来,浓密的灰色烟雾如大浪一般劈头盖脸地向着卫兵们扑了过来。周遭顿时一片大乱,而埃齐奥努力地眯起眼睛,在呛人的烟雾中拔出了弯刀,接连剁翻了数名被烟雾呛得迷迷糊糊的士兵。从博斯普鲁斯海峡吹来的微风很快便会吹散这股烟雾,所以他必须速战速决才行。于是趁着这个当儿,他飞奔到塔底并安置好了炸弹——炸弹安置点正好位于一根铁链旁边,而它的上方便是负责卷起锁链的绞盘室。安置好炸弹之后,他闪身躲到了一处系缆桩的后面,然后对着炸弹便开了火。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随着尘土与石块如雨点般地迸裂开来,塔上系着的根根巨缆纷纷滑落到了水里。就连整栋塔楼也摇晃了起来——它摇了摇,似乎还能坚挺住,但最终还是向着内侧塌了下去,化为了一大堆砖石与瓦砾。
片刻之后,一群亲兵心急火燎地跑进了广场想要捉住埃齐奥,但是他巧妙地从人群中钻了过去,并用钩剑三下五除二爬上了东方的那座瞭望塔。此后他打晕了塔上的哨兵,然后把钩剑挂在了一条通往防波堤的索道上——他的帆船此刻正停在那儿。就在他准备顺缆而下的一瞬间,他的眼角突然发现有个亲兵正忙着把箭搭上弓弦。他连忙拔出手枪准备抢先开火,此时别处忽然射来了一阵箭雨,顷刻便把那名亲兵射死在了地上——此后,许多刺客纷纷向着人群冲了过来,他们立刻与从箭雨中幸存的亲兵们扭打成了一团。
率领他们的正是尤素福,他抬起头向着埃齐奥大喊道:“记住!是红色的那艘!别的船上也有武装,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你的!”
“我会照顾他们的!”埃齐奥喊着回答道。
“那么,我们会负责清空码头!”
埃齐奥用钩剑挂住了缆绳,然后从瞭望塔上一跃而下。他径直冲着那座喷火器滑了下去,然后稳稳地落在了它的旁边。当时,喷火器的三个操作员正在把它努力转向搏斗中的刺客们,但是埃齐奥的自天而降终止了这一切:一个操作员被推下了海,掉进了两艘停着的驳船中间;另两个就没这么走运了,他们被钩剑直接砍成了两段。
他检查了下喷火器并迅速地摸清了它的机械构造:这部机械位于一个可以旋转的台座上方,由位于左边的曲轴控制。喷火器的炮口是铜质的,喷口给雕刻成了狮头的形状,它的边缘处装着一颗燧石,当高压油料从储存罐中喷射出来之后,燧石便可以通过击发装置进行点火,从而让滚油瞬间变成火龙。
此时,尤素福的声音从战团中传了过来:“快!用希腊火烧掉那些敌舰!”他大喊着,“我爱死你的主意了,埃齐奥!”
但与此同时,金角湾北岸的奥斯曼卫兵推出了两门大炮并瞄准了奋战中的刺客们。随后,就在埃齐奥忙于转动曲轴调整喷火器的朝向时,艾斯曼大炮突然喷出了火舌,此后便是两声巨响——第一发炮弹砸进了不远处的海水中,而第二发炮弹则准确地打中了防波堤,“砰”地砸出了一个大坑!
万幸的是,这枚炮弹并没有爆炸。
埃齐奥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按下了扳机。随着一声嘶叫,喷火器射出了一条长长的火龙,瞬间点燃了埃齐奥面前的三艘奥斯曼战舰。埃齐奥死死按住扳机不放,直到储存罐中的油料全部喷完为止。随后他立刻向着防波堤跑了过去并跳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艘驳船,然后径直冲到了船位并纵身一跃,用钩剑钩住了第一艘燃烧着的战舰的船舷。一个鹞子翻身后他站上了甲班,钩剑一挥便砍死了两名惊慌失措的水兵。此后他迅速地爬上了这艘战舰的前桅并纵身向着第二艘战舰扑了过去——时机把握得刚刚好,就在他跃起的那一瞬间,整个前桅砰然断成了两段,重重地砸在了早已是一片火海的甲板上。
第二艘战舰上也已经烈焰冲天,它甚至已经开始了下沉。于是埃齐奥向着舰首冲了过去,边冲边把那些惊慌失措的船员抛到了一边。当抵达舰首之后,他攀上了斜桁并从那里跃上了第三艘战舰——第三艘舰受到的伤害较轻,它的船员甚至在忙着将炮口指向埃齐奥的那艘单桅帆船。现在两艘船的间隔仅有二十码了,他甚至听到了皮里舰长大声命令张帆的声音。舰上的水手们正拼命地放下风帆,以便迅速借助风力离开舰炮的射程。
埃齐奥大声地向着兄弟会呼救,数名刺客立刻沿着他的路线奔了过来。于是,他们登时便与炮兵们绞杀在了一起,一场厮杀之后,刺客们成功地以数人阵亡的代价将所有舰员全部歼灭。此刻,皮里舰长已经做好了出发所需的一切准备,他大声地招呼着埃齐奥加快脚步。
埃齐奥连忙跳上了船舷,他拔出十字弩并绑上了一根缆绳,然后向着皮里的船射了过去。于是在船员们的帮助下,埃齐奥成功地从缆绳上爬过了两艘船之间的水域,并就此登上了皮里的船。看到埃齐奥成功地上了船,战舰上的刺客们不由得发出了一阵欢呼,他们热情地向着埃齐奥挥手道别,随后便纷纷赶在舰船沉没之前乘坐救生艇划回了岸边。
看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埃齐奥不由得长舒了口气。他活动了下自己的关节,免得一系列高强度的活动让它们变得坚硬。皮里手下的数个弟兄围了上来,他们仔细地检查了下埃齐奥的身体,并确认他没有受伤。此后,他们将埃齐奥搀进了舵手室——在那里,皮里先生正站在一面巨大的船帆面前。
“你花了不少时间嘛!”皮里先生哈哈大笑。
“是啊,抱歉我迟到了。”
舰首的水手们收起了船锚,于是这艘帆船便乘风破浪,小心翼翼但一路畅通地驶过了那些燃烧着的战舰。海风吹拂着他们前行,也让战舰上的火势蔓延了开来——所幸三艘战舰都下了锚,否则它们肯定会让整个港区都着起来的。
“得亏我们是在上风处啊,”皮里不由得感慨道,“但是,我希望你是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这点,才决定放火的。”
“那是当然,”埃齐奥回答道。
“好吧,”皮里应了一声。于是,这艘船就此驶离了金角湾并进入了博斯普鲁斯海峡。一路向南疾行而去。
“看来,这趟旅行应该会很有趣呢。”


第二章
我所听到的一切,
让我想起了你聆听合奏,聆听管风琴伴奏的声音。
有时,那声音清晰动听,
有时,那声音杳如黄鹤。
——但丁《神曲·炼狱篇》
五十八
在梅尔辛的骄阳下,埃齐奥与皮里船长道了别。
“愿安拉保佑您,我的朋友”。那位老海狼说道。
“谢谢,皮里·雷斯先生。”
“我会在这里等你归来,但是我不能等得太久。”
“我知道的。”
“你真的不需要多带些人一起去吗?”
“不,我早就习惯独行了。”
“那么,至少请让我给你安排一匹马吧。这样你可以走得快些,也更安全些。”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你是个勇敢的人,埃齐奥·奥迪托雷,你不愧是伟大导师阿泰尔的传人。”
“你实在是太过褒奖我了,”埃齐奥谦虚地回应着,此时他已踏上了陆地。“如果我没能在月亮重圆两次之内回来的话……”
皮里·雷斯严肃地点了点头,“顺着真主的指引前进吧,”他对着埃齐奥挥了挥手,权作道别。
于是,在两周的航行之后,埃齐奥又踏上了两周的北上旅程。他首先翻越了托罗斯山脉,然后在位于托罗斯山脉与孟雷迪兹河之间的尼代城休整了几天,接着继续北上翻越了低矮的代林库尤丘陵——埃齐奥知道,曼纽尔·帕拉罗格斯的叛军正盘踞在这里。
此后他在一座叫做那达利姆的小村庄里歇了歇脚,从那里他抬头便能望见自己的目的地。此地的荒凉与周围秀美的田园景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黎明前的村子里几乎没有行人,而当他策马走入村中位于寺院边上的广场时,少数几个村民也都在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
看来这里是一片非军事区。于是在拴好了马匹之后,埃齐奥决定登上那座寺院的钟楼,以便更好地察看代林库尤的总体状况。
他开启了“鹰眼”凝视着深邃的天空,逐个察看着组成不远处那座城市的低矮建筑们。几座尖锐的塔尖从它的轮廓中凸显了出来,而四周仍然没有任何驻军活动的迹象。
埃齐奥很清楚,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从塔上走了下来。广场空无一人,这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按理来说,他应该立刻策马而去,但是现在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平安走到马匹的跟前。他警惕地四处望去,却发现在寺院围墙的阴影中正藏着一个人,这陡然增加了他的怀疑。于是,他决定向那个人走去。
与此同时,那个人忽然转过了头,直面着埃齐奥并拔出了一把匕首!埃齐奥此时发现他面前的居然是个女人,此人身材瘦小、肤色棕黑,全身散发着桀骜不驯的气息。
“别靠过来,混蛋(土耳其语)!”她大吼了起来。
埃齐奥举起了手,“您在说谁是混蛋吗?”他冷静地说道。此时,他发现女人的眼中飘过了一丝疑问的神色。
“你是谁?是曼纽尔的走狗吗?”
“放轻松,我是塔里克派来的。”
女孩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了匕首,“你究竟是谁?”
“我叫做埃齐奥·奥迪托雷。”
她的警惕心更加放松了,“我们从年轻王子那里得到了消息,”她说道,“我叫做迪拉拉,是塔里克派驻这里的首席特工。话说……他怎么只派了你一个人过来?怎么不多派点人?他难道没收到我送到科斯坦提尼耶(伊斯坦布尔的古称)的报告吗?”
“我一个人足够了,”埃齐奥看了看周围,“那么,你的人在哪儿?”
迪拉拉不禁啐了一口,“一周前让拜占庭人全都给抓走了。我打扮成了奴隶的样子才逃了出来,但是其他人都……”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并用力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打量了埃齐奥一眼,“您是位出色的战士么?”
“我觉得应该是吧。”
“那等你搞清这点之后就来找我吧,我们就在那里的城镇里会面。我会在地下城西门的入口等你的。”
她狡黠地笑了笑,然后转身便离开了,那速度快得就像是一只蜥蜴一样。
五十九
埃齐奥把手枪挂在了左腕上,右腕则装上了袖剑,腰带上也挂上了烟幕弹。至于那柄钩剑,则被他装在了背囊里。
两小时后他在指定地点见到了迪拉拉——那里是一道硕大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简短的寒暄之后,迪拉拉开门见山:“几天前拜占庭人把我们的人都赶进了这个大地窖里。据我的观察,这道门应该是他们守备最为薄弱的环节。虽然每天都会有士兵从这里出来倒垃圾,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这里都是无人驻守的。”
“那就是说,我们只需潜进去把人放走,然后让他们从这里出来,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也得等……”
埃齐奥推了推门,它一动也不动。于是,他冲着迪拉拉耸了耸肩,无奈地笑了笑。
“所以我还没说完呢。‘那也得等你从里面把这扇门打开才行’,明白了么?”迪拉拉一本正经地吐槽道。
“呃……是的。”
“跟我来吧。”
她把埃齐奥领到了另一扇门前。这扇门比铁门要大得多,它是由一块巨大的圆形巨石雕刻而成的。向旁边滚动巨石便可以将门打开,反方向推动则可将大门关闭。此时,石门就在他们眼前打开了,一队士兵排着队走了出来并开始了巡逻。
“这里是地下城的主要入口,就在丘陵脚下,但是这里的防御也非常严密。”
“在这儿等着,”埃齐奥说道。
“你想去哪儿?”
“我要好好勘察下这个地方。”
“那你必须要有个向导才行。”
“为什么?”
“这里面是个迷宫。你看到那些塔楼了么?”
“是的。”
“那里是通风口与通水管道的所在地。整个地下城共有七层,深入地下足有三百英尺呢。”
“没问题,小菜一碟。”
“……你还真是个自大狂哎。”
“不,我很谨慎的,再说我也是有备而来。我知道,这里是佛里吉亚人在一千五百年前建成的,里面的地形我也知道不少。”
“那么你也知道下面都有些什么咯?好吧,那里的底部是一条地下河,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寺庙、学校、商店甚至马厩,整座地下城的空间足够容纳五万人起居呢。”
“也就是说,大得足够藏下一支军队,是吧。”
迪拉拉看了看他,“你必须要有个向导,”她重复了一遍。
“但这里必须留个人。”
“那就愿安拉保佑你吧,”她耸了耸肩,“但你一定要快,等巡逻队都出来之后他们就会关上门了。走运的话,你可以藏在运货的四轮车里面混进去。那么,我就在西门那里等你咯。”
埃齐奥点了点头,然后什么都没说便动身了。
他混在了几个当地的拜占庭人中,这些人似乎因近期的军事存在而很不开心。于是,他很轻松地混进了大门,并同一辆牛车一起走了进去。
洞穴里灯火通明,火把照亮着微黄色的火山岩墙壁。虽然岩壁上随处可见烟熏火燎的痕迹,但是洞穴里的空气还算新鲜。大街上——如果那些宽敞但充满污渍的走廊能够称为“大街”的话——到处都是士兵与居民,他们正摩肩接踵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于是,埃齐奥跟随着那队拜占庭人走了过去,径直走进了这座地下城市的深处。
最终在地下二层里,他来到了一处拥有筒形穹顶,遍布已褪色的壁画的宽敞大厅之中。他沿着其中一条走廊走了过去,边走边看着位于脚下二十英尺处的主房间内的人影。大厅的回音效果很出色,埃齐奥可以很清楚地听出,主房间里正有两个人在谈着话。他一听声音便豁然开朗——其中那个肥胖的人影正是曼纽尔·帕拉罗格斯,相对应的瘦弱人影则自然是萨库鲁了。一队卫兵正站在他们的周围,埃齐奥四下望去,很快发现了一条向西延伸的宽敞通道——看起来,它应该便是通往迪拉拉先前指示的那道铁门的通道了。
“我的士兵还要训练多久才能使用这些枪支?”曼纽尔问道。
“至多几周吧。”阴沉的土库曼人回答道。
曼纽尔盘算了一下,“苏丹亲兵应该已经知道我背叛了他们。但是,他们能有报复的力量么?”
“很难说。苏丹与塞利姆的战争牵扯了他们很大的精力。”
曼纽尔大笑了起来——但这股笑声很快便变成了咳嗽与梗塞。“哈啊!”他大喘了一口粗气,“这是什么味儿?通风口给堵住了吗?”
“抱歉,曼纽尔先生。或许风向变了吧,毕竟我们一周前抓来的奥斯曼犯人当中,有那么几个挺……脆弱的。所以我们得随时把他们扔到外面去,免得他们不幸出现了……事故。”
这种选择措辞的方式差点把曼纽尔给逗乐了。“萨库鲁,要学会控制怒气。我知道苏丹侮辱了你的人民,但是用他的草民撒气也不明智嘛。”
“侮辱我的人民?!”萨库鲁咆哮了起来,“他是在把我们如同蟑螂一般踩死!所以我才投奔到了波斯国王伊斯马尔的麾下,这也是我选择了‘萨库鲁’这个名字的原因——它的意思是‘波斯王的仆人’!以这个名字起誓,我要把塞尔柱人强加给土库曼人,强加给萨法维支持者以及强加给什叶派穆斯林们的一切暴政,全部奉还!!”
“当然,当然……但不管怎样,做得干净点就好,”曼纽尔忙不迭地把一块涂了香水的方巾放到了鼻子底下,然后抬脚离开了这片不利于嗅觉的地方。
萨库鲁冷冰冰地看着他离去,然后指着剩下的卫兵们大声呵斥了起来:“你们三个,把死尸扔到西方的垃圾堆去!”
三个人面面相觑,其中那个小队长结结巴巴地说了话:“萨库鲁,我没有西方大门的钥匙啊。”
萨库鲁突然发作了起来:“那就去找,蠢货!”那吼叫声啊,如同下了一场狂风暴雨。
士兵们只得奉命走了开去,谁都没个主意。
“谁有那该死的钥匙?有谁知道么?”小队长无奈地说道。在手下面前被叫做蠢货让他很没面子,并且他也很不喜欢手下们对着他掩嘴而笑的神情。
“我记得钥匙在尼柯劳斯那里来着,”其中一个人回答道,“但他今天在休假。”
“那他应该正在第三层的市场里,”另一个士兵补充道。
“哎,说实话,我真想冲着他的脸揍一拳上去。”第一个士兵嘟囔着。
“真是该死的混蛋(土耳其语)!我真想用长矛捅烂萨库鲁的那张脸!”
“嘿,嘿!”小队长叫了起来,“把牢骚留在肚子里,好吗(土耳其语)?”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飘进了埃齐奥的耳朵。于是他立刻向着市场走了过去——还不错,那里离他仅有一层的距离。
六十
除了位于地下深处之外,这座市场与其他的市场几乎别无二致——对于肉铺、菜摊与香料店来说,它们的味道显然要比露天市场更浓些;对于服装店与鞋店来说,它们的商品却是应有尽有。市场里甚至还有一个小酒吧和葡萄酒铺。此时,一个喝醉了酒的家伙踉踉跄跄地逃到了酒吧旁边的空地上,正好扑倒在了另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身上。一位瘦弱的老女人正高高坐在吧台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出活剧。
人们立刻围住了这两个醉鬼,这两个家伙“不负众望”地打了起来。旁观者们大声吆喝着给他们打气,不断怂恿他们对对方抱以老拳。一片吵闹声中,埃齐奥也走到了人群的外围处。
“给他来一下子!”
“揍他!”
“干掉这个野兽!”
“你就这两下子吗?”
“放他的血!放他的血!”
“干死他!”
不少旁观者也喝得醉醺醺的,其中有个醉鬼引起了埃齐奥的注意:那是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士兵,他长着邋遢的胡子与一个尖下巴,正得意地挥动着手里的酒袋,把葡萄酒洒得到处都是。埃齐奥向他的腰间瞅去,只见他腰带上的钱包散落了开来,从中露出了一串硕大的铁质钥匙。他立刻四下一扫,只见从大厅里上来的三个士兵已经出现在了市场的远方,正在向着这里走了过来。
现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于是他从背后靠近了那个胖士兵,然后轻手轻脚地将钥匙从他的钱包里“顺”了出来——好险,正赶上那三个士兵喊出了他的名字。
埃齐奥立刻向着第二层赶了回去——看来现在尼柯劳斯先生要解释上好一阵子了。于是,他翻身走进了隧道口——排除恶臭的通风口,通往西方出口的大门。
六十一
“你好慢啊。”迪拉拉轻声抱怨道。埃齐奥从里面打开了铁门,把她给放了进去。
“欢迎来到地下城。”埃齐奥故作严肃地揶揄道。
可是当迪拉拉刚刚踏入隧道,她就突然大惊失色地用手捂住了脸,“我的天哪(土耳其语)!这是怎么回事啊?”
埃齐奥走了过去,原来迪拉拉在门边发现了一处宽敞的缺口,里面堆满了尸体。
“看来,他们并不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囚犯的。”
迪拉拉疯子般地跑向了尸堆,然后死死地凝视着这些遇难的同胞。“真是可怜的人……愿安拉保佑他们!”她的肩膀微微颤动着,虽然外表很凶悍,但她的内里还仅仅是个女孩而已。
“这是那个土库曼叛徒萨库鲁干的……是吧。”她喃喃地说道。
埃齐奥点了点头。
“那么,我要亲手宰了他!”
说完这句话她便跑了开去。
“等等!”埃齐奥在他身后叫了起来,但是已经太迟了,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埃齐奥只得追了上去,费了番周折之后终于在一处可以俯瞰广场的隐蔽场所里找到了她。他小心地走到了迪拉拉的背后,而女孩正被广场上的事情所吸引,并没有注意到埃齐奥的到来。
“你并不怎么喜欢协作嘛。”他边说边走上前去。
女孩并没有转过身去,“我是来拯救我幸存的同伴的,”她冷冷地回答道,“我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不不,协作并不意味着你需要交朋友,”埃齐奥说道。他靠前一步,“但是有人帮忙的话,你就能更容易地找到你的同伴了,而我很乐意成为那个人。”
但是,此刻一声痛苦的哀嚎打断了他的话语,他连忙凑到了迪拉拉的身旁。与此同时,迪拉拉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了起来。
“看那边!”她指了过去。
埃齐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一队绑着手脚的奥斯曼囚犯正被押解着坐在广场上,其中一个囚犯被拜占庭人揪了出来并狠狠地摔在了一座临时搭建的绞刑架旁边。绞刑架上已经绑上了一个奥斯曼人,他的手臂被绑在身后,而手腕则被吊上了绞架。那个残忍的萨库鲁正站在他的身旁——虽然他戴着刽子手的面具,但是埃齐奥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是他。随着萨库鲁一拳拳的殴打,这个可怜的囚犯不住地惨叫了起来。
“是雅诺什!”迪拉拉焦急地对埃齐奥说道,“我们必须去救他!”
埃齐奥仔细观察了下周围的形势,“我有把枪,但是派不上用场。那家伙身披重甲,子弹打不透,”他顿了顿,“所以我们必须得靠近些才行。”
“但我们要没时间了,这并不是在拷问!萨库鲁只是想把雅诺什折磨死,然后他还会一个个这么折磨下去的……”
能看得出,每一次殴打,每一次惨叫对于女孩来说都是撕心裂肺的折磨。
不幸的是,从他们所在的位置上,萨库鲁手下们的每一声嘲笑都能清晰地传进他们的耳朵。
“我想我有法子了,”埃齐奥说道。他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枚烟幕弹,“等我把它一扔出去,你就立刻往右面跑。然后趁着烟雾没散去的机会,你就赶紧跑过去割开你的人的绳子。”
她点了点头,“那么萨库鲁呢?”
“我来对付他。”
“好吧……那你一定要宰了那个畜生。”
埃齐奥拔掉了烟幕弹的保险,然后在它冒出第一缕青烟时把它奋力投进了人群之中。这记攻击完全出乎拜占庭人的预料,于是他们瞬间便大乱了起来!
在一片混乱当中,埃齐奥与迪拉拉跳下了广场并混入了人群,各自向左向右跑了开去。埃齐奥干掉了第一个拦住他的士兵,然后用左腕上的护腕打碎了第二个人的下巴。此后他拔出了袖剑,向着萨库鲁飞奔了过去!而此时他的目标虽然拔出了一把厚重的弯刀,却在茫然地左顾右盼,他还没弄明白这场袭击是怎么回事呢!趁着他一愣神的机会,埃齐奥猛然跳到了他的面前,将手中的利刃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胸膛——正好是位于下巴与胸甲的接缝处,那里是全身唯一没有被护甲保护的地方。于是,黑色的鲜血喷薄而出,萨库鲁艰难地用手抓住了袖剑,任凭利刃割破了他的拳头……但是,他还是倒了下去,他的挣扎渐渐止息,双眼也缓缓地合了起来。
“沉溺于杀戮的家伙,不值得任何同情!”看到猎物已经停止了反抗,埃齐奥凑到了他的耳边,喃喃地说道。
但是萨库鲁突然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然后紧紧地掐住了埃齐奥的喉咙!他发疯似地大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及这样会让鲜血更快地喷洒出来。在这生与死的瞬间,埃齐奥本能般地死死按住了袖剑,并拼命将它沿着伤口扭转了起来。终于,在一次疯狂的痉挛之后,萨库鲁猛地把埃齐奥向后一推,这一下子就让他摔了个四仰八叉——但是,临死前的痛苦也让萨库鲁弯下了腰,他再次慢慢地倒了下去,现在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埃齐奥站起了身子,用萨库鲁的披风擦干了自己的袖剑。迪拉拉已经救出了一些囚犯,而埃齐奥亲眼目睹了她追上了一名逃跑的拜占庭人,并干净利落地一刀切开了他的脖子。此后,她又如同一只灵猫般奔了回来,继续进行着她的救援工作了。
埃齐奥踢了踢萨库鲁的尸体,确认他确实已经死透了。同时,迪拉拉也把她的人给扶了起来。
“谢谢,迪拉拉。”当她放下了雅诺什时,那个奥斯曼人感激地道着谢。
“你还能走路吗?”
“我想可以吧。”
埃齐奥走上前去,“你们是那些负责把枪交给曼纽尔的人吗?”
她点了点头。
“那么,那些枪支就不能留着。”
她再次点了点头,“其实我们做过手脚,大部分的枪支都是不能用的……然而我们没法给火药作假,所以他们手里的火药应该是充足的。”
“明白了,”埃齐奥看了看周围的那些奥斯曼人,“你们快找地方藏起来吧,没听到爆炸声就别露面,快去!”
“爆炸?”迪拉拉吃了一惊,“如果你这么干,那么整座大厅就会彻底塌下来!你会毁掉整座城市的!”
“我考虑过这点了,”埃齐奥回应道,“爆炸会毁掉所有的枪支,虽然有些疯狂,但这是我们能用上的唯一方法。”
迪拉拉考虑了很久,然后终于开了口:“好吧。我会把我的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但你怎么办?”
“等这场爆炸结束之后,我就去找曼纽尔·帕拉罗格斯。”
六十二
地下城内部有着非常多的大型地下室,它们都是曼纽尔为手下军队准备的火药仓库与武器库房。地下室之间搭建着纷繁复杂的索道网络,以方便沟通彼此之间的人员与物资运输。埃齐奥登上了第五层的走廊并眺望下去,他发现这里有数队拜占庭平民正在叛军的监视下进行着劳作。相对而言,这里的警备非常松懈,这让他不由得感谢神明能够赐予他这样的良机:看起来,叛军还以为这里根本不会遭到任何攻击,而埃齐奥在击毙了萨库鲁之后便立刻来到了这里,这点时间还不够让土库曼土匪的死讯传过来的。
他把袖剑换成了钩剑,并重新为手枪推弹上膛。此后,他混进了一队工人中间,并亲眼看着一个木桶顺着索道滑了下来:在这里,几百只木桶沿着墙壁堆成了山,旁边还堆着许多木箱,里面装满了火枪。
“稳着点,对!稳着点!”一个监工大声吆喝着,“这里面可是火药,不是小米!”
“明白了!”上面的工人边摇缆车边应和道。
埃齐奥察看了下周围的环境,他很快便有了主意:如果他在这种地方引爆了炸弹,那么附近的三个地下室便会发生连锁爆炸,于是事情就会变得……
看来,这个办法应该会成功。
当他在大厅中间徘徊,走过一队队的工人时,埃齐奥特意留心了下他们的谈话。很快他便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工人都是恶棍。这里与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也是一群利欲熏心、怙恶不悛的野心家在压榨着其他人,也还是这种模式而已。
“情况可能会更糟,您知道的,”一位女人对他的男同伴说道。
“更糟?比现在更糟吗?”
“就算是土耳其人的围巾都比教皇的冠冕要强得多!至少奥斯曼帝国还仍然对东正教信仰保留着尊敬!”
“嘘!让人听到了可怎么办!”另一个女人立刻发出了警告。
“她简直疯了!”男人转向了第一个女人,“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好吧,就算我疯了吧。要是你觉得强制劳动与像个鼹鼠一样呆在地下挺好的,那就这样吧!”
男人放松了语气,“好吧……我确实不想跟战争扯上关系。我只是想养家糊口而已。”
不幸的是,他们的对话让一个穿着圣殿骑士团制服的监工给听到了。于是这个监工略带同情地插了句嘴:“没谁喜欢战争,但我们又能怎么办?看看我们自己吧!看看我们过的这日子吧!土耳其人抢走了我们的土地,于是你们还觉得我们该一言不发地夹尾巴滚蛋吗?”
“不,不,”第一个男人连忙说道,“我只是……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厌倦了吧……我们实在是战斗不下去了啊!”
愿你好运吧,埃齐奥想到。他悄悄地从两个二十英尺高的木桶堆中间溜了过去。
此时,他用刀尖在最下层的桶壁上钻了一个小洞,然后把漏出来的火药碎末均匀地撒成了一条线,蜿蜒地穿过了一堆堆的火药桶并一直通到了第二个大厅的入口处。此后在第二、第三个大厅里他也是如法炮制,最终这条火药线在入口处的拱门下方停了下来。此后他要做的就是等待了——等到所有的工人都撤出了大厅,去享受他们的夜生活为止。
不久之后,工人们集体收了工,于是这里剩下的便只有卫兵了。
埃齐奥最后确认了下自己的撤退路线,然后在距离出口几码的地方占据了射击阵位。他拔出了手枪,对着最近的火药桶开了一枪,然后立刻转过身去,撒腿就跑!
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此时,埃齐奥清晰地感到整座地下城都在摇摇欲坠,穹顶不时地塌落下来,而他能做的只是快些逃命。到处都是瓦砾,到处都是烟尘,人们惊慌失措,整座城市如同开水一般沸腾了起来!
六十三
当埃齐奥逃进第二层的大庭院时,曼纽尔恰好也在一群训练有素的卫兵的护送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见到这一幕,埃齐奥立刻藏在了一面承重墙的后面,仔细观察着状况——如果可能的话,他打算在今晚结果曼纽尔的性命。但让他喜出望外的是,他居然发现曼纽尔正拿着一把马斯亚夫钥匙,正是圣殿骑士团在托普卡帕宫地下发现的那一把!话说回来,既然他把钥匙拿在了手里,那么这位可能的拜占庭帝国皇帝就肯定只盘算着一件事:逃跑。
“这他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曼纽尔大吼了起来——半是因为愤怒,半是因为恐惧。
“有人在蓄意破坏,曼纽尔,”一位圣殿骑士团队长解释道,“你最好找地方躲起来”。
此刻,整栋庭院都快给那些惊慌失措、大哭大闹的人们给填满了。埃齐奥看见曼纽尔把钥匙装进了背包(也亏了他那肥猪一样的身子还能背得起这个包),然后一把推开了那个队长,“别挡道!”他呵斥道。
他吃力地爬上了讲台并对着人群讲起了话,而埃齐奥则闪身混进了人群当中,慢慢地向着他的猎物靠了过去。
“公民们,士兵们!”曼纽尔尖着嗓子嚷道,“拿起你们的武器!不要畏惧!我们是君士坦丁堡的守护者,我们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因为我们是拜占庭人!!”他刻意地顿了顿,可惜下面没人鼓掌,有的只是一片死寂。于是他略显尴尬地继续了下去:“勇士们!鼓起勇气,奋力拼搏!别让任何人撕破你们的——”
他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发现埃齐奥已经靠了上来!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会成为他的催命符,所以他立刻跳下了演讲台,并冲着最近的一处出口狂奔了过去。“拦住那个人!”他边跑还不忘给卫兵们下达命令,“就是那个戴兜帽的高个子!砍了他!”
埃齐奥立刻从一脸惊愕的人群中强行挤出了一条路,然后冲着曼纽尔追了上去。几个圣殿骑士试图拦下他,却无一例外地被他打倒在了地上。很快他便逃出了那些骑士们的视野,他们大呼小叫着搜寻着每一处角落,却单单不敢向着埃齐奥跑去的那条路线进行追踪。此时,曼纽尔正忙着丧魂落魄地逃着命,他逃得太过仓促,以至于身边连一个卫兵都没有——但是,埃齐奥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他,他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虽然曼纽尔胖得让人不忍卒视,但是在求生本能的支持下,他居然一直没有让埃齐奥追上来。埃齐奥不得不跟着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他在昏暗漫长的走廊中穿梭,偶尔会在拐弯处停下确认猎物逃跑的方向。漫长的追逐之后,埃齐奥转过了一道弯,看见在前方远处的峭壁上正有一道人影闪过——那是曼纽尔,火光正把他的丝质外衣映得闪闪发亮。他正拼命爬上峭壁上的石质台阶,以便逃到第一层上去。这个有可能当上国王的男人现在想着的只是如何尽早逃出去,毕竟他的军火与军队已经全都玩完了。
埃齐奥立刻追了上去。
最终,在第一层的一间从峭壁中凿出的房子里,埃齐奥把曼纽尔逼进了绝路。看到已经无路可走,曼纽尔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埃齐奥,他的脸上挂满了诡异的笑容。
“你想要马斯亚夫的钥匙吗?”他问道,“你想要那个吗?你想抢走我们两年辛劳的成果,然后把刺客丢掉的东西给找回来吗?”
埃齐奥一言不发地死盯着他,天知道这家伙正在盘算些什么戏法。
“你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刺客!”曼纽尔似乎没打算停下来,虽然他的声音已经因绝望而发颤了起来,“我们的人有增无减,我们的影响也在扩大!我们无处不在!”
埃齐奥向前走近了一步。
“停下来想想吧!”曼纽尔挥起了那只戴着戒指的手,“你想想你今天夺去的那些生命!想想你今天造成的混乱!你——你不过是在利用这些贫穷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利用他们来满足你自己的欲望!但我们是为尊严而战的,刺客!我们是为了将和平重新带回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哪个圣殿骑士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埃齐奥轻蔑地回答道,“但是我就没见过哪个是死抱权力不放的。”
曼纽尔轻蔑地笑了笑,“那是因为只有权力才能带来和平,而不是相反,蠢货!要是没有手臂托举着人民,他们就只有被淹死的份!”
埃齐奥也笑了,“不管怎么说,你这怪物今天是死定了!”
曼纽尔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这让埃齐奥忽然感到此人已经把命运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此刻,这个体胖如猪、珠光宝气还留着一撮漂亮小胡子的家伙居然让埃齐奥感到了一丝奇怪的尊严感。于是他稳了稳神,拔出了袖剑并深深地插入了曼纽尔的胸膛,然后慢慢地扶着曼纽尔倒在了地上。但是曼纽尔用最后一口气强撑着靠在石壁上坐了起来,平静地看着埃齐奥道出了遗言:“我本该成为康斯坦丁皇帝的继承人的……我的宏图大业……你知道我策划了多久么?”
“你的梦想会随你而逝的,曼纽尔。你的帝国已经不存在了。”
虽然正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但是曼纽尔还是笑了笑,“呵……但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梦想。奥斯曼、拜占庭……不过是些标签,遮人耳目的东西……在这些标签下,圣殿骑士,四海一家……”
埃齐奥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在这里已经磨蹭得够久了。“别唠叨了,把马斯亚夫的钥匙交出来吧!”他一把夺过了曼纽尔背上的背囊。就那一瞬间,曼纽尔似乎立刻变得苍老了许多。
“拿去吧……”他平静地说道,“拿去找你的宝藏吧……去成百上千的马斯亚夫档案里找吧,趁着我们还没宰了你……”
然后他猛地痉挛了起来并伸直了双手,似乎他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接着他便躺倒了下去,这次他是真的死掉了。
埃齐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的尸体,然后迅速翻起了曼纽尔的背包。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钥匙,然后忙不迭地将它收进了自己的背囊里。
现在,大功告成,该撤离了。
六十四
拜占庭军队与圣殿骑士团已经严密封锁了地下城的上面几层。他们很快便会发现曼纽尔的尸体,所以对于埃齐奥来说,唯一的逃脱路径就是位于地下十一层的那条地下河了。
代林库尤的下面几层与地狱别无二致,街面上布满了烟尘与废气。惊天动地的爆炸让库房遗址的上下两层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塌陷的天花板与墙壁堵塞了很多道路,这让埃齐奥不得不频繁地绕路而行。在一次次地翻越断壁颓垣时,他时不时地会看到那些被掩埋在瓦砾下面的尸体残肢。面对此情此景,他只能狠心强迫自己不要去考虑自己的选择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但这一思绪总是挥之不去。士兵与市民们茫然地徘徊着,滚滚热泪充溢在他们为方巾所掩盖的面庞上。埃齐奥快步沿着各种走廊、台阶与通道向下走去,越向下空气也就越浑浊,他只得愈来愈频繁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并终于来到了地下城的最下层。
由于流水的缘故,极下方几层的空气反而清新了起来。还在他只走到第九层时,潮湿的水汽便已扑面而来了。拜那场爆炸所赐,城里乱成了一团,这让埃齐奥一路上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他顺利抵达了地下湖中的一处人工码头。一条很可能流向南方(在地下很难准确地辨别方向)的地下河贯穿了整个湖泊,埃齐奥顺着水流眺望过去,发现远处正闪耀着一丝光亮。看来,这条河流正顺着山脉的走势向下流去,它的出口距离代林库尤非常遥远。
埃齐奥已经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了——就在大约二十码远的另一个码头上,六个拜占庭士兵正在闹哄哄地登上一条小筏子。但是,当筏子上的那个衣着华丽、满脸胡须的人映入埃齐奥的眼中时,他的震惊立刻远远超越了“追兵将至”为他带来的紧迫感——
没有错的,那个人居然是艾哈迈德·奥斯曼王子!!
与此同时,艾哈迈德也认出了埃齐奥,他立刻命令筏子向着他靠拢了过来。当他们的距离缩短到足够能进行谈话时,艾哈迈德那略带嘲讽的话语便飘进了埃齐奥的耳中:
“可怜的曼纽尔,亏了他还是帕拉罗格斯家族的最后后裔呢。”
不期而遇的震惊让埃齐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喃喃地说道,“这消息传播得……也真快了点。”
“并不是只有你们这些刺客才有间谍的,”艾哈迈德耸了耸肩膀,“但是我真不该让曼纽尔负责探索马斯亚夫,这家伙太傲慢自大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你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啊,艾哈迈德。但是,你为什么选择与圣殿骑士团合作呢?”
“好吧,埃齐奥——或许我继续一无所知地称呼您为‘马塞洛’会更合适些?这件事您不妨这么理解:我早就厌倦了那些令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政治权谋,所以为了实现真正的和平,就必须有一个宗主来彻底统一人类的意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就需要掌握大神殿的秘密。因此,阿泰尔将指引我前往那里!”
“别自欺欺人了!阿泰尔的秘密不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你永远都别想找到大神殿!”
“那我们走着瞧吧。”
艾哈迈德向着埃齐奥的身后使了个眼色。埃齐奥连忙转过了身子,却发现一群拜占庭士兵正在向他扑了过来。
“不管怎样,我都没兴趣与你谈论什么伦理道德问题,刺客。我来这儿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马斯亚夫的钥匙。”
埃齐奥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取出了他从曼纽尔身上搜出的钥匙并高高举过了头顶:“这钥匙可不止一把,你知道么?”
“当然有所耳闻,”艾哈迈德彬彬有礼地回答道,“但是,或许我可以去问某个消息更加灵通的人士——索菲亚·萨尔托,是这个名字吧?”
这句话就像电流一般刺穿了埃齐奥的内心,但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跟她无关!”
艾哈迈德仍然挂着微笑,“嘛,那就走着瞧吧。”
他向士兵们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动手将筏子划了开去。
“你要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一定会宰了你!”
“我知道你会的,亲爱的埃齐奥。但你真的能做到么?”他提高了声音,向着岸上的士兵们下达了指令:“干掉他,把钥匙给我夺回来!”
“说起来,你不想呆在这儿看完整场大戏么?”埃齐奥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可是很注意自身安全的,”艾哈迈德回应道,“我知道你的大名,并且今天也目睹过了你的杰作。所以虽然你现在身处绝境,但这只能加剧你的危险性罢了。另外,我并不喜欢暴力。”
筏子驶了开去,现在埃齐奥必须独自对付一大群拜占庭士兵,他必须找到一个机会。
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供利用。
他被逼到了码头的尽头,已经无路可退。湍急的地下河又证明了游泳逃跑这一选项并不存在,而面前的敌人至少不下二十个,其中有几个甚至装备着火枪。此刻,这队人马的队长站了出来:“交出钥匙然后祈祷吧,我不认为你还有什么机会可言。”
枪手们“呼”的一声端着枪绕到了他的侧面。
埃齐奥看了看他们,他很清楚这一次自己是在劫难逃了:虽然他身上仍然带着袖剑、弯刀以及最多能开两枪的手枪,但他的行动再快也决然快不过火枪的子弹。只要枪声一响,那么钥匙便是他们的了,或许他能做的唯一抵抗,便是在断气之前把钥匙扔到湖里而已。
现在,埃齐奥只能祈祷尤素福不会让另外四把钥匙落到圣殿骑士团手中。万幸的是,为了索菲亚的安全考虑,他始终没有将四把钥匙的藏身地点告知给她。
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他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不过也是,每个人的道路都会有一个终点。
队长举起了手臂,于是,枪手们立刻扣动了扳机!
六十五
当火枪打响的那一刹那,埃齐奥迅速卧倒在了码头上。
与此同时,一阵遮天蔽日的箭雨向着码头猛地射了过来,结果除了趴在地上的埃齐奥之外,艾哈迈德王子手下的士兵们无一幸免,全部或死或伤地倒在了湖岸边。
埃齐奥惊魂未定地检查了下自己的身体,还好,除了兜帽上让子弹打了个洞之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他不禁由衷地赞美了神明,幸亏自己的反应速度没有随着年龄而退化。他慢慢站起了身子,转过头便发现迪拉拉正站在码头的对岸看着他,而通往上层的楼梯上站满了她的同伴。与此同时,几个奥斯曼人走上了码头,逐个检查起了倒在地上的拜占庭士兵——确认死者确实死亡,或者给予伤员必要的救助。
“就不能让你单独呆上哪怕一分钟。”迪拉拉抱怨道。
“看来你说对了,”埃齐奥笑了笑,“谢谢你。”
“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么?”
“是的。”
“那我们最好快些离开,这儿都快让你弄成地狱了。”
“看来还真是这样……”
她四下看了看,不禁咋了咋舌。“这里得花上好几年才能恢复原样。但要是他们抓到了你,那把你大卸八块也就是分钟的事情。来吧,走吧!”
说罢她便转身向着楼梯走了过去。
“等下!我们为什么不坐船出去呢?”
“你疯了吗?那我就得在河道的出口那儿等着你了。这河道太狭窄了,一瞬间就能把你撞成肉酱,所以我可不想落个前功尽弃的后果呢!”
好吧,埃齐奥只好顺从地跟了上去。
他们爬上了几层,然后到达了一处向南蜿蜒开去的街道上。这里的烟雾已经基本飘散干净了,市民们也正忙着扑灭余火,所以也没怎么注意到他们两个。迪拉拉步伐轻快地走了过去,不久后便把埃齐奥带到了一座大门前面。这座大门与西面的那扇铁门很相似,但它只是一道以铁皮包裹的木门而已。迪拉拉掏出了一把钥匙,于是这座门很快便打了开来。
“真让我印象深刻。”埃齐奥说道。
“那你最好别忘了。告诉伊斯坦布尔的那些人,我们把活儿全都收拾利索了,所以他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门缝中透来的阳光让埃齐奥睁不开眼睛,看来从幽暗的地下城里重新适应阳光还需要一些时间。一条小路从他的脚下向南伸展而去,通向荒凉的那达利姆小村庄。
“我们给你马喂饱了饮水与草料,它现在正待在那达利姆的马厩里呢。另外,旅行所用的食物与饮水也给你装进了背囊。现在应该不会有谁来找你的麻烦,整座村子已经解放,他们甚至开始重新给房子刷浆了——尽情欢乐可是安拉的旨意,更不用说他们已经从压迫者的魔爪下获得了自由,”说到这里,迪拉拉很难掩饰住一脸的喜悦之情,“但是你还是得快些离开,艾哈迈德王子很快便会得到消息。虽然他肯定不敢再回来了,但他一定会派人来监视你的。”
“他留下了什么人吗?”
迪拉拉笑了起来——虽然非常轻微,但她确实是在笑:“总之,你还是继续出发吧。一路顺风的话,你周末就可以抵达尼代,满月时分便会到达梅尔辛了。”
“这样的话,那我的时间还绰绰有余呢。”
“是么?那就恭喜你了。”
“那么你们呢?”
“我们还有其他任务要完成。无论如何,没有来自伊斯坦布尔的命令我们就还得继续待命。所以,请代替我向塔里克问个好吧。”
这句话让埃齐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很庄重地给出了回答:“我会把你们的事迹在王宫里当众公布,对着全体国会议员进行陈说,让整个国家都知道你们的贡献!”
“那就太谢谢了。好啦,现在我要去处理我的人的事情了。拜你的烟火秀所赐,我们的总部也连着其他建筑一块给毁掉了。”
埃齐奥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些什么,但是迪拉拉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六十六
返回海岸线的旅程平淡无奇,于是埃齐奥很快便抵达了岸边。
“你回来得好早啊,”当埃齐奥再次踏上了那艘红色独桅帆船的甲板时,皮里·雷斯船长揶揄道。
“事情都办妥了,现在我们得赶紧返回君士坦丁堡,越快越好!”
“你拿到第五把钥匙了?”
埃齐奥笑了笑,然后轻轻拍了拍身旁的背包。
“哦,那不错啊,”皮里先生回敬了一个微笑,“那么,曼纽尔呢?”
“曼纽尔?他再也没法给我们添乱了。”
“这可再好不过了,这功劳会让他们封你为骑士的。”
“这场战争还有的打,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别急,我们还得给船补充给养,再说现在潮水也不合适。先等等吧,还有的忙呢,”皮里转过身去,简练地对船员们下达着命令,“船员都还没做好准备,我们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代林库尤的那些事儿给办完了。”
“我只是幸运地找到了些帮手而已。”
“哦,我在宫里就听说了,这里会有个特工主管来帮助你。那家伙,在业内可是鼎鼎大名呢。”
“这样啊,看来我得好好谢谢奥斯曼帝国政府了呢。”
“巴耶塞特苏丹的统治让土耳其宫廷变成了真正办实事的地方。谢天谢地,皇室内部的争执没有毁掉那里的功能。”
“说起这个,我想我们必须密切监视艾哈迈德了,”埃齐奥一个激灵,“那家伙正跟一些不干不净的人走在一起。”
“但是,兄弟会无权插手奥斯曼帝国的政局。”
“不不,凑巧的是,艾哈迈德的那些朋友也与我们有着很大的关系。”
皮里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岔开了话题,“好啦。你的船舱已经准备好了,开船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你就好好休息去吧。”
趁着独处的机会,埃齐奥摘下了所有的武器并把它们逐一擦拭干净。一切准备就绪后,他锁上了舱门并拿出了第五把钥匙,把它放在了面前的折叠桌上——他迫切地想得到这把钥匙中隐藏的信息,但他不知道它是否也会像另外四把钥匙一样发出光芒,也不知道圣殿骑士团是否已经抢先一步得知了它的秘密。那么,它隐藏的会是怎样的信息呢?或者它是否拥有辨识的功能,可以判断何时应该开口,何时应当沉默呢?
此时他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他想起了索菲亚,这让他恨不得一步便跑回君士坦丁堡去保护她,并且确保另外四把钥匙的安全。但是至少在现在,他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他实在无法战胜风力与潮汐的自然规律。
这把钥匙与另外四把没什么区别,无论是直径还是比例上都如出一辙——但是,它的图案却有些不同,上面布满了精确但神秘的线条,组成了一幅费解的图案。他伸出手来抚摸着那些图案,谢天谢地,柔和的光辉再一次亮了起来,它如同前四次那样从黑曜石盘的上方升腾而起,逐渐包围了眼前的一切……
六十七
很快他的面前又再次展现出了一幅画卷,而他自身也如前四次一样,身临其境却又不在其中。他很快意识到时间距离上次又过去了十余年。他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并很快沉浸在接下来的事件中去了……
阳光照耀在马斯亚夫城堡的内墙上,那里长着一株很有些年头的桂树。此时,一个人正站在这棵桂树的树冠下面。
那是阿泰尔,他已经形销骨立,一件单薄的衣服便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只留下苍白的面庞与黯淡的手掌还露在外面。两个三十出头的威尼斯人正陪在他的身边,其中那个较年长者的袖口上别着一枚特别的臂章——那是一块蓝色的盾章,上面绣着一个黄色的罐子,罐子上方是一块山形章,章上绣着三颗五角星,再往上则是一个银色的舵轮。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一群刺客们正在进行军事操练。
大师以一种非常熟悉又非常友善的方式抚摸着这个臂章。他的动作非常仔细,但绝不是那种属于九十一岁老人的缓慢与迟钝,别忘了这个人曾经取走过无数人的性命呢!“尼科洛,”阿泰尔开了口,“你们波罗兄弟两个已经在我们的城堡里呆了很久了。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但是我相信,我交给你的这本抄本会帮你解决很多问题的。”
阿泰尔向一位侍从举手示意,于是他将一本用牛皮包好的书交到了尼科洛的手上。
“阿泰尔,”意大利人说道,“这个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谢谢你(意大利语)。”
阿泰尔点了点头,又让侍从送去了一个小钱袋。“那么,”他转向了波罗兄弟中的哥哥,“你们下一步准备去哪儿?”
“马菲奥和我准备回君士坦丁堡一趟,我们想在回威尼斯前在那里建设一个行会。”
阿泰尔笑了起来,“那么,令郎马可肯定会很想听到他父亲的冒险故事的。”
“哈哈,他才三岁,这故事对他来说太难懂了。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听说它们的。”
此时他们中断了谈话,因为达利姆正从内门跑了过来。
“父亲!旭烈兀的蒙古军先锋已经打过来了!村庄正危在旦夕!”
“这么快?”阿泰尔吃了一惊,他立刻急促地对尼科洛交代了起来:“尼科洛,你的货物与补给都在村门口呢,我们会把你护送过去,但现在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谢谢你,大师。”
阿泰尔从人群中挑选出了两名刺客,他们两个早已为战斗做好了准备。
“准备好弩炮,”他命令道,“然后等着我的信号。”
他们点头示意,然后立刻着手准备去了。
“别走散了。”阿泰尔转身向着波罗兄弟吩咐道。
“我们必须现在就去村庄那里,父亲,”达利姆说道,“我觉得您最好还是跟尼科洛先生和马菲奥先生待在一起,让我来为您开路吧。”
“小心点,达利姆,注意别让弩炮砸伤了,”阿泰尔往旁边看了过去,他满意地看到投石机已经准备就绪。
达利姆笑了笑,“要是它们能打中我,那它们肯定能同时打死一打的蒙古骑兵。”
“旭烈兀可汗可不是一个可以小看的对手。”
“我们已准备好收拾他了。”
阿泰尔转向了他的客人,“来吧。”他说道。
他们跨上了马背,然后步伐轻松地走出了城堡,向着战场奔驰而去。
“你能挡住他们吗?”尼科洛忐忑不安地问道。
“有需要的话,多久都没问题,”阿泰尔安慰着他,“我真羡慕你们的旅程啊,拜占庭可是个好地方呢。”
尼科洛笑得很僵硬,虽然阿泰尔的话让他有了些信心,但一想到即将面对的危险,他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但好在他也曾经历过艰难困苦,并且他也知道阿泰尔想怎么办,于是他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走下去:“你用古称来称呼了那座城市,难不成你曾经在君士坦丁堡待过?”
“那是很久之前了。我记得当时你们威尼斯人成功地让法国十字军改弦易辙,没去打耶路撒冷,反而把君士坦丁堡给占了。”
“君士坦丁堡是威尼斯最大的贸易对手,那次真是个高明的策略。”“但这举动可是为东方人打开了不止一扇通往欧洲的大门。”
“蒙古人打不到那么远的,”尼科洛说道,但他的声音却在发着颤。
但阿泰尔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好吧,但就是1204年的那场第四次十字军东征,让我没能把教条送到欧洲去。”
“呃,要是走运的话,我们倒可以完成你的未竟事业。”
“好吧,要是你有机会的话,记得去圣索菲亚大教堂顶上看看,那里的景色美极了。”
“但我该怎么上去呢?”
阿泰尔笑了起来,“多练练不就行了嘛,”他顿了顿,“等你离开之后,我就该忙起来了。对了你不会是想从陆路去那里吧?那你应该是航海去拜占庭了,是吧?”
“是啊,我们会先去拉塔基亚,然后从那里上船。前往安纳托利亚的道路到处都是十字军的痕迹,那里不太保险。”
“是啊,”阿泰尔表示了同意,“那帮宗教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方便的话请一定来看我们,阿泰尔。你们永远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谢谢了,”阿泰尔说道,“但不会有什么地方会欢迎一个糟老头子的,尼科洛。我还是待在这里吧,并且现在我也离不开。”
“好吧,如果你改变了主意,那我的大门会随时为你敞开的。”
阿泰尔注视着前方的战场。他的投石机已经开火了,一颗颗石弹从天而降,把蒙古兵砸得鬼哭狼嚎。
此时一个骑兵从大部队中飞奔而出,向着他们跑了过来。那是达利姆。
“我们先在村里歇一会儿,”阿泰尔对他说道,“你似乎正有些敌人要处理?”
“那你们要歇息多久,父亲?”
“我对你充满信心,儿子,你早就不是毛头小子了。”
“拜托,我都六十二岁了啊。”
“你这话说的,让我感到自己更老了,”阿泰尔开了个玩笑,但是达利姆看到他的脸色苍白了起来,能看得出,父亲已经很累了。
“当然,我们是该休息下了,也该让我们的朋友歇歇脚了。”
他们信马走向了村中的马厩。波罗兄弟忙不迭地将货物装到了事先预备好的驮马背上,然后换上了两匹专门送他们前往海岸线的新马。忙完这一切之后,阿泰尔终于可以歇歇了——他忽然一个站立不稳,倒在了达利姆的肩膀上。
“父亲,您受伤了吗?”达利姆大惊失色,他连忙把阿泰尔扶到了一株大树下面。
“让我歇歇,”阿泰尔喘着粗气,但他并不愿意向痛感屈服。他重重地坐了下去,边调整呼吸边回头看着城堡。虽然他从不承认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但他至少不会向自然规律屈服。
“一个时代……结束了,”他喃喃自语。
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欣慰地笑了起来。他拿过了副官交给他的包裹,然后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五张黑曜石盘,上面有着很多杂乱的切割痕迹。他小心地把它们给叠了起来:“当我还是小孩子时,”他说道,“我天真地以为我们的信条会让世界永远和平,”他顿了顿,“要是让我谦虚地评价自己,那我会说,我尽了人一辈子所能尽到的本分”。他努力地站了起来,“现在,又该到了以战斗来寻找真理的时刻了”。他说着这句话,望向了远处的战场。
尼科洛走上了前来,“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我最后的礼物,尼科洛,”阿泰尔说道。他把五张石盘交给了尼科洛,“把它们带走吧,一定要妥善保管。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把它们仔细隐藏起来吧。”
尼科洛满脸疑惑地看了看他。
“这些……工艺品,是什么?”
“某种意义上说,它们确实是工艺品。这些是钥匙,每一把上面都附加了一些信息。”
尼科洛拿起了一张钥匙,仔细察看了起来,但他更加疑惑了:“有信息?给谁的?”
阿泰尔把钥匙放到了他的手上,“但愿我能知道吧……”
于是,他高高举起了这些钥匙。它们开始闪闪发光,他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失去了意识。
六十八
随着客舱中的光辉逐渐黯淡了下来,埃齐奥再一次恢复了意识。舱壁上的雪松木味道,光芒映照下的舱内尘埃,甲板上响起的跑步声,还有水手们收放船帆的号子声,都在向他宣告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们在海上遇到了一艘柏柏尔海盗船,这不禁让埃齐奥与皮里同时想起了他们的老朋友阿尔·萨拉伯。但是,这艘船并没有攻击他们,而是径直地走开了。接下来十五天的航程枯燥无味,他们只是在这片青翠如酒、盛产鲭鱼的海洋里闷头前行而已。埃齐奥试图破解钥匙上图案的隐含意义,但最终徒劳无功。他不禁感慨要是索菲亚能在身边该多好,但一想起索菲亚,他就不由得担心起了她的安全,这反而让他更加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日抵达目的地。
君士坦丁堡的轮廓终于在一个黎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那圆顶、那高塔、那城墙,那座永恒之城!“来吧,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就能进港了。”皮里·雷斯说道。
“越快越好。”埃齐奥脱口而出。
虽然天气有些阴沉也有些潮湿,时间也正是午睡的时候,但码头上依然如往常一样熙熙攘攘。人们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位信使身边,他正站在码头上的一处讲台上嚷嚷着什么,旁边正有一队穿着白袍的苏丹亲兵陪伴着他。于是当皮里的帆船忙于卸货时,埃齐奥也凑了过去,他想听听这人究竟是在讲着些什么。
“苏丹陛下的臣民们,异国他乡的来客们,请注意!依照苏丹亲兵的指示,现在我要对进出这座城市的各位颁布一条通缉令!现在,我们正在通缉一名极端危险的刺客,如果您能够提供有助于我们当场逮捕此人的线索,我们便会奖励您一万阿克切的巨款!那个刺客的名字便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埃齐奥连忙转过头来,刚好与皮里·雷斯交换了个眼色。于是,皮里小心地靠了上来。
“你最好赶快离开,”他说道,“你身上带着钥匙吗?”
“是的。”
“那就拿上你的武器赶紧走人,你其余的东西我会处理的。”
埃齐奥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快速穿过了人群并消失在了通往城内的道路上。
他特意绕了个远路前往索菲亚的商店,一路上他都在不时地回头,以免自己被盯梢。当他终于要走到书店时,他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半是放松半是喜悦地走上了前去——然而这个好心情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他愕然地发现,店门居然是开着的!店外已经聚集了一小群围观者,而尤素福手下的一队刺客正忙着维持秩序。埃齐奥从中认出了德甘和卡西姆,看来一定是出了大事!
埃齐奥发疯般地拨开了人群,他的嗓子都哑掉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向着卡西姆大喝了起来。
“看看里面吧……”卡西姆只说了一句话,而埃齐奥发现他的眼泪正不断地淌出来。
他走进了店内。店里的陈设与他上一次来时差不多,但当他走进内庭时,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个人正脸朝下地躺倒在长椅上,而他正是尤素福!一把匕首径直从他的肩胛骨之间插了进去,外面只露出了一个刀柄。
“匕首上本来插着一张纸条的,”德甘说道,“那是写给您的纸条,在这里”。他把一张沾满了血迹的羊皮纸交给了埃齐奥。
“你读过它了么?”
德甘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就在今天,时间不可能早,因为现场没有聚集起苍蝇来。”
悲愤交织之下,埃齐奥将尤素福背上的匕首拔了出来,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你终于可以休息了,兄弟,”他轻轻地说道,“愿你安息吧(意大利语)”。
然后他打开了那张羊皮纸。很明显这是艾哈迈德王子的口信,上面的信息很短,但寥寥数语便足以令埃齐奥怒火中烧了——
现在刺客们纷纷走进了内庭,但埃齐奥却一个个地打量起了他们来:
“谁看到索菲亚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们不知道她给带到哪里去了。”
“还有别人也失踪了吗?”
“阿齐兹也不见了……”
“兄弟们,姐妹们!看来艾哈迈德想让整个城市都与我们作对,而那个杀害了尤素福的家伙正躲在军火库里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与我一起并肩作战吧,让他们知道,惹了刺客会是什么下场!”
六十九
他们一齐向着军火库走了过去。在那里,他们以一场短暂而冷酷的行动屠杀了所有忠于艾哈迈德的苏丹亲兵。艾哈迈德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发动如此迅猛的突袭——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低估了刺客们的决心与实力,毕竟尤素福的多年调理已经让兄弟会变成了真正的虎狼之师。难不成艾哈迈德以为自己还有什么王牌?不管怎么样,当尤素福把他逼到墙角上时,他甚至惊讶得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埃齐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猛地把艾哈迈德摔倒在地,然后一把锁住了他的喉咙。紧接着他抽出了自己的袖剑,猛地向着他的目标刺了过去——但是,剑尖深深刺入了他头顶一英寸的地方,而不是直插此人的咽喉。毕竟他是奥斯曼帝国的王子,因为这个,埃齐奥才不得不恨恨地抑制住了自己痛下杀手的欲望。况且要是艾哈迈德死掉的话,他就没办法救出索菲亚了。此人现在还不能死!埃齐奥只得努力地不让热血冲毁自己的理智。
于是他把脸靠向了王子,他不出所料地在王子的身上闻到了紫罗兰的味道。艾哈迈德铁青着脸,他冷冷地盯着埃齐奥。
“她在哪儿?”埃齐奥厉声问道。
艾哈迈德笑了笑,“那个巫婆?”
“她!在!哪!”
“亲爱的埃齐奥,要是你以为你有资格发号施令,那你不如现在就宰了我得了!”
埃齐奥的手抓得更紧了,但他也没有抽出袖剑。几秒钟之后,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他站了起来并扭了下手腕,这样他的袖剑便收回了剑鞘里面。
艾哈迈德坐了起来,努力地揉着他的脖子。虽然他还是不敢乱走,但是他嘴里的冷笑却没停过。似乎这个王子正在进行着一场很有意思的游戏,有关于失意与嘲讽的游戏。
“很抱歉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艾哈迈德说道,“两个本该成为朋友的人却在自相残杀,而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某些能打开古老储藏室的钥匙么?”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们都在寻求同样的目标,奥迪托雷阁下,我们只是方法不同而已。您没有发现么?”他顿了顿,而埃齐奥已经猜出了他下一句想要说什么,因为那些圣殿骑士在为野心辩护时用的全都是这套台词。“和平、安宁,没有任何恐惧的世界。人们总是在寻求真理,是的,但当真理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却经常视而不见。那么,您该怎样与这种愚昧作斗争呢?”
王子的声音激动了起来,埃齐奥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被自己的宣传给洗了脑,于是他出言反驳道:“那座图书馆!它可能会杂乱无章,但它是个无价之宝!”说到这里,他不禁想到:暴政总是比自由有组织得多。
“当然,”艾哈迈德回应道,“当一切都遭到毁灭之后,文明的光辉会再次普照。届时,我们的埃齐奥·奥迪托雷便会傲然屹立在黑暗的顶峰,然后自豪地大叫:‘我维护了真正的教条!’”说罢,艾哈迈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我要打开阿泰尔的档案,我要进入他的图书馆,我要找到大神殿!这样,我就会拥有它们隐藏着的力量,我就可以抹平人类彼此间的差异了!”
“你这辈子是办不到了,艾哈迈德!”埃齐奥淡淡地回答道。
艾哈迈德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埃齐奥没有阻止他,而王子在出门之前再次转过了身子:“把钥匙带到加拉太塔楼来,”艾哈迈德说道,“你一手交货,我一手放人。别迟到,埃齐奥,我兄弟的军队很快便会到达这里,那时候一切就都变了。另外,我也需要做好准备。”
说完这些艾哈迈德便离开了。埃齐奥看着他离去,并示意手下的人不要去妨碍他。
此时,一声礼貌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了身子,却发现站在他背后的正是苏莱曼王子。
“您来这儿多久了?”他诧异地问道。
“挺久了,我就待在那张毯子后面。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老实说,自从我亲爱的叔叔从国外回来后,我跟他走得就挺近的。另外,自从他上次差点杀了我之后,我就为他留了个眼线了——对,就是你用鲁特琴救下我的那次,”他顿了顿,“但是无论如何,我真的不想听到……这些话的。”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苏莱曼想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他是个真诚的人,但是这场圣殿迷梦会毁了他,他根本是在追寻空中楼阁,”他顿了顿,“你看,埃齐奥,虽然我的年纪不大,但是我知道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块由各种颜色与图案交织而成的地毯,贤明的领袖会对此感到欣慰,而不是想方设法将它拆掉。”
“或许他害怕的是差异带来的无序吧。”
“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去创造所谓的秩序——他想建立人与人之间绝对平等的炼狱。”
此时,刺客们让一队忠于苏莱曼的苏丹亲兵巡逻队走了进来。但当它的小队长看到埃齐奥时,他忽然拔出了弯刀。
“请退后,王子殿下!”那个军官喊了起来,他随时准备对埃齐奥动手。
“别冲动,士兵,”苏莱曼说道,“这个人不是你们的敌人。”
小队长踌躇了一会儿,然后道了歉并让他的人走了出去。
于是,苏莱曼与埃齐奥相视一笑。“自从上次航海以来,我们都经历了很多事情呢。”苏莱曼说道。
“我不禁会想,要是我的孩子像你一样,那该是件多么有挑战性的事情。”
“你还好好地活着呢,我的朋友。或许你确实会有个配得上你名号的儿子,”苏莱曼想起身离开,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埃齐奥,我知道你很难办,但是……如果能够的话,请饶恕我的叔叔吧……”
“那么您的父亲呢?”
苏莱曼毫不迟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但是——不。”
七十
埃齐奥以最快的速度向着伊斯坦布尔的刺客总部狂奔了过去。到达之后,他将存放在那里的四把钥匙取了出来,与手上那把从代林库尤取回的钥匙一并放进了背囊中。此后,他把钩剑装在了右腕上,并在左腕上装备了手枪。另外为了方便地从高塔上一跃而下,他还把达·芬奇制作的降落伞背在了背上。
但在赶去加拉太塔楼之前,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向着加拉太区的公墓走了过去——尤素福的遗体正要在此下葬。
德甘已经接手了伊斯坦布尔兄弟会总部的负责工作,他走上前来对埃齐奥表示了欢迎。
“大师您好。”
“大师您好。”艾里尼也向他打着招呼。
埃齐奥简单地向他们致了意,然后便站在了尤素福的棺材前面。
“我知道,现在确实是缅怀与悲痛的时刻。但是,敌人是不会让我们如此奢侈的,”他转向了德甘,“我知道尤素福很器重你,我也毫不怀疑他的判断。但是,你已经做好了统率这些兄弟姐妹,维护兄弟会的荣耀,继承尤素福的遗志的准备了么?”
“这会是我的无上荣耀!”德甘回答道。
“为我们的理念,为我们的教条而奋斗,这会一如既往地成为我们的荣耀!”站在德甘身后的艾夫兰尼奇扬声说道。
“很好,我很高兴,”埃齐奥转身仰望着墓园周围的建筑,并凝视着那座高高的加拉太塔楼。“敌人就在附近,”他说道,“等葬礼结束后,你们要立刻包围那座塔楼,然后等我的命令行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他要让索菲亚重获自由,越早越好。
在塔下的一处矮墙上,他与艾哈迈德见了面。艾哈迈德带着一队卫兵,而埃齐奥只是(至少在表面上)孤身一人。
“她在哪儿?”埃齐奥开了口。
艾哈迈德令人很不舒服地笑了笑:“值得赞赏啊,埃齐奥,但你的杀戮欲让我很难把你称为兄弟。”
“杀戮欲?这话从一个希图谋杀自己侄子的人嘴里冒出来,还真是奇怪啊。”
这话让艾哈迈德局促了起来,“我是想绑架他的,刺客,不是想杀了他!”
“当然,让拜占庭人绑架他,这样当叔叔的就能上演救出秀并成为英雄了,我没说错吧?”
艾哈迈德耸了耸肩,“差不多吧。”
然后他点了点头,于是六个圣殿骑士冲了出来,围住了埃齐奥。
“好了,奥迪托雷阁下——能请你把钥匙交出来么?”他伸出了手。
但是埃齐奥也打了个手势,眨眼间一群刺客便杀了出来,他们手持弯刀从背后围住了那六个圣殿骑士。
“先把女孩交出来。”埃齐奥冷冷地说。
艾哈迈德笑了笑:“好吧,那么她就是你的了吧。”
他向着空中挥了挥手。埃齐奥向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女孩正在卫兵的胁迫下站在塔楼顶上,而那个卫兵随时都能将她推下塔楼。那个女孩穿着绿色的裙子,但她的脑袋却被套在了一个麻袋里面,手脚也被绑得严严实实。
“索菲亚!”埃齐奥大叫了起来。
“让你的人退后!”艾哈迈德大声呵斥道。
埃齐奥恨恨地对手下发出了后退的命令,然后他将装着钥匙的背囊猛地掷向了艾哈迈德。他熟练地接过了背囊,然后满意地察看了下它的内容。“嗯,那么就如我说的,她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带着手下从矮墙上撤了出去并登上了一辆四轮马车。随后,马车便向着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埃齐奥无心目送艾哈迈德离去,他立刻奔向了塔楼并向着塔顶攀爬而上。焦虑与愤怒让他爬得愈来愈快,几分钟后他便登上了女孩所在的那处城垛。卫兵们慌忙向着楼梯口逃了过去,而埃齐奥抢前一步将女孩从塔楼边缘拽了回来,并一把摘下了她头上的麻袋。
但是这个女孩不是索菲亚,而是阿齐兹!
她的嘴上被塞了毛巾,这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所以埃齐奥才没能认出她来!
“谢谢,大师,谢谢您!(土耳其语)。”她哽咽地说道。
卫兵们蜂拥着下了塔,一路上还不忘嘲弄着埃齐奥。没关系,他们在塔下肯定会遇到热情的款待,这点用不着怀疑。
埃齐奥手忙脚乱地为阿齐兹解开了绳索,但此时一阵女人的尖叫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另一座城垛上已经竖起了一座临时的绞刑架,而它的绞索已经套在了一个女囚犯的脖子上——是的,是索菲亚!此时,一名拜占庭士兵正在摆弄着绞索,好让它紧紧地绑在索菲亚的脖子上。
埃齐奥目测了一下塔顶与绞架之间的距离,然后取下了背包并打开了降落伞。几秒钟之后,他纵身一跃,借助风力的支撑向着绞架那边飞了过去。此时,拜占庭士兵一脚踹开了索菲亚脚下的凳子,让她整个悬空吊了起来!危急关头,埃齐奥连忙收起了降落伞并向着绞架猛扑了过去,他在空中便拔出了钩剑,然后借助下落的势能一剑斩断了绞索。随后他轻盈地落到了地面上,并一把抱起了索菲亚。
见状,拜占庭士兵们只得骂骂咧咧地各自逃命去了,但刺客们也从加拉太塔楼的方向上杀了过来。两股势力在街上展开了激烈的搏杀,于是埃齐奥只能靠着自己来拯救索菲亚了。
他迅速地把绞索从索菲亚的脖子上解了下来。终于挣脱了气管上的束缚之后,索菲亚立刻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你受伤了吗?”埃齐奥急切地问道。
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不,我没受伤,就是有些神志不清。”
“真没想到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责任,”她嘶哑地安慰着埃齐奥。
他让索菲亚重新平复着呼吸,并深情地望着她。对于索菲亚来讲,这种时刻的特殊意味简直再明显不过了……“这些事情终究都会……过去的。但是,我现在必须把他们抢走的东西给夺回来,那些东西太重要了!”
“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埃齐奥。那些人究竟是谁?”
此时,一声炮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片刻之后,整座城垛被一枚二十磅重的炮弹轰了个粉身碎骨,巨大的冲击力不仅把乱石炸得漫天飞舞,也把索菲亚给抛上了半空。
埃齐奥飞奔上去接住了她,然后扫视了一下四周。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辆由两名奥斯曼军人守卫的空马车上,而这两个人在炮击甫一开始时便在忙着找掩护。
他测了测马车与他的距离。降落伞是否能同时承受他与索菲亚的重量呢?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得冒一次险。
“来吧!”他抓住了索菲亚的手臂,然后从城垛上纵身跃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降落伞似乎像是要撞毁在垛口上一样,但是最终它还是带着他们两个坠了下去——下坠的速度很快,但也足以令他们在马车的旁边平安地着了陆。此后埃齐奥收起了降落伞并将它仔细叠好,而那两个士兵也急忙向着马车冲了过来。埃齐奥一把将索菲亚拉上了车,然后狠狠地拍了其中一匹马的体侧。受惊的马匹拉着马车狂奔了起来,他紧紧地拉住了缰绳,免得马匹失控。两个奥斯曼士兵破口大骂,但在一骑绝尘的马车面前,他们也只能徒劳地喊出几句“站住”而已。
埃齐奥小心地驾驭着马匹,一路向北穿越了加拉太区,然后就这样出了城。
七十一
埃齐奥估计的没错,他们没走多远便望见了艾哈迈德的马车,它正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
“他就是你要抓的人吗?”索菲亚气喘吁吁地问道。
埃齐奥猛然一抖缰绳:“就是他,我们要找的就是他!抓紧了!”
与此同时,艾哈迈德也发现了埃齐奥他们,他从车窗中探出了脑袋,大声喊道:“啊哈!你们来向我道别了,是吧?”
此时,后座上的两个士兵转过了身子并拿出了十字弩。“干掉他们!”艾哈迈德大声吆喝着,“现在!!”
埃齐奥狠狠地给马加了一鞭子,这样他的马车便忽然加速,立刻与艾哈迈德的马车并驾齐驱了起来。作为应对,艾哈迈德的车夫猛地将马车向着埃齐奥扫了过去——这次侧撞虽然没能撞翻埃齐奥的马车,但也把埃齐奥与索菲亚撞了个七荤八素。索菲亚紧紧抓住了坐椅的把手,而埃齐奥要不是伸手抓到了一根绑在车顶的行李带,那他肯定会被甩下马车了。
但纵使如此,他还是被狠狠甩到了地上。现在他正在被自己的马车拖着走,全凭那根行李带把他绑在马车上。见到这一幕,索菲亚连忙紧紧抓住了缰绳,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拉去,好让受惊的马匹赶快恢复正常。
埃齐奥努力地沿着行李带向车上攀爬,毕竟这种状况在马斯亚夫已经历过了一次。但是,这次的马匹并未直线前进而是拐了个弯,于是他也被猛地颠了起来,差一点就撞上了路边的树丛。随着马车的前进,他逐渐认识到,按照这种速度下去的话他将无法再攀爬一步。想到这点,他便咬紧了牙关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行李带,另一只手则伸到了身后并打开了降落伞。
空气的力量立刻将伞体撑了开来,埃齐奥犹如一只大鸟一样被气流托上了蓝天。马车犹如拉着风筝一样拉着他在狂奔,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马车已经落到了艾哈迈德的马车身后。因此埃齐奥立刻一点点地将自己向着马车拉了回去——现在需要克服的只是风力的影响,所以这次的工作简单了许多。当他即将抵达目标时,他伸出袖剑一刀斩断了降落伞上的绳索,然后纵身一跃便落在了索菲亚身旁的位置上。
“耶稣一定是向你微笑了!”她惊讶得连嘴都闭不上了。
“你成功驾驭了马匹——就算是男人也很少能干得这么漂亮!”埃齐奥回应道,“或许耶稣也是在向你微笑呢!”
但是,他同时注意到了索菲亚的衣服上居然染上了些血迹,“你受伤了吗?”
“一点擦伤而已,我让座位扶手给打了一下。”
“握紧缰绳!”
“我在努力!”
“你能让我来控制缰绳吗?”
“我不敢放手啊!”
但是,他们确实再次靠近了艾哈迈德的马车。
“你的决心真令人钦佩——但是,它实在很令人光火!”艾哈迈德对着埃齐奥与索菲亚大吼了起来。看来,纵使是在激烈的马车追逐当中,他的嘴巴也仍旧不饶人。
他们冲进了一处小村庄。那里正驻扎着一队奥斯曼士兵,他们把守着通往城市的道路。路上搭着一处路障,但它的悬臂并没有放下来。
“拦住他们!”当他的马车驶过路障时,艾哈迈德对着不知所措的士兵们咆哮着下达了命令,“那些人正试图谋杀你们的王子!”
士兵们连忙手忙脚乱地放下了悬臂,但这已经太晚了——索菲亚的马车瞬间疾驰而过,巨大的冲力将悬臂打得粉碎,就连那些士兵们也被撞飞到了一旁。
“抱歉!”她冲着士兵们喊道。但她显然喊得早了些,只见她的马车径直冲向了一座市场,霎时间各种摊位上的货品便被撞得漫天飞舞了起来。
“哦!”她喊了起来,“对不起!”
“索菲亚,小心点啊。”埃齐奥说道。
“我可不想让你说女司机的坏话!”虽然连牙齿都在打战,但她还是大声呵斥了起来。但紧接着这辆马车就撞倒了一根旗杆,于是正面跨过街区的旗帜便呼啦啦地倒了下来,正好把后面愤怒地追着他们的人群给包裹了起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埃齐奥脸都白了。
“你以为我是在干什么?回去驾车,别跟丢了!”
与此同时,艾哈迈德的马车已经飞也似地驶出了村庄,而一队骑兵巡逻队也向着埃齐奥的马车追了上来。艾哈迈德马车后座上的弩手们再次转过了身子,想要再给埃齐奥他们几箭——这次他们的发挥要好得多,有那么一箭直擦着索菲亚的肩膀射了过去。
“啊啊!”她叫了起来,“埃齐奥啊!”
“坚持住!”他立刻按住了姑娘的伤口。这一下子让他触摸到了姑娘柔软的肌肤,顿时一股如潮的悸动传遍了他的身体——这股感觉他只有在达·芬奇的试验中才体会过一次,而他的朋友告诉他,那次通过他身体的是一种叫做“电流”的东西。
“只是擦伤而已,没关系的。”
“这哪里只是擦伤啊!我都差点给干掉了!你把手伸到我衣服里干什么?!”
“现在我不能解释!”
“真是的,连个借口都这么烂!”
埃齐奥转过身来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骑兵。“甩掉他们!”索菲亚又一次叫了起来。
他拔出了手枪,推弹上膛并仔细瞄准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骑手,努力地在颠簸不平的马车上稳住身子。必须一击命中,否则就没机会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按下了扳机。
只见那个骑兵忽然扔下了自己的武器,然后他的马匹也失去了控制并猛地撞上了其他的马。于是,那些骑兵顿时互相践踏了起来,纷纷跌倒在地并将上面的骑手颠了下来。后面的骑兵根本来不及刹住马,也一个个地径直撞了上去,在碾压同伴的同时也把自己给颠了个七荤八素。士兵的咒骂声、战马的哀鸣声加上漫天飞扬的尘土,让后方的追兵完全停了下来。
“你终于算是有了点用!”索菲亚满意地给出了句“夸奖”。但是当埃齐奥转回来看向前方时,他却发现前面的道路骤然缩窄了起来:道路在两座刀削一般的山崖中穿过,中间的通道仅能允许一辆马车通过。艾哈迈德的马车可以通行,但埃齐奥的马车太宽了点,无法通过!
“这路口太窄了!”埃齐奥啐了一口。
“勇敢点!”听到这句话,索菲亚却猛然抖了下缰绳。
他们以最大的速度冲进了山隘,马车将山崖上的碎石撞得四处飞溅,纷纷从埃齐奥的肩膀上滑落而下——但是,马车最终还是冲出了山口。
“太棒了!”埃齐奥不由地赞叹道。
而索菲亚则还给了他一个得意的微笑。
他们逐渐接近了艾哈迈德的马车,近到都能听到艾哈迈德呵斥弩手的声音了。那些弩手慌张地搭弦射箭,却没有一支箭能够稍微准确地命中目标。
“没用的低能儿!”他大声咒骂着,“你们究竟在搞什么?你们是在哪儿学的射箭?!”
闯过山口之后,这条道路向着西方延伸了过去。不久之后,黑海的波光便出现在了他们的右侧,也就是正北的方向上。
“给我好好瞄准,否则我就把你们扔到海里去!”艾哈迈德大声咆哮着。
“哦,不!”埃齐奥向前看了看,随即惊呼了起来。
“怎么了?”索菲亚诧异地问道——然而她立刻也望见了埃齐奥望见的东西,于是她也不由得惊呼了起来:“哦,不!”
前面又是一个村庄,同样的,又是一群奥斯曼士兵与铺设好的路障。
“我必须得承认,你的驭马技术真是一流!”埃齐奥努力在颠簸不平的马车上稳住了身子并给手枪加好了弹药,“换上别人的话,这会儿早就惊慌失措了。作为威尼斯人,你干得不赖!”
“那你看过我是怎么清理货架的话,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索菲亚说道。
“嘛,那就看你的了,现在我们得再次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埃齐奥指了指前面。
“看我的吧!”
今天正好赶上了村里的赶集日,但当那两辆马车驶过时,村民们就像摩西面前的红海一样分成了两半。
“抱歉!”索菲亚的马车不小心碾翻了一个鱼摊,接着又是个陶器摊。锋利的碎片飞溅得满处都是,摊主人的咒骂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这还没完,随着他们的前进,一只受惊的鸡也飞到了埃齐奥的膝盖上。
“我们要买下这家伙么?”他无奈地问道。
“就当是个行车外卖吧。”
“啥?”
“……好吧,当我没说。”
那只鸡奋力挣扎,它的喙子很是给了埃齐奥几下。最终,它半飞半爬地落到了地上,终于摆脱了埃齐奥的手心。
“当心!注意前方!”埃齐奥大喊了起来。
士兵们放过了艾哈迈德的马车,然后迅速将路障放了下来并对着埃齐奥的马车举起了长矛。这些家伙的表情都不太友好,看来他们认为自己是胜券在握了。
“这太愚蠢了,”索菲亚说道。
“什么?”
“你看,他们在道路中间布置了路障,但路障的两边却空空如也。他们是把我们当成傻瓜了么?”
“没准他们本来就是傻瓜也说不定,”埃齐奥被逗笑了。
说话间埃齐奥便紧紧握住了坐椅的把手,而索菲亚猛地一拉缰绳,硬生生驾着马车从路障旁边挤了过去。当她再次将马车拨回了道路中间时,他们已经把路障上的守军甩掉了至少三十码的距离,而那些守军仍然在举着长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面有骑兵吗?”索菲亚问道。
“这次没有了。”
“好极了。”她猛地一抖缰绳,随后两辆马车的距离又一次不断缩小了起来。
但是……前方又一次出现了一个小村庄。
“哦……不!又来了!”索菲亚不禁仰天长叹。
“没办法,”埃齐奥说道,“那就趁现在靠上去吧!”
索菲亚给马匹加了一鞭子,但当他们靠近村子时,艾哈迈德的马车夫却狡猾地减慢了马车的速度。后座上的士兵再次转过了身子,但这次他们扔下了十字弩,反而操起了一把长戟。尽管索菲亚同样努力地让自己的马匹慢下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它还是撞了上去!于是,艾哈迈德的马车再次向着他们横撞了过来,这次的撞击让两辆马车都失去了平衡,它们开始猛烈地晃动了起来!
就在两车相撞的一刹那,埃齐奥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举跃上了艾哈迈德马车的顶棚。他立刻拔出了短剑并且冲着那两名士兵砍了过去,这两个家伙没来得及挥起长戟便被砍了个透心凉。此时索菲亚的马车已经因承受不起摇晃而倾覆了过去,而艾哈迈德的车夫只得拼命加速,以免自己的马车散架。但是,很快它的车轮便与车体分离了开来,于是整辆马车轰然散架,倾倒在了路边。
埃齐奥蹒跚地站了起来,但他面前的一切都被烟尘遮了个严严实实。惊叫声不绝于耳,看来应该是附近的居民赶了过来。尘埃散去之后,只见那个马车夫正直直地躺倒在了一堆石头旁边,已经没了呼吸。
艾哈迈德不见了……
但是,索菲亚也不见了!
埃齐奥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这仅是徒劳。
七十二
等到尘埃完全落定之后,埃齐奥才真正地搞清了周围的状况。惊魂未定的村民们面面相觑地聚在不远处,埃齐奥眼中的凶光足够让他们不敢上前。但是,埃齐奥知道自己必须快点动手,因为他身后的奥斯曼军队很快便会赶到现场的。
一声呻吟传了过来,他寻声望去,发现艾哈迈德正躺在距离马车残骸几十英尺处的地面上,他看上去受了重伤,装着钥匙的背囊也散落在一旁。此后令埃齐奥长出一口气的是,索菲亚也从路面的灌木丛中走了出来。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但好在没有受到更重的伤。看到彼此平安无事,他们不由得相视而笑,而此时艾哈迈德也清醒了过来,他艰难地立起了身子。
埃齐奥捡起了那个背囊并仔细察看了起来。幸运的是,五把钥匙丝毫未损,于是他转头面向了重伤的王子殿下。
“那么,现在你想怎样,埃齐奥?就这样结果了我么?”艾哈迈德忍着剧痛说道。
索菲亚走到了埃齐奥的身后,并把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自己也想知道。”埃齐奥冷冷地对艾哈迈德说道。
艾哈迈德不禁哑然失笑,虽然每笑一声都会加剧他的痛苦,但他还是笑了出来。他努力地立起了身子:“好吧,要是你能找到答案的话……”
此时,六个全副武装的拜占庭士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们立刻围住了王子,将他妥善地保护了起来。
“……那就让我们知道吧!”
埃齐奥冷笑了一下,他拔出了佩剑并示意索菲亚退后。
“你太愚蠢了,埃齐奥!你以为我会不带后援就出门吗?”
艾哈迈德放声大笑——但是,此时一阵猝然而至的箭雨却打断了他的笑声。所有的拜占庭士兵瞬间被射成了筛子,而艾哈迈德的大腿上也中了一箭,这让他立刻惨叫了起来。
埃齐奥大吃一惊,因为他很清楚附近绝不会有任何刺客,而这里也不会有第二个迪拉拉来拯救他。
他立刻察看了一下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正站着整整一打的苏丹亲兵骑手,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明晃晃的弓箭。领头的那位是一个身着黑红相间的衣服、披着毛皮斗篷、留着茂密的胡须、约有四十五岁的王室成员。他向着埃齐奥举起了手臂:“停下!”
随着这声命令,亲兵们立刻放下了弓。
于是,那位将领与两位队长翻身下马并向着满地翻滚的艾哈迈德走了过来。他们打量了埃齐奥一眼,而这也让他提高了警惕,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些人是敌是友。埃齐奥与索菲亚交换了个眼神,这也让索菲亚更为靠近了埃齐奥几步。
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之后,艾哈迈德居然用一根树枝支撑着站起了身子。虽然如此,在他看到了那些新来者之后,他却惊得步步后退了起来。
埃齐奥惊讶地发现这个将领与艾哈迈德长得非常相似,这忽然让他猜出了些什么。与此同时,艾哈迈德张开了嘴,尽可能地以威严的语气对士兵们下达了命令:“士兵们!塞利姆并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是对苏丹宣誓效忠的!你们只能服从苏丹的命令!他在哪儿?我们的苏丹在哪儿?”
艾哈迈德不住地向后退去,直至退到了海边的一处悬崖边上。篱笆拦住了他的去路,看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他只得绝望地倒在了地上。亲兵们迅速围了上来,把他包围在了中间。
“你的苏丹正站在你的面前,兄弟,”那个将领说道。他把手搭在了艾哈迈德的肩膀上,然后将身子前倾了过去,“父亲在逊位前已经做出了选择,谢天谢地。”
“你究竟要做什么,塞利姆?”听到这句话,艾哈迈德死死地盯住了他兄弟的眼睛。
“我觉得,我该一劳永逸地解决可能出现的不和,你觉得呢?”
说完这句话,塞利姆猛地掐住了艾哈迈德的咽喉,并将他向着篱笆的那边猛推了过去。
“塞利姆!住手!求你了!”艾哈迈德哀号道。但是他很快便窒息得说不出话来了。
但是塞利姆·奥斯曼苏丹对兄弟的哀号毫不在意。事实上,他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据埃齐奥的观察,他施加的力道已经远远超过了必要的限度。艾哈迈德拼命挣扎,但始终无法挣脱他兄弟的手掌。此时,他身后的那道篱笆也承受不住这股强大的力量,终于在一番哀号之后整个地迸裂了开来。塞利姆猛然松开了手,而失去了牵扯力的艾哈迈德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整个人便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惨叫着跌下了深达两百英尺的崖底。
塞利姆望了望那道悬崖,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的变化。然后他转过了身子,步伐轻快地向着埃齐奥走了过来。
“您一定就是刺客埃齐奥·奥迪托雷了吧?”
埃齐奥点了点头。
“我是塞利姆,是苏莱曼的父亲。他对你有着很高的评价呢。”
“他是个很优秀的男孩,阁下。他有着远大的志向。”
但是塞利姆的热情很快便烟消云散了,他眯起了眼睛,脸色也很快便黯淡了起来。在那一瞬间埃齐奥便强烈地意识到,让这个人登上权力巅峰的并不是和蔼可亲,而是深入骨髓的冷酷无情。“让我们把话说清楚,”塞利姆把脸凑到了埃齐奥的面前,“要不是因为我儿子的担保,我现在就该把你干掉了。我们的事情不需要外国人来插手,你最好立刻离开这片土地,永远都别回来!”
这样的侮辱让埃齐奥血脉贲张,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而这一举动当然没能逃过塞利姆的眼睛。千钧一发之际,索菲亚连忙紧紧握住了埃齐奥的胳膊——这个举动阻止了埃齐奥做出傻事来,也救了他的命。
“埃齐奥,”她小声说道,“算了吧,为这个打架不值得。”
塞利姆再次用挑衅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便向着他的人走了过去。几分钟后,那些骑手们便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了君士坦丁堡,只留下埃齐奥与索菲亚陪伴着那些尸体,还有一群目瞪口呆的当地百姓了。
“是啊,‘为这个打架不值得’,”埃齐奥喃喃地重复着索菲亚的话语,“但是这场事情什么时候会结束,下一场事情又会在哪里开始呢?”
七十三
一个月之后——准确地说是新年结束之后,埃齐奥再次站在了马斯亚夫城堡的门前。
自从上次来到这里之后,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随着奥斯曼帝国再次征服了这片区域,现在整座城堡已经被彻底抛弃了。一只苍鹰孤寂地划过了苍穹,但是这里仍然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城堡孤零零地耸立着,沉默地守卫着自己的秘密。他沿着悬崖上的一条陡峭的通路拾级而上,向着城堡的外门走了过去。每走一段时间,他都要停下来照看下自己的同伴——见到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落在了后面,埃齐奥只得停在了一株古老的罗望子树下等着她跟上来。
“该死的悬崖!”索菲亚喘着粗气骂了一句。
埃齐奥笑了起来,“你就像个全身铠甲还背满了补给的士兵一样呢。”
“好啦,虽然这很累,但比起呆坐在书店里有趣多了。我只希望回去时能看到阿齐兹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好。”
“别担心,来吧,”他把一个装满水的水壶递给了她。
她接过水壶便牛饮了起来,喝饱之后便开了口:“这里被遗弃很久了吗?”
“圣殿骑士团曾经占领过这里,他们试图打开这里的藏宝处,但失败了。他们失败的原因便是未能把这些钥匙全部拿到手,但是现在……”
看到索菲亚已经完全被周围的景致吸引了,埃齐奥便知趣地闭上了嘴。“真美啊,”她感慨道,“这里就是兄弟会兴起的地方吗?”
埃齐奥叹了口气,“教团兴起于数千年之前,但是它重生的地方却是这里。”
“那么,它的中兴功臣便是您所提到的那位阿泰尔咯?”
埃齐奥点了点头,“阿泰尔·伊本·拉阿哈德。他培养了我们,然后放了我们自由,”他顿了顿,“但是他意识到维持这样一座城堡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它会成为傲慢的象征以及敌人进攻的绝好目标。最终,他逐渐明白了维护正义的最佳方式便是胸怀公正地过完一生,并不是高高在上地守护众人,而是与他们打成一片。”
索菲亚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问道:“那么,你们佩戴兜帽的传统也是阿泰尔的主意吗?”
埃齐奥轻轻地笑了笑。
“另外,你从前曾提到过‘教条’,”索菲亚继续问道,“那是什么?”
埃齐奥顿了顿,“那是一种……规章吧,是阿泰尔在暮年制定的东西。我还记得其中的一章,那是他花了很大心血写就的。要不我读给你听一下?”
“好的。”
“阿泰尔是这样写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任何长久流传、为人称道的话语都会成为金科玉律。当然,这是因为比起你的对手而言,说出那些话的你活得更长,而他们再也无法跟你争辩而已。但如果你真的成功击败了所有的挑战者,那么最终留下的又是什么?是真理!那么,真理真的是某种客观存在么?当然不。那么,会有人真的完全用客观视角来看待问题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从字面到内涵上完全的否定。太多的不确定量,太多的领域与定式需要考虑。苏格拉底问答法便巧妙地利用了这点,它通过渐进式的问答来接近真理。虽然渐进的弧线永远不会与那条代表极限的直线相交,但这条渐近线自身便表明了什么是无尽的探索。我意识到,只要圣殿骑士团还存在一天,他们就会一直强迫现实屈从于他们的意志。他们知道,世间并没有什么绝对真理——即使是有,那我们也还没有得到认识它的能力。因此,他们一直致力于建立自身对于世界的构建,这是他们的指导原则,也就是”新世界秩序,“即令世间万物的法则都遵从于他们自身的需要。这个”新世界秩序“并不是什么人工产物,也不是一群什么人,它只是个工具而已。它是一种理念。呵,这些人可真聪明啊,有谁能打赢一种理念呢?于是,它便成为一件完美的武器,它并没有物理的外表,却能以强制性的手段改变世界。你无法杀死一个教条,就算你杀掉它所有的拥护者,毁掉它所有的记载,也最多只能暂时遏止它而已。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发现这个教条。我相信,纵使对我们这些刺客而言,也肯定是在山中老人之前便已重拾了教条的信仰。所有的知识都是假象,它们都将回归时间,无尽而无休止的时间。于是我们有一个问题迫切地需要答案:这一切的希望在哪里?我的答案是:我们必须达到这些问题不再称其为问题的境界。这条征途本身便是一条渐近线,你永远都在接近目标,却永远不会达到它。大体上的和谐便是我们能期盼的最好结果,也就是暂时性的稳定与和平。请记住,这种和谐永远都只是暂时性的,只要这一过程再次重复,那么无数的质疑者与挑战者便会横空而出。有时,人们反对现状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而质疑是人类的天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争不过是人类若干种质疑方式中的一种而已。我想,我们的信条仍然有很多方面值得进一步的理解,但这需要一个过程。在此,我们会感到困惑、疑虑,但也会得到教育、受到启迪,最终达到完全的理解。这样,我们才会得到和谐。”
埃齐奥沉默了下来,良久,他重新开了口:“这些话真的有道理吗?”
“金玉良言,”索菲亚不禁沉思了起来。她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城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刺客……你后悔过吗?”
他叹了口气,“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这种生活选择了我。”
“我明白了……”她的眼睛垂了下去。
“三十年中,我一直在恪守着父亲与兄弟的道路,并为那些遭受不公的人们而战。这么多年中,我从未感到后悔过,但是现在……”他深深叹了口气,就像刚刚挣脱了某种巨大的束缚一样。他将目光从城堡上移开,凝视着天上仍然在翱翔的那只苍鹰,“现在,我也该离开了,就随他们去吧,让那些事情都去了吧。”
索菲亚握住了他的手,“那就这样吧,埃齐奥。放手吧,你该歇歇了。”
七十四
他们在将近黄昏时抵达了外墙的大门。大门仍然敞开着,门柱上附着很多攀缘植物,就连绞盘车上也长满了藤蔓。庭院中到处都是匆忙离去的痕迹,一辆半满的运货小推车正靠在一株死去的梧桐树上,旁边则是一张损坏了的石凳。
埃齐奥向着主塔楼走了过去,并在城堡内部的一间楼梯间里停了下来。他摸索着点亮了火炬,然后穿过了一条条灰暗的走廊。最终他们抵达了一扇宽大的石门面前,那座表面平滑的绿色石门上有五个锁孔,以半圆形的布局排列在及肩高的地方。
于是,埃齐奥打开了背囊,并将五把钥匙取了出来。
他把第一把钥匙放在手上掂了掂,“这段旅程终于结束了。”他喃喃地说出了自己与索菲亚共同的心声。
“还没完呢,”索菲亚说道,“我们还得找出如何开门的办法呢。”
埃齐奥仔细研究了这些钥匙与锁孔,他发现锁孔周围有着一些奇怪的图案,这让他有了主意。
“这些图案一定与钥匙上的图案有着联系,”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阿泰尔一定采取了某种安保措施,所以它们一定需要按照某种顺序来进行安装。如果我装错了顺序,那么这扇门恐怕是永远都不会打开了。”
“你觉得这扇门后面会有什么?”索菲亚的声音有些激动得发颤。
虽然旁边并没有其他人,但是埃齐奥还是把声音放低到了耳语的大小,“知识,这是最重要的。阿泰尔博学多才,著述等身,他建设了这里就是为了储存自己的知识,”他看了看索菲亚,“我知道他的一生阅历丰富也探求了很多秘密,那些都是很神秘也很深邃的知识,足以让凡人叹为观止。”
“那么,启封这些知识真的明智么?”
“我也不确信,但是……”他破颜一笑,“你知道的,我也不算个‘凡人’吧。”
“埃齐奥,你总是这么爱开玩笑呢,”索菲亚也笑了起来,这让原本严肃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他将火把放在了支架上,这样他们两个就都能看清墙上的图案了。埃齐奥注意到那些图案正在闪闪发光,虽然很微弱,但是确实能感觉得到。与此同时,他手上的钥匙也亮了起来,似乎它们正在呼应着面前这扇门。
“你来看着这些钥匙,我来察看大门。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我就行。”
于是索菲亚戴上了眼镜,目不转睛地察看起了埃齐奥递过来的第一把钥匙。随着索菲亚的描述,埃齐奥开始仔细地研读起了面前大门上的图案。
长时间的研读之后,他终于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阿泰尔在东方待了很长时间,也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顿了顿,“原来这是占星术啊!”
“你是说……这其实是某种研究天体的知识?”
“是的,就是星座!阿泰尔去过美索不达米亚,那里就是占星术的发祥地!”
“好吧,但是那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知识了。根据希罗多德与狄奥多罗斯的记载,那里的民族确实拥有发达的天文知识,但是这些知识并没有完整地流传下来啊。”
“但是阿泰尔掌握了它们,并且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当然,是加了密。现在,我们必须用我们的天文知识来破解这个密码了。”
“这不可能啊!我们都知道他们将回归年的误差控制在了四分钟之内,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但是,怎么得出这个数据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长期观测星座与天体的运行,认为可以通过天象来预知未来。因此,他们建立了很多宏伟的天文台——”
“这只是传言罢了!”
“但是我们现在需要这个传言。来,你看看这里,认出它了么?”
她寻声望去,那是刻在钥匙上的一处标记。
“阿泰尔应该是故意把这里给弄模糊了,但是你看,这不就是狮子座的形状么?”
索菲亚凝视着那处图案,“没错!”她的脸色忽然兴奋了起来。
“你再看这里,”埃齐奥转向了大门并指着刚才他所指示的那处钥匙孔的旁边,“就是这里。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个应该是巨蟹座的图标。”
“巨蟹座……它是位于狮子座旁边的,是吧?照这样推算的话,巨蟹座恰恰是黄道星座中位于狮子座前面的那个星座,是吧?”
“所以也就是说——”
“这完全符合占星术的排列!”
“是啊!那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个理论是不是正确吧,”埃齐奥将目光转向了下一处钥匙孔,“这里是水瓶座”。
“真是活灵活现,”索菲亚赞叹了一句。随后她便仔细地察看起了剩下的钥匙,然后举起了其中的一把:“水瓶座的两旁是双鱼座与摩羯座,所以……我想应该是这一把!”
“好的,那我们再来看看其他的钥匙是否也是这样的吧。”
他们挨个辨读了下去,十分钟之后,他们基本能确认自己的判读是准确无误的了。每把钥匙上都刻着一处黄道星座的图案,而每一处图案都与大门上的一处钥匙孔相对应。这些钥匙孔与周围的星座图案连成一气,共同组成了黄道十二宫的完整轮回样式。
“阿泰尔,你可真有两下子啊。”索菲亚赞叹道。
“现在就来试试吧”。于是,埃齐奥小心地将第一把钥匙放进了他认为正确的那个钥匙孔中——正好合适。
于是,另外四把也如法炮制地放了过去。
此时振奋人心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大门猛一抖动,然后便缓慢、轻盈而寂静地向着石质地板沉降了下去。
现在整个入口敞开在了埃齐奥的面前,那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就在石门打开的一瞬间,走廊两侧的火把瞬间点燃了起来。
他从台座上拔下了一根火把,然后向着走廊深处走了过去。他回头看了看索菲亚,“希望你能活着回来!”索菲亚说道。
埃齐奥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继续向前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通往地下室的大门忽然再次关了起来,将索菲亚关在了外面。
七十五
埃齐奥小心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这条走廊以一条弧度通往地下,并且越往下方越宽。墙上每隔一段就有一根火把,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埃齐奥只要走过去它们便会自动点燃。然而,这种现象并不会让他感到害怕,反而赋予了他一种类似于回家的感觉,就像是某种事情终于抵达了终点一样。
当漫长的走廊终于抵达尽头时,埃齐奥的面前出现了一处广阔的圆形大厅。这座大厅有150英尺宽,距离穹顶处也有150英尺高,就像是某种巨型的教堂大厅一样。大厅中摆放着一些容器,虽然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但里面肯定曾放置过一些工艺品。大厅周围的回廊中层层叠叠地摆放着很多书架,将墙壁塞得满满当当的。
但是,埃齐奥惊奇地发现,所有的书架都是空的!
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惊叹,便被讲台上的一具讲桌吸引住了。那是一座硕大的橡木桌,正好摆放在与入口相反的位置上。远处的火光直直地照射在桌子上,埃齐奥清晰地发现,这张桌子上面正端坐着一个很高的人。
某种类似于敬畏的感情如电流一般传遍了埃齐奥的全身,虽然看得不甚明了,但他的内心中立刻便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他怀着强烈的敬意慢慢靠了上去,当他用手触摸到了这个端坐着的人时,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了地上。
那个人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但是数世纪的风云变幻丝毫没有损及他的披风与白袍。虽然一动不动,但是这个死人仍然让人感受到了某种超凡脱俗的魔力。埃齐奥站起了身子,他甚至不敢揭开兜帽来看看这个人的脸庞,只能静静地注视着从桌面上伸展开来的手骨,似乎这个人在临死之前还想写点什么似的。桌子上摆着一支古老的钢笔与羊皮纸,还有一个已经干涸的墨水瓶。遗骸的右手握着一块圆形的石头——它与门钥匙有些类似,但雕刻得更加精细,对埃齐奥来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制品。
“没有书,也没有工艺品,”埃齐奥喃喃自语,“有的只是你而已,导师先辈”。他将手臂放在了遗骸的肩膀上,虽然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此时埃齐奥感受到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来自于兄弟会的情谊!
“愿你安息吧,阿泰尔大师。”
他的眼神垂了下去,似乎看到了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桌上的那块石头从阿泰尔的手中滑落了而已。光影构成的假象,仅此而已。
埃齐奥感到有些蹊跷,于是他拿出燧石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仔细研究起了那块石头。但当他将它拿到手上时,那块石头忽然发出了光芒。
此刻,熟悉的光芒与云朵再一次将他围绕了起来,并带着他向着幻境走了过去……
七十六
“你是说,巴格达被洗劫一空了?”
“是的,父亲。旭烈兀可汗的蒙古军像一阵大火一般洗劫了那里,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这场浩劫。他强迫每个人走过一个竖起的车轮,然后杀掉了所有比轮轴高的人。”
“就是说,只有小孩子才幸免于难?”
“是的。”
“看来,旭烈兀并不是个傻瓜啊。”
“他摧毁了那座城市,烧毁了图书馆并砸毁了大学,把知识分子们连同普通人一样杀掉。这座城市从未受到过如此的浩劫。”
“我真心期望,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浩劫了。”
“愿逝者安息吧,父亲。”
“你做得很正确,达利姆。你前往亚历山大里亚的决定非常正确。另外,你看到我的书了么?”
“是的,父亲。我已经将那些您没有送给波罗兄弟的书装车运到了拉塔基亚,正准备装船运走呢。”
阿泰尔在他的大图书馆门前坐了下来,那里已经被搬迁一空了。他紧紧握着一个小木盒,达利姆很是好奇,但他并没有问父亲里面是什么。
“很好,非常好。”阿泰尔说道。
“但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弄明白,”达利姆疑惑地问道,“如果你不准备保存你的书籍与档案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要花上这么多年来建立这样一座图书馆呢?”
阿泰尔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的提问,“达利姆,你很清楚,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我很快便要踏上一段没法带着任何包裹的新征程了。但是你的问题也该有了答案:旭烈兀在别处的所作所为,也肯定会发生在这里。我们可以挡住他们一时,但难以挡住他们一世。当他们回来时,马斯亚夫也会难逃同样的命运的。”
达利姆注意到父亲在说话时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小木盒,就像是要保护它一样。他看了看父亲,他虽然外表上脆弱不堪,但他的心灵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我明白了,”他说道,“这里不再是个图书馆,而仅仅是个地下室而已了。”
父亲庄严地点了点头。
“它必须被藏起来,达利姆。它必须远离那些肮脏的手臂,至少在它的秘密全部转移之前,不能有人发现它的存在。”
“秘密?什么秘密?”
阿泰尔笑了起来,他站起了身子:“别介意。走吧,儿子,去找你的家人,好好活下去吧。”
达利姆抱紧了父亲,“我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父亲,”他轻声说道。
他们就这样分开了。此后,阿泰尔走过了走廊,然后用力搬动了一处杠杆机关。杠杆慢慢地动了起来,以一条精准的弧线抵达了应该在的位置。此时,一扇沉重的绿石大门拔地而起,将入口处严实地封了起来。
父亲与儿子默默地看着这扇门缓缓升起。达利姆努力地控制着情绪才没让自己失控,但是最终他的眼泪还是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因为当大门完全升起之后,这座地下室便将成为他父亲的坟墓。片刻之后,达利姆眼前的景象终于完全变成了那座平滑的表面,只有颜色上的些微区别才让他发现这其实是一扇门。
木已成舟,他强忍着泪水转过了头。
先前曾有人来过这里吗?当阿泰尔沿着那道通往大厅的走廊向下走去时,他不由得想到了这点。墙壁的两段是一排排的火炬,它们由藏在墙中的管道供应燃气,由隐藏在地板下的触发式机关敲击燧石来引燃,随着阿泰尔的路过,这些火炬也一盏盏地点亮了开来。
是什么把他们带来的?又是什么把他们逼走的?另外,他们的作品究竟是什么?伊甸园的碎片,瓶子里的信息,遗留至今来协助并指引我们的道具——或者说,我们仅仅是在为他们的残羹剩饭而争斗,将一个为人抛弃的玩具给赋予了所谓“神圣”的意义?
他走进了大厅,紧紧抱着那个盒子,任凭疲惫的酸痛感传遍了自己的胳膊与腿脚。
闷声不响地穿越大厅之后,他径直坐在了他的桌子后面——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溺水将死的人忽然爬上了一块漂浮着的木板一样。
他小心地将盒子放在了身边,但并未将手从盒子上拿开。他取来了纸笔和墨水并用钢笔沾满了墨,但并未写出一个字——比起笔头记述而言,他的思维才是他真正的记述:
金苹果绝不仅是我们先前发生的事件的记录。从它那扭曲而颇具启示性的幻象中,我能够瞥见未来的样子。这种事情本来应该是绝无可能的,或许那并不是未来,也或许只是无数种可能之一。我凝视着这些幻象,思考着它们的含义:它们会是事情的“必然,”还是仅仅是潜在的“可然”?我们能够影响事情的结果么?我们敢于去尝试么?如果我们这样做了,那么我们是不是仅仅在确证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尝试改变与袖手旁观,我对此举棋不定,因为我不知道哪一种行为会真正产生不同的结果。话说回来,我真的是在期望着不同么?我仍然在记述着,但这种行为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是改变我看到的一切,还是确认我看到的一切呢?
多幼稚的人才能相信这世上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人们认为,世界上有那么一道神圣的光芒在统御着万物,他们说那道光可以带来真理与爱——但在我看来,它不过是蒙蔽了我们的双眼,并且强迫我们在无知中蹒跚而已。我渴望着有一天人们能在看不见的怪物面前转过头去,再一次去拥抱更加理性的世界。但是,现在的这些新宗教实在太有说服力了,他们以可怕的死后世界来恫吓那些拒绝信仰它们的人——我担心的是,这种恐惧会阻止我们从这种有史以来最可怕的谎言中清醒过来……
老人沉默地坐着,至于脑海中的是希望还是绝望,他已经不想顾及了。或许他想到的并不是这两者,或许他的年龄已经不再需要这两者了。大厅中的寂静与昏暗如母亲的臂膀一样保护着他,但他仍然无法阻止往事如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飘过。
他把书写的工具从眼前推了开去,然后把那个木盒拿到了手上。他将双手都按在了木盒上,就像要保护它一样——那么,究竟有谁会威胁到这个木盒呢?
此时,冥冥之中似乎宗师正站在他的面前——那个教导了他却也背叛了他的老人,那个他最终揭露了也杀害了的人。但当他开口之后,他的言行中却露出了难以否认的威严与权威:“智慧愈多,伤痛愈深;探索知识,亦会带来悔恨”。
这个鬼魂向前探了探身子,在阿泰尔的耳边轻声低语了起来:“毁掉它吧!像你所说的那样,毁掉它吧!”
“我……我做不到!”
此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声音立刻抓住了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宗师已经消失了,但是……那是谁?他怎么能看到她?!
“你走上的是一条窄路,阿泰尔,”说话的人正是玛利亚·索普!
她的声音充满了年轻的气息。看来,这是他们在七十年前相遇的情景。
“好奇心曾控制了我的灵魂,玛利亚。它让我不住地去探求,这就是这个东西的可怕之处。当时,我唯一想的就是尽我的能力去体会与理解。”
“那么它告诉了你些什么?你又看到了什么?”
“很多陌生的景象与信息。关于此前一些人的信息,关于他们的崛起与陨落……”
“那么我们呢?我们又在哪里?”
“我们被命运连在了一起,玛利亚。”
“但是我们又遇到了什么,阿泰尔?我们的家人呢?那个金苹果是怎么说的?”
阿泰尔喃喃地重复了起来,“先前曾有人来过这里么?他们是为什么来的?他们来了多久了?”在梦呓般的自言自语中,玛利亚的鬼魂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别管那些事情了!”
“这是我的职责,玛利亚。”阿泰尔悲伤地对他的妻子说道。
她发出了可怕的惊叫声,接着便是她临死之前的呻吟——
“阿泰尔……亲爱的……要……坚强……”又是那句耳语!
“玛利亚!你……你在哪里?”阿泰尔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大吼了起来,“你在哪儿?!”
但是,除了他的回音之外,阿泰尔的耳中空无一物。
此时,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它很悲哀,但却在努力让他平静下来:
“父亲……她已经死了,您不记得了么?她已经死了。”
这是达利姆的声音。
阿泰尔绝望地叫了起来:“我的妻子在哪儿?!”
“已经二十五年了,你这老家伙!她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生气地对着他叫嚷道。
“你给我滚开,别干扰我的工作!”
声音变得轻缓了些:“父亲,这里是什么地方?它是干什么用的?”
“图书馆,也是档案室。它用来储存我们已经学到的知识,也就是他们向我展示的那些东西。”
“他们究竟向您展示了什么,父亲?”这声音顿了顿,“在蒙古人入侵之前,阿拉木图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究竟找到了什么?”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这沉默如同温暖的蓝天一样包围了阿泰尔,良久之后他开了口:“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的,也得悉了他们的秘密。他们的动机很明确,但是这个消息并不是为我而用的,它是属于其他人的。”
他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个木箱。我不能再碰触这个不祥之物了,很快我便会撒手人寰。现在,所有的时间都因为由我的认识而产生的思绪与恐惧而染上了新的颜色,所有可能赋予我的启示都已经完成。从来都没有什么身后世界,也不会有转世这一说。一切都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于是他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铺着一层褐色的天鹅绒,上面躺着的便是那个金苹果,伊甸园的碎片。
这颗苹果曾经藏在塞浦路斯,后来却遗失在了大海里,这已经是众人皆知了……但是,在时机来临之前,它绝不该被别人找到。
他凝视了苹果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走向了身后墙壁上的一处凹槽。他按下了一处操纵杆,打开了一扇通往密室的厚重大门。阿泰尔将苹果从木箱中取了出来,那东西与一个小足球差不了多少,于是他迅速地将它安置在了密室中的一处底座上,以免苹果的魔力影响到他。做完这些之后,他推起了那个操纵杆,重新关闭了大门。阿泰尔清楚,此后两个半世纪里这个操纵杆都不会有人再次打开了——对于世界来说,它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对于他本人来说,他终于摆脱了诱惑。
他再次在桌子后面坐了下来,然后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条纹大理石颜色的石碟。他点燃了一支蜡烛,然后双手举着石碟仔细察看了起来——他在把自己的思想向这张碟片里灌输,那是他的遗嘱。
石碟闪闪发光,它长时间地照耀着阿泰尔的脸庞。不久之后,它的光芒慢慢消失了。而随着石碟的黯淡,整个房间也重新笼罩在了一片灰暗之中。
借着烛光,埃齐奥翻来覆去地察看着碟片。他始终搞不懂自己是如何了解到那些事情的,但是他感受到了自己与面前这具遗骸之间的深深的羁绊。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阿泰尔:“这么说……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金苹果?”
七十七
虽然此刻仍如在梦境中一样,但他很清楚现在该做什么。他小心地将石碟放回了桌面上,然后走到了后面墙壁上的那处凹槽旁。他很容易便找到了机关,随着轻轻一拉,那道秘门便打了开来。眼前的事物让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以为金苹果已经被他和马基雅维利永久地掩埋了,但谁又能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第二个!
他凝视着这个金苹果——它毫无生气,灰暗且冰冷。但是,似乎正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控制着他的手臂,让它们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苹果伸了出去。
他不得不拼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手臂,“不!!它必须留在这儿!!”
他后退了一步,“我这一生已经看得够多了!!”
他拼命地把手放到了操纵杆上,意图关闭大门。
但是那个金苹果突然发出了夺目的光芒,这股光芒逼得埃齐奥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只见房间中央赫然升起了一座灿烂的地球仪——是的,是地球仪!距离地面将近二十英尺高,由蓝、褐、白、绿等颜色交相辉映的,一座硕大的球体!
“不!!”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已经尽可能地过了一生,我不清楚生命的含义,却像飞蛾一样徒劳地扑向遥远的月球!够了!”
——听着!你不过是个信息的载体,这些信息不是你所能明白的!
埃齐奥不清楚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何方,也不清楚它出自何人。他慌忙将手从眼睛上移了开去,反而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的身体靠着墙壁扭曲了起来,好像他正经受着什么人的折磨一样。当他再次面向房间时,他感到自己仿佛正飘荡在空中,被绚丽的光芒所围绕。成千上万的数字、符号、算式、公式、单词与字母正如潮水般地包围着他,这些事物有些只是杂乱无章地排列着,有些则体现出了某种偶然形成的意义,但是从总体上来看,它们只是一片混沌而已。在这一片混乱的中心部位,一个年老的声音正在颤抖着传入埃齐奥的耳中——那是埃齐奥有生以来所能听到的最具威严的声音。
——你能听到我吗,凡人?你能听到我吗?
此时,某个身影从远处向着埃齐奥走了过来。他走过了这片由各种符号交织而成的混沌之海,他的步伐像是飘在空中,又像是漂在水面,但显然不是落在陆地上。但是埃齐奥能看出来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来到他的面前,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渊。
呵,你在这里啊。
那个身影周围的数字开始律动了起来,它们试图逃逸出去,但没有任何一个数可以成功飞走。此后,身影逐渐地清晰了起来,那是一个人,比普通人高得多也大得多。埃齐奥不由得想起了米开朗基罗曾给他看过的一尊希腊神像——那是一尊很古老的神祇,不是波塞冬就是宙斯。他满面胡须,双目中透着深邃的智慧,随着他的前行,周围的数字与方程式逐渐停止了无序的流动,并开始愈来愈快地飘散了开去。随着方程式的流逝,那个地球仪也逐渐开始了崩塌。最终,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那个身影。一个问题涌上了埃齐奥的心头——自己应该如何称呼这位……神祇呢?
——朱庇特,我的名字叫做朱庇特。我想,你已经见过我的姐妹了吧。
埃齐奥注视着这位神祇,注视着他身边的字符完全消散,整个身体从虚空中走了过来。
然后他再次开了口,虽然非常缥缈,但是这次的声音已经很接近于人类的声音了。
——时空接驳的位面,真是奇怪的地方。我不习惯于接触算式……那是密涅瓦的专长。
他面带疑问地望着埃齐奥,但是他的表情里显然隐藏着别样的东西——深沉的哀伤,以及某种类似于父爱的骄傲。
——我能看出,你仍然抱有很多疑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对你有什么希望?
朱庇特笑了笑。
——你会得到答案的。你只需洗耳恭听,我会告诉你的。
房间里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来,一个蓝色的地球仪再次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朱庇特的面前。它逐渐胀大,直至占据了几乎整个房间。
——无论在毁灭的之前还是之后,我们都在试图拯救这个世界。
地球仪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小斑点,一个接着一个。
——这些斑点表明了我们之前所建立的神殿的位置,每一处都是救赎的种子。
埃齐奥注意到其中一处斑点特别的明亮,它正位于某个大陆的东海岸上——奇怪的是,虽然他知道亚美利哥·韦斯普奇在十年前曾发现了新大陆,也看过马丁·瓦尔德泽米勒绘制的那张包含目前所有已知世界的地图,但是他仍然无法确认这片大陆确实存在。难道这世界上仍然有未知领域等待我们去探寻?真的还存在未知的大陆?他真的对此动摇了起来。
——它们都建立在地下,这是为了避免地上的战火波及它们,这也是我们为将来一旦失败而做的准备。
此时,地球仪突然发出了光芒:无数光辉的细线从各处斑点中伸展开来,沿着缓慢旋转的地球仪指向了那个在神秘大陆上的斑点。很快,这些光芒便将整个地球仪严密地包裹了起来。
——所有神殿的知识都已传导到了这处地方……
忽然之间,埃齐奥面前的景色便发生了变化:他猛然间直直地坠落了下去,就此落入了虚空之中,地面似乎在也从深渊中径直上升,眼看着就要与他相撞了……但是,就在两者即将碰撞的一刹那,一股神秘的力量却把他托了起来,然后稳稳地放到了地面上——紧接着,地面又一次突然消失,他整个人掉进了一处圆筒形状的隧道里,并沿着隧道滑进了一处广阔的地下建筑,那里似乎是个神庙,抑或是一处宫殿。
——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与密涅瓦和朱诺的职责,即为我们收集到的东西采样并分类。我们会选择其中最有潜力的样本,然后亲自测验他们的价值。
现在,埃齐奥站在了一个大厅里,而这里正是那个位于神秘大陆上的神秘神殿。此时密涅瓦与朱诺也站在了朱庇特的身边,他们此前已经与埃齐奥打过了照面。
——我们先后共试验了六次,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为鼓舞人心,但每一次都没有成功……然后,世界便迎来了终结。
这个最后陈述非常的简洁,但它的语调却让埃齐奥大吃一惊。此时,悲伤的密涅瓦与愤怒的朱诺都转过了身,她们目视着朱庇特启动了某个复杂的机械装置。随着它的启动,这里的大门缓慢地关闭了起来,将他们三人封在了里面。
此后,一股神秘的力量猛地砸向了天穹,如北极光般灿烂的天光顿时迸散了开来。刹那间,埃齐奥便突然置身于成百上千人的大城市中,而所有的人都在仰头观看着这一奇景。然而,和煦的微风立刻变成了狂暴的烈风,最后又变成了可怕的飓风。人们面面相觑,惊叹顿时变成了恐慌,他们连忙四散跑开,各自逃命去了。
天空中充斥着绿色的火苗,它们开始了爆裂与雷鸣。雷光电闪,虽然看不到云朵,但是一个个滚雷不断地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它们击打建筑、劈斩树木甚至杀伤人畜,无数的残片在空中飞舞,所过之处片草不留。
紧接着大地猛烈地颤抖了起来,人们几乎无法站立,纷纷被四处滚落的巨石击倒在地,又如同纸片一般被狂风卷上了天。震动越来越剧烈,雷鸣与风啸暴烈地盖过了人们的哭号。幸存者们艰难地寻找着掩蔽物,一些人正拼尽全力抓住周围的建筑,以求得逃脱死于非命的结局。
在这一片末日天启般的景象中,只有大神殿岿然不动。惨烈的灾难竟然撼不动它的一分一毫,这实在是对于神殿建造者的最好礼赞。然而,一场更加猛烈的地震席卷了大地,它将道路整齐地劈作两半,吓得人们只得忙不迭地从这深渊上逃开。天空遍布火光,狂怒的闪电不住地劈向地平线,苍穹中似乎在不断地发生着爆炸。
此时,埃齐奥再次看到了远方的地球,它正被巨大的太阳耀斑所吞噬,并就此落入了喷薄的火海。在火海中,地球沿着轴心猛烈地旋转开来……那座巨城,那些美丽的公园,那些鳞次栉比的建筑,全都随着地表的迸裂而化为了灰烬。地球的两级发生了偏转,幸存的人类在大街上苦痛哀号,整个地球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强烈的太阳耀斑之中。地狱业火之下,最后的一栋建筑也如同风中的纸房子一样倒了下来。
忽然之间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就如它们的开端是如此的突然一样。北极光忽然消失了,如同有人吹灭了一根蜡烛;暴风也忽然止息了,而这仅仅发生在一瞬间。但是,毁灭已经彻底地完成了。余烬、硝烟、黑暗与破败,它们已经彻底统治了这个世界。
在这一片雾霭之中,朱庇特的声音传了过来——或许是与他相近的某个声音。
——听着,你必须去那儿,去那个我们为之奋斗……却又最终失去的地方。记住我的话,把它们落实在行动上,这样你才能打开道路。但是你也要注意,这里仍然有太多的未知因素。另外,我也不知道这次的事情会如何终结……究竟是由我来终结,还是由你来结束。
尘埃终于落定了,熔岩也慢慢地冷却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数的小火山喷发了又冷却了。通往地下神殿的入口打开了,第一文明的人们走了出来。他们开始了重建,但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少,此后也并未得到增加。许多个世纪后,他们的规模缩减到了数百人,此后是数十人,再往后仅剩了数个人,最后……他们彻底灭绝了。
森林很快吞没了他们重建的成果,时间湮灭了他们所有的造物。树木丛生的小山丘遮掩了他们那些伟大的成就,剩余的那些也消失在了草原之中。此后,一群不同于第一代来者的人们登上了历史舞台——他们便是“人类,”曾是第一代来者的奴隶,现在却成为他们的后继。起初,一些人类与第一代来者相爱,并诞下了一群拥有超凡力量的“超人”。但是只有人类才是真正的后继,第一批踏上这片未知大陆的,便是一群黄皮肤黑头发的人类。骄傲的人们猎杀着茶褐色的野牛,学着驾驭暴烈的野马,并且发明了弓箭。不同的部落彼此争战,但很少发生流血事件。
此后人类越来越多。白种人,他们穿着别样的服饰,更加能够遮掩躯体。他们自欧洲漂洋过海而来,一路上击败着其他的民族并夺去他们的土地,在此建设他们自己的农场、村庄直至城镇。他们毁灭了竞争者的文明,很多文明因此已经湮灭了数千年之久。
请记住这点吧!你永远都不可能放弃为正义而战,纵使毫无胜利的希望,你也要战斗下去,因为只有战斗才能确保正义的存在,确保世界的生存。你的一生如履薄冰,而这是你无法逃脱的宿命。你的职责是确保正义与邪恶的平衡不会失衡太多,但是,你仍然可以去追寻一件你一直没有去追寻的东西:爱情。
埃齐奥倒在了桌子旁边,而阿泰尔的遗骸仍然端坐在椅子上。桌面上的东西没有任何的变动,就连羊皮纸也没打卷,连蜡烛也仍然在静静地发着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凹室回到桌旁的,但是他终于回忆起了一些东西。金苹果仍然躺在凹室内的台座上,毫无生气,他甚至无法从一片漆黑中分辨出它的轮廓。另外,那个布满了灰尘的木盒也纹丝不动地摆放在桌面上。
他稳了稳神,然后再一次穿过了大厅,沿着来时的走廊走了回去。他要尽快返回到阳光之下,返回到索菲亚的身旁。
但当他走到大厅入口时,他却再一次转过了身,再次瞥了阿泰尔一眼——他的遗骸仍然惊惊地端坐着,就在他的图书馆里。
“永别了,大师。”他喃喃说道。
七十八
当埃齐奥再次抵达大门口时,他很快便找到并搬动了启动大门的机关。于是,绿色的大门再次沉入了地下——索菲亚正在门外等着他,她正读着书来打发时间。
见到埃齐奥平安归来,她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并站起身子拉住了他的手。
“欢迎回来。”她的声音难以掩饰大松一口气所带来的喜悦。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那么,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我找到了……很多。”
这个答案让她犹豫了一下,“呃,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永远都不会见到你了呢。”
“所以说,很多时候我们最坏的预感都是最不可靠的呢。”
索菲亚瞪了他一眼,“真是的!为什么你每次使坏的时候,我都会更喜欢你呢!”她顿了顿,“那么,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埃齐奥莞尔一笑,“现在——我们该回家了。”


第三章
啊,只存在于你自身中的永恒的光啊!
你只是把爱和微笑转向自身,
你为自己所领悟,你领悟自己!
——但丁《神曲·天堂篇》
七十九
在返回君士坦丁堡的路上,埃齐奥一直沉默不语。塞利姆那可怕的警告让索菲亚很是担心,所以她一路上都在问个不停——但是,埃齐奥唯一的回答就是:“我们仍然有些事情要做。”
她感到埃齐奥忽然变得奇怪了起来——他似乎很是萎靡,就像是病了一样。但当君士坦丁堡的金色穹顶与白色光塔再次出现在北方海岸线上时,他立刻打起了精神,昔日的神采也立刻回到了他深邃的眼眶之中。
他们回到了书店里,但索菲亚差点就认不出这个书店了:阿齐兹把这里修饰一新,所有的书都井井有条地码放在了书架上。虽然阿齐兹在将钥匙交还给索菲亚时一直在道歉,但是索菲亚已经幸福地发现,她的书店里早已是宾客盈门了。
“德甘想要与您见一面,大师,”阿齐兹向埃齐奥鞠了一躬,“另外,苏莱曼王子已经知道您回来了,他会保证您的安全,所以请尽管放心就是。但是,他的父亲是不会同意您再次露面的。”
埃齐奥与索菲亚交换了个眼色。他们已经在一起待了很久——从她吵着要跟去马斯亚夫算起,至少已经有六个月了。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埃齐奥居然一口应下了这个原本很无礼的请求,甚至连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看来在内心深处,埃齐奥也是很想让她一起跟着去的。
见过德甘之后,埃齐奥得知土耳其刺客们已经在苏莱曼王子的默许下在城里建起了一处基地。对于奥斯曼叛徒与拜占庭残党的大规模整治工作已经开始——在艾哈迈德与曼纽尔死后,他们已经群龙无首。还有那些苏丹亲兵,现在塞利姆的铁腕政策已经让他们知道了越过雷池一步的后果会是什么。总而言之,在合适的王子登上王位之后,现在一切都已步入了正轨。
至于那些圣殿骑士,他们在东方的势力也已受到了重创。现在他们再次销声匿迹了,但是埃齐奥很清楚,这座火山只是暂时陷入了休眠,还没有被连根铲除。这时他忽然想到了远东,想到了那处神秘的东方大陆。如果朱庇特展示的那个神秘地球仪真的指向一片未知的大陆,那么它一定是在遥远的地球尽头。
现在再来说说德甘吧。他虽然相比尤素福还是差了些,但是他的组织才能与对教条的忠诚都是毋庸置疑的。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位大师,埃齐奥对此坚信不疑。但是,他对自己却怀疑了起来,他不再清楚自己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他确实有信仰的话),而这一思绪在他回家的旅途中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
家!话说回来,他的家究竟在何处?罗马?佛罗伦萨?四海为家?或许他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家,并且他很清楚,自己在阿泰尔图书馆的经历让他的生命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所能,他已经在意大利与东方获得了祥和与安宁(虽然是暂时的)。那么,他为何不能为自己留出一点时间呢?他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但如果他愿意冒险的话,他还是可以获得某种收获的。
1512年的仲夏夜,他与索菲亚一起度过了自己的五十三岁生日。塞利姆规定的合法逗留日一天天地少了下去,他的精神也一天天地萎靡了起来。他们两人都忧心忡忡,就像心口上都压着千钧重担一样。索菲亚为他精心准备了一顿真正的佛罗伦萨盛宴:萨拉米腌肉薄片、橄榄油面包、油煎洋蓟心、意大利海鲜面以及佛罗伦萨牛排,还有一块顶好的干酪,甜点是栗子蛋糕和意大利曲奇,但葡萄酒却是威尼斯货。
这顿饭实在是太奢侈了,她也付出了很多。但是索菲亚很清楚,这顿花了她一大笔钱的家乡菜很可能是她为埃齐奥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她问道。
埃齐奥叹了口气,“回罗马。我在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顿了顿,“……你呢?”
“留在这儿,大概吧。继续我的生意,嘛,虽然阿齐兹比我更懂得该如何打理书店啦。”
“或许……你可以尝试些新鲜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那个勇气去尝试。我只知道这些,但是……”
“但是什么?”
她注视着埃齐奥,“在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我了解到了书本之外的世界。”
“真正的生活总是在书本之外的。”
“你这句话真的……很睿智!”
“是生活凝结成了书本,而不是书本创造了生活。”
索菲亚不禁细细品读起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想知道这个人究竟要局促多久,他是否真的想到了那件事,或者他是否真的敢于去想,他是否真的打算去想,以及她自己是不是敢于刺激他去想。虽然她把那种思绪埋藏在了心底,但是在她孤身一人前往阿德里亚诺波利斯时,她才真正理解到了埃齐奥对她意味着什么,也清晰地懂得了这种思绪同样也占据了埃齐奥的心灵。是的,他们相爱了,百分之百地相爱了。但是,她一直所期望的事情还仍然没有发生。
他们沉默地在桌边坐了许久,那是非常难熬的沉默。
“阿齐兹那小姑娘与你不同,或许让艾哈迈德扣作人质的经历让她有了阴影,”埃齐奥终于开了口,他为他们两个斟满了一杯苏瓦韦白葡萄酒,“她拜托我问问你,她是否可以在你这里工作?”
“那么,你从中能得到什么益处呢?”
“这样的话,书店就会成为塞尔柱刺客们的一处极好的情报中心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局促,“另外,这也会让阿齐兹得到个好归宿。当然,如果你能……”
“那么,我会得到什么呢?”
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我,我想……”
他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八十
他们决定在威尼斯举行他们的婚礼。索菲亚的叔叔正在圣保罗区的圣方济会荣耀圣母教堂担任副主教的职务,由他来主持婚礼自是再好不过——况且,当他得知埃齐奥的先父便是那位著名银行家乔瓦尼·奥迪托雷时,他立刻为这场婚礼献上了最为诚挚的祝福。看来,埃齐奥与彼得罗·本博的关系并没有带来什么不良影响。尽管卢克雷齐娅·博基亚的前情人正在乌尔比诺,但是诸如莱昂纳多·洛勒丹总督和那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画家提香·韦切利奥都会出席——看起来,画家登时便对索菲亚惊若天人,而丢勒创作的那幅肖像画更是让他嫉妒不已。于是他干脆开出了个极其优惠的价格,只为能得到机会为索菲亚画上一张肖像,以此作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兄弟会则为索菲亚的书店贡献了一大笔的捐款,并将五把马斯亚夫钥匙埋藏在了书店下方的一处蓄水池里。虽然无法亲自保存钥匙让阿齐兹很难过,但是这与她在书店中得到新工作的欣喜相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们在威尼斯逗留了数个月,这让索菲亚得以对这个未曾谋面的故乡有了非常直观的了解,也让她在亲戚当中结下了很深的人脉。但随着新年的临近,埃齐奥却开始焦躁了起来。克劳迪娅从罗马发来了很多急促的信件:兄弟会的保护人,教皇儒略二世即将迎来自己六十九岁的生日,但他已经病入膏肓,而继承人却尚未确定。因此,兄弟会需要埃齐奥来在这段期间内主持工作,以度过一旦教皇驾崩之后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
但是,虽然兄弟会那边心急如焚,埃齐奥却一直没有对自己的行程做出正面答复。
“我不再希望卷入这些是非了,”面对不安的索菲亚,他如是回答道,“这么多年之后,我也该为自己考虑下了。”
“是啊,你该考虑下自己了。”
“没错。”
“但是,你仍然有责任在身。”
“我知道的。”
但此时埃齐奥的脑海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兄弟会北欧分部的负责人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给克劳迪娅去了封信,这个疯疯癫癫的剑桥大学学者说他在维滕贝格认识了一位新上任的神学博士,这个叫做马丁·路德的年轻人对于宗教的阐释十分值得注意,它可能会引发一场真正的宗教改革——进而威胁到原本就十分脆弱的欧洲局势。
他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索菲亚。
“那么伊拉斯谟现在在做什么?”
“他在静观其变。”
“那么,如果北方出现了与罗马教廷离心的势力的话,你还会为教团招募新人吗?”
埃齐奥摊了摊手,“我会在得到德西德里乌斯的建议之后再做决定,”随后他摇了摇头,“不过,分歧与争执总是无时无刻不在的,不是么。”
“也就是说,这是生活的常态?”
他笑了笑,“或许吧。但是,这也许已经不再是我该留意的事情了。”
“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哎,”她顿了顿,“或许有那么一天,你会把马斯亚夫地下室里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有一天……吗。”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我呢?”
他看了看索菲亚,“我会告诉你的。我已经认识到了,人类向往和平与团结的征程将永无止境,怕是永远不会抵达终点。任何人,无论男女,都会经历这段旅程,而所谓的结束都不过是旅程中的一段止歇而已。它永无止境,注定无法结束,”埃齐奥举起了手中的那本书——那是彼特拉克的《诗集》,“就像这本书一样,死亡不会等着你读完一本书的。所以,趁着你还能读的时候,尽量多读一些吧。”
因此,在下定决心之后,埃齐奥为自己安排好了返回罗马的旅程。
而此时的索菲亚已经怀孕了。
八十一
“你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克劳迪娅抱怨道,但她很快便一把抱住了哥哥,并热烈地亲吻起了他的脸颊,“亲爱的哥哥(意大利语),你发福了,是那些威尼斯菜的缘故么?那对你的身体可不好。”
当时已经是二月末了。埃齐奥赶回了罗马,却恰好赶上了儒略二世教皇的葬礼。他刚一回到台伯河岛屿上的兄弟会总部,便得到了妹妹的热烈欢迎。
“我这里有个好消息,”克劳迪娅说道,“乔瓦尼·德·梅迪奇要被选为教皇了。”
“但他只是个助祭啊。”
“这也并不能阻止他成为教皇嘛。”
“……好吧,要是他真能当上教皇,这也算个不错的消息吧。”
“他几乎获得了整个枢机主教团的支持,他甚至把名字都选好了,是的,‘利奥’。”
“那他还会记得我么?”
“怎么可能忘得掉!你毕竟在佛罗伦萨的教堂里救过他父亲一命,当然,连带着把他的命也给救了。”
“哦!”埃齐奥总算是想起了这出,“是那家伙,我想起来了……这就像很久之前一样。”
“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小乔瓦尼已经长大了——他都三十八岁了。你能相信么?他可是个难缠的家伙。”
“只要他还能记得他的老朋友就好。”
“那家伙很强势,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再说,他很希望我们能站在他一边。”
“只要他是正义的,那我们会支持他的。”
“所以我们各有所需,是吧。”
“就是这样,”埃齐奥顿了顿,扫视了一下这个大厅。这里有很多的回忆,但是这些回忆现在也没什么用。“话说回来,有些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下。”
“什么事情?”
“有关于我的……继承人的事情。”
“继承你大师的位置?你想金盆洗手了?”奇怪的是,克劳迪娅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惊讶。
“我告诉过你在马斯亚夫发生的事情了。我已经尽了我的所能。”
“能看出来,结过婚之后你的顾虑多了很多。”
“结婚可没有这种功能。这么说的话,你还结过两次呢。”
“话说回来,我很喜欢我的嫂子……虽然她是个威尼斯人。”
“谢谢(意大利语)。”
“你们是什么时候有喜的?”
“五月。”
她叹了口气,“是啊,这就没办法了。圣母作证,虽然我只为你代管了两年,但我已经彻底认识到了你到现在肩负的重担。你想过该让谁继承你的位置吗?”
“是的。”
“呃……是马基雅维利?”
埃齐奥摇了摇头,“他绝不会接受的。他是个思想家,而绝不会成为一名领袖。毫不夸张地说,这个位置需要的是非常坚定的头脑。现在我正有一个人选,除了外交任务外,我们此前从未要求过他提供援助。我已经探过了他的口风,现在我可以相信他做好了准备。”
“那么,你觉得尼科洛、巴托罗密欧、罗莎、保拉和‘狐狸’他们会投票给他么?”
“应该会的。”
“那么……这个人是谁?”
“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
“他?”
“他曾以费拉拉大使的身份去过两次威尼斯。”
“然后他差点让儒略教皇给杀了?”
“那不是他的错,当时儒略正与阿方索公爵刀兵相向呢。”
克劳迪娅有些惊奇地看着他的哥哥,“埃齐奥……难道你的感官都消失了么?你难道记不起来阿方索娶的是谁吗?”
“卢克雷齐娅,我当然记得啊。”
“是卢克雷齐娅·博基亚!”
“但这么多年里她一直很安静啊。”
“你把这话跟阿方索讲去吧!另外,阿里奥斯托也不怎么样!以圣塞巴斯蒂安的名义起誓,他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诗人!据我所知,他正在写一部关于罗兰爵士的胡诌诗呢!”
“但丁也是个诗人,所以身为诗人并不一定意味着弱不禁风,克劳迪娅。另外,卢多维科今年才三十八岁,他有着身为领袖的一切素质,并且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忠于信条。”
克劳迪娅明显不高兴了起来,“那你还真该去问问卡斯提格里昂,他是个周末演员呢。”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埃齐奥平静地说道,“但是,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刺客委员会手上。”
她沉默了一阵子,最终还是笑了起来,“看来你还真是需要休息了,埃齐奥。或许,我们都需要进行休息。但是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我想,我该带着索菲亚逛逛佛罗伦萨?”
克劳迪娅的脸沉了下来,“恐怕她见不到很多奥迪托雷家的人了。安妮塔死了,你知道吗?”
“安妮塔?什么时候?”
“两年前。我记得我给你写了封信的。”
“不……”
噩耗让他们两个都沉默了下来,共同追忆着那位年长的看门人。三十年前,在奥迪托雷家遭到圣殿骑士团的毁灭后,就是那位忠诚的老人将他们兄妹给救下来的。
“不管怎样……我会把她带去的。”
“那么你想在那里做什么?你会留下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如果我能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的话……”
“什么?”
“我想自己种出点酒葡萄来。”
“啥?你根本不懂怎么种葡萄好吗?!”
“但是我可以学的。”
“哈!伟大的埃齐奥——在葡萄园里收割葡萄架?!”
“至少我懂得怎么用刀子。”
她满脸鄙视的神情:“好吧,就算你是‘布鲁尼洛精品干红版奥迪托雷先生’吧!那么,在收获之前的农闲日子里,你又想干什么呢?”
“我想,我能试着写点东西吧。”
这回答简直要把克劳迪娅给气炸了!
八十二
晚些时候,克劳迪娅来到了哥哥在佛罗伦萨郊区山上的那处房产:那是埃齐奥与克劳迪娅买来并修缮一新的,为了这处有些破败的二手房,索菲亚将君士坦丁堡的书店兑卖给了兄弟会分部,而埃齐奥也献出了自己的积蓄。两年的时光之后,他们已经将此地打造成了一处曲径通幽的葡萄酒庄了。
埃齐奥明显瘦了下来,他的皮肤也成了黄褐色,整天穿着一套工作服。索菲亚总是在抱怨酒庄的工作让埃齐奥的手变得粗糙了起来,这样连调情都没了兴致。但这一切并没有阻止他享受天伦之乐:1513年5月,他喜得千金芙拉维亚;1514年10月,儿子马尔切洛也出生了。
克劳迪娅很快便喜欢上了她的小侄女与小侄子。虽然她与索菲亚的年纪相差了整整二十岁,但她从未想过要以类似于“婆婆”的身份来对待索菲亚。她非常得体地控制着前往这座奥迪托雷庄园的次数,话说回来,她也正准备在罗马为自己找个新丈夫呢。
但是,克劳迪娅对两个孩子的关爱始终也赶不上埃齐奥——毕竟在毕生的寻找之后,两个孩子与索菲亚已经成为了埃齐奥的人生意义所在。
八十三
马基雅维利曾经历过一段政治上的艰难困苦时期,他甚至曾一度锒铛入狱。但当恶浪终于退去之后,他终于在佛罗伦萨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也成为奥迪托雷公馆的常客。在他不在时,埃齐奥经常怀念起这位老友,但是当马基雅维利时常地刻薄嘲弄埃齐奥为什么还不撰写回忆录时,他却总是一笑置之。
1518年就要过去了,而这一年实在不怎么样。埃齐奥的胸腔里很有些不舒服,但他并未引起重视,而是就这么拖过了整个冬天。
在临近新年的一天清晨,埃齐奥正在餐厅里的火炉前独自坐着,自斟自饮着一杯葡萄酒。他在眼前铺开了纸和笔,如同此前无数次的那样想要动笔写作回忆录的


第十六章。但是他很快就感到了回忆往事的厌倦感,于是他终于再一次不耐烦地把手稿扔进了火炉里。
他再次举起了酒杯,但此时他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并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后背。这场咳嗽就如同可怕的痉挛,让他手中的酒洒满了整张桌子,好在酒杯并未摔坏。他连忙伸出手来抓住酒杯,以免它摔到地上——而就在此时,索菲亚走进了房间,她显然是闻声而来的。
“亲爱的,你还好吧?”
“我没事,抱歉把你给吵醒了。给我加件衣服吧。”
“不,别再加衣服了,你现在该休息了。”
索菲亚走到了他的身旁,为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吧,”她轻轻地说道。随后索菲亚拿起了埃齐奥的那个酒瓶——上面的标签都让他撕掉了,但是瓶颈上却讽刺地绑着一条毛巾——然后仔细查了查里面还剩多少酒。
“呃……这是感冒特效药,”埃齐奥有些不好意思。“对了,尼科洛来了吗?”
“他马上就到了,”索菲亚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我再给你灌一瓶‘药’吧,这一瓶都快空了。”
“嘛……作家总是需要加点‘油’的嘛。”
说话间,马基雅维利便走了进来。作为老朋友与常客,他并没有打招呼。他进来后便伸手从索菲亚的手上拿过了抹布。
“来吧,让我来吧,”他擦起了酒杯和桌子。埃齐奥注视着自己的老友,但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拜托,我是请你来喝酒的,又不是请你来打扫的。”
但是马基雅维利很快便做完了这项工作。他淡淡一笑,“那我可以两样都做。整洁的房间,浓郁的美酒,这两样加在一起才能称之为酒宴嘛。”
埃齐奥不禁哂然一笑:“扯淡!你这话说起来就像是你剧本里的某个家伙似的!”
“我记得,你从来也没看过他写的剧吧,”索菲亚摇了摇头。
这句拆台话让埃齐奥很是无语:“好吧,至少我想象得出来。”
“你能么?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些想象落实到工作中去呢?为什么不把这些写下来呢?”马基雅维利指着他那空空的手稿,很不客气地怨着埃齐奥。
“好啦,别提了吧,尼科洛!我不是个作家哎。我是个父亲、丈夫还是酿酒的,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得了吧你。”
说话间索菲亚便拿出了一瓶全新的红酒和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并为他们端上了一篮甜点。“那么,你们两个就好好研究下文学吧,”她说到,“等我帮安德烈娅把孩子们都弄上床之后,我也该自己写点东西了。”
“您要写什么?”马基雅维利问道。
“没什么,”她说,“对了,我真想知道你觉得这酒怎么样,我们家这位可是试验了很多瓶,他的头都要大了呢。”
“哦,那我看来,恐怕在夫人您的著述完成之后,埃齐奥的回忆录可能还没有动笔呢。”
“好啦,别提它了,”埃齐奥说道,“来尝尝这酒吧,这是去年的收成……不过真是场灾难。”
“那么好吧,如果您希望得到我的评价,那么您会得到的。”
他抿了一口埃齐奥为他斟的酒,然后咂了咂嘴唇,品味着葡萄酒的醇香,许久才咽了下去。
“很不错,”他笑了笑,“分明是桑娇维塞红酒。这就是说,其实你是把名酒打上了自己的标签吧?”
索菲亚不禁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埃齐奥的肩膀,“听到了吧?”
“好吧,我只是混了点进去,”埃齐奥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我招了,这基本都是我自己珍藏的桑娇维塞红酒。我可不觉得我的手艺有那么差……我的葡萄可是最好的呢。”
“当然,当然。”马基雅维利又喝下去了一大口。埃齐奥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朋友,但索菲亚却发现埃齐奥正在用手悄悄地按摩起了自己的胸部。
“好啦,”埃齐奥说道,“让我们去院子里呼吸下新鲜空气吧,我来带你看看去……”
于是他们走出了门外,沿着通往葡萄园的林荫路走了出去。
“这是特雷比安诺葡萄,酿白葡萄酒最合适了,”埃齐奥伸手拨开了头上的一簇葡萄枝,“你今晚真该来一点。我们做了些烤鲔鱼,这是塞雷娜的拿手菜。”
“哦哦,我很喜欢她烤的金枪鱼,”马基雅维利四下看了看,“你干得不错,埃齐奥。要是达·芬奇有幸能看到你做的这些,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那只是因为我在用他的工具而已,”埃齐奥大笑着说,“他肯定会嫉妒的,因为我的酒庄卖出的酒可是他的两倍呢!另外,他还真不该把萨莱那个小混蛋派去打理他的酒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等下……你说他‘有幸能看到’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马基雅维利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收到了他的信,准确地说,这是写给我们两个的。这封信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菲耶索莱。你看看吧,埃齐奥,他的状况不太好,他很想见见我们。”
于是埃齐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他们在四月末抵达了克洛·吕斯城堡,这里正位于达·芬奇在安布瓦斯镇上的那座公馆的旁边。卢瓦尔河从旁边静静地流过,河岸上的树木也都长出了新芽。
他们骑马走进了大门,一位男仆领着他们沿着林荫路走了过去。将马匹交给了马夫之后,他们随着那个男仆走进了公馆。在一间广阔而通风良好,窗户直面后花园的房间里,达·芬奇正身着黄色长袍躺在一座躺椅上。他的身上半盖着一条毛毯,银发与胡须蓬松散乱,头顶甚至已经开始了谢顶。但是他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并且他仍然挣扎着坐起来欢迎了他们。
“亲爱的朋友们,我真高兴你们能来!艾蒂安,把酒和蛋糕端上来!”
“不,先生,您可不能吃蛋糕,更别提喝酒了。”
“瞧瞧,是谁在付你薪水,你没个数么?哦,先别忙着回答,我的钱也是那人付的,我知道!所以,照着我说的去做好了!”
男仆鞠了一躬,然后很快在精美的餐桌上摆上了餐盘。在他离开之前,他再次向着达·芬奇的客人们鞠了个躬,“抱歉,家里太杂乱无章了,但老爷子从来都是这样的。”
马基雅维利与埃齐奥不禁相视一笑。精美的餐桌与精致的餐盘,这一切就像是立在混乱不堪的实验室中的一座天堂岛一样。看样子,达·芬奇的邋遢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最近感觉怎样,老朋友?”埃齐奥找了把椅子在科学天才面前坐了下来。
“虽然我不想抱怨,但我总是想,能动弹动弹该多好,”达·芬奇努力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埃齐奥说到,他担心老友只是在搪塞而已。
“不不,我可不是说我要挂了,”达·芬奇有些生气,“我是在说英格兰,他们的国王正忙着打造海军。所以我真想去他们那儿,把我的潜水艇卖给他们。你知道,威尼斯的那帮吝啬鬼可不想为我花一个子儿!”
“他们肯定不会想去造那东西的。”
“不,问题不在这儿!”
“好啦,难不成你在这儿还放不下奇思妙想么?”马基雅维利插了句嘴。
达·芬奇回敬了一个气冲冲的表情,“你觉得造个机械狮子叫做‘奇思妙想’?”他呵斥到,“是啊,那是我的雇主最近的请求!一头机械狮子,它能慢慢走到你的面前,然后大声咆哮,紧接着他的胸腔忽然打开,从中伸出一大束百合花来!”他越说越气,“确实是个奇技淫巧,华而不实的东西!是啊,我居然得做出个这东西来!飞机与坦克的发明者,我,居然得做出个这东西来!!”
“还是降落伞的发明者呢。”埃齐奥小声地补充道。
“哦,对了,那张降落伞有用么?”
“太有用了。”埃齐奥不禁击节赞叹。
“那就好,”达·芬奇高兴地一挥胳膊,但他的声音很快就降了下去,“它帮了你的大忙,却对我没什么好处。艾蒂安说的没错,现在我能填饱肚子的也就是热牛奶而已。”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良久,马基雅维利开了口,“你还仍然在绘画吗?”
这句话戳中了达·芬奇的伤心事:“我真是很想绘画,但是……我已经没那个能力了。我再也没法完成画作了,但是我把《蒙娜丽莎》交给了萨莱,这应该会让他在退休后有个不错的生活。似乎弗朗西斯很有兴趣买下它,但要是你们的话,我一个子儿都不会收的。那并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更喜欢为小萨莱画的那副《施洗约翰》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空洞地望向了天空,“那个小家伙啊,把他派走了可真是遗憾。我是多么的想他啊,但可惜他在这儿并不开心,他更喜欢去照顾葡萄园哎……”
“对了,我这些日子也在种葡萄呢。”埃齐奥附和道。
“我知道的!那对你有好处,你这辈子都忙着砍圣殿骑士的脑袋了,现在这日子对你太合适了,”达·芬奇顿了顿,“但我担心的是,他们恐怕今生都不会放过我们了,无论我们在干什么。所以,或许现在也该是听天由命的时候了。”
“别这么说!”埃齐奥喊了起来。
“有时候我们没得选择。”达·芬奇伤心地回应道。
一切又陷入了寂静。良久后,又是马基雅维利打破了尴尬,“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达·芬奇?”
达·芬奇看了看他,“哦,尼科洛,我为什么要掩饰呢?我很快就要撒手人寰了,所以我才会把你们找来。我们三个经历了这么多,但现在也到了我告别的时候了。”
“我听说,你正准备与英格兰的亨利国王碰面?”
“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家伙,我本来是想去的,”达·芬奇回答道,“但是我已经没法去了。恐怕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将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后景象了,还有窗外的树木,你知道的,现在是春季了,上面站满了小鸟呢”。然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这让两位朋友不禁担心了起来。但是达·芬奇终于还是动了动,“我刚才打盹了吗?”他问道,“真没想到……我没时间去睡觉的,我已经睡了够多了……也够快了。”
然后他再次一言不发了起来。很显然,他又睡着了。
“我们会等到明天再回去的。”埃齐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此后,他与马基雅维利便站了起来,向着门口走了出去。
“明天记得再来啊!”达·芬奇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呢!”
他们连忙转过了头,只见达·芬奇正艰难地用手肘把自己支撑起来。他的毛毯落到了地上,于是马基雅维利连忙上前将其捡了起来。
“谢谢,尼科洛,”达·芬奇看着他们,“我想,我的一生虽然都在学习怎么生活,但或许……我只是在学习如何死亡吧。”
他们就这样陪着达·芬奇过了一周的时间,直至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五月二日深夜,达·芬奇再也认不出他的朋友们了——他已经安详地前往了天堂。
“喂,你听到了谣言了么?”当他们悲伤地返回意大利时,马基雅维利对埃齐奥说道,“据说,达·芬奇居然是在弗朗西斯国王的怀里安详地死去的。”
埃齐奥哼了一声,“看到没,就算是国王,也会榨干某些事儿的一切政治价值的。”
八十四
接下来又是四个春秋过去了。小芙拉维亚已经十岁大了,而马尔切洛也即将迎来九周岁的生日。埃齐奥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已经六十四岁了,时间的流逝可真是无情啊!看来,自己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埃齐奥一直在忙于照顾自己的葡萄园,当然还得在马基雅维利与索菲亚的督促下动笔写作回忆录。还好,他居然已经写到了


第二十四章!
他也没放松身体锻炼,虽然自己的咳嗽从来就没停过。他很早以前就把自己的刺客武器交给了阿里奥斯托,而无论是罗马还是君士坦丁堡都还相安无事,就连鹿特丹也是一片祥和。他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担心,虽然教廷确实如同预言一般出现了分裂——年轻的马丁·路德果然在北方发动了宗教改革,现在整个北欧战云密布。埃齐奥只得坐观其变,他深知陈旧的习惯要改变会有多难。况且,现在他早已习惯了坐观风云了。
某个下午他正从窗台上向南眺望,却发现天边驶来了一辆坐着三个人的马车。他认不出那三个人,只能通过他们奇异的帽子判断出他们都是外国来客。这三个人一路未停,大概是想赶在黄昏之前抵达佛罗伦萨吧。
他信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拉下百叶窗好让自己集中精力。他点燃了一盏油灯,然后对着稿件思索了起来。对他来说,每天的这点文学活动实在是门苦差,他透过眼镜看着自己的成稿,忍不住想苦涩地大笑一场。他写的这是什么?与狼人搏斗吗?把事情写成流水账,这还真是一种才能呢。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哪一位?”他并没有感到不快,反而有了种如遇大赦的感觉。
屋门半开,索菲亚站在门外,但她并没有走进来。
“我要带马尔切洛去城里了。”她快活地说道。
“哦?去看尼科洛的新剧吗?”埃齐奥头也不抬,很明显是在敷衍了事,“我不认为《曼陀罗》这部剧适合八岁的小孩子看。”
“埃齐奥,马基雅维利的戏剧早在三个星期前就结束了。另外,我是要去菲耶索莱,不是去佛罗伦萨。”
“我又把他的戏给翘掉了?那他肯定得火冒三丈了。”
“他肯定早就习惯了,我很确定。他知道你正忙着做‘功课’呢。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所以芙拉维亚就交给你照顾了,明白吗?她正在花园里玩儿呢。”
“当然,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受够这笔头了。我也该去修剪下花花草草了。”
“好吧,我也觉得把这么好的下午浪费在关禁闭上有些可惜,”她难得地显示了些同情,“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吧,会有好处的。”
“我又不是个病人!”
“你当然不是,但我只是想……”他指了指桌子下面的那些散落了一地的手稿。于是埃齐奥立刻蘸了蘸羽毛笔,抓过一张纸就开始奋笔疾书了起来。
“真是老小孩!好吧,照顾好自己吧。”
索菲亚轻轻地关上了门,而埃齐奥也在一番胡写乱写之后停下了笔,狠狠地瞪着面前的这张手稿。
他摘下了眼镜,把手稿揉成了一团,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好吧,他确实需要点新鲜空气来着。
他走向了工具箱,取出了一把修枝剪和一个长木箱,然后穿过了花园走向最近的一条葡萄架。他四处寻找着芙拉维亚,却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但是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担心,芙拉维亚是个懂事的孩子,没问题的。
但是当他走到半途时,附近的灌木丛中忽然传出了一声叫喊:那是芙拉维亚银铃般的笑声,小家伙居然在伏击她的父亲!
“芙拉维亚,好啦,别让爸爸到处找你嘛!”
但是小家伙显然笑得更欢了。当她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时,埃齐奥也不禁笑了起来。
但也就在此时,路上的某个人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他抬头望去,只见远处走来了一个衣着古怪,甚至可以说是奇装异服的人。他正好背对着阳光,这让埃齐奥无法认清此人的脸。他举起手来遮蔽阳光,但是当他再次望去时,那个人却消失了。
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继续向着葡萄架走了过去。
虽然比预定晚了点,但他还是打理起了自己的葡萄。虽然葡萄并不需要如此精心的打理,但是比起埋首案牍为那些称他为“战神之子”的狂热粉丝编故事来说,他宁可去做这种工作。一束葡萄遮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停下手来仔细打量着它,并小心地摘下了一颗放在手里把玩了起来。他小心地剥开了葡萄皮,仔细查看着葡萄的汁水。看来还不错,他满意地笑了笑,把这颗葡萄放进了嘴里,然后擦干了手上的汁水,继续工作了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了葡萄架,让它们沙沙地响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不由得起了倦意。
此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后头皮隐隐发炸了起来。
于是他连忙睁开了眼睛,迅速地向着葡萄架边缘奔了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公馆的方向。很快他便发现芙拉维亚正在与他先前看到的那个奇装异服讲着话。是的,就是那个戴着尖帽子的家伙。
他连忙向着他们跑了过去,手里像握着一把短剑似地握着他的修枝剪。他大呼小叫着用尽自己的全力在奔跑,这让他气喘吁吁,胸腔里也剧痛了起来——但是他现在哪有心情去顾及这些?而就在他的眼前,那个男人忽然向着他的女儿俯下了身子。
“从她身边离开!”埃齐奥大喊了起来。
那人听到了这声喊叫并转过了头,但是他仍然没有抬起身子。与此同时,芙拉维亚举起了个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很明显是这个人送给她的。
埃齐奥就要跑到他们身旁了。那个人直起了身子,但仍然低着头。埃齐奥像投掷飞镖一样扔出了自己的修枝剪,但是它只飞过了一小段距离,便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芙拉维亚!回屋子里去!”他急得大喊了起来。
而芙拉维亚一脸的困惑不解:“但是,爸爸……她是个好人啊。”
埃齐奥挡在了女儿与陌生人的中间,他一把抓住了那家伙的领子。陌生人抬起了头,原来那是个年轻的中国女孩。于是埃齐奥放下了她,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芙拉维亚伸开了手,她手里是一枚小小的圆形铸币,中间打了个奇异的方孔。铸币上刻着一些奇怪的象形符号,如果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枚中国钱币了。
中国女孩得体地一动不动,而埃齐奥仍然在紧张地打量着她。他喘着粗气,但脑子却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而此时他却发现,女孩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很熟悉的标记。
是的,那是刺客兄弟会的标记。
八十五
晚些时候索菲亚回到了家里,于是他们三个便在餐厅里聊了起来。孩子们好奇地挤在楼梯间里观看着这个客人,埃齐奥虽然对这个不期而遇的客人感到很高兴,但他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扑克表情。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邵云。抱歉。”
中国女孩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冷静地待在那儿,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
“抱歉,但我真的没法帮你。我并不想参与其中的。”
邵云抬起了头,注视着埃齐奥的眼睛。“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知道什么?”
“知道如何去领导,如何重建我的教团。”
埃齐奥叹了口气,他有些生气了,“不行。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顿了顿,“现在,我想你应该离开了。”
“埃齐奥,你再好好想想!”索菲亚斥责道,“邵云可是不远千里来这儿的,”她转向了客人,“呃……您的名字是这么发音的吧?”
邵云点了点头。
“您愿意留下来共进晚餐吗?”
埃齐奥瞥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过身来仔细研究起了面前的火炉。
“谢谢。”邵云用生硬的意大利语说道。
索菲亚笑了起来,“很好。另外我们也为你准备好了床铺,只要您愿意的话,在这儿待上多久都行!”
埃齐奥不禁哼了一声,但他什么都没说。索菲亚去厨房准备晚餐去了,而埃齐奥也回头再次打量起了这个客人。邵云安静地坐着,她十分镇静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我会在晚上之前回来。”埃齐奥以比较不友好的声音告诫了她一句。
他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完全没有顾忌礼貌。邵云安静地看着他离去,并送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出门之后,埃齐奥立刻一头扎进了他的葡萄园里。
八十六
埃齐奥走进了孩子们的寝室,借着烛光端详起了他们的睡脸。他轻轻地锁上了窗户,然后坐在了芙拉维亚的床沿上,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们正睡得很熟,就像是小天使一样。
忽然之间,索菲亚举着盏蜡烛推门走了进来。她对着埃齐奥笑了笑,然后便坐在了马尔切洛的床头。
埃齐奥一言不发了起来。
“你还好吧?”索菲亚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孩子,随后便陷入了沉思。“我似乎不能把我的过去抛在身后……”他喃喃自语,随后转向了自己的妻子,“我醒悟得太晚了,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时间做什么……但是现在,我却在为没时间去做事情而苦恼……”
索菲亚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但是她完全能够理解自己的丈夫。
此时,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于是他们立刻抬头向上望了过去。
“她在屋顶上干什么呢?”埃齐奥很清楚这会是谁弄出的声音。
“让她去吧。”索菲娅说道。
此时,邵云正站在屋顶靠近烟囱的红瓦上。她摆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像是刺客准备发起进攻,也像是普通人在放松自己。她默默地注视着月光下的花园,任凭微风拂过自己的耳畔。
虽然第二天的天气灰蒙蒙的,但是埃齐奥还是很早就走出了公馆。他瞥了屋顶一眼,只见邵云的房间窗户给打开了,但她本人却不知去向。
他呼唤着邵云的名字,但是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于是他叫来了工头,一起去照顾葡萄去了——今年的夏天非常舒适,葡萄的长势很好,看来他可以期待一个非常好的收成了。葡萄的转色非常顺利,但在采摘之前,他还需要再三检查它们的糖分与酸度。因此,他将工头打发去了菲耶索莱——如果必要的话,甚至得去趟佛罗伦萨——去雇佣短工。接下来会忙起来了,而这正是每年中埃齐奥最为惬意的时光——大量的体力劳动,忙到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的地步。但是,邵云的到来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想到这点他不禁有些气恼,甚至祈祷那个中国女孩能在黎明之前便趁早离开。
嘱咐过工头之后,埃齐奥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了公馆——去看看上帝是否响应了他的祈祷。虽然他对祈祷这事儿半信半疑,但当他进入公馆时,里面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此时他的胃部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于是他只得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门前停了一会儿——房门不知被谁给打开了。他悄声溜进了房间,发现那个中国女孩正站在他那张凌乱的书桌前,伸手翻阅着他的手稿。
埃齐奥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滚出去!”
她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那捆手稿,然后一脸镇定地望着他,“是风……它把门给吹开了。”
“滚出去(意大利语)!!”
邵云连忙走出了房间。埃齐奥连忙走到了桌边并动手整理起了手稿,但其中有一张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拿起了那张纸读了起来。读罢那张纸,他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窗外——邵云走进了花园,她正注视着埃齐奥,看来就是在等着他的这个反应。
他长吁了口气。于是在几分钟的犹豫之后,他还是下了楼,向着邵云走了过去。
邵云正坐在一面低矮的石墙上,埃齐奥走到了她的身前,在十月的凉风中干咳了一声。
她转过了身,“对不起(汉语),是我的错。”
“是啊,”他顿了顿,“我想你也该离开了。”
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毫无预兆地背诵了起来:“我叫做埃齐奥·奥迪托雷。年轻时,我曾握有自由,却不知其意义何在;我曾掌控光阴,却不知其价值几多;我曾享受爱情,却不知其感触何味。可叹三十年的光阴荏苒,我才领略了以上三者的内涵”。
“多美的表述啊。”她感慨道。
埃齐奥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条件反射般盯着邵云看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就像您一样,”邵云继续说道,“知道该如何帮助我的人民。”
埃齐奥的眼神友善了起来,“我曾经是个刺客,邵云。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找上我,或者找上我的家人,”他顿了顿,“你明白吗?这就是我必须小心谨慎的原因。”
她点了点头,而埃齐奥也感受到了她的歉意。埃齐奥的目光转向了葡萄园:“我本该去雇些人来打理葡萄的,可是……”
他的声音减弱了下去,而邵云侧过了头,努力地聆听着他的话语。
“进屋吧。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于是邵云跳下了墙头,跟着埃齐奥走进了公馆。
八十七
教堂西南方的大广场上有一座市场,那里整天都是人声鼎沸。商人、摊贩、仆人、农夫,各色人等都在这里进行着交易。邵云正站在广场边的一座圆柱下方,静静地看着埃齐奥在与一个小贩就葡萄粒摘取机的篮子进行着讨价还价。秋日冷阳没能阻挡邵云的求知欲,她正全神贯注、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佛罗伦萨的风景与声音。她不加掩饰地盯着见到的每一个人,正如人们好奇地盯着这个中国女孩一样。
一番混战之后,埃齐奥好歹完成了自己的采购。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要是这东西能撑过三个季度,那我就算赚到了”。说罢他便笑着把那个篮子给邵云看了看,也不管邵云能不能分辨出这个篮子的质量究竟有多高。
“来吧,”他说道,“我来让你看点东西。”
他们穿过了人群,向着领主广场的方向走了过去。然后他们在靠近凉亭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们。这里的人们大多衣着光鲜,偶有几个穿着昂贵的黑丝绸与天鹅绒外套。
“这些都是什么人?”邵云问道。
“银行家,”埃齐奥回答道,“这是他们的职业服装,这样他们便能认出彼此。但它还有别的用途——那就是也能让我们认出他们来!”
邵云不解地笑了笑。
“这地方不错,不是吗?”埃齐奥继续说道,“充满了生命气息呢!”
“是啊。”
“但这里不总是这样。我足足有一半的家人是在这里被杀害的。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就是在这里,他们被处决了。当时我才十九岁,”他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但是现在再来看看,这里已经生机盎然(意大利语)。虽然有些惆怅,但是看到昔日之殇已经褪去,我由衷地感到欣慰。”他诚恳地望向了邵云。
“刺客的一生非常悲惨,邵云。你只能忍受着它,忍受着它强加于你的痛苦。你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尽早让其结束。呵,这是多么的讽刺啊,但这就是生活。”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邵云观看着四周的景致,而埃齐奥发现她似乎正警惕着什么。她直直地盯着人群中的某处,难不成那里有哪束出众的色彩?或许是一件别致的制服?抑或某个领主的卫兵?但是邵云的异常举动很快便结束了,而埃齐奥也没有继续想下去。
“好吧,”他站起了身子,“现在老家伙该回家去咯。”
他们再次穿过了广场,沿着大路走回了公馆。埃齐奥非常熟悉这条路径,他熟练地领着邵云先向东走再折向宫殿的北方,路上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街上的行人愈发稀少了起来,很快便只剩他们两个了。此时埃齐奥忽然听到了某种声音,他连忙转过了头并向后一跃,飞也似地用那个篮子挡住了邵云——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柄飞刀直直地插进了篮子里!而就在不到一秒之后,有人冲着埃齐奥的下腹部就是狠狠的一脚,这一脚让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的一扇石墙。与此同时,邵云立刻做出了反应,她马上挡在了埃齐奥与袭击者中间——那是另一位中国女孩,她的打扮与邵云很是类似,但是她的衣服已经脱得只剩一件紧身格斗衣与一条裤子了。
两个女孩展开了格斗,她们的战技如同舞蹈一般,表面上看是在缓慢地试探,但一有机会便会却如同毒蛇般致命地攻向对方。她们的拳术如秋风落叶,而腿脚功夫快得就连埃齐奥也很难跟得上她们的动作。看到邵云渐落下风,埃齐奥连忙冲了上去,并用那个篮子狠狠地砸在了袭击者的头上。
这一下子似乎把她给砸懵了,看到这里,邵云立刻冲了上去!
“邵云!她在骗你!”
太晚了!此刻那个神秘的女孩重新站住了脚,然后忽然掏出了一把匕首,冲着邵云刺了过去!她们两个都摔倒在了地上,如同两只发疯的猫一般扭打在尘土飞扬的街面上。她们的肢体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埃齐奥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此刻,一声尖叫忽然传了出来,只见那个袭击者猛然脱离了战团,而她的胸口上正插着自己的那把刀。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然后轰然跪倒在了地上,脑袋撞上了一块燧石,一动不动了——这次她可不是装出来的。
埃齐奥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还好,周围没有一个人。
他把邵云搀了起来。
“走吧!”他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在他们乘着埃齐奥的马车回公馆的路上,邵云解释起了这一切。如果他事先给过邵云机会的话,她肯定早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了——埃齐奥不禁这样想到。于是,他耐心地听起了邵云的故事。
“我来见您是出于我的大师的意志。我们一同秘密离开了中国,但有人盯上了我们。他们在威尼斯赶上了我们,并将我的导师囚禁在了那里。他命令我逃了出来,去完成我们的使命。但是……此后我再也没能见到他。”
“那些人是谁?”
“嘉靖皇帝朱厚熜的仆人。皇帝是个年轻人,甚至说是个男孩也不为过。他并不是真正有继承权的皇子,但是命运把他推上了宝座,现在他正用残酷无情的手段统治着我们”。她顿了顿,“我出生时便是奴婢,但是我的大师在我很小时便把我救了出来。我们事后返了回去,想要救出更多的女孩,但是她们都被……”她哽咽了起来,“皇帝认为,如果他能饮用女孩们的经血,那么他将获得永恒的生命,”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越发沉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继续说了下去,“嘉靖是个暴君,他杀掉了所有反对他的人。相比斩首来说,他更喜欢将人凌迟处死。”
“凌迟?那是什么?”
邵云在他的手上做出了一个切片的动作。
“一刀刀地割下去,割上几千刀,慢慢地把人折磨死。”
埃齐奥的脸色沉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给马加了一鞭子。
八十八
索菲亚已经在家里等着他们了,当马车驶来时她正忙着生火。急切的马蹄声让索菲亚有些吃惊,她连忙站了起来,只见埃齐奥与邵云心急火燎地冲进了房间,飞快地关上了窗户并拉上了百叶窗。然后他转向了他的妻子:
“快去收拾行李。他们正在给马车换马,我会派几个人跟你一起走的。”
“啥……”
“你今晚得跟马基雅维利一起过夜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一场误会……吧。”
索菲亚惊异地把目光移到了邵云的身上,但邵云愧疚地低下了眼睛——因为她让这个家庭卷入了自己的麻烦。
“请给我几分钟吧。”她说道。
片刻之后,索菲亚便带着孩子们登上了马车。埃齐奥站在马车门口,与妻子默默地对视着。他们都想说点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埃齐奥往后退了过去,然后对着车夫点了点头。
于是车夫一拉缰绳,驾驭着马车驶进了暮霭之中。
此时索菲亚靠在车窗上给了丈夫一个飞吻,而埃齐奥也伸出了手来向他们道别。然后,没等马车离开视线,他便返回了公馆并锁上了大门。
八十九
埃齐奥与邵云面对面地坐在了火炉前的长凳上,他们在耐心地等待着。
“当我第一次与博基亚战斗时,是复仇心在驱使着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气血上头一般,”埃齐奥对邵云说道,“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散播恐惧的人反而比那些倡导关爱的人拥有更多狂热的追随者。所以,要是我不能找到一位倡导仁爱的人,那么杀掉罗德里格与恺撒就变得毫无意义了”。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所以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来教导男男女女来为自己思考与行动。起初是在罗马,随后扩展到了我们在君士坦丁堡的兄弟会。”
“我很希望读到你的事迹,你真应该尽快完成回忆录的。”
“其实,真正需要重视的事情就是这样:是友爱将我们的教团凝聚在了一起;对人民的爱,对文明的爱,以及对世界的爱,”他再次沉默了下来,“为那些激发希望的事物而战,这样你才能获得人们的支持,邵云。”
邵云定定地盯着炉火陷入了沉思。看来,这几句话为她点拨出了一个全新的未来。“这样的话,我要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了。”最终她喃喃地说了起来。
“但如果你是在追求善道,那么这就是条必经之路。”
邵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了身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下定决心般的坚毅,然后望着埃齐奥点了点头。见此,埃齐奥也赞许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去休息一下吧。”他说道。
女孩轻轻鞠了一躬,随后离开了房间。
埃齐奥重新面对着炉火,他的脸色被映照得通红了起来。
当天深夜,公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此时月色正从栅栏窗倾泻而下,于是埃齐奥连忙摸进了厨房并从刀架上取出了几把刀具,并且顺便试了试手——看样子,这些刀具并不能令前刺客大师满意,所以他只得四下寻找起了其他的武器。铁水罐?不。剁肉板?不。拨火棒?好吧,就是它了!他三步两步跑到了火炉边上,伸手便把拨火棒给拿了出来。他掂了掂这根铁棍的分量,然后在空中挥了挥,权作热身练习。
屋顶上传来了一阵声音。几秒钟之后,一个身影从窗户上一闪而过。此时,埃齐奥发现邵云轻轻地落在了地上,然后飞一般冲进了夜幕里。于是他连忙拨开了门闩,然后一把拉开了房门。
一个中国人正站在门外,看到埃齐奥之后,他立刻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并刺了过来。埃齐奥连忙往后退去,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这一关活活地把那个人的胳膊夹在了门里,登时把他的桡骨与尺骨全都给夹断了。那把剑“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而那个中国人则痛苦万分地哀号了起来。此时埃齐奥猛地打开了门,趁着那个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把拨火棒猛地刺了过去,这一击径直地刺透了他的颅骨。然而埃齐奥并没有时间来进行庆祝了,他忙不迭地跨过了此人的尸体,全速冲到了院子里。
邵云正在院子里独自面对三个袭击者。虽然局面很糟糕,但是埃齐奥的到来有效地逆转了这个局势。嘉靖皇帝的奴仆们向着葡萄园的方向撤了过去,在那里重新摆开了阵势。虽然邵云完全是赤手空拳,但她还是瞬间便制服了她的第一个对手——与此同时,埃齐奥也将拨火棒插进了第二个人的脸。但是第三个中国人紧紧地抓住了那根拨火棒,准备顽抗到底。于是埃齐奥只得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颈椎折断的声音之后,这个人也永远躺倒在了地上。
现在一切都算结束了。埃齐奥顺着葡萄架躺了下去,他筋疲力尽,所幸没有受伤。埃齐奥盯着邵云的眼睛,努力挤出了个微笑,但随后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抱歉,这声音就像只死猫一样。”他自我解嘲道。
“没关系的,我会帮你的。”
她扶着埃齐奥站了起来,然后一同返回了公馆。
九十
他们在破晓之前便醒了过来。早上的天气很是寒冷,蒙蒙的晨雾遮蔽了晨光。
邵云背着背包站到了路上,若有所思地向着远方凝视着。她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当埃齐奥从公馆中走到她的身后时,她还是转过了头——看来,埃齐奥那沉重的呼吸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回家的旅途会很漫长吧。”埃齐奥说道。
“但是这一路上我会见识很多的。大师,谢谢您(汉语)。”她轻轻地鞠了一躬。
埃齐奥将一个年代久远的小木盒送给了她,“这个给你吧,总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邵云接过了那个盒子,轻轻把玩了起来。她想打开看看,但是埃齐奥阻止了她。
“不,”他说道,“只有当你迷失方向时,你才能打开这个盒子。”
于是她将这个盒子装进了行囊。“好了,你可以走了。”埃齐奥说到。
邵云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道路对面的那片葡萄园走了过去。埃齐奥一路目送着女孩,目送着她翻上了远方的丘陵。
一队士兵走了过来,于是埃齐奥与他们打了个招呼。等到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女孩远去的方向时,邵云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几周之后,埃齐奥完成了他的收割工作。马尔切洛的九周岁生日也结束了,于是他再次回到了案牍之中。这次他的文笔流畅了很多,他盯着稿纸上的空白处略一沉思,立刻便能写下很多精炼的语句。他对着文稿重读了一遍,喜悦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但他很快便放下了羽毛笔——该死的胸腔,又开始疼痛了起来!
此时,有人敲响了他的屋门。
“哪一位?”他连忙打起了精神,并把羽毛笔丢进了墨水瓶里。
门开了,是索菲亚。
“我要带着孩子们去菲耶索莱了,晚上回来。”
“好的。”
“明天有个集市,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好的。”
“真的?”
“我会去的。”
她关上了房门。埃齐奥坐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满足地整理起了他的手稿。他小心地把稿子叠在了一起,然后用一束丝带把它们绑了起来。
九十一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于是他们去佛罗伦萨吃了顿饭。在回家之前,索菲亚可算是过足了血拼的瘾。埃齐奥一直慢慢走在妻儿的身后,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咳嗽声引起他们的不安。但走了不远之后,他却不得不靠着一面墙停了下来。
看到丈夫出了状况,索菲亚连忙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真该待在家里的。”
他向着索菲亚笑了笑,“这里就是我的家。”
“先坐下来吧,”她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就在那边,歇息一两分钟再走吧。”
他点了点头,目送着妻儿沿着大街走了开去。他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的痛感减轻了一些。
他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大家都在忙着日常的工作。这种安详的感觉让他感到欣慰,甚至有些惬意。市场中的气味让他沉醉,就连商人们的叫卖声也是那样的悦耳。
“这儿真美啊……”他自言自语道。是的,家园,这里就是家园。
但是,此刻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气哼哼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这可与这气氛不太合拍。那个小伙子没完没了地念叨了起来,但他连看都没看埃齐奥一眼。
“真是见鬼(意大利语)!我恨这个该死的城市!我真想待在罗马!那里的女人据说是……呃……像藤上的桑娇维塞葡萄一样甜美,知道吗?这可不像是这儿,佛罗伦萨!”他狠狠向着地上吐了口痰。
埃齐奥哭笑不得地望向了他,“我可不觉得佛罗伦萨有什么问题,”看来,故乡被这个年轻人如此诋毁,这让他感到很难过。
“啥?你说啥?”
埃齐奥正欲开口,但胸口的那股痛感再次袭了上来。他缩紧了身子,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到这一幕,那个年轻人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坚强些,老先生!”
他扶住了埃齐奥的手腕,好让他能够调整好呼吸。埃齐奥盯着年轻人的手,他感到此人手上的力度莫名地强,恍惚之间,这个年轻人的表情中似乎显露出了一种奇特而又熟悉的感觉。他用力摇了摇头,好让自己清醒了一些。
年轻人关切地望着埃齐奥,而埃齐奥也逐渐回过了神。
“您还是休息一下吧,好吧?”年轻人问道。
随后他站起了身子,然后离开了埃齐奥的身旁。埃齐奥默默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了。随后他重新倾过了身子,努力在人群中寻找着索菲亚——她正站在一个摊位前挑选着蔬菜,马尔切洛与芙拉维亚正站在她的身旁,两个小家伙正愉快地做着游戏。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他的呼吸平复了下来,那个年轻人说得没错,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
索菲亚将蔬菜装进了篮子里,但她的心却猛然间一紧,像是坠入了冰窟般通体透寒。她连忙向着埃齐奥望了过去,只见他正以一个很不正常的姿势坐在板凳上。可怕的念头涌上了她的脑海,她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急速地向着丈夫奔了过去。马尔切洛与芙拉维亚仍然在做着他们的游戏,他们的年龄显然还不足以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挤到丈夫身边后,她放慢了脚步,然后坐到了埃齐奥的身旁。她握住了埃齐奥的手,然后缓慢地向前倾了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埃齐奥的头发。
几个路人被这一幕所吸引,停住了脚步。然后又是两三个,三四个……然而,这不过是片刻的停留,凡人们的生活,还仍然在继续着他们的脚步。
九十二
他们在傍晚时回到了公馆。在送走了马基雅维利之后,索菲亚走进了房间。孩子们都上床睡觉去了,看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就此击倒这一家人。
壁炉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于是索菲亚点燃了一支蜡烛,向着埃齐奥的书桌走了过去。她拾起了那些整齐码放着的书稿,解开了绑住它们的系带,然后阅读起了丈夫的著述:
年轻时,我曾握有自由,却不知其意义何在;我曾掌控光阴,却不知其价值几多;我曾享受爱情,却不知其感触何味。可叹三十年的光阴荏苒,我才领略了以上三者的内涵。如今我已步入暮年,这种领略终于让我感到了满足。爱情、自由与光阴,它们曾任我驱使,却实为激励我前行的动力。而其中最为特别的便是爱情——是的,您,孩子们,我的兄弟姐妹们,还有这个广阔美好,让人思绪万千的世界,我愿为你们献出我最诚挚的爱。珍爱永恒,我亲爱的索菲亚,此志不渝。
埃齐奥·奥迪托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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