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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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其实不消他开口,长期的训练和格式塔反射已令我自动奔向空地中央。“该死,该死,该死……”这是弘独特的祷文,我心知事情多半不妙。译员希拉里尖锐的低音响起,BBC播音员般冷若冰霜的做派终于不见了,她慌张到口不择言,好像说到了什么解剖图。弘肯定早已用遥控器解封了舱门,却等不及舱门自动启开。他触发了船体中安装的六颗爆炸螺栓,炸飞了整个它机械装置。舱门朝我飞来,我本能地避开它,险些被砸中。我攀上飞船光滑的表面,抓向入口内部的蜂窝状支柱。舱门机械装置被炸飞时,合金梯子也连带着被扯走了。

飞船里充斥着爆炸螺栓里可塑炸弹的味道,我蹲下来,不敢动一下。生平第一次,恐惧将我紧紧攥住了。

我以前感到过恐惧,但只与它擦身而过。这一次它漫无边际地铺延开来,如虚无的夜,是一种冰冷无情的空虚感。它是临终遗言,是深邃的宇宙,是人类历史上每一段漫长的告别。我只能畏缩地蜷成一团,低声哀号。我颤抖、匍匐、哭泣。他们曾特意提醒过我们,试图把这解释成工作中不可避免的突发性广场恐惧症。其实他们的解释连边都不沾,我们心里都明白:只有媒介人才能体会这种感受,指挥员不会明白。

那就是恐惧。它是永夜长长的触手,它的黑暗滋养了那些喃喃自语的人,而这些人的生命注定要在精神病院的浅白色房间中终结。第一个感受到这种恐惧的人是奥尔加,圣女奥尔加。她希望我们能躲过这一劫,所以她才抓住了无线电设备,哪怕双手磨出鲜血也要摧毁飞船上的通讯设备,她祈祷地球遗弃她,让她死去……

弘的阵脚乱了,但他一定已经看清了局势,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启动了我的疼痛开关,让剧烈的头痛反复刺激我。他驱使我走进飞船,他驱使我克服恐惧。

冲破恐惧的屏障,我眼前是一个舱室。这里一片寂静,还有一股陌生人的味道,是女性的气味。

狭小的舱室看上去很陈旧,就像家一样。加速椅上的塑料破了,用银色胶带修补过,可没有人坐过的痕迹。她不在这儿。接着,我满眼都是獠草的圆珠笔笔迹,里面布满难以辨认的符号,成千上万个细小、歪扭的椭圆形,一个套一个,一个压一个,形成了链状图案。我的大拇指都蹭上了油迹,真可怕,那图案几乎印满了后面的整个舱壁。弘安静下来,然后低声恳求:找到她,快,托比,拜托,找到她,找到她,找到……

我找到了她,她就在医务区里,那是通道旁的一个狭小的凹室。

她身体上方就是那台“美丽的机器”台闪闪发光的外科机械设备,几条锃亮的纤细机械臂完好地折叠着,如同镀了铬的蜘蛛蟹腿。机械臂的末端装有止血钳、镊子和激光手术刀。希拉里彻底崩溃了,频道里传来她失魂落魄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在嚷嚷什么“人类手臂、肌腱、动脉、基本组织的解剖”。希拉里在撕心裂肺地尖叫。

医务室里没有一滴血。机械臂上一尘不染,它在零重力下也能有条不紊地抽光血液。弘炸开舱门前她已经死了,她的右臂铺展在洁白的塑料工作台上,如同一幅中世纪油画。皮肤被剥去,肌肉和其他组织被对称地分割开来,用十二枚不锈钢钉固定住。她死于失血。外科机械臂的程序经过精心设计,不能用于自杀,但它有自动解剖功能,可用于制作生物标本。

她想出了办法欺骗它。欺骗机器并不难,只要你有时间思考。她有整整八年的时间。

她躺在折叠架里——那东西很像牙医诊所治疗椅的化石骨架。透过架子,我看见她连身衣后面的褪色绣片,那是一家联邦德国电子企业的商标。我想向她解释。我说:“你已经死了,请原谅我们,我们——我和弘是来帮忙的。明白吗?弘认识你,你看,他在我的脑子里。他读过你的卷宗、你的性档案,他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知道你童年时的恐惧、你的初恋情人和你喜欢的老师的名字。我身上喷了你喜欢的五号费洛蒙——我还是个活动的药物仓库,总有一样是你喜欢的。我们可以为你撒谎——我和弘,我们俩都是顶尖的骗子。拜托了,你一定要看看。我们是最适合交流的陌生人,为了你,蕾妮,我和弘会假装成完美的陌生人。”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肌肤如雪,顺滑的金发中过早地冒出灰发。我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离开,返回空地。我站在草地上,草叶颤抖,野花摇曳,我们开始下降,飞船静静地停在风景如画的圆形电梯中央。空地滑离“天堂”,日光渐渐暗淡,取而代之的是庞大的蒸汽弧光灯,灯光在密封舱宽阔的甲板上投出阴影。身着红色工服的人影在跑动。一辆安装了粗实橡胶轮胎的红色玩具汽车转了个u形弯,为我们让出道路。舷梯转动起来,对接到空地边缘。克格勃的冲浪小子涅夫斯基正在般梯底下等着,我走到底下才看见他。

“哈尔伯特先生,我得把所有药物都拿走。”我站在那儿,身子晃悠悠地,眼中泛起泪光。他伸手扶住我。我怀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派到密封舱甲板来,他就不好奇自己的黄色工服在一片红色工服中是多么扎眼吗。他八成不在意,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在意。他端起了书写板。

“哈尔伯特先生,我得拿走那些药物。”

我脱掉连身衣,团成一团递给他。他把衣服装入塑料密封袋中,将密封袋塞入连在左手腕上的公文包里,最后拨动密码锁。

“别一次用完,小子。”我说。然后我晕了过去。

那天晚上,夏米安拿来了几粒包着锡纸的小药丸,我的小卧室迎来了不一样的黑暗。这与永夜的黑暗截然不同。永夜的黑暗是有意识的,它就像猎人,伺机将搭车客拖向精神病院,这种黑暗会滋生恐惧。而夏米安带来的黑暗,就像你五岁时在父母汽车后座上感受到的黑暗——外面下着雨,车后座温暖而令人安心。夏米安对付那些书记员要比我狡猾得多,尤其是涅夫斯基那样的人。我没问她为什么从“天堂”回来,也没问乔治的事。她也不问蕾妮的事情。

弘走了,完全下了线。那天下午的工作汇报会上我还见过他——我俩依旧没有目光接触。无所谓,我知道他会挺过来的。上午的事不过是家常便饭。这只是“天堂”里的倒霉一日,尽管哪天都不好过。当你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被恐惧搜住时,那感觉确实很难承受,不过我一直知道它就在那儿等着我。他们讨论了蕾妮的解剖图,还有她用圆珠笔绘制的分子链草图,这种结构能依照指令做出相应改变。这些分子可用作开关、逻辑元件,甚至线路,层层组合,变成一个大分子,或者说一台超小型电脑。我们或许永远不知道她在那儿遇见了什么,永远不知道交易的细节。如果我们发现了,没准儿反倒会后悔。我们不是唯一的蛮荒之族,寻找技术碎片的不止我们。

我恨蕾妮,我恨法国人,我恨所有带回东西的人。他们带回了治疗癌症的方法,带回了贝壳,带回了一堆难以名状却能令我们苦守在此地的东西。他们填满了看护病房,他们带来了恐惧。此时的我紧紧抓住黑暗、暖意与亲密,抓住夏米安绵长的呼吸,抓住海洋的韵律。这就足以令我飘飘欲仙了——我能听见海浪的声音,这声音就深埋在骨导电话的静电杂音里,它就像一个海螺。这是深藏在我们身体里的声音,无论离家多远,它会一直在耳畔响起。

夏米安在我旁边翻了个身,呢喃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在看护病房里住了许久的伤心旅人的名字。夏米安是当前的纪录保持者:她照顾一个男人长达两周,直到他用拇指挖出了自己的双眼。那一刻她尖叫着一路狂奔,在电梯的塑料罩子上抓断了指甲,后来他们给她注射了镇静剂。

尽管如此,我们俩仍有那种冲动,这是一种特殊需求,一种反常的动力,它驱使我们不断重返“天堂”。当年我俩的参与过程一模一样:我们在小艇里躺了数周,等待“高速路”把我们带走。等做完最后一次耀发实验,牵引船将我们拖回了这里。有些人就是不会被“高速路”带走,没人知道为什么,而被牵引回来的人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他们解释说,这是因为牵引费过于高昂,然而他们说话时目光落在我们双腕的绷带上,这出卖了他们真正的想法。事实是,我们现在还有价值,作为潜在媒介人的价值。不用去担心自杀倾向,他们说,这种倾向是常态。他们的解释滴水不漏:所谓自杀,是一种极度的被排斥感。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去一次,想到发狂。夏米安也是,她试图用药物来压制这种情绪。但是,他们控制住了我们,扰乱我们的心智,校正我们的冲动,给我们植入骨导电话,为我们与指挥员一一配对。

奥尔加一定知道真相,她一定全都看到了,可是她竭力阻止我们找到那条路,阻止我们找到她曾去过的地方。她知道,如果我们找到了,我们势必会跟去。即使如今我已了解这一切,我还是想去。虽然我永远不能如愿,但我们可以待在这里,在吊床里摇晃。在这片黑暗的笼罩之下,我想去拉夏米安的手。我们交缠的手指里握着撕掉的药物包装锡纸。圣女奥尔加在墙上朝我们微笑,你能感应到她的存在——所有画像都是用一张宣传照翻印的,它们被贴在夜的四壁之上,而她苍白的微笑,永不改变。

曲雯雯 译

* * *

巴比妥(barbiturate),一类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的镇静剂,可以用作抗焦虑药、安眠药、抗痉挛药。长期使用会成瘾。

棘波(spike wave),一种异常的脑电波变化,可见于各类癍痫病症。

阿米替林(amitriptyline),一种抗抑郁药物。

在历史上,苏联于1971年至1982年间发射了一系列7个空间站,都叫“礼炮号”(Salyut),与本篇中“阿里亚特号”(Alyut)在拼写上只差一个字母。

南乌拉尔(southern Urals),指俄罗斯乌拉尔山脉南段地区。这里有一个神秘古城遗址——阿尔卡伊姆,一些人认为那里曾经是外星人起降飞碟的航天中心。

新南威尔士州(New South Wales),澳大利亚州名。著名的赛丁泉天文台就在新南威尔士州。

包豪斯(Bauhaus),原指包豪斯设计学院,德国一所著名的艺术和设计学院。后“包豪斯”一词演变为对“现代主义风格”的另一种称呼。

费洛蒙(pheromone),也叫信息素、外激素,由体内腺体制造,散发到体外,依靠空气、水等传导媒介传给其他个体,能影响彼此的行为、习性。

普列谢茨克(Plesetsk),俄罗斯境内的一座航天发射场。

格式塔(gestalt),格式塔心理学派,或称完形心理学派。该学派认为整体大于各部件之和,强调整体性。

在西方,旋转木马旁常有一个支架,里面放置了许多金属环,其中大多是铁环,仅有一两个铜环。坐在外围的骑手可以伸手去够,如果拿到了铜环,就有一定的奖励,通常是免费“再来一次”。

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制作于公元前196年,上面刻有古埃及法老托勒密五世的诏书。石碑上以三种不同语言刻下了同一段内容,使得近代考古学家得以解读埃及象形文字的意义与结构。后这个词用来比喻解开谜题的关键线索。

货物崇拜(cargo cult),指一些与世隔绝的土著民族看见外来的先进科技物品,便会将之当作神祇般崇拜。

第7章 红星,冬季轨道

布鲁斯·斯特林 威廉·吉布森

科洛列夫上校在安全缚带中缓缓翻身,他梦见了冬季与重力。他又回到年轻的时候,成了一名军校生,驾马扬鞭驰骋过十一月末的哈萨克斯坦大草原,驶入火星干燥的赭红色落日中。这不对,他想,遂在“苏联太空伟绩陈列室”中醒来,耳边传来罗曼年科和政委夫人的声音。他俩又躲在“礼炮号”尾端的屏风后苟合——紧缚安全带,轻轻撞击舱壁,有节奏的吱嘎吱嘎、咚咚咚咚,就像雪地里的马蹄声。

科洛列夫松开安全缚带,老练地踢腿,把自己推进卫生间。他耸耸肩,脱掉已磨旧的连身服,将便桶固定在腰际,擦掉钢镜上凝结的水汽。睡着的时候,罹患关节炎的手又肿起来了;由于钙质流失,手腕只有鸟骨一般粗细。自上次感受重力以来,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已在轨道上老去。

他用吸屑剃刀刮了脸。左脸颊和太阳穴上,静脉破裂留下的淤痕斑斑驳驳。那场爆炸留给他的另一件赠品是终身残疾。

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那对私会的情人已经完事了。罗曼年科在整理衣服。而政委的妻子瓦伦蒂娜,把棕色连身服的袖子扯掉了,白皙的手臂上闪耀着汗液的光泽,淡褐色的秀发在通风口吹来的微风中飘动。她的双眸是最纯净的矢车菊蓝,只是两眼相隔稍近,神采中半是歉意半是狡黯。“瞧瞧我们给你带了什么,上校。”

她递上一个小小的航空饮料瓶,里面装着干邑白兰地。

科洛列夫看着塑料瓶盖上法国航空商标的浮雕图案,惊讶得直眨眼。

“这瓶酒是搭上一艘‘联盟号’飞船来的。听我丈夫说,是藏在黄瓜里偷运来的,”她咯咯笑起来,“他给了我。”

“我们决定借花献佛,上校,”罗曼年科说道,咧嘴大笑,“毕竟我们随时可以休假。”科洛列夫没有理会这句调侃,只是尴尬地瞟了一眼自己萎缩的双腿和苍白无力的双脚。

他打开瓶盖,醇厚的酒香让他突然血气上涌,脸颊有些刺痛。他小心地举起酒瓶,吮出几毫升白兰地——烧喉咙,像喝了一口酸液。“老天,”他大口喘气,“好多年没喝了,我要醉了!”他边说边笑,眼泪模糊了视野。

“听我爸说,从前上校你喝酒可豪爽了。”

“对呀,”科洛列夫说道,又呷了一口,“是的。”白兰地像液体黄金一样流遍全身。他其实不喜欢罗曼年科,也从未喜欢过这孩子的父亲——那家伙是个一团和气的党员,早年四处巡游演讲,住黑海边的乡间别墅,喝美国烈酒,身穿法国服饰,脚踩意大利皮鞋……这孩子长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同样清澈的灰色眼眸,全然不杂一丝烦恼。

酒精在科洛列夫稀薄的血液中翻涌。“你们太慷慨了,”他说道,轻轻踢步来到控制台前,“你们拷点我的私藏数据吧,刚拦截的美国有线广播。听得人脸红耳热的,可别浪费在我这老家伙身上了!”他插进一盘空白磁带,按下录制按钮。

“我会把它给炮手班的,”罗曼年科咧嘴坏笑,“他们可以用军械室的跟踪控制台播放。”人们总爱把粒子束发射站称为军械室,那里的士兵对这种磁带尤为饥渴。科洛列夫又为瓦伦蒂娜录制了一份拷贝。

“是荤段子吗?”她看上去有些警惕,但又掩饰不住好奇,“上校,我们过几天还能再来吗?周四二十四点怎么样?”

科洛列夫冲她笑笑。被挑中上太空之前,她一直是个普通工人。凭借美貌,她成了得力的宣传工具——工人阶级的劳动模范。随着白兰地在血脉中游走,他现在怜悯起她了,觉得无法拒绝她的小幸福。“陈列室的午夜幽会,瓦伦蒂娜?你真浪漫!”

她漂在半空,吻了吻他的脸颊,激动得有些发颤:“谢谢你,我的上校。”

“你是真君子,上校。”罗曼年科说道,拍拍科洛列夫瘦如火柴杆的肩膀,动作尽量轻柔。这孩子在健身器材上锻炼了无数个小时,手臂的肌肉鼓得像个铁匠。

科洛列夫目送这对情人小心翼翼地走回中央对接区——三个日渐陈旧的“礼炮号”空间站与两条走廊在此交汇。罗曼年科进了“北边”的走廊,去军械室;瓦伦蒂娜则去了相反方向,前往下一个对接区,走向她丈夫用作休息室的那个“礼炮号”。

“宇宙格勒号”太空城有五个对接区,每个区域都对接了三个“礼炮号”空间站,两端是军事设施和卫星发射台。太空城内噼啪嗡鸣不绝于耳,让人觉得像是在地铁站里,而阴湿的金属味又让人联想到不定期货船。

科洛列夫再次将瓶子举到跟前,现在它已空了一半。他把酒瓶藏在陈列室的一件展品后面,那是回收自“阿波罗号”着陆点的NASA哈苏相机。自上次休假以来,他还没碰过一滴酒。那都是爆炸之前的事了,往事借酒浮上心头,他的思绪在甜蜜与痛苦参半的波涛中逡游。

他漂回控制台,访问了一段记忆文件,那里原本储存的阿列克谢·科西金演讲集萃已被他秘密删除,代之以他的私藏数据一数字化的八十年代流行乐,他少年时期的最爱。他还有翻录自联邦德国电台的英国乐团金曲——华沙条约重金属风,黑市上搞来的美国货。他戴上耳机,按键播放来自波兰琴斯托霍瓦的雷鬼乐队“危机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并不曾认真聆听那些音乐,但影像急速回放,历历在目,他心头一阵酸楚。八十年代,他也曾蓄过长发,作为一个苏联精英的孩子,父亲的社会地位使他能够成功跳出莫斯科警察的触及范围。他记得,在一家闷热昏黑的地下俱乐部,喇叭噪声刺耳,劳动布与浅色头发组成一张影影绰绰的棋盘。他曾将阿富汗大麻粉掺在万宝路香烟里抽吸。他记得那个美国外交官的千金——坐在她父亲黑色林肯轿车的后座上,红唇热烈奔放。白兰地造就的温暖迷雾之中,许多名字与面容如潮水般涌来。来自民主德国的尼娜经常给他看一些油印纸张,内容译自波兰某些唱反调的报纸,直到某天晚上,她再没出现在咖啡馆。那些纸上都是种种流言,关于寄生虫病、反苏活动、疯人院蠢蠢欲动的化学恐惧……

科洛列夫开始发抖。他抹了把脸,发现脸上大汗涔涔。他取下耳机。

五十年过去了,而他此刻突然间感到极度的恐惧。他记不起何时有过这样的恐惧感,即使在爆炸粉碎了他骨盆的时候也未曾体验过。他剧烈地颤抖。那些灯——“礼炮号”的灯光太亮了,但他懒得去摸开关。虽然这是他经常进行的简单动作,但是……开关和绝缘电线此时莫名地可怕。他思绪烦乱,盯着前方。那是“月面步行者号”的小型发条模型,轮子上的尼龙搭扣抓牢曲壁,像一只有知觉的生物,蹲在那里伺机行动。墙上是一张张苏联宇航先驱的标准肖像,一双双眼睛鄙夷地紧盯着他。

干邑白兰地。多年的无重力生活扰乱了他的新陈代谢。他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但仍能保持冷静,尽量克制。要是他醉酒呕吐,人人都会笑话他。

陈列室门口响起敲门声,管道工尼基塔——“宇宙格勒号”的首席维修员——以完美的慢动作跳水姿势穿过了打开的舱门。这个年轻的平民工程师满脸怒气。科洛列夫有些畏缩。“你今天起得真早,管道工。”他紧张地说,装作一切正常。

“因为德尔塔三区有轻微泄漏。”

他皱皱眉。

“你懂日语吗?”管道工的工作马甲污渍斑斑,十几个口袋鼓鼓囊囊,他把手伸进其中一个,抽出一盒磁带,在科洛列夫面前晃了晃。他下身的李维斯牛仔裤樊得服服帖帖,脚上的阿迪达斯跑鞋却破旧不堪。“我们昨晚截到了这个。”

科洛列夫缩手缩脚,好像那磁带是一件武器。

“不,我不懂日语,”他的声音温顺得令自己吃惊,“我只懂英语和波兰语。”他感觉自己的脸涨红了。管道工是他的朋友,他了解并信任对方。管道工问道:“你没事吧,上校?”他加载磁带内容,长满茧子的手指熟练地调出一个词典程序。“看你那样子,就跟吃了蟑螂似的。我想让你听听这个。”

科洛列夫不安地观看,磁带中播放着棒球手套广告。一个声音疯狂地说着日语,词典程序转换出俄文字幕,斯拉夫字母在显示屏上迅速移过。

“马上就到新闻广播了。”管道工边说边咬指甲根的角皮。

翻译字幕滑过日本播音员的脸,科洛列夫紧张地左右乱瞟:

美裁军团体披露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的筹备活动……证实苏联终于做好准备……取消武装空间站渔舟城……

“是宇宙城,”管道工低声说,“词典有点小问题。”

……建于本世纪初,是深入太空的前沿阵地……雄心勃勃的计划,由于月球采矿失败而被搁置……空间站成本高昂,回报率还不及无人轨道工厂……晶体、半导体、纯药物……

“自以为是的杂种,”管道工嗤之以鼻,“我跟你说,那个天杀的克格勃叶夫列莫夫,他插了一脚!”

苏联的巨额贸易逆差……民众普遍不满投入太空的……政治局和中央委员会秘书处最新决定……

“他们要把我们关闭!”管道工的脸愤怒得扭曲了。

科洛列夫扭身离开屏幕,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突如其来的眼泪剥离他的睫毛,水珠漂浮在无重力的空间中。“别烦我!我也无计可施!”

“出什么事了,上校?”管道工拽住他的肩膀,“看着我的脸。是谁喂你服用了‘恐惧’!”

“走开吧……”科洛列夫乞求道。

“那个间谍小杂种!他给了你什么?药片还是针剂?”

科洛列夫瑟瑟发抖。“我喝了点酒。”

“他给你服用‘恐惧’!对你这样患病的老人下手!看我不打烂他的脸!”管道工猛地抬起膝盖,一个后空翻,脚蹬头顶的门把,像炮弹一样冲出了舱室。

“等等!管道工!”但他已像松鼠一样迅速冲过对接区,消失在走廊尽头。此刻,科洛列夫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承受独处的孤寂。他听到远处传来愤怒的吼叫,回声中夹着金属的嗡鸣,听不清具体内容。

他不住地战栗,闭上眼睛,等着别人来帮他。

科洛列夫叫精神科医师贝奇科夫帮他穿上那身旧制服,制服左胸的口袋上别着齐奥尔科夫斯基勋章的星徽。黑色套靴内絮了厚厚的尼龙,靴底有尼龙搭扣。但这双靴子已不合他扭曲的双足,于是他打着赤脚。

贝奇科夫给他打了一针。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清醒过来,情绪变得阴晴不定,忽而消沉,忽而怒不可遏。他要求与叶夫列莫夫面谈,此时就在陈列室里等待对方前来。

他的住处被大家称为“苏联太空伟绩陈列室”。他的怒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心灰意冷,他强烈感觉到自己不过是又一件展品。他阴沉地盯着金框内那些展望太空的伟人肖像:齐奥尔科夫斯基、雷宁、图波列夫;在它们下方略小一些的相框内,是凡尔纳、戈达德和奥尼尔的肖像。

他也曾有过极度抑郁的时刻,觉得自己在每一幅肖像的眼中都捕捉到了一丝疏远之意,尤其是那两个美国人的眼睛。他是精神失常了吗?(沉浸于愤世情绪中时,他会这样怀疑自己。)还是他果真瞥见了一些蛛丝马迹:人类演化过程中确实存在某种诡异的、不平衡的力量?

有且仅有一次,科洛列夫也在自己眼中看到了那种眼神,那一天,他踏上了科普雷特斯盆地。火星上的阳光射人头盔,将他的脸反射在面板上,他看到了自己眼睛的镜影:陌生、坚毅、无畏,又饱含热情。现在他才意识到,那一刻无声的震撼,已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追忆、最超凡人圣的时刻。

伟人肖像上方有一幅描绘着陆景象的油画,画面毫无生气,颜色让他联想到红菜汤和肉汁。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手法描绘的火星,只有一派理想化的庸俗风景。画家在着陆器旁精心描画了相应的人物,将庸俗的官僚气息展现得淋滴尽致。

他感觉眼睛受了污染,但继续等待克格勃成员、“宇宙格勒号”政委叶夫列莫夫前来。

叶夫列莫夫终于踏进“礼炮号”,科洛列夫注意到此人嘴唇开裂,喉咙上还有新鲜的淤痕。他身穿蓝色的日本关西丝绸连身衣,脚蹬洋气的意大利帆布鞋。他礼貌性地咳了一下:“早上好,上校同志。”

科洛列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任由沉默蔓延。“叶夫列莫夫,”他语气很重,“我对你很不满。”

叶夫列莫夫涨红了脸,但仍旧直视对方。“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校,这是俄罗斯人与俄罗斯人的坦诚对话。那个东西,它本来不是给你准备的。”

“你是指‘恐惧’吗,叶夫列莫夫?”

“是的,P-咔啉镇静剂。要不是你纵容他们违反社会道德,要不是你接受他们的贿赂,什么都不会发生。”

“你想说我是个拉皮条的酒鬼喽,叶夫列莫夫?那你就是个戴绿帽子的走私犯、告密分子!我这么说,”他加上一句,“就是俄罗斯人对俄罗斯人的坦诚。”

现在,这个克格勃摆足了官架子,正气凛然,毫不恼怒。

“告诉我,叶夫列莫夫,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自从到‘宇宙格勒号’之后,你究竟在做些什么?我们知道这个太空城里的职员将被撤回。那些平民回到拜科努尔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反腐听证会吗?”

“当然,他们要接受审讯,某些人甚至需要住院治疗。科洛列夫上校,难道你是想说,苏联当局对‘宇宙格勒号’的关闭负有责任?”科洛列夫沉默了。

“‘宇宙格勒号,只是个梦,上校。这个梦破灭了,跟太空梦一样。我们不需要待在这里,有整整一个世界的烂摊子等着我们去收拾。莫斯科是历史上最强大的政权,我们不能允许自己失去全球视野。”

“你以为我们那么容易对付吗?我们都是精英,受过高端训练的专业精英。”

“精英是少数派,上校,已经过时的少数派。除了引进美国的大毒草之外,你们有什么贡献?这里的人员应该辛勤工作,而不是成天像醉醺醺的黑市小贩一样,走私爵士乐和黄色音像,”叶夫列莫夫一脸平静,“这里的人员都要返回拜科努尔。地面武器有定向打击这里的能力。当然,你得留下来,还会有别国的宇航员来做客:非洲的、南美的。对于这些人,太空仍保有旧日的威望。”

科洛列夫咬牙切齿:“你对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你的管道工吗?”政委皱皱眉,“他攻击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官员,将受到严密监控,直至返回拜科努尔。”

科洛列夫挤出一个苦笑:“放他走,否则你自己也会惹上指控,麻烦缠身。我准备亲自跟古巴廖夫元帅谈谈。虽然我只有荣誉军衔,叶夫列莫夫,但我还是有一点儿影响力的。”

克格勃耸耸肩。“炮手班接到拜科努尔方面的命令,须将通信室置于严密监控之下,否则他们将饭碗不保。”

“军事管制,啊?”

“这里可不是喀布尔,上校。如今世道艰难,你是这里的道德权威,应当树立榜样。”

“咱们走着瞧吧。”科洛列夫说。

“宇宙格勒号”沿着弧线从地球的阴影中滑出,暴露在白花花的日光下。科洛列夫所在“礼炮号”舱壁发出噼噼啪啪、嘎吱嘎吱的声音,像装了满满一舱玻璃瓶。“礼炮号”的视窗总是应该先检查,科洛列夫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一边用手指抚弄太阳穴附近破损的静脉。

年轻的格里什金想法与科洛列夫如出一辙。他从脚踩边的口袋里取出一管填缝剂,开始检查视窗边缘的密封情况。他是管道工的助手,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现在我们必须进行表决。”科洛列夫疲惫地说。“宇宙格勒号”上的24位平民中,有11位同意参加会议,加上他自己是12人。剩下的13人,要么不愿意卷入其中,要么极力反对罢工这种行为。算上叶夫列莫夫和6人炮手班,刚好有20人缺席。“我们已经讨论过该提出什么要求,多少人赞成目前开列的条件清单呢?”他举起健全的那只手,另有3人举手。格里什金正在视窗边忙活,他伸出脚表示赞成。

科洛列夫叹了口气,说道:“看样子太少了,最好能全体一致。让我听听你们的反对理由吧。”

“‘军事羁押’这个术语,”生物专家克罗夫金说,“可以理解成我们暗示军方应该为当前的情况负责,而不是由罪犯叶夫列莫夫负责。”他似乎感到不舒服,“我们对此深表同情,但不能签名。我们是党员。”他似乎想加一句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了。“我已故的母亲,”他的妻子轻声说,“是犹太人。”

科洛列夫点点头,没接话茬。

“只有罪犯才这么愚蠢。”植物学家戈卢什科说道。他和妻子都没有举手。“真是疯狂。‘宇宙格勒号’完蛋了,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越早回家越好。这个地方一直都是一个监狱,除此之外它还能是什么?”无重力状态不利于他的新陈代谢:由于没有重力,血液容易集中在面部和脖颈处,他看上去活像自己在实验中使用的南瓜。

“你是个植物学家,瓦西里,”他的妻子语气生硬,“而我,你记得吗,我是‘联盟号’驾驶员。你的工作是不会受到威胁的。”

“我不支持这种蠢事!”戈卢什科朝舱壁粗暴地踢了一脚,借力飘出舱去。他的妻子跟在身后,一路委屈地抱怨。她虽然心中气恼,声音却压得很低——工作人员都已学会用这种方式谈论私事。

“平民职员总共24人,”科洛列夫说,“5人愿意签字。”

“是6人。”另一位“联盟号”驾驶员塔蒂亚娜说道。她一头黑发梳到脑后,绑了条绿色尼龙发带。“你忘了管道工。”

“太阳能气球!”格里什金惊叫,朝地球指去,“看!”

“宇宙格勒号”正经过加利福尼亚海岸上空,海岸线轮廓清晰,土地绿意盎然,开阔的城市日渐衰败,它们的名字念起来好似带有美妙的魔法。白如羊毛的层积云之上,高高地飘着五只太阳能气球,这些网格球体表面装有反光镜,通过输电线与地面连接。美国曾有个宏伟的计划,要修造一系列太阳能卫星,后来换成了这些造价更低廉的东西。挺有用的,科洛列夫想,近十年来他亲眼见到这些气球的数量不断翻倍。

“听说那些东西里也住着人?”系统员斯托伊科来到视窗边,与格里什金一同眺望。

科洛列夫还记得《维也纳公约》签订之后,美国提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能源方案,真是可悲。由于苏联牢牢地控制了全世界的石油流向,美国似乎逮到什么都要试验一番。随后,堪萨斯的反应堆熔毁,他们的核能之梦也破灭了。三十多年以来,他们逐渐陷入孤立主义与工业衰退。太空,他悲伤地想,美国人也该进入太空。他们前期意气风发,却突然没了后劲,这种怪事他实在无法理解。或许他们只是缺乏想象力,缺乏远见。美国佬,你们瞧,他心里默默地说,你们真该努力到这儿来,加入“宇宙格勒号”,加入我们辉煌的未来。

“谁愿意住那种东西里面呢?”斯托伊科说道,捶了捶格里什金的肩膀,绝望而无力地笑了。

“你们在开玩笑吧,”叶夫列莫夫说,“咱们现在已经有不少麻烦了,你们就别添乱了。”

“我们没开玩笑,叶夫列莫夫政委,这些就是我们的要求。”提意见的五个人挤进他与瓦伦蒂娜居住的“礼炮号”,背靠舱尾的屏风,声援科洛列夫。屏风上印着精心修饰过的总理照片——总理正坐在拖拉机后座上挥手。科洛列夫上校知道,瓦伦蒂娜此刻多半是在陈列室与罗曼年科缠绵——吱嘎吱嘎。他不禁想:罗曼年科怎能经常逃避炮手班的轮值呢?

叶夫列莫夫耸耸肩,低头瞥了一眼要求清单,说道:“管道工必须继续接受监控,我有上级的直接命令。至于这份文件的其他内容一——”

“你有违令使用精神药物之罪!”格里什金大叫。

“这完全是我的私事。”叶夫列莫夫平静地说。

“这是犯罪行为。”塔蒂亚娜回敬。

“塔蒂亚娜飞行员,咱俩都知道,这个格里什金是本太空城最活跃的私藏数据盗版贩子!咱们都是罪犯,你没发现吗?这就是制度之美,难道不是吗?”他脸上突然现出扭曲的笑容,愤世嫉俗的劲儿令人骨子里发冷,“‘宇宙格勒号’不是波将金村,你们也不是革命家。你们要求与古巴廖夫元帅联系?他已经被拘留在拜科努尔了。你们要求与科技部长联系?部长正在领导大清洗。”他以不容辩驳的手势将打印文件撕成碎片——许多黄色薄片在无重力空间四散纷飞,像慢镜头里的蝴蝶。

罢工第九天,科洛列夫与格里什金、斯托伊科会面,地点在格里什金居住的“礼炮号”,从前管道工就住那里。

四十年来,“宇宙格勒号”的居民一直在与各类霉菌顽强抗争。无重力状态下,无论是灰尘、油脂还是水汽,都不会沉积,霉菌孢子潜藏在各处:衣服里、填料里、通风道里。这里温暖潮湿,活脱脱一个超大的皮氏培养皿,孢子如水面浮油一般散播。现在空气中有股干燥的腐臭味,混着绝缘材料燃烧的不祥气息。

一艘“联盟号”着陆舱离开了太空城,空洞的呼啸声惊扰了科洛列夫的睡眠。他猜是戈卢什科夫妇。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叶夫列莫夫指挥了未参加罢工人员的疏散活动。炮手班成员仍然坚守岗位,也看紧了兵营环舱:管道工尼基塔就关在里面。

格里什金的“礼炮号”成了罢工总部。所有罢工的男人都没刮胡子,斯托伊科感染了葡萄球菌,整条小臂上都是红热的皮疹。舱壁内挂满了美国电视节目的女郎海报,他们活像道德败坏的色情出版商。

灯光昏暗——“宇宙格勒号”只启用了一半电力。“那些人疏散之后,”斯托伊科说,“咱们的力量相对增强了。”

格里什金鼻孔里塞着两条白色的医用棉条,发出一声叹息。他深信叶夫列莫夫会用P-咔啉喷雾剂镇压罢工。塞棉花只是普通压力水平与偏执狂的症状之一。在拜科努尔方面下达疏散命令之前,一位技术员已将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播放了好几个小时,音量震耳欲聋。而戈卢什科赤身裸体,满身淤青,一边放声尖叫,一边追逐他的妻子,把整个“宇宙格勒号”闹了个底朝天。斯托伊科查看了那个克格勃的档案文件和贝奇科夫的精神科诊疗记录——好几米长的黄色打印纸漂浮在走廊中,扭成了螺旋状,在通风口导入的气流中起起伏伏。

“想想回到地面之后,他们的证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格里什金嘟嚷道,“甚至连审判都没有,我们就会被直接送进精神病院。”

“政治医院”的可怕别称似乎激起了这孩子的极度恐惧。科洛列夫则意兴阑珊地吃着一块软嘟嘟的小球藻布丁。

斯托伊科抓起空中漂浮的一张打印纸,大声读出来:“偏执狂,对于特定观念过于执著!反对现行社会制度的修正主义空想!”他把纸揉成一团。“要是能占领通信室,我们一定要联系美国通信卫星,把这些事情一股脑都爆料给他们。也许这样才能让莫斯科感受到咱们的怒火!”

科洛列夫从小球藻布丁上挖出一只被困的果绳——它生了两对翼翅,胸部裂成两部分,无声地证明了“宇宙格勒号”的高辐射水平。昆虫都是从实验里逃出来的,几十年过去了,当初的实验已被人遗忘,而它们已繁衍了一代又一代,遍布整个太空城。“美国人对我们没兴趣,”科洛列夫说,“对于这种爆料,莫斯科的脸都不会红一下。”

“除非运粮的日子到了。”格里什金说。

“我们有多缺粮,美国就有多少积压,”科洛列夫阴沉地铲起更多绿藻送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即使美国人想接触我们,他们也接触不到。卡纳维拉尔角已经成了废墟。”

“咱们燃料不够了。”斯托伊科说。

“可以到余下的着陆舱里取一些。”科洛列夫回答。

“那么,我们又怎么返回该死的地面呢?”格里什金的拳头瑟瑟发抖,“即便到了西伯利亚,也是无边的树木森林!蓝天,见鬼吧!让它摔成碎片吧!掉下去烧光!”

科洛列夫的布丁飞溅在舱壁上。

“哦,该死,”格里什金说,“对不起,上校,我忘了你不能回去。”

他走进陈列室,发现塔蒂亚娜正漂浮在那幅讨厌的火星登陆画前,脸上挂着湿滑的泪痕。

“上校,你知道吗?他们在拜科努尔塑了你的半身像,黄铜的。我去听讲座的时候曾路过那儿。”她显然一夜没睡觉,眼睛红了一圈。“到处都有半身像,各大学校都需要。”他笑着牵起她的手。

“那天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她仍旧盯着画作。

“记不太清了。看了太多遍录像带,现在反而记不得自己的感受了。我对火星的记忆,也和任何小学生一样了。”他又向她展露微笑,“不过,这张糟糕的画肯定画得不对。无论如何,这一点我非常确定。”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上校?为什么要结束?我小时候在电视上看了全程直播。我们在太空的未来是永恒的。”

“也许美国人是对的。日本没有搞载人工程,而是送了机器和机器人去修筑轨道工厂。月球采矿我们失败了,但我们想,至少还能建造永久性的研究设施。我猜这都是财政的问题,那些坐在办公室里拍板的人,他们不同意。”

“这是他们对4宇宙格勒号’下达的最终决定,”她递给上校一小片对折的薄纸,“莫斯科方面给叶夫列莫夫下了命令,我从打印件里找到的。他们默许空间站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经历轨道衰减。”

他此刻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令他满心厌恶的画作。“已经无所谓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她痛哭起来,脸儿紧靠科洛列夫不再灵便的肩膀。

“我有个计划,塔蒂亚娜,”他边说边抚摩她的头发,“你得听听。”

他瞥了一眼旧劳力士表。他们正飞越东西伯利亚上空。他记起了当年瑞士大使在克里姆林宫开阔的拱顶屋内,赠予他这块手表的情景。

是时候行动了。

他漂出“礼炮号”,来到对接区,一长条打印资料浮在空中,怎么也撩不开,顽固地缠在他脑袋周围。

他那只健全的手干起活来依然麻利。他笑着将一个大氧气瓶从捆绑带上取下,然后倚着门把,竭尽全力将它丢过对接区。它在舱壁上反弹了几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但没造成半点破坏。他跟上去,抓住它,再次往外丢。

随后,他击中了失压警报。

高音警报器鸣声大作,灰尘从喇机上腾起。警报激活了液压系统,对接区域响起沉闷的呜呜声,然后猛地闭合。科洛列夫的耳膜评枰直跳。他打了个喷嚏,又去追氧气瓶。

照明灯突然亮到极致,随后一闪而灭。他在黑暗中微笑,摸索着钢瓶。斯托伊科触发了全面系统崩溃。其实这并不难,存储了那么多私藏电视广播,内存早已接近崩溃状态。“真够决绝的。”他喃喃自语,用钢瓶击墙。应急电池启动,微弱的灯光又闪烁起来。

他的肩膀一阵疼痛。他记起了那场真正爆炸时的嘈杂喧嚣,手中继续顽强地击打。一定会起效,一定能骗过叶夫列莫夫和炮手班成员。

随着吱嘎一声,一扇舱门的手动轮盘开始转动。最终,它猛地打开,塔蒂亚娜往里瞧了瞧,羞涩地笑了。

“救出管道工了吗?”他问道,放开钢瓶。

“斯托伊科和乌曼斯基在和警卫员理论,”她一手握拳拍击另一只张开的手掌,“格里什金在准备着陆舱。”

他随她来到下一个对接区。斯托伊科搀扶着管道工走出兵营环舱的门。管道工赤着脚,胡子拉碴,青了半张脸。气象学家乌曼斯基跟在他们身后,拖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士兵,磕磕绊绊往前走。

“感觉怎么样,管道工?”科洛列夫问。

“抖个不停。他们一直给我服用‘恐惧’,剂量虽然不大,但我以为刚才真的有一场爆炸!”

格里什金从最靠近科洛列夫的那艘“联盟号”着陆舱滑出,身后拖着一捆工具和几米长的尼龙系索。“他们都离开了,系统崩溃后,他们只能用自动导航。我一直手拿螺丝刀守在遥控装置旁,地面控制肯定已经知道了。你感觉怎样,我的尼基塔?”他对管道工说,“你即将深入华中腹地。”

管道工面露难色,晃晃身子,又颤抖起来:“我不会说汉语。”

斯托伊科递上一份打印资料:“这是中文的发音:我要叛逃,带我去最近的日本大使馆。”

管道工咧嘴大笑,五指梳过一蓬乱发,发丝被汗污装得直挺挺的。“你们剩下的人怎么办?”他问。

“你以为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你个人的利益吗?”塔蒂亚娜朝他扮了个鬼脸,“要确保中国的新闻机构获取那份资料,管道工。我们每人都有一份复件。咱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苏联打算怎么对待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人——尤里·瓦西列维奇·科洛列夫!”她朝管道工抛了个飞吻。

“这个菲利普琴科怎么办?”乌曼斯基问。那个士兵已失去知觉,凝结的暗红色血球沿着不规则路径在他的脸颊上滚动。

“何不带上那个可怜的杂种?”科洛列夫说。

“那跟来吧,浑球。”管道工说道,抓起菲利普琴科的皮带,将他丢向“联盟号”舱门,“我,管道工尼基塔,会帮你一把忙,让你的人生更悲惨。”

科洛列夫看着斯托伊科和格里什金封好身后的舱门。

“罗曼年科和瓦伦蒂娜呢?”科洛列夫问道,又看了一眼手表。

“这儿呢,我的上校。”瓦伦蒂娜说道。她从另一艘“联盟号”舱门口探出头来,金发飘荡在脸庞四周,“我们马上就完。”她咯咯笑了。

“到了东京有的是时间,”科洛列夫厉声说,“不出几分钟,他们就会命令海参崴和河内的喷气机紧急起飞。”

罗曼年科伸出赤裸的、结实的臂膀,一把将瓦伦蒂娜拽回着陆舱。斯托伊科和格里什金封好了舱门。

太空小农。”塔蒂亚娜不屑地哼了一声。

管道工带着昏迷不醒的菲利普琴科起飞,“宇宙格勒号”发出空洞的隆隆声。然后又是一阵轰隆隆,那对情人离开了。

“跟上,乌曼斯基,”斯托伊科说道,“再见了,上校!”两人沿着走廊离开。

“我跟你一起走,”格里什金对塔蒂亚娜说着,咧嘴一笑,“毕竟你是个飞行员。”

“不,”她说,“单独行动。咱们兵分几路,能提高成功的几率。你用自动驾驶就行,不会有问题的,别碰面板上的任何东西。”

科洛列夫目送塔蒂亚娜扶格里什金走进对接区的最后一艘“联盟号”。

“等到了东京,”格里什金说,“我要带你去跳舞,塔蒂亚娜。”她封好舱门。又是一阵轰隆隆声,下一个对接区的斯托伊科和乌曼斯基起飞了。

“赶紧走,塔蒂亚娜,”科洛列夫说,“快,我不想看他们把你击落在公海上。”

“这里就剩你一个人了,上校,独自对付敌人。”

“你走的时候,他们也该走了,”他说,“我得仰赖你们的造势,给克里姆林宫加点压力,保我在这里活命。”

“到了东京该对他们说什么呢,上校?你有什么要告诉世界的吗?”

“告诉他们……”各种老掉牙的套话从他脑海奔涌而出:我们的一小步……我们为和平而来……全世界无产者……这些绝对正确的官腔让他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你告诉他们,”他说着掐了掐自己萎缩的手腕,“我这把老骨头,需要这里。”

塔蒂亚娜给他一个拥抱,然后从他身边滑开了。

他独自一人守在对接区。四周的死寂令人抓狂:系统崩溃后通风功能失灵,伴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嗡嗡声消失了。终于,他听到了塔蒂亚娜驾驶“联盟号”脱离空间站的声音。

走廊里来了什么人?是叶夫列莫夫,他穿着太空服笨拙地移动。科洛列夫笑了。

树脂面罩背后的叶夫列莫夫面无表情,官样十足。他与科洛列夫擦肩而过时,刻意避开了对方的眼睛。他要前往军械室。

“不!”科洛列夫大喊。

电喇叭高声鸣晡,全面战斗警报响起来了。

科洛列夫抵达军械室的时候,舱门正开着。里面的士兵手忙脚乱,出于日常训练的本能反应,他们抓起控制台坐椅的宽安全带,斜扣在宇航服臃肿的前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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