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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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做了些什么。他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先前的任何时候都要自信。他一本正经地把一摞手稿放在我的面前,让我帮他打出来。听着打字机发出的熟悉的敲击声,我也不太去想那些可怕的事了,我甚至觉得我的雇主写的那些东西有点可笑,都是些关于如何获得超法力的内容。然而,在我轻松的背后,还是萦绕着隐约的不安。

到了晚上,我们吃过晚餐后,又回到了书房。卡恩比又显出了紧张的样子,好像他正在急等着看什么试验的结果。我继续做我的事;但他的情绪还是多少影响到了我,我也时不时紧张地听着动静。

终于,除了打字机的敲击声外,我还听到了走廊上那独特的滑行声。卡恩比也听见了,他那自信的神态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可怜的恐惧。

滑行声离近了,接着是一种迟缓的、拖拉的声响,然后是大大小小的各种无法辨识的声音,像是滑行,像是急跑。走廊里几乎都是这些声音,好像有一大群老鼠在地板上拖着刚收获的腐肉。但无论有多少老鼠,拖着多大的东西,都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声音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我一点点地感到脊背发凉。

“好家伙!那是什么声音?”我大叫。

“是老鼠!我告诉你,那不过是老鼠!”卡恩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过了一会儿,从门槛附近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同时,我还听见放在房间尽头的那个上了锁的橱柜里有沉重的震动声。卡恩比刚才还直挺挺地站着,而此时他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快被吓疯了。

恶梦般的疑虑和紧张令我无法忍受,我冲过去,猛地把门打开,全然不顾我的雇主发了疯似的抗议。跨出门槛,走进昏暗的走廊时,我并不知道我想看什么。

当我低头看那个差点被我踩到的东西时,我惊讶得直感到恶心,并真的想吐。那是人的一只手,从手腕处被截断,瘦骨嶙峋,泛着青紫色,好像人死了不过一星期的样子,手指上和长指甲里都是泥土。这该死的东西还能动呢!它避开了我,顺着走廊蠕动着,有点像螃蟹在爬行!我跟着它看过去,只见它的周围还有其它东西,我认出,其中有一只人脚,还有一条小臂。我不敢再看了。所有的东西都在缓缓地移动,按照一种我说不清的方式运动着。那情形太吓人了,令人难以承受。那种活动超出了生命的活力,而空气中却有腐肉的气味。我把视线移开,走回了卡恩比的房间,用抖个不停的手把门关上了。卡恩比在我身边,虚弱得不听使唤的手里拿着钥匙,把门锁上了。

“你都看见了?”他轻轻地颤着声问。

“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道。

卡恩比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显出虚弱的样子。他的脸被内心的恐惧折磨得扭曲了,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像个得了疟疾的病人。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而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坦白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说说停停,有时会语无伦次,有时又会不合逻辑地言过其实:

“他比我强壮——即便是已经死了,即便是他的躯体已经被我用手术刀和锯子肢解了。我以为那样他就不能回来了——我把他一块一块地分别埋在了十好几个地方,地窖里,灌木丛中,常春藤下面。但《死灵之书》说的是对的……而且赫尔曼·卡恩比也知道。他在我杀死他之前警告过我,他告诉我,他会回来的——即便是成了那个样子。

“但我不相信他。我恨赫尔曼,他也恨我。和我比起来,他已经获得了更高的法力和理论知识,而“隐形巨神”也更喜欢他。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杀他——我的孪生兄弟,侍奉撒旦和撒旦之前的邪神的伙伴。我们在一起钻研了好多年。我们一起做黑弥撒,还有其他同好参加。但赫尔曼·卡恩比对神秘学钻得更深,而我跟不上他了。我畏惧他,我无法容忍他的无上权威。

“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十天,从我杀他的那天算起。但赫尔曼——或者说是他的某部分——每晚都会回来……天哪!他可恶的手在地上爬!他的脚,他的胳膊,他的一截截断腿,就那样在楼梯上爬,困扰着我!……主啊!他那可怕的、血淋淋的躯干就埋伏在那儿等着!我跟你说,即便是在白天,他的手也会来敲我的门……在夜里,我还被他的胳膊绊倒过呢。

“啊,天哪!我快被他吓疯了。他想让我疯掉,他想要折磨我,直到我疯了。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用这种方法来困扰我。他用他的魔力,随时都可以聚齐他的躯体。他可以把他支离破碎的四肢和躯干重新结合到一起,像我杀他那样杀了我。

“我那么仔细地掩埋他,考虑得那么周全!但却一点用处没有!我把锯子和刀也埋了起来,埋在了花园的尽头,尽可能地远离他那双邪恶贪婪的手。但是,我没有把他的头埋起来——我把头放在房间那头的橱柜里了。有时我能听见它在里面动,就像你刚才听见的那样……但他不需要头,他的意念在别处,能够巧妙地通过他的各个部分进行活动。

“当然,当我发现他回来了以后,每晚我都会把所有的门和窗户锁上……但这没有用。我还试着用所有我知道的符咒来驱赶他。今天,我就试了你给我翻译的《死灵之书》里的万灵符咒。我让你来这儿翻译它。而且,我再也不能一个人住下去了,我以为,如果有外人住在这儿,会好一些。万灵符咒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以为那会管住他——那可是最古老、最可怕的符咒啊。但是,你都看见了,还是不起作用……”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他坐在那儿,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前方,看来他快要疯了。我无话可说——他的自白是如此难以形容的残忍。精神上的打击和骇人的、神秘的恐惧几乎使我麻木了。我变得不知所措;当我开始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对我身边的这个人产生了难以抗拒的厌恶感。

我站起身来。屋里变得很安静,围攻的碎尸似乎都回它们各自的坟墓了。卡恩比把钥匙留在了锁里;我走过去,很快地开了锁。

“你要走吗?别走,”卡恩比怯懦地恳求着。

“对,我要离开,”我手扶着门把手,站在那儿,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辞职;我要去收拾我的东西,离开你这个地方,一刻都不多留。”

我打开门,走出去,不想再听他争辩,恳求,抗议。眼下,我宁愿去面对那些突然从阴暗的走廊里蹦出来的东西,无论它们多么可怕,也不想再呆在约翰·卡恩比的身边。

走廊里空荡荡的;当我急忙回我的房间时,我又想起了我曾看到的一切,直发抖。我心想,我应该在黑暗处大喊大叫。

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整理我的小行李箱。我觉得如果我不抓紧时间离开这个阴森恐怖的房子,我就逃不掉了。我忙中出错,还绊到了椅子上,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手也不听使唤了。

就在我快收拾完的时候,我听见了缓缓地爬楼梯的脚步声。我知道那不是卡恩比,因为在我离开他的房间后,他马上就把自己锁在了屋里;而且我敢肯定他根本不敢出来。况且,要是他下楼,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

脚步声到了楼梯口,从我的门前经过,顺着走廊延伸,单调而有规律,就像是一部机器在工作。那肯定不是约翰·卡恩比走路的声音。

那,会是谁呢?我被吓得呆住了;我不敢往下想。

脚步声停顿下来;我知道它们已经到了卡恩比的房间门口了。在这片刻的停顿中,我连气都不敢喘;随后,我听见了猛烈的撞击和碎裂声,还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惊声尖叫。

我动弹不得,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铁手把我按在了那里;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听了多久。尖叫声很快就停止了;现在,除了那种特别的、有节奏的声音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愿驱使着我,让我向卡恩比的书房奔去。我觉得我像是着了魔似的。

书房的门被砸开了,只挂在一个门折页上。一般人是不可能把它打碎成那个样子的。屋里还亮着一盏灯,当我快到门口时,我曾听到过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声音就停止了。接下来的是死一般的静寂。

我停了下来,不敢继续往前走。此时,令我止步不前的不只是那种地狱般的、遍布四周的魔力。我探头往屋里看,虽然走廊限制了我的视野,但我还是看见了一小片东方地毯,和映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可怕的黑影。那巨大的,被拉长了的,形状怪异的轮廓像是一个赤身裸体、弯着腰、手拿锯子的人的影子。虽然从那个畸形的影子里能分辨出肩膀、胸部、腹部和胳膊,但却没有头,脖子好像被齐刷刷地砍断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不得。我浑身的血都快流不动了,脑子也僵了。突然,从卡恩比的房间里上锁的橱柜那边传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还有木头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一切又静下来了。黑影没有动作。它像是在沉思,锯子还那样握在手里,像是刚结束工作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眼看着那个黑影令人不可思议地散开来,轻轻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分成了许多不同的影子,然后就不见了。我很难说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金属落在地毯上的声音,还有不止一个人倒下的声音。

又没声了——静得像夜间的墓地,盗墓者和食尸鬼都收工了,只剩下死尸。

像是被无形的魔鬼催眠了似的,我梦游一般走进了房间。我差不多可以想见我将要看到的景象——堆在地毯上的人的尸块,有的是血淋淋的、刚死的人的,有的已经发青,开始腐烂,还粘着泥土。

尸堆上有一把被血染红的刀和一把锯子;在地毯和敞着破门的橱柜之间,有一个人头。和其它部分一样,头也开始腐烂了;我敢发誓,在我进门的时候,我看见它的五官显出了邪恶的狂喜。即便是已经开始腐烂了,但还是能看出它和约翰·卡恩比的想像之处,显然,这是他的孪生兄弟的头。

我不想在这儿写在我的脑海中积存的疑虑。我所经历的恐惧——和我所揣测的更骇人的恐惧——会令地狱里最最邪恶的暴行相形见绌。好在我只看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突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房间;那些邪恶的咒语被打破了,强加在我身上的意念也不复存在了。它解脱了赫尔曼·卡恩比四分五裂的尸体,也解脱了我。我可以走了;我飞也似的冲出这座黑洞洞的房子,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的夜色中。

《水晶之谜》 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

 

乌伯-撒斯拉是源头,也是尽头。在佐特瓜,或是雅克佐,或是克苏鲁从外星驾临之前,乌伯-撒斯拉就住在最初的地球上的一片热气腾腾的低地上:没有头和四肢的一大团,卵生出灰色的、无定形的最原始的水蜥,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最原始的地球生命……据说,尘世间的所有生命,都将通过巨大的时间轮回,回到乌伯-撒斯拉的状态。

——《伊本集》

保罗·特雷加迪斯在一堆古旧的破烂儿里找到了一块乳白色的水晶。他即兴走进了一家古玩店,并没想要找什么东西,不过是想随便看看那些旧东西。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被一张桌子上若隐若现的亮光吸引过去;他挪开挤放在一起的一个阿芝台克丑偶人,恐龙蛋化石和淫秽的尼日尔黑木雕,把这个球状的、怪异的东西刨了出来。

这东西和一个小橙子差不多大小,两头稍稍被打平了一些,像带磁极的行星。让特雷加迪斯迷惑不解的是,它不像是一块普通的水晶,它不透明,而且能变色,核心部分还会交替明灭地发光。他把它拿到冰冷的窗户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无法确定它发光的秘密。不久,他的疑惑更多了,他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以前见过这东西,而现在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似的。

他转而求救于店主,那是一个矮小的希伯来人,身上一股尘封的古董味,给人的感觉是,他没把心思放在生意上,而是沉浸于犹太神秘哲学的冥想中。

“你能给我讲讲这个东西吗?”

店主微微地耸了耸肩,同时扬了扬眉毛。

“它可有年头了——有人说是早第三纪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别的我也不知道。一个地质学者在格陵兰找到的,在中新世地层的流动冰下面。怎么说呢?它可能是属于那些生活在原始的极北之地图勒的巫师的。在中新世时期,格陵兰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温暖、富饶的地方。它不外是个魔球;你要是看久了,你就能看见它里面很特别的幻象。”

特雷加迪斯非常震惊;店主不经意的一句话,倒让他想起了他自己钻研过的一些东西;尤其让他想起了《伊本集》,一本鲜为人知的关于邪教的书,据说它最早的史前原著是用已经失传的北国语语写的,通过各种各样的译本流传下来。特雷加迪斯费尽周折才觅得了一部中世纪的法文译本——它曾经分属于许多代的巫师和撒旦学者——但始终无法求得那部希腊语手稿。

那部传说中的原稿据说是一位伟大的北国巫师的著作,并沿用了他的名字。它是一本黑色神话和魔鬼神话的合集;还包括宗教仪式、礼节和各种神秘而邪恶的符咒。在做那些在常人看来很奇怪的研究时,特雷加迪斯将古法文译本和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做了对照,发现两书记录了许多相同的邪恶之极、骇人听闻的大事件,但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件,在《死灵之书》中没有提到。

这就是他极力想回忆起来的事吗?特雷加迪斯心想——《伊本集》中简要地提到过一块不透明的水晶,说是属于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的。当然,这一切都太荒唐,太臆断,太难以置信了——但木图勒,古代北国最北边的地方,据说大致就位于现在的格陵兰岛,它过去是和主大陆相连的一个半岛。他手里的这块水晶会不会碰巧就是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块呢?

特雷加迪斯笑自己胡思乱想。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起码不会发生在现如今的伦敦;而且十有八九,《伊本集》也不过是带有迷信色彩的幻想作品。但不管怎样,关于这块水晶的某些事还在勾着他的心。店主的开价还说得过去,他便没还价就买下了它。

特雷加迪斯把水晶装在兜里,不再继续流连,匆匆忙忙回到了他的住所。他把这个乳白色的球体其中打平的一面朝下,稳妥地放在了他的写字台上。他一边还在笑着自己的荒唐想法,一边从他收集的那些珍贵文献中找出了那本写在发黄的羊皮纸上的《伊本集》手稿。书的封面的皮子已经被蛀坏了,金属搭扣也失去了光泽。他找到写藏·梅兹扎马利克的那一段,读了一遍,并把那段法语古文译了出来:

“这个巫师,他是所有巫师中最强大的一个,他发现了一块不透明的、像宝珠一样的石头,石头的两端被打平了一些,他能从里面看到许多过去地球上的景象,甚至能看到地球最开始的样子,那时,巨大的乌伯-撒斯拉卧在热气腾腾的黏液里,全身膨胀,吐着泡泡……但藏·梅兹扎马利克没留下关于他所看见的这一切的只言片语;人们都说他不久后就消失了,而且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那块不透明的水晶也和他一起不见了。”

保罗·特雷加迪斯把书稿放到一边。还是有某些事让他放不下,就像是逝去的梦,或消失的记忆似的。一种感觉驱使着他坐在桌前,开始专注地盯着这个冰冷、浑浊的球体看。他感觉到有一种期待,一种不知为何贯穿在他的意识里,让他觉得似曾相识的期待,而他自己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他就这么坐着,看着水晶内部发出交替明灭的神秘之光。不知不觉地,他有了梦一般的感觉,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成了双重的。他依然是保罗·特雷加迪斯——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依然在他伦敦的寓所——可他还在另一个很有名的地方的一间屋子里。在两个环境里,他都在专注地凝视着同一块水晶。

过了一会儿,特雷加迪斯认出了另一个他是谁。那个他是藏·梅兹扎马利克,木图勒的一个巫师,研究远古学识的学者。他知道的许多骇人的秘密是身居伦敦、业余研究人类学和神秘学的现世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所不知道的,他还想通过那个乳白色的水晶获知更久远、更可怕的秘密。

他从一个非常险恶的地方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这块水晶。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在它的内部,据说能映出过去的一切。藏·梅兹扎马利克想通过水晶重新获得神的智慧,那些神在地球诞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他们已经越过了黑暗的空间,把他们的学识都刻在了超恒星的石板上;石板被放进了远古的泥潭里,由无定形的、愚钝的强者乌伯-撒斯拉守护着。只有通过这块水晶,他才有望能找到并阅读那些石板。

首先,他想试试水晶是否灵验。他所处的那个嵌有象牙板、堆满巫术书籍和用具的房间渐渐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放在他面前那张刻着怪诞图案、用某种北国乌木打造的桌子上的水晶看上去似乎胀大了,而且深邃了,在它朦朦胧胧的内部,他看见有一个疾速旋转的、不完整的旋涡,里面昏暗的景象像水流中的气泡一样转瞬即逝。他好像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世界,城市、森林、山脉、海洋、还有草原从他眼前掠过,明灭交替就像是日夜更迭,但速度快得吓人。

藏·梅兹扎马利克已经忘记了保罗·特雷加迪斯——失去了对他自己和自己所在的木图勒的记忆。水晶里流转在影像变得越来越真实、清晰,而水晶球本身也变得更深邃,直到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仿佛从一个摇摇欲坠的高度俯看着万丈深渊似的。他知道水晶里的时光正在倒流,正在为他展现过去的历史性场景;但是,一种神秘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不敢再看下去。像一个险些摔下悬崖的人一样,他惊了一下,从神秘的水晶球里回过神来。

在他的眼里,那个巨大的、旋转着的世界又是一个小小的、不透明的水晶球了,就放在木图勒他那张刻着神秘图案的桌子上。接着,他那间嵌着象牙板的大屋子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又小又脏的地方;藏·梅兹扎马利克也丧失了他特异的才智和法力,回复成了保罗·特雷加迪斯。

但他好像又无法完全回复过来。特雷加迪斯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发现自己在他的写字台前,上面放着平底水晶球。他被那个入了梦而且还没完全脱离梦境的人搞糊涂了。这个房间也让他有点迷惑,它的大小和陈设好像都变了;他的记忆也奇怪地混淆了,忽而记得水晶是从古玩店买回来的,忽而又觉得它是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渠道得来的。

他觉得,当他窥视水晶内部时,在他身上发生了某些很奇怪的事;但他似乎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事了。它使他像吸了印度大麻似的,有一种精神错乱的感觉。他告诉自己,他就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他住在伦敦的某条街上,现在是1933年;但是,这种普普通通的认证已经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和有效性;他周围的一切都像影子似的,那么不真实。实实在在的墙看上去像烟幕一样虚浮;街上的行人像幽灵的化身;而他自己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影子,被长久遗忘的、游荡的影子。

他下决心,不再去尝试窥探水晶球了。那些感受太令人难受,太令人捉摸不定了。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又鬼使神差般地坐在了乳白色的水晶球前面。他又成了木图勒的巫师藏·梅兹扎马利克;他又梦想着去重拾先贤的智慧;他又在几乎跌落深渊时被吓醒;他又——不太确定,含含糊糊,像一个衰败的鬼魂似的——是保罗·特雷加迪斯了。

一连3天,特雷加迪斯都在重复着一样的经验;每一次,他本人和他周围的世界都会变得比以前更虚幻,更令人迷惑。他的感觉和一个在半睡不醒时做梦的人一样;伦敦本身也虚幻得像从梦境中滑出来的一片陆地,在朦胧的薄雾和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觉得,那一大堆的影像既陌生又熟悉。时间和空间那千变万化的景象仿佛正在从他周围消失,以展现给他某些真正的现实——或者说是另一个时空的梦境。

终于有一天,当他在水晶前坐下之后,他不能再回复成保罗·特雷加迪斯了。那天,藏·梅兹扎马利克冒冒失失地忽略了某些不祥的预兆,决心要克服他的恐惧心理,不再害怕坠入他所看到的影像世界中——这种恐惧令他至今都无法追溯那倒流的时光。他对自己说,如果他想要看到神的那些石板,他就必须要克服他的恐惧。他只看到了木图勒那些年的片断——那是他自己生活的年代;而这些年代离地球的诞生还差无数圈呢。

在他的注视下,水晶又开始无限地变深了,场景和事件又开始倒转。乌木桌上那些神秘的图案在他的视线中消退了,他房间墙上的象牙嵌板渐渐溶入了梦中。当他倾身探视水晶球里时空旋涡时,他又感到头晕目眩了。尽管他决心已定,但他原本还是可以退回来的;可怕的是,他已经看得太久了。那是一种如堕深渊的感觉,像是被旋风兜着,把他疾速地从他自己已往的生活场景带到了他出生前的年代和空间里。他仿佛经受着由一种逆转所带来的阵痛;他不再是藏·梅兹扎马利克,那个窥探水晶的学者,却成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旋流的一部分,被带回到了地球的初期。

他好像活过了无数次,又死过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记得之前所经历的生死。他是在那些传奇战斗中奋战的勇士;他是一个在木图勒的某个古城废墟上玩耍的孩子;他是继承王位的君主,预言兴衰的先知。他是一个在荒凉的坟场上哭祭死人的女人;他是一个念着毒咒的古代巫师;他是在立着玄武岩石柱的神殿里挥着屠刀为史前的神献祭的牧师。一代又一代,他追溯着北国从蒙昧野蛮到高度开化所经历的那些漫长的时代。

他成了某个史前穴居部落里的原始人,从前冰期的冰川逃到了被永不停息的火山映红了的陆地上。又过了无数年,他不再是人了,而是一个长得像人似的野兽,在生长着巨大的蕨类植物和芦木的森林中游荡,或是在巨大的苏铁树枝下构建简陋的巢穴。

经历了千万年的原始的冲动和渴望,与生俱来的恐惧和疯狂,某人——或某种东西——回到了从前。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在一幕缓缓倒转的场景中,地球好像消失了,山脉不见了。太阳变得更大,更炽热了,高悬在蒸腾的沼泽地上空,沼泽里充斥着愚钝的生物,过着极其单调贫乏的生活。曾经的保罗·特雷加迪斯,曾经的藏·梅兹扎马利克,都是向这种生物退化的一个过程。它能飞,长着翼龙那种带爪尖的翅膀,它在温热的海水里游泳,有鱼龙那样庞大的身躯,它向着穿透里阿斯迷雾的巨大的月亮低吼,吼声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经历了千万年的野蛮时代,它变成了蛇人,建立了黑色片麻岩的城市,在最早的陆地上掀起恶战。它走在还没有人类的街道上;它在高高的巴别塔上看远古的星星;它发出嘶嘶的声音,向伟大的蛇神致意。随着蛇的时光的倒转,它成了在软泥里乱爬的东西,不会思考,没有梦想,也不懂建设。时间回到了没有陆地的年代,只有一片广袤、混沌的湿地,一片黏液的海洋,无边无际,翻腾着无数的气泡。

在这个初始的地球上,乌伯-撒斯拉这团没有固定形状的庞然大物伏卧在黏液和气泡的汪洋中。它没有头,没有器官和肢体,缓缓地在泥泞中不停地爬着。那是地球生命的原型阿米巴形。要多可怕有多可怕,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在包围着它的泥潭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巨大的超恒星石板,上面铭刻着先神的古训。

这时,曾经的——或将来某个时期的——保罗·特雷加迪斯和藏·梅兹扎马利克来寻找不为人知的宝物了。它们成了形状怪异的原始水蜥,悄无声息地在先神的石板上缓缓爬着,和乌伯-撒斯拉的其它后代缠斗着。

除了《伊本集》里的那一小段记载,再没有关于藏·梅兹扎马利克和他如何失踪的任何记录了。关于保罗·特雷加迪斯,这个同样不见了踪迹的人,伦敦的几家报纸都登了简短的启事。好像没有人知道关于他的事: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那块水晶大概也不见了。起码,还没有人找到它。

《黑石》 罗伯特·E·霍华德

 

他们说远古的恶魔仍潜行

在世间那些黑暗的角落里,

大门仍敞开着,在特定的夜晚,迎接

被幽禁在地狱里的幽灵。

——贾斯廷·杰弗里

我首次读到它,是在冯·容兹的一本奇书上,这个古怪的德国人过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又以一种可怕而神秘的方式死掉了。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一本他原版的《无名的邪教》,即所谓的“黑书”,是1839年在杜塞尔多夫出版的,在那之后不久,他就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缠上了。那些收藏珍稀文献的人大都是由两个途径熟悉这本书的,一是1845年由“感化院”在伦敦盗印的一个错误百出的低劣版本,一是1909年由“金妖怪”出版社在纽约出版的一个经过精心删节的版本。而我偶然得到的这本是全本的德文版,覆着厚实的皮质封面,铁搭扣上锈迹斑斑。我怀疑,现存在世的这个版本不会超过6本,因为,书的印数本来就不大,而当作者的死亡之迷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好多人被吓得就把手上的书烧掉了。

冯·容兹毕生致力于钻研神秘学;他周游世界,接触了无数的神秘团体,阅读了大量的鲜为人知的、深奥的原版书籍和手稿;在“黑书”里,既有令人触目惊心的详尽描述,又有阴森恐怖的含糊其辞,字里行间都是令人浮想联翩、胆战心惊的内容。而这些还只是他敢于公诸于众的内容。那些他没敢公开的内容,比如,他生前写了好几个月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手稿,又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怖呢?他那些未公开的手稿被撕毁了,散落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而他也被人发现死在了这间上了锁、栓了门的屋子里,脖子上留有猛禽的爪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了,因为,他最好的朋友,法国人亚历克西斯·拉杜,在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把那些拼凑起来的纸片看过了一遍之后,便将它们付之一炬,随后,就用剃须刀片自刎了。然而,那些业已发表的内容已经够令人毛骨悚然的了,即便人们普遍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在其中许多稀奇古怪的内容里,“黑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静卧在匈牙利的大山里的一块怪异而带有凶兆的巨石,许多神秘的传说都是和它有关的。冯·容兹没有用太多篇幅写它——他的奇书里大部分是关于邪教和他认为存在于他那个时代的黑色崇拜对象的,而“黑石”似乎代表的是在几个世纪前失传的某些神秘的指示或象征。但是,他把它描述为“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他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提到这个词,而且成了他著作中的其中一个不解之迷。他简单地暗示说,在仲夏之夜,那块巨石周围会出现奇怪的景象。他提到了奥托·陀斯特曼的理论,即这块巨石是匈奴入侵留下的遗迹,是为纪念匈奴王阿提斯打败哥特人而竖立的纪念碑。冯·容兹反驳了这个推断,但又没拿出任何辩驳的事实,只是说,如果将“黑石”的起源归于匈奴,那么征服者威廉竖起巨石阵的假设也就是合理的了。

这段和巨石有关的内容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一本被老鼠啃坏了的陀斯特曼的《逝去的帝国的遗迹》(柏林,1809年,龙屋出版社)。令我大失所望的是,陀斯特曼描述“黑石”的篇幅比冯·容兹的还短,只用短短几行文字,将巨石归为人造的产物,并且认为,相比于他最喜爱的小亚细亚的希腊罗马式遗迹,巨石还算是现代的产物。他承认,他无法理解巨石上那些被磨损了的字符,但他能够准确无误地断言那是蒙古人的符号。虽然陀斯特曼讲的东西有限,但他还是提到了与“黑石”有关系的那个村庄的名字——斯特里格伊卡瓦——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意思是像女巫镇一样的地方。

我在内容详尽的旅行手册和游记中都没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斯特里格伊卡瓦,我翻过的地图上都没有这个名字,它坐落在一个荒僻的、几乎无人造访的地区,不在常规的旅游线路上。但我在多恩利的《马扎尔民间传说》里发现了有关的内容。在其中的一章“梦境神话”中,他提到了“黑石”,并且讲了一些关于它的迷信,特别提到,据信如果有谁在巨石附近睡觉,他今后就会被恶梦纠缠不休。他还引述了农民讲的故事,说有些非常好奇的人冒险在仲夏夜造访巨石, 结果被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吓疯了,并且死掉了。

这就是我从多恩利的书里搜集到的全部资料,但我的好奇心更强了,我感觉到了笼罩在巨石周围的一种不祥的气氛。神秘古迹上的蛛丝马迹,被反复提到的发生在仲夏之夜的异常事件,触动了我体内的某种沉睡的本能,就像是感觉到了在暗夜里涌动的黑色潜流。

我猛然间注意到了巨石与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写的一首题为“巨石的子民”的诗之间存在的一种联系。调查表明,杰弗里的这首诗正是他在匈牙利旅行期间写成的,我不能不相信,他在这首奇怪的诗中提到的那块巨石就是“黑石”。我又读了一遍诗,再次感到了我在初知巨石时就有的那种由潜意识所引发的莫名的激动。

我曾想找个地方休假,这下我有主意了。我去斯特里格伊卡瓦。一列老火车把我从特梅斯瓦带到了离我的目的地不太远的地方,我又在颠簸的长途车上过了3天,便来到了这个坐落在山间一条富饶的山谷里的小村庄。一路上平安无事,但第一天,我们经过了斯科姆瓦古战场,1526年,当奥斯曼帝国向东欧扩张的时候,英勇的波匈骑士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就是在这里为抵抗伟大的苏莱曼做着徒劳的努力的。

长途车的司机指着附近小山上的一大堆碎石对我说,勇敢的伯爵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我想起了拉尔森的《土耳其战争》中的一段话:“经过小规模的战斗之后,伯爵和他的小部队击退了土耳其的先遣队,他站在山上古城堡的残垣断壁下,正指挥部属他的部队,一个副手拿了一个小漆盒给他,那是从已经战死的著名土耳其作家和史学家萨利姆·巴哈杜的尸体上找到的。伯爵从里面取出了一卷羊皮纸,读了起来,还没读几句,他的脸就变得煞白,二话没说就把羊皮纸放回了盒里,把盒子插在了他的斗篷里。就在这时,一门隐藏的土耳其炮突然开火,炮弹击中了古堡,匈牙利人惊恐地眼看着城墙垮塌成废墟,把伯爵严严实实地埋在了下面。失去了指挥官,这支顽强的小部队被冲得四分五裂,在接下来的战乱年代里,伯爵的遗骨一直没有被找到。如今,当地人会指着斯科姆瓦附近的一个大废墟说,鲍里斯·弗拉迪诺夫的遗骨就埋在那下面,好几个世纪了。”

我发现斯特里格伊卡瓦村是一个梦幻般的沉寂的小村庄,根本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可怕,倒像是被现实遗忘了。有趣的房子和更有趣的穿着打扮以及人们的举止,都是前几个世纪的样子。虽然很少见到外来的游客,但他们很友善,即便稍微有点好奇,也不会刨根问底。

“10年前也有一个美国人来过这儿,在村里住了几天,”我留宿的小客栈的主人说,“一个年轻人,举止怪异——他老是自言自语——我想,他是个诗人。”

我知道,他肯定说的是贾斯廷·杰弗里。

“对,他是诗人,”我答道,“他还写了首和这个村子附近的风景有关的诗呢。”

“真的吗?”我的房东来了兴致。“那,既然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有古怪的言谈举止,他肯定也很有名吧,因为,他说的话、办的事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古怪的。”

“艺术家都是那个样子,”我答道,“他出名基本上还是在他死了以后。”

“他死了?”

“5年前,他惨叫着死在疯人院了。”

“太糟了,太糟了,”我的房东同情地叹息着。“可怜的小伙子——他看‘黑石’看得太久了。”

我的心里一振,但我掩饰住了我急切的好奇心,若无其事地说:“我听说过这个‘黑石’,就在这个村子附近的某个地方,对吗?”

“比你想像的还要近,”他说。“看!”他把我拉到一个有窗格子的窗户前,指着一个冷杉遍野的青山坡。“看见那个光秃秃的突出来的悬崖了吗?那块可恶的巨石就在那边儿上。应该把巨石磨成粉,把粉倒进多瑙河里,让河水把它冲到最深的海底去。人们曾经试过要把它砸掉,但是,每个用锤子砸过它的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所以,人们现在都躲着它。”

“是什么那么可怕?”我好奇地问。

“纠缠不休的魔鬼,”他哆嗦了一下,不安地答道。“小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年轻人,是从山下来的,他对我们的传说不以为然——冒冒失失地在仲夏夜里到巨石上去了,黎明时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村里,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疯掉了。有什么东西毁了他的脑子,封了他的嘴,没多久他就死了,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都只会胡言乱语,说一些亵渎的话。

“我的亲侄子很小的时候在山里迷了路,在巨石附近的林子里睡着了,现在,他一直被恶梦折磨着,经常在夜里惊叫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咱们还是说点儿别的吧,先生;老聊这些事可不大好啊。”

我提起了小客栈的历史,他不无自豪地说:“这块地基已经有400多年了;在苏莱曼的魔爪扫荡山区的时候,原来的老房子是村里唯一一座没被烧毁的房子。后来建在这块地基上的房子,据说,又成了萨利姆·巴哈杜洗劫周围村庄的指挥部了。”

随后我了解到,现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村民不是1526年土耳其人入侵之前的原住民的后裔。穆斯林在得胜回朝前斩尽杀绝,把村里及周边地区的男女老幼都烧死了,只留下一大片死寂的村庄和无尽的荒野。现在的村民都是从山下的谷地迁居上来的,他们在土耳其人走了之后,在废墟上重建了村庄。

我的房东在说起原住民被绝种时并没有显出很忿恨的样子,我了解到,相比于对土耳其人,他的那些生活在山下谷地中的祖先更加仇恨和厌恶山上的原住民。他不愿多说造成这种敌对的原因,只是说从前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原住民经常偷袭山下的人,掠走少女和小孩。他还说,那些原住民和他们这些人的血统也不尽相同;强健的纯正马扎尔-斯拉夫人血统和低贱的土著人血统通婚,混杂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混合体。那些土著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但他坚信,那些人是“异教徒”,自古以来就住的山上。

我对这个故事没太在意;只把它当作又一个凯尔特人和地中海土著在加洛韦山区异族结合的翻版,那次结合的产物——皮克特人——在苏格兰的传奇故事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呢。很奇怪,民间传说总给人时间上的错觉,比如,皮克特人的故事和更古老的蒙古人的传奇就被编在了一起,结果皮克特人被描绘成了惹人厌的矮胖的样子,而他本身的样子反被遗忘了;所以,我觉得,所谓的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原住民的野蛮应该可以追溯到那些古老的关于匈奴和蒙古侵略者的故事中去。

经由我的房东的指点,我在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向“黑石”进发了。沿着种满冷杉的山坡走了几个小时后,我来到了突兀的巨石悬崖正面。有一条羊肠小路通上去,我站在小路上俯瞰宁静的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山谷被雄伟的青山守护着,显得很沉寂。在我所处的位置和村子之间的地带,既没有房舍也没有人烟。谷地里星罗棋布的农庄都分布在斯特里格伊卡瓦的另一侧,好像它们都刻意避开了朝向“黑石”的这一侧。

崖顶上是一片浓密的树林。我在密林里选了条捷径,走到了一片宽阔的林中空地上,在空地中央,屹立着一块光秃秃的巨石。

巨石是八边形的,大约有16英尺高,1。5英尺厚。显然它曾被很好地打磨过,但现在它的表面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凹痕了,好像曾被人粗暴地毁坏过;锤子只留下了浅浅的的凿痕,并且毁坏了刻在上面的字符,那一行字符呈螺旋上升状绕着巨石一圈圈地直达顶部。从石基往上到10英尺高处的字符几乎全被抹平了,所以,很难看出那行字符旋绕的方向。再往上,可以看清字符的痕迹了,我设法往上蹭了蹭,凑近去看那些字符。字符都多多少少被磨损了,但我敢肯定,那不是现在地球上已知的语言符号。我对所有已为研究人员和语言学家所知的象形文字都略知一二,所以我能肯定地说,那些字符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在尤卡坦半岛上一个不为人知的谷地里见过一块奇特的对称的大岩石,上面有一些粗糙的刻痕和那些字符最相像。我记得,当我把那些刻痕指给与我同行的考古学家看时,他认定那要么是自然风化的结果,要么是被印第安人随意刻画上去的。当我说那很可能是一根尚未被发现的石柱的底座时,他只是笑了笑,让我好好看看岩石的尺寸,如果按自然法则或建筑的对称性来造石柱的话,以它为底座的石柱将有1000英尺高。但我并没有被说服。

我不能说“黑石”上的字符和尤卡坦巨石上的一样;但它们可以引起相互的联想。当我看到“黑石”的材质时,我更迷惑了。石头呈哑光的黑色,粗糙、坑洼的表面像是半透明的似的,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

我在那儿呆了多半个上午,然后带着疑惑离开了。我想不出巨石和地球上的任何人造产物有什么联系。它好像是在很久以前被外星人立起来的似的,让人无法理解。

我回到了村里,但我的好奇心不曾稍减。我已经发现了奇怪的东西,我跃跃欲试地想探个究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双手,出于怎样的目的,在很久以前把巨石立在了那里。

我找到了我房东的侄子,问起他所做的梦,但是,他想说,却又说不清楚。他不介意谈那些梦,但是他无法清晰地叙述它们。虽然他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虽然梦中的一切都异常鲜明,但当他醒来时,头脑里却没留下什么印象。他只记得那些都是乱糟糟的恶梦,巨大的火焰吐着耀眼的火舌,一面黑色的鼓不停地发出隆隆声。他只清楚地记得一件事,有一次他梦见了“黑石”,它不是在山坡上,而是像尖塔一样矗立在一个巨大的黑色城堡上。

我发现,村里的其他人都避而不谈巨石,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校长,和村里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在外面的世界里呆的时间最长。

我跟他讲了冯·容兹对巨石的评述,他非常感兴趣,而且很赞同这个德国人对巨石历史的推断。他相信,附近曾有过女巫大聚会,而且,最初的村民很可能都是某个庞大的教派的信徒,这个教派一度曾对欧洲文明构成威胁,并被编进了巫术崇拜的神话里。他引证了村名来证明他的观点;起先,村名并不叫斯特里格伊卡瓦,他说;传说中,村子的建造者把它叫做薛苏坦,许多世纪前,还没有村子时,这片地方就叫这个名字。

这又引起了我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这个古老的名字和塞西亚人、斯拉夫人或蒙古人似乎都没有联系,而在正常情况下,这里的原住民不外就属于这几个种族。

居住在山下谷地的马扎尔人和斯拉夫人认为,村里的原住民肯定就是崇拜巫术的教徒,校长说,所以他们才给村子起了那么个名字,而且一直沿用下来,即使是在土耳其人进行大屠杀之后,重建村子的正统部族也没有给村子改名。

他不相信巨石是那些教徒立起来的,但他认为,巨石是那些教徒的活动中心,而且根据那些在土耳其人入侵之前流传下来的传说,他提出,那些教徒曾把巨石当作一种祭坛,用诸如从山下他自己的祖先居住的地方掠来的少女和小孩等作为祭奠的牺牲。

他对和仲夏夜有关的神秘传说不以为然,也不介意传说的薛苏坦的女巫们用唱圣歌和以及鞭挞和宰割等野蛮的宗教仪式呼唤一位特别的女神的故事。

他从未在仲夏之夜造访过巨石,他说,但即使去了,他也不会害怕;无论过去曾经存在或发生过什么,都早已成为模糊不清的记忆了。除了和一个业已消失的过去有一线联系之外,“黑石”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

和这个校长谈过之后,就在我到达斯特里格伊卡瓦差不多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记起,当晚是仲夏夜!和“黑石”有着恐怖联系的不寻常的时刻。我转身出了客栈,快步穿过村子。斯特里格伊卡瓦村静悄悄的;村民早早就休息了。一路上我没看见任何人。出了村子,我爬上了山坡,坡上的冷杉借着诡异的光线投下了黑漆漆的树影。冷杉林中没有风,只有一种神秘的、难以辨识的瑟瑟声和低语声在林间回荡。我开始奇思怪想,几百年前,在这样的夜里,肯定有赤裸的女巫骑着有魔力的扫帚从这个村子飞过,身后还跟着着了魔似的追随者。

我爬到了悬崖边,有些不安地注意到,朦胧的月光令悬崖有了某种我此前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改观——在诡异的月光下,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是天然的悬崖,倒更像是山坡上突兀的巨大的废墟和被泰坦巨人举起的城垛。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种幻想,登上了崖顶,犹豫了片刻后,就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树林里。黑暗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妖怪屏住了呼吸,唯恐把它的猎物吓跑了似的。

我摆脱了这种感觉——当你想到此处的怪诞和它恶劣的名声时,你自然会有的一种感觉——在林中穿行,总觉得有什么在跟着我,有一次我停下来,分明觉得有个湿乎乎、摇摇摆摆的东西在暗处轻轻碰了我的脸。

我走到了林间空地上,看到高大的巨石矗立在草地上。在靠近悬崖一侧的树林边,有一块石头,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座椅。我坐了下来,设想着,疯子诗人贾斯廷·杰弗里可能就是在这儿写出了他那篇怪诞的“巨石的子民”。我的房东以为是巨石使杰弗里成了疯子,但精神错乱的种子早在他来到斯特里格伊卡瓦之前已经深植在他的大脑里了。

我看了一下表,马上就要到午夜时分了。我向后靠着,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可怕的情况。轻柔的晚风开始在冷杉的枝杈间吹拂,隐约地,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风笛奏着诡异、不祥的曲调。听着单调的声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巨石,我进入了一种自我催眠的状态;我渐渐困了。我努力克制着,但睡意还是悄悄地逼近了我;巨石像是在摇摆、舞蹈,在我的眼里奇怪地扭曲了,随后我就睡着了。

我睁开眼,想要站起来,但躺在那儿没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让我身不由己。我渐渐感到了令人战栗的恐怖。空地上不再是空荡荡的了。透过我肿胀的眼睛,我看到有一群沉默的陌生人站在那儿,穿着怪异的、野蛮人的服饰,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是古代人的服饰,而且早已被人遗忘了,即便是在这种落后的地方。我想,这些肯定是到这儿来开某种秘密会议的村民——但我随即发现,这些人并不是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人。他们是一种比较矮,比较胖的人,眼眉比较靠下,脸比较大,比较呆滞。有些人具有斯拉夫人或马扎尔人的特征,但已经和某种我也说不出来的种群混杂了。许多人都穿着兽皮,无论男女,都显出一种很原始的兽性。我害怕他们,又厌恶他们,但他们并没有留意我。他们在巨石前围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圈,开始唱一种赞歌,整齐划一地举起手臂,有节奏地扭动着腰身。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巨石的顶部,好像受到了召唤似的。但最奇怪的是,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微弱;在离我不到50码的地方有数百个男女扯着嗓子高唱赞歌,但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是微弱的、模糊不清的呢喃,仿佛穿越了广阔的时空一般。

巨石前放着一个火盆,令人恶心的黄色烟雾像一条大蛇似的缠绕在腾起的黑色烟柱周围。

在火盆的一边,躺着两个人——一个被绑住手脚、一丝不挂的小女孩,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在火盆的另一边,蹲着一个丑陋的老巫婆,腿上放着一面奇特的黑鼓;她张开手掌,缓缓地,轻轻击打着鼓,但我却听不到鼓声。

他们扭动腰身的节奏加快了,在人群和巨石之间的空场上突然蹦出了一个赤裸的年轻妇女,她的眼里放着光,黑黑的长发飘散开来。她用脚尖旋转着,令人眼花缭乱地转到了巨石前,扑倒在地,就一动不动了。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怪诞的人形——一个男人,腰部遮着羊皮,脸部被一个用巨大的狼头做成的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上去就像个大怪物,一个人性和兽性结合的产物。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冷杉的长枝条,枝条的尾部被绑在了一起,月光下,他脖子上戴的粗重的金项链熠熠发光。附在上面的一条小链子上好像坠着什么,但看不清楚。

人们狂热地挥动着手臂,似乎还加大了他们的音量,看着这个像怪物似的人在空场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蹦着,跳着。他来到了躺在巨石前的女人身边,开始用手中的枝条鞭打她,她跃起身,跳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狂野的舞蹈。那个男人和她一起舞动着,和着那疯狂的节拍,和她一起旋转、跳跃,同时不停地狠狠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每抽打一下,他都喊着一个词,一遍又一遍地,其他的人都跟着他喊。我能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此时他们微弱的呢喃声和一个遥远的喊声汇合在了一起,不断地重复着,充满狂热。但是,我听不清他们喊的那个词是什么。

狂野的舞者还在令人晕眩地旋转着,旁观的人仍站在原地,随着舞蹈的节拍扭动着身体,挥动着手臂。舞者的眼中现出了疯狂,令旁观者的眼里也出现了迷乱。在疯狂的旋转中,狂乱的舞蹈变得更加奔放不羁了——变成了充满兽性和淫猥的狂野之舞,老巫婆狂叫着,发疯似的拍打着鼓,鞭打的枝条发出了骇人的劈啪声。

血一滴滴地从舞者的四肢上流下来,但她好像没感觉到鞭打似的,只是更加肆无忌惮地舞动着;她跳进了黄色的烟雾中,烟雾仿佛伸展着柔软的触须,缠绕着两个舞动的人形,她像是被可恶的烟雾吞没了似的,不见了。接着,她又跳了出来,身后紧跟着那个鞭打她的男人,她开始更剧烈地舞蹈着,进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疯狂,在达到了疯狂的顶点时,她突然倒在了草地上,颤抖着,喘息着,像是已经精疲力竭了似的。鞭打仍在继续,还是那么猛烈,那么残暴,她开始蠕动身体,向巨石爬去。那个牧师——这是我对他的称呼——跟着她,用力抽打着她赤裸的身体,她蠕动着,在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一条明显的血迹。她爬到了巨石那儿,剧烈地喘息着,伸出双臂,猛地扑向巨石,像一个中了邪的疯狂的崇拜者似的,热烈地亲吻着冰冷的石头。

那个怪诞的牧师站在高处,猛地扔掉了被血染红的枝条,那些信徒们都狂叫着,嘴里吐着白沫,兽性大发地用牙齿和指甲撕扯着同伴的衣服和皮肉。牧师用他的一条长臂猛地拎起婴儿,再次高呼着那个词,把啼哭不止的婴儿高举在半空中甩动着,婴儿的头猛地撞在了巨石上,在黑色的石面上留下了一滩可怕的污迹。我被吓得浑身冰凉,只见他用他那野兽般的手指划开了婴儿的尸体,将一捧鲜血抛向了黑色的烟柱,然后把血淋淋的尸体扔进了火盆,火苗和烟雾在血雨中跳动着,与此同时,站在他身后的疯狂的信徒们又一遍遍地狂呼着那个词。接着,他们突然全部扑倒在地,像蛇一样蠕动着身体,而那个牧师像胜利者一样,高举者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我张开嘴巴,惊恐地尖叫起来,但却只听到了干巴巴的格格声;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像蟾蜍一样的东西蹲伏在巨石的顶上。在月光的照映下,它的身形臃肿,摇摇晃晃,令人恶心,它的脸应该是自然界的一种动物的脸,嵌在上面的那双巨大的、眨动着的眼睛现出了极度的贪婪,令人震惊的残忍,和可怕的邪恶,那是自古以来就袭扰人类的本性。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到沉睡在海底之城和隐藏在原始洞穴的黑暗之中的所有邪恶的东西和可怕的秘密。凶残、暴虐、血腥的邪恶祭典打破了山里的沉静,唤醒了这个恶魔,它不怀好意地斜眼看着它那些野蛮的信徒下贱地匍匐在它面前。

这时,带着野兽面具的牧师又用他凶残的手拎起了那个被缚住手脚的女孩,将那个轻轻蠕动的身体举向了巨石上的那个怪物。当那个怪物贪婪地流着口水,抽动鼻息时,我的脑子像断了弦似的,让我适时地陷入了昏迷。

我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又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一下跃起身来,迷惑地看着四周。巨石静静地立在草地上,草地上的草绿绿的,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随晨风起伏摇摆着。我在空地上大步走着;这儿是舞者跳舞的地方,地上的草应该都被她踩秃了才对,这儿是她流着血爬向巨石时所经过的地方。但是,平整的草地上没有一滴血迹。我战战兢兢地在巨石身上找到牧师撞破婴儿头颅的地方——但那上面什么污迹都没有。

那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恶梦——或别的什么——我耸耸肩。多么生动的梦啊!

我悄悄的回到村里,走进客栈时也没被别人看见。我坐下来,默默地想着夜里发生的怪事。渐渐地,我不再觉得那是梦了。没错,我看见的都是影像,没有真凭实据。但是,我确信,我看见了千真万确的可怕的事。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有什么能证明我的确是看到了,而不是我自己的头脑在做恶梦呢?

像是找到了答案似的,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名字——萨利姆·巴哈杜!传说中,这个既是军人又是作家的人就是摧毁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那支苏莱曼军队的指挥官。这似乎就可以推敲了;如果是这样,他就是在烧毁了村子后直接奔赴血腥的斯科姆瓦战场——他的死亡之地的。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卷手稿,那卷从土耳其人的尸体上翻出来,让鲍里斯伯爵打冷战的手稿——莫非那上面记录了土耳其人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大发现?有什么能撼动波兰勇士的钢铁神经呢?既然人们还不曾找回伯爵的尸骨,那么,那个漆盒和它里面的秘密不就仍和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一起埋在那堆废墟下吗?我开始匆匆整理我的行装。

三天后,我已经安坐在距离古战场几英里远的一个小村庄里了,当月亮升起时,我正怀着一股原始的激情搬着山顶上那一堆崩塌的石头。这真是能把腰累折的苦力活——现在回头去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干成的,而且,从月上梢头一直干到黎明初现,我一刻都不曾停歇。当太阳正要升起的时候,我搬开了最后的一大块石头,看到了鲍里斯·弗拉迪诺夫伯爵的尸骨——只是一些可怜的碎骨头——当中有一个被砸得变了形的盒子,涂了漆的表面使它历经几百年都没有完全朽坏。

我怀着极度的渴望,把它抓在手里,在尸骨上盖了一些石头,就匆匆离开了,我不介意那些疑心重重的农民发现我干了一个显然是伤天害理的事。

回到我在客栈的房间后,我打开了盒子,发现羊皮纸相对来讲是完好无损的;盒子里还有别的东西——一个短粗的小东西,包在一块绸布里。我非常想探究羊皮纸上的秘密,但我实在是太疲惫了。自从离开斯特里格伊卡瓦村后,我就几乎没睡过觉,再加上昨夜的苦干,我已经被累垮了。我强迫自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落山。

我草草吃了晚饭,然后,借着摇曳的烛光,我开始看那些工整地写在羊皮纸上的土耳其文。这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不是很精通土耳其语,而且那种古代的叙事文体也让我犯难。我吃力地读着,一个反复出现的词紧紧地抓住了我,一种渐渐加深的恐惧令我浑身战栗。我强撑着读下去,随着故事渐渐清晰、完整,我血管里的血已经变得冰凉,头发都立起来了,舌头也从嘴里吐了出来。林子里的昆虫和动物在夜里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可怕的呢喃,夜风的呼啸就好像是贪婪的魔鬼在傻笑,外界的一切都带有几分可怕的疯狂,是那卷可恶的手稿里所记叙的疯狂。

带窗格的窗户上映出了黎明的鱼肚白,我放下手稿,打开绸布包,拿起了里面的东西。看到它,我就知道了,手稿里记录的都是真的。

我把这两件可怕的东西都放回到盒子里,没顾上休息,没睡觉,也没吃饭,把盒子和大石头绑在一起,让它沉入了多瑙河的最深处,上帝保佑,让河水把盒子再冲回它的地狱去吧。

仲夏之夜我在斯特里格伊卡瓦村的山上梦见的事并不是梦。幸亏贾斯廷·杰弗里只是在白天去那里走了走,然后就离开了,如果他看见了那可怕的祭典,他恐怕早就神经错乱了。我怎么会没有失去理智呢,我不知道。

不,那不是梦——我看见了一个邪恶的祭典,一群早已死去的、来自地狱的信徒祭拜他们的祖先;拜倒在一个魔鬼面前的一群幽灵。魔鬼是地狱的主宰。他在山里盘踞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他的魔爪再也抓不住活人的灵魂了,他的王国是一个死去的王国,只有那些侍奉他的幽灵住在里面。

我不知道,是谁在那个恐怖之夜打开了地狱之门,但我的眼睛看见了。而且我知道,我那晚看见的都不是活人,因为在萨利姆·巴哈杜精心誊写的手稿上详尽地记叙了他和他的士兵在斯特里格伊卡瓦山谷里所发现的一切;我一字一句地弄清了从那些狂叫的信徒嘴里吐出的亵渎神明的污言秽语;我还了解到,惊恐万状的土耳其人在隐蔽在高山上的黑洞穴里围捕了一个在地上打滚的丑陋而臃肿的像蟾蜍一样的怪物,并且念着古老的咒语,用火和古代的铁器杀死了它。即便是坚强的老萨利姆,在记录那些惨烈的场面时,手也禁不住地颤抖。还有一些他不想记录或无法记录的事,随着他的猝死而被他带走了。

那个包在绸布里的金色的小饰物就是“怪物”的偶像,是萨利姆从戴着面具的牧师的项链上扯下来的。

土耳其人一把火将邪恶的山谷烧了。那些阴暗的群山看上去就像是永世的深渊。不——那晚令我战栗的不是我对“怪物”的恐惧。那令人恶心的“怪物”是地狱的产物,每年只在那个最可怕的夜晚出现一小时,正如我所见到的那样。但他已经没有信徒了。

但当我意识到,魔鬼曾经就这样占据了人类的灵魂时,我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冷汗;我不敢再看冯·容兹的书了。这下我明白他不断提到的“钥匙”的含义了——岁月!开启那分隔可怕的过去和可怕的现在的大门的钥匙。我明白了,为什么月光下的悬崖像城垛,为什么客栈老板的侄子在恶梦里梦见的“黑石”就像黑色古堡中的石柱。如果人们在这些山里开凿的话,他们可能会在这些山坡下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呢。因为,土耳其人围捕“怪物”的那个洞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山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当地球抖动自己的身体,像掀起波浪一样将那些青山竖立起来时,也将不可思议的东西掩盖了。

钥匙!对,是一把钥匙,象征了一种被忘却的恐怖——在地球黑暗的初期,从地狱里爬出来,现在又回到了地狱中。但冯·容兹还暗示了其它什么残酷的可能吗?他一生都摆脱不掉的魔爪又是什么呢?自从读了萨利姆·巴哈杜的手稿,我就不再对“黑书”的内容有任何疑意了。人类并不是地球自始至终的主人——现在是吗?

我再次想到——如果有一个像“巨石之主”之类的可怕的东西,以某种方式重现它自己那令人难以形容的远古时代——在地球的黑暗之所蠢蠢欲动的会是什么呢?

 

《缅茄之犬》 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

 

“你来了,我真高兴,”查默斯说。他坐在窗边,脸色惨白。他的胳膊肘夹着两根长长的蜡烛,惨淡的黄褐色烛光照在他的长鼻子上,和微微后缩的下巴上。查默斯的房间里没有一点现代气息。他就像是一个中世纪的苦行僧,喜欢发黄的手稿胜于汽车,喜欢奇形怪状的石刻胜于收音机和计算器。

当我走向他给我腾出的一张长靠背椅时,瞥了一眼他的书桌,我惊奇地发现,他正在研究一个当代知名的物理学家的数学公式,并且已经在许多薄薄的黄纸上画满了奇怪的几何图形。

“爱因斯坦和约翰·迪伊真是奇怪的伙伴,”我看了看他的数学图表和书架上那六、七十本奇书,说道。他的乌木书架上摆满了柏罗丁,伊曼纽尔·墨斯科普鲁斯,圣托马斯·阿奎那和弗雷尼寇·德贝西等人的著作,椅子上,桌子上,书桌上散放着关于中世纪男巫和女巫法术以及黑巫术的小册子,和所有那些不为现代社会所接受的古怪玩意儿。

查默斯面带迷人的微笑,递给我一支俄罗斯香烟,烟碟上刻着怪异的花纹。“我们刚刚发现,”他说,“古代术士和巫师有三分之二都是对的,你们当代的生物学家和唯物主义者十之八九都是错的。”

“你总是嘲弄现代科学,”我有点不耐烦地说。

“只是针对教条主义的科学,”他说。“我一直就是个叛逆,是为创造力和注定失败的事而奋斗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选择去反驳当代生物学家的那些论断。”

“还有爱因斯坦?”我问。

“超经验数学的传教士!”他充满敬意地咕哝着。“一个彻底的神秘主义者,探索未知的人。”

“所以,你并不是完全藐视科学的。”

“那当然,”他肯定地说。“我只是不相信过去50年里的科学实证主义,海克尔和达尔文的实证论,还有贝特朗·罗素先生的。我坚信,生物学在解释人类的起源和命运时,可鄙地失败了。”

“请给他们时间,”我反驳他。

查默斯的眼睛放着光。“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多么好的双关语呀。给他们时间。那正是我要做的事。但是,你那些当代的生物学家却藐视时间。他有这把钥匙,却拒绝用它。我们对时间又真正了解多少?爱因斯坦相信它是相对的,它可以用空间,曲线的空间术语来解释。但我们就应该到此为止吗?当数学行不通时,我们就不能用悟性继续前进吗?”

“你踏上了一条危险的路,”我说。“那是一个陷阱,但你却视而不见。现代科学之所以进步得如此缓慢,就是因为它不接受无法被证明的一切。可你却——”

“我会用大麻,鸦片,所有的药物。我要去赶超那些东方的哲人。到时候,说不定我会了解——”

“什么?”

“第四维空间。”

“神智学的垃圾!”

“也许吧。但我相信药物能拓展人的意识。威廉·詹姆斯就认同我。而且,我还发现了一种新玩意儿。”

“一种新药?”

“中国的炼丹术士早在几百年前就开始用了,但西方人并不知道。它的功效令人惊异。借助它,再加上我的数学知识,我相信我能回到从前。”

“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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