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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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前面,一阵由即兴打击乐的纵情鼓点和齐特拉琴的哀伤旋律汇成的乐声,在公共区上空回荡着。欧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兴高采烈、推推搡搡地向酒馆走去。所有的酒馆都打开了门,好让烟气和人声倾泻到公共区广场中。广场周围环绕着的桌子空着,中央的绞刑架周围也被清了出来,为群舞做准备。

  公共区往上几层是伽马家族的居住区,然后是补给仓库层,紧接着是一座高墙。在天顶之上很远的地方是一个金属的地下要塞,有纳米玻璃观察口。我们管它叫罐子。我们的监管人就住在那里。要塞再往上,就是这颗星球无法居住的地表了——一片我们只在立体全息影像中见到过的不毛之地。我们开采出的氦-3能改变它。

  桂冠舞会的歌手、舞者和杂技演员们已经开始演出了。伊欧看到洛兰和基尔兰,不高兴地冲他们喊了一声。他们正跟一群人一起挤在酒馆“掺水酒”旁边的一张长桌上。那儿是这个家族聚居地最老的酒馆之一,欧尔·里帕负责照顾店面,给喝醉的人讲故事。今晚他已经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真可惜。我本希望他能亲眼看到我们夺得桂冠的情景。

  在我们的宴会上,因为食物几乎不够填饱肚子,酒和舞蹈就成了主角。不等我坐下,洛兰就给我倒了一杯。他总爱把别人灌醉,然后在他们头上绑可笑的缎带。他在妻子迪欧旁边给伊欧找了个坐的地方。迪欧是伊欧的姐姐,虽然不是双胞胎,长得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洛兰对伊欧的感情就和伊欧的兄弟利亚姆一样。但我知道他曾经爱过她,就像现在他爱着她的姐姐迪欧一样。事实上,我妻子满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单膝跪地向她求婚。但没多久一半年轻人都这么干了。不用担心,她做了一个聪明而正确的决定。

  基尔兰的孩子们围在他身边,他妻子亲吻了他的嘴唇,我亲吻了他的眉毛,抓乱了他的红头发。我弄不懂女人们在丝厂收了一天蛛虫丝之后为什么看上去还是如此惹人喜爱。我脸型瘦长,生来就相当英俊,但采矿生活改变了我。我很高,而且还在长高。头发的颜色像陈旧的血,虹膜是锈红色,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金色眼睛别无二致。我的皮肤紧绷而苍白,但布满伤痕,烧伤或是割伤。过不了多久,我的模样就会变得和达戈一样结实,或者和纳罗叔叔一样疲惫。

  但女人们远比我们强,远比我强。虽然要在丝厂干活,身上还背着孩子,她们依然美丽活泼。她们身穿长过膝盖,有层层褶皱的裙子,半打衬衫的红色各不相同。始终是红色。没有任何其他颜色。她们是家族的核心。要是有桂冠之匣里那些舶来的蝴蝶结、缎带和花边,不知道会给她们添上多少光彩。

  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纹章。一个粗糙的红圈,里面有支箭,还有交叉的阴影线,质地摸上去很像骨头。和我很配。但和伊欧不配。她的发色和虹膜有着和我们的种族相衬的颜色,但她也许和立体全息影像上的那些金眉人同属一族。她有这个资格。然后,我看到她在洛兰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扔回了一杯妈妈酿的米酒。如果我们是神创造的,那么她确实被创造得分外好些。我微笑起来。但当我向她身后望去时,我笑不出来了。舞者们飞快地奔走着,一百条裙摆在旋转,一百双靴子跺着地面,一百双手拍击着。在这一切之中,在他们头顶,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高悬在冰冷的绞刑架上。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阴影,向我提醒着我父亲的命运。

  挖掘是我们的天职,而他们却不允许我们埋葬死去的人——另一条殖民地联合会的法规。我父亲在绞刑架上摇晃了两个月,最后他们砍下他的头骨,把其余的骨头碾成了尘土。那时我只有六岁,但第一天我就试图把他扯下来。我叔叔阻止了我。我恨他,因为他不允许我靠近父亲的尸体。之后,我更加恨他,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软弱。我父亲为了某种理由死去了,活下来的纳罗叔叔却沉湎于酒精,虚掷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个疯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疯子,却聪明,又高贵。纳罗是我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我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但现在他只是活得最久的一个。

  我从没想到过父亲会跳魔鬼之舞。这是老家伙们给绞刑取的名字。他生性平和,喜欢夸夸其谈,心里却向往着自由,建立属于我们的秩序。梦想是他的武器。舞者暴动是他的遗赠,但这场暴动和他一道被终结在了绞架上。九个人一起跳起了魔鬼之舞,在半空中踢蹬挣扎着,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这场叛乱小得微不足道,他们以为和平的抗争能说服联合会,增加食品配给。于是他们在重力升降梯前跳起了收获者之舞,从钻头上拆掉了点小零件,让它无法工作。他们以为走了一步好棋,却失败了。只有夺取桂冠,才能得到更多食物。

  十一点钟,叔叔拿着齐特拉琴坐了下来。他喝得烂醉,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不祥的东西。他不和我交谈,却和伊欧亲切地说了几句。所有人都喜欢伊欧。

  伊欧的母亲走了过来,在我后脑勺亲了一下,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听说了,黄金男孩。桂冠!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时我叔叔离席走了。

  “你怎么了,叔叔?”我问,“想放屁吗?”

  他的鼻孔鼓了起来:“混账小子!”

  他从桌子另一头猛扑过来,我们滚倒在地,用拳头和手肘混战起来。他块头很大,但我把他甩到地上,用受伤的那只手猛击他的鼻子,直到伊欧的父亲和基尔兰把我拉开。纳罗叔叔冲我吐唾沫,但吐出的只有血和酒。然后我们又隔着一张桌子喝起酒来。我母亲翻了翻眼珠。

  “他只是在自怨自艾,因为他没为桂冠出一点力,只能露个面。”洛兰对他父亲说。

  “就算桂冠自动掉到他腿上,他妈的那个懦夫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争到手。”我皱眉说。

  伊欧的父亲在我脑袋上拍了拍,注视着女儿在桌下照料我那只烧伤的手。我重新把手套戴好,他冲我眨了眨眼。

  锡皮人出场的时候,伊欧猜出了桂冠的事,但没有像我期待的那么兴奋。她双手扭绞着裙子,向我微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苦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不担心,他们过来向我们表示敬意,所有地狱掘进者也都来了,唯独达戈没有。他坐在伽马族闪闪发光的桌子跟前抽烟。只有伽马家族桌上的食物比酒多。

  “我真等不及看那浑蛋吃配给食品的样子。”洛兰咯咯笑着,“达戈从没尝过下等人的食物。”

  “可他还是比娘们儿还瘦。”基尔兰补上一句。

  我和洛兰一起笑了起来,把一小块面包推到伊欧面前。

  “高兴点,”我对她说,“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庆祝。”

  “我不饿。”她回答。

  “上面撒了肉桂你也不饿?”很快就会有了。

  她又露出了那种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十二点钟,一小队穿着反重力靴的锡皮人从他们的锡罐子里降落下来。他们的盔甲粗制滥造,满是污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年轻小子,要么是从地球战场撤下来的老家伙。但这并不是重点。他们扣紧的枪套里有震击枪和热熔枪。我从没见他们用过任何一种。没有那个必要。他们控制着空气、食品,控制着港口。我们没有热熔枪。不过能偷到一把的话,伊欧是不会反对的。

  伊欧下颌的肌肉收紧了。她望着靠反重力靴浮在半空的锡罐子们。长着赤铜色头发的提莫尼·丘·波吉努斯,这个赤铜种矿山官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注意,注意,肮脏的铁锈!”丑八怪丹恩喊道。他们浮在我们头顶上,一阵寂静降落在欢庆的人群之上。治安官的反重力靴是个次品,弄得他上了年纪似的在空中晃悠着。又有几个锡罐子落到升降梯上,波吉努斯张开了他保养得相当好的小手。

  “开拓者同胞们,能加入你们的欢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得说,”他发出哧哧的傻笑,“我很喜欢你们质朴的欢乐。简单的饮料、简单的食物、简单的舞蹈。哦,你们的心灵该多么高贵才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欢乐!哦,我真希望我自己也能这么快乐。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欢愉,哪怕是身处妓院粉红色的房间里,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火腿和菠萝馅饼。我是多么悲哀啊!而你们的心灵又是多么享福!要是我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该多么美妙。但我的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注定要作为一个赤铜种人,度过只有数据、管理和官僚机制的一生。”他发出咯咯的声音。反重力靴升了起来,他赤铜色的卷发跳了跳。

  “言归正传,你们的份额都已经完成,但缪家族和凯家族除外。这个月他们将得不到牛肉、牛奶、调味料、药品和娱乐品的供给,也不能接受牙医治疗了。只有燕麦和其他必需品。你们明白,地球轨道过来的运输船只能给殖民地带来这么点东西。资源是宝贵的,必须分配给那些好好完成任务的人。下个季度,缪家族和凯家族,也许你们就不会这么吊儿郎当了!”

  缪家族和凯家族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十二个人。就是纳罗叔叔害怕的那种。他们没有吊儿郎当。他们死了。

  他又胡扯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起正经事。他取出桂冠,用两根手指捏着,高高举到了半空里。桂冠上涂的金粉是假的,但那细细的枝条依然熠熠闪光。洛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纳罗叔叔皱起眉。我觉察到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往后斜了斜身子。年轻人们想从我的举动中找到什么暗示。孩子们都崇拜地狱掘进者。年长的人们也望着我,和伊欧说的一样。我是他们的骄傲,他们杰出的儿子。我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做法。我不会为了胜利而欢蹦乱跳。我只会报以微笑和点头。

  “在此,我万分荣幸地代表火星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将这顶桂冠授予本月最有生产力,最坚忍不拔、服从指挥,最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家族……”

  得到桂冠的是伽马家族。

  我们两手空空。

  

  第四章 礼?物

  

  缠绕着月桂枝条的箱子被送下来,交付给伽马家族。我思忖着这一招的高明之处。他们不会让我们得到桂冠。数字毫无用处,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孩子们抗议地尖叫着,老人们也在哀叹。他们饱经风霜,深谙世事,早就把这些看透了。一切都为了彰显他们的权力。权力掌握在他们手中,胜者要由他们指定。在这场游戏中,有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得益者,在他们的维护下。继承权牢不可破,我们只知努力,而不知谋划。

  虽然失望,我们中的一些人却并不会怪罪联合会。我们将这一切归罪于得到了奖品的伽马家族。我想这是因为一个人只有这么多的恨意可以宣泄。当他眼看着自己孩子的肋骨从衬衫下面显出来,而与他近在咫尺的人肚子里塞满炖肉和蜜糖馅饼时,除了眼前这个人,他很难去恨别人。你觉得他们应该和你分享,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叔叔冲我耸了耸肩,其他人脸颊通红,怒不可遏。洛兰好像要对锡罐子和伽马族人动手。伊欧很快就把我带出了那个热锅一般的地方。怒火让我攥紧了拳头,但她没有留足够的时间让我把关节捏到发白。她懂得我深藏在心里的暴烈,甚至比我母亲还了解。她也知道怎么在爆发之前将其抽离。见伊欧挽住我的手臂,我母亲温柔地笑了。她真爱我的妻子。

  “和我跳舞吧。”她轻声说。她高声招呼齐特拉琴手和鼓手继续演奏。当然,她也怒火熊熊。她对联合会的憎恨远在我之上。我就是爱着她这一点。

  不久,齐特拉琴那节奏极快的旋律就升了起来。年纪大的人们拍着桌子。层层叠叠的裙摆飞了起来。我拉起我的妻子,整个家族像潮水一般涌上广场和我们一起舞蹈。我们流着汗,大笑着,竭力忘记我们的愤怒。我们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成年。在她眼中,我能看到一颗和我一样的心。在她的呼吸里,我能听到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她就是我的国度,我的亲人,我的爱。

  她笑着把我拉到一边。我们七转八弯,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脱离了人群,她还是不停步,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金属步道和一片低矮黑暗的屋顶,来到了旧巷道里,靠近女人们工作的丝厂。此时正是交接班的空当。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记得吗,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的礼物泡汤了,但别为这个跟我道歉,否则我就狠狠地朝你肚子来一下。”

  一朵血红色的赫墨瑟斯花从墙上探了出来。我伸手把它拔下来,交给伊欧。“我的礼物。”我说,“我的确打算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她咯咯笑了。“好吧。靠心的那半是我的,靠皮的那半是你的。不!别乱掰。你那半我会给你好好留下。”我闻到了她手里赫墨瑟斯的气味。那气味很强烈,像母亲煮的稀汤掺进了铁锈。

  丝厂里,大腿那么粗、长着棕黑两色绒毛和瘦骨嶙峋的长腿的蛛虫在我们身边吐着丝。它们在屋梁上爬动着,细细的腿和臃肿的身体不成比例。伊欧带我走上丝厂最高层。陈旧的梁木上缠满蛛丝。栖息在我上方和下方的生物让我一看就忍不住打哆嗦。我了解矿坑蝮蛇,但不了解蛛虫。他们是委员会的雕刻家创造出来的。可笑。伊欧把我带到一堵墙跟前,推开一道蛛网结成的帘子,露出一条锈迹斑斑的管道。

  “通风管,”她说,“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墙上的灰泥掉了,它就露出来了。一条老通道。”

  “伊欧,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们都要挨鞭子的。按规定我们不能……”

  “我不会让他们连这份礼物也毁掉的。”她亲了一下我的鼻子,“来吧,地狱掘进者,里面没有热熔钻。”

  我跟在她身后,在狭窄的管道里拐来拐去,钻过一道格栅,最后来到一个充满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的地方。黑暗中,某种嗡嗡声轻柔而持续地响着。她握住我的手。这只手是我唯一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声音?”我问。

  “有生命的东西。”她说着,领我走到那片奇异的夜色之下。脚下有什么东西,非常柔软。我提心吊胆地让她拉着我往前走。“是草,还有树,戴罗。我们在一片森林里。”

  花香。黑暗中的光亮。有着绿色腹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的小生物在一片漆黑中飘荡着。有着虹彩翅膀的巨大甲虫从阴影中飞出来。它们充满了色彩,充满了生命。一只蝴蝶从我身边飞过,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屏住了气。伊欧大笑起来。

  我们在歌里唱过它们,所有的这一切。但除全息影像之外,我们从没见过它们。我无法相信它们有这样的色彩。我的眼睛只看过泥土、钻头的闪光、灰色的混凝土和金属。全息屏幕像一扇窗,我只在那里面见到过颜色。但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些生物翩翩飞舞着,亮丽的颜色灼伤了我的眼睛。我边哆嗦边笑,伸手去触摸那些飘浮在黑暗中的生物,围拢双手,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我仰起头,向澄澈透明的天花板望去。这是一个透明的气泡,直直地凝视着天空。

  天空。曾经,它只是一个单词。

  我看不到火星表面,但能看到它的影像。星星优雅地在平滑如镜的黑色天空中闪耀着光辉,和我们居住区悬吊下来的照明灯一样。伊欧看上去仿佛要变成它们中的一颗了。她望着我,脸颊红得发亮,笑着看我。我双膝跪地,把草的气息深深吸入肺中。那是一种奇异的气味,甜蜜而令人怀恋,尽管我记忆中从没接触过草。昆虫们在灌木和树丛从中嗡嗡鸣叫,我拉着伊欧坐下,第一次睁着眼睛吻了她。树木和叶子在通风孔的气流中款款摆动。以青草为床,在星空之下,我与我的妻子融为一体。所有声音、气味和景象都被我饮下。

  “那是仙女座星云。”后来,我们仰躺着的时候,她这么告诉我。昆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鸣叫着。天空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如果盯得太用力,会忘记自己被引力牢牢拉着,产生一种坠入夜空的错觉。一阵颤抖顺着我的脊椎传了下去。我生在地穴和隧道里,矿坑是我的家,我身体的一半想要跑回安全的地方,远离这异质的、充满生物、广大无边的空间。

  伊欧翻身望着我,视线沿着我胸口河道一样的累累伤痕向下游移。矿坑蝮蛇在我肚子上留下的伤痕在更靠下的地方。“我妈妈给我讲过仙女座的故事。那个叫布里吉的锡罐子给了她墨水,她就用那个画画。你知道,布里吉一直很喜欢她。”

  我们躺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有个计划,有些话一直留到现在才说。带我来这儿是她的一个手段。

  “大家都知道,赢得桂冠的人是你。”她对我说。

  “你不用这么哄我。我已经不生气了。没关系。”我说,“看过了这些,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你说什么?”她尖声问,“那件事从没像现在这么重要过。你要桂冠,但他们不肯给你。”

  “没关系。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存在的,他们却不准我们来,戴罗。锡罐子只想独占这儿。他们从不分享。”

  “他们为什么要分享?”我不解地问。

  “因为我们创造了它,因为它属于我们!”

  “真的吗?”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念头。属于我的只有家人和我自己,其他的一切都属于联合会。花钱把开拓者送来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没有他们,我们会和其他人种一起在地球等死。

  “戴罗!你真的蠢到连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都看不清吗?”

  “小点声。”我紧张地说。

  她放松了紧绷的下颚。“抱歉。我只想说……他们给我们套上了锁链,戴罗。我们不是殖民者——也算是吧,但说得更准确些,我们是奴隶。我们向他们乞讨食物。像狗向主人乞讨残羹剩饭一样乞讨桂冠。”

  “也许你是奴隶,”我尖刻地说,“但我不是。我从不乞讨。我的一切都是赚来的。我生来要为他人牺牲,让火星变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服从是至高的美德……”

  她把手往天上一举:“你是个只会重复别人的话的木偶吗?张口就是那些该死的教条。你父亲是对的。他也许不够完美,但他做了正确的事情。”她抓住一蓬草,从地上拔了起来。那简直是一种冒渎行为。

  “我们有权要求得到这片土地,戴罗。我们的血汗浇灌了它,而它却归了金种人和殖民地联合会。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开拓者们这么一代代地采矿死去,已经有一百年,还是一百五十年了?他们发号施令,我们就要流血。我们为其他种族创造了这片土地,而他们却在遥远的地球,舒舒服服地坐在宝座上,从没为我们流过一滴汗。他们一步都没踏上过火星。为这些而活值得吗?我再说一遍,你父亲做得没错。”

  我冲她摇了摇头:“伊欧,就因为做了‘正确的事’,我父亲不到二十五岁就死了。”

  “你父亲太软弱了。”她咕哝道。

  “你他妈的到底想说什么?”一股热血往我脸上冲。

  “我想说他过于克制了。你父亲怀着正确的梦想,却没有坚决斗争,去实现它。”她说道,声音很尖厉。

  “他要保护他的家庭!”

  “他还不如你坚强。”

  “他只是很谨慎。”我发出威胁的咝咝声。

  “谨慎?莱科斯的疯子地狱掘进者戴罗也说得出这个词?”她傲慢地一笑,“你父亲天生谨慎,恭顺。但你呢?我嫁给你的时候可没这么觉得。别人说你像个机器,因为他们觉得你什么都不怕。他们的眼睛是瞎的。他们看不到你因为恐惧而束手束脚到了什么程度。”

  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柔情撩动,她拿血花轻轻扫过我的锁骨。这个喜怒无常的小东西。那朵花的颜色和她手指上的婚戒一模一样。

  我翻身用一边的胳膊肘支着身体,望着她:“说吧。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吗,地狱掘进者?”她问。

  “因为我幽默。”

  她干巴巴地笑了:“因为你认为自己能赢得桂冠。基尔兰把你受伤的经过告诉我了。”

  我叹了口气:“管不住嘴巴的叛徒。我还以为只有弟弟告哥哥的状,原来当哥哥的也会这么做。”

  “基尔兰害怕了,戴罗。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替你担惊受怕,而是被你吓到了。因为你能做他做不到的事情。他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她说起话来总是在绕圈子。她喜欢把话说得高深莫测,而我憎恨这一点。

  “所以说,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相信有些东西值得去冒险?”我迷惑了,“还是因为我有志向?”

  “因为你有脑子。”她故意逗我说。

  她逼得我只能再问一次:“你想让我做什么,伊欧?”

  “行动。你父亲把他的梦想留给了你,我想让你好好使用这份礼物。你看到人们是怎么望着你,在你身上寻找信号了。为了把这片土地——属于我们的土地——夺到手,冒点风险是值得的。我希望你能这样想。”

  “多大的风险?”

  “你的生命,再加上我的。”

  我嗤笑出声:“你就这么想摆脱我?”

  “你说话他们就会听到,”她急切地说,“就这么简单。人们一直都渴切地等着一个声音领导他们走出黑暗。”

  “真了不起。我会被吊在绞刑架上,跟我父亲一样。”

  “你不会被绞死。”

  我也笑了起来,笑得很刺耳:“我妻子真是把握十足。我肯定会被绞死。”

  “你不会成为殉道者的。”她叹着气,失望地躺了下来,“你看不到这里面的意义。”

  “哦?那就说到我明白啊,伊欧。死亡有什么意义?我只不过是个殉道者的儿子。告诉我吧,那个害我失去父亲的东西成就了什么?这桩让人伤心的惨事带来了什么好处?我只能跟叔叔学跳舞了,这比跟父亲学好在哪儿?”我没有停下,“他的死让我们一家人吃上饱饭了吗,让哪个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了吗?为了某个理由而死是没有意义的。家里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了。”泪水灼烧着我的眼睛,“死亡夺走了一位父亲,一个丈夫。人生来是不平等的,但那又怎么样?我有家庭,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她舔了舔嘴唇,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

  “死亡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空洞。不自由地苟活下去才是,戴罗。被恐惧的锁链束缚着,害怕失去,害怕死亡,这才是空洞的。枷锁让我们被金种人和殖民地联合会控制着。我觉得我们应该打破这种枷锁。你能想象得到吗?火星会归我们所有,归所有在这里像奴隶一般辛苦劳作、献出生命的拓荒者所有。”夜色渐渐从明净的天空中褪去,天色渐亮,她的脸庞变得越来越清晰。天空异常生动。它正在燃烧。“你能带领人们走向自由。你能做到,戴罗。你可以让这一切发生。”她顿了顿,我能看到她眼中有微光闪烁,“一想到你能做到的那些事,我就忍不住发抖。你生来拥有这么多东西,眼界却如此卑下。”

  “你一直把同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个不停,”我挖苦地说,“你觉得为一个梦想去死是值得的。我不这么想。你宁可站着死,而我选择跪着活。”

  “这根本不算生活!”她尖叫道,“我们只是一堆机械,机械地思考,机械地活着……”

  “你说我们的心也是机械?”我问,“我是这样的人吗?”

  “戴罗……”

  “你为了什么活着?”我猝然问道,“为了我?为了家庭?为了爱?或者只是什么梦想?”

  “那可不是‘什么’梦想,戴罗。我梦想我的孩子们生而自由,可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他们的父亲可以把这片土地交付给他们,让他们成为火星的主人。我为了这个梦想活着。”

  “我是为你活着。”我悲伤地说。

  她吻吻我的脸颊:“那么,你该活出更多意义来。”

  一阵可怕的沉默久久地横亘在我和她之间。她不知道她的话语把我的心伤得有多深,不明白她多么轻易就能让我屈服。因为她对我的爱没有我对她的爱那么强烈。她的思想过于超脱,而我的太卑下。我还配得上她吗?

  “你说你还有一个礼物要给我?”我换了个话题。

  她摇头:“改天再说吧。太阳出来了。和我一起看一次日出吧,至少一次。”

  我们一言不发地躺着,望着晨光像一片火焰色的潮水般悄悄爬上天空。我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的景象。泪水在我眼角汇集起来。头顶的天空慢慢放亮,室内的树木逐渐现出翠绿、深褐和金黄色的身影。这时,我无法自抑地流泪了。这就是美,这是场梦。

  返回阴森的灰色通风管道时,我一言不发。那昙花一现般的壮美景色从我眼前渐渐隐去,泪水在我眼中打着转。我苦苦思索着伊欧希望我做的事。她是要我带上我那把甩刀,去发动一场叛乱吗?我一定会死的。我全家都会死去,而我不会拿伊欧的生命冒任何风险。她知道这一点。

  我想不出她为我准备的另一份礼物是什么。我们钻出通风道,准备返回丝厂。我先滚了出来,转身伸手拉她。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油腔滑调、有很重的地球口音的声音。

  “红蚂蚁跑到我们的园子里来了,”那声音慢吞吞地说,“这可真稀奇。”

  

  第五章 第一支歌

  

  丑八怪丹恩和三个锡罐子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震击枪,摆弄得咔咔作响。他们之中有两个靠在丝厂横梁的扶手上。他们身后,缪家族和伊普西隆家族的女人们正用长长的银色线轴收取虫子们吐出的蛛丝。她们不住地对我摇着头,仿佛在劝我不要做傻事。我们跑到了禁止进入的区域,这意味着我们要挨一顿鞭子。但要是我反抗,我们就会被处死。他们会杀了伊欧,也会杀了我。

  “戴罗……”伊欧小声说。

  我走上前,挡在锡罐子和伊欧中间,没有动手。我不会让我们两个只为了看一次星星就把命送掉。我伸出手,让他们知道我投降了。

  “地狱掘进者,”丑八怪丹恩冲其他几个人咯咯笑道,“再厉害的蚂蚁也只是蚂蚁。”他把震击枪一甩,照着我的肚子来了一下。那感觉就像被蛇咬了又被靴子踢了一脚。我倒在地上,双手抠着金属格子拼命喘气。电流像毒蛇一样窜过我的血管。一股怒气涌上了我的喉头。“你也来试试,地狱掘进者。”丹恩轻言慢语地说着,将一把震击枪丢在我面前,“拿着。来试试看。不会有事的,只是小伙子们开心开心。玩玩看嘛。”

  “动手啊,戴罗!”伊欧叫道。

  我可不傻。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丹恩失望地哼了一声,把磁力手铐扣在我手腕上。伊欧想让我干什么?她咒骂着,他们把她的胳膊也铐了起来,拖着我们穿过丝厂,向囚室走去。我们要挨鞭子了。只是挨鞭子,不会有更坏的。因为我没有听伊欧的话,没有捡起那把震击枪。

  我在囚室里待了三天才又见到伊欧。布里吉,一个年纪略大、心肠略好的锡罐子把我们一起带了出来。他允许我们触摸彼此。我以为她会冲我吐口水,骂我没种。而她只是握住了我的手指,亲吻我的嘴唇。

  “戴罗。”她的嘴唇擦过我的耳朵。她的呼吸很温暖,裂开口子的嘴唇颤抖着。她抱住了我。她的身体纤弱极了,那么瘦小,苍白的皮肤下仿佛包裹着柔韧的金属丝。她膝盖颤抖站不稳,于是把肩膀靠在了我身上。一起看着太阳升起时的热切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仿佛一段褪了色的记忆。但我除了她的头发和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搂住她,听着从人山人海的公共区传来的嘈杂低语声。我们在亲人和族人们的注视之下站到了绞架前,鞭刑将在这里执行。在他们的目光之中,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

  伊欧说她爱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梦。她握着我的手不放,眼神有几分古怪。他们只是要抽她,而她的话却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眼睛里满是悲伤,却没有畏惧。在我眼中,她是在向我道别。一阵噩梦般的感觉袭上心头,像一根铁钉一般顺着我的脊骨一块接一块地划下去,无比真切。她耳语般地吐出一句隽语:“打破枷锁,我的爱人。”

  这时,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她身边拖走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那些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尽管我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我不能去想。整个世界仿佛在浮游,而我溺水了。粗暴的手推搡着我,强按着我双膝跪地,然后又把我拖了起来。公共区从没这么寂静过。架着我的人们踏着步,泛起回声。

  锡罐子们给我套上了我那身地狱掘进者的防热服。那上面的刺鼻气味让我觉得很安全,可以做主。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把我从伊欧身边拉走,拖到公共区正中的行刑台边。金属台阶生满铁锈,污秽不堪。我紧紧抓住台阶,抬头向台上望去。二十四个手持皮鞭的发言人站在顶端的平台上,正等待着我。

  “哦,我真不愿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朋友们。”行政官波吉努斯高声叫着从我头上浮空而过,黄铜色的反重力靴嗡嗡作响,“每一个妄图触犯法律的人,都会让我们身上的挽具收得更紧。而这法律本是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人而存在的。

  “法律对最年幼、最杰出的人一样生效。我们需要秩序!没有秩序,人就和野兽没有分别了!没有服从和纪律,就不会有殖民区,而仅有的几个也会在混乱中分崩离析!人类就会被困在地球上,一辈子在那个星球上受苦,直到世界末日。秩序、纪律和法令给了我们力量,破坏它们的人都该受到谴责!”

  这番话他说得比平时卖力得多。波吉努斯正在竭力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智。我抬起眼,向比台阶更高的地方望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能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的眼睛刺痛起来。那头发的颜色和那个纹章都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我看到了一个金种人。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他和我想象中的天使几乎一模一样。他身穿金黑两色的长袍,浑身仿佛被阳光包裹。他胸前有一头咆哮的雄狮。

  他的面孔看上去年长而冷峻,显示出纯粹的力量。他闪闪发光的头发向后梳,紧贴着头皮,薄薄的嘴唇既不微笑也没有阴霾。我能看到的唯一的线条是挂在他右颧的一道伤疤。

  我从全息影像上知道,只有金种的佼佼者才有这种伤疤。他们被称为无与伦比的圣痕者——出身于统治种族,在学院里修习至高的秘密之后学成毕业,并将在某一天带领人类完成整个太阳系的殖民。

  他不对我们开口,和一个高而瘦的金种人说了什么。那人瘦得厉害,最初我误把他当成了女人。他脸上没有圣痕,却敷了厚厚的粉,让脸颊显出血色,遮挡脸上的皱纹。他的嘴唇亮晶晶的,头发也闪烁着和他主人不太一样的光泽。他的模样在我们看来很古怪,他看我们也是一样。他轻蔑地嗅闻着空气。那位年长的金种人轻声对他说着什么,并不理会我们。

  他为什么要和我们说话?我们根本不配聆听金种的话语。我几乎不想看他。我觉得自己红色的眼睛会弄脏他金黑两色的华服。一阵羞耻感涌上我心头,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了。

  我认识这张脸。殖民地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他是除奥克塔维亚·欧·卢耐之外火星上最有名的人——尼禄·欧·奥古斯都。火星的首席执政官将会亲眼看我接受鞭刑,还带了他的扈从。两个戴着和他们的种族颜色一样的黑头盔乌鸦(黑曜种人)无声地浮在他身后。我们天生在矿洞里劳动,而他们生来便是屠杀其他人种的。他们比我高两英尺以上,巨大的手上生着八根手指。这个种族是为了战争而创造出来的。看到他们和看到井下泛滥的矿坑蝮蛇一样令人厌恶。

  他的扈从中还有十来个人,里面有个身材矮小、弟子模样的金种人。他生得比首席执政官还美,似乎不太喜欢那个瘦瘦干干、女里女气的族人。还有一个绿种人的立体全息影像摄影小组。和乌鸦们相比,他们显得很瘦小。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和他们的绿纹章和狂热的绿眼睛不一样。地狱掘进者要被拿来杀一儆百了,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于是他们就把我当稀罕东西一样拍个不停。不知还有多少个殖民矿区在目睹这一切。首席执政官在场,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在看。

  他们像展览一样把刚给我套上的防热服一点点剥下来。我从头顶的全息影像里看到了我自己的模样。我的婚戒挂在细绳上,在我脖子上晃荡着。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也更瘦弱。他们把我拖上台阶,强迫我在一个金属盒子跟前弯下腰,就在我父亲被绞死的那个绞刑架旁边。他们把我放倒在冰冷的钢铁上,扣住我的双手。我发起抖来。我能闻到皮鞭的气味,一个发言人咳嗽了一声。

  “愿正义永得伸张。”行政官说。

  然后鞭子就来了。总共四十八下。谁都没手软,我叔叔也是。他们不能手软。鞭子厉声嚎叫着深深抽进我的皮肉间,以弧线形划过空气,发出一种恸哭般的怪声。恐怖的音乐。结束时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昏过去两次,每次清醒过来时,我都怀疑我的脊梁骨是不是已经给抽得露了出来,映在了全息影像里。

  这是一场表演,一场用来展示权力的表演。他们让锡罐子和丑八怪丹恩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好像他们真的可怜我一样。他在我耳边说着鼓励的话,音量刚好能被摄像机录到。最后一鞭落在我背上时,他立刻站了出来,仿佛要阻止下一鞭一样。潜意识中,我觉得他救了我。我满怀感激。我想亲吻他。他是我的救赎,但我明白,我已经吃足了四十八鞭。

  然后,他们把我拖到了一边。那地方还留着我的血。我肯定尖声惨叫了。我让自己蒙受了羞耻。我听到他们把我妻子带了上来。

  “年轻、美丽都不是逃脱正义制裁的理由。所有色种的人都要遵守秩序,匡扶正义。否则我们将陷入无政府状态。不服从,混乱就会降临!人类将在地球那充满辐射性的沙漠中灭绝。人们将用被毁弃的海水解渴。我们必须团结。愿正义永得伸张。”

  矿井行政官波吉努斯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着。

  我被打得浑身是血,人们不会觉得出格,但伊欧被拖到行刑台顶上的时候,人们叫喊起来了。有人开始咒骂。三天前在她身上熠熠闪耀的光辉被耗尽了,但此时她依然楚楚动人。她望着我,任由眼泪从脸颊滑下。她是个天使。

  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一场小小的冒险。只不过是为了在星光下和她心爱的男人度过一晚。但她平静极了。若要说有人怕了,害怕的也只是我,因为我在空气中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氛围。他们把她放在冰冷的箱子上时,她皮肤上冒出鸡皮疙瘩,畏缩了一下。我希望我的血把那东西暖热了点,好让她舒服一些。

  他们开始抽打伊欧。我竭力不去看,但放着她不管让我更难受。她的眼睛找到了我,它们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鞭子每落下一次就眨动一下。很快就结束了,亲爱的。很快我们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最后一记鞭子落下来之后,我们就能重新获得属于我们的一切。但她受得了这么多鞭子吗?

  “住手,”我对身边的一个锡罐子说,“让他们停下!”我乞求着,“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服从。我替她挨鞭子。让他们停下,他妈的,杂种!停下!”

  首席执政官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但他的脸是金色的,异常光滑,连个毛孔都没有,更看不出一丝同情。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该死的蚂蚁。我的牺牲可以打动他。如果我表现得足够谦卑,他就会同情我,如果我为了爱舍身蹈火,他就会可怜我。故事里都是这样的。

  “大人,请让我替她受罚吧!”我哀求说,“求求你!”我之所以乞求他,是因为我妻子眼神里有某种令我惊恐的东西。他们把她的背打得鲜血淋漓时,我能看到她眼神中的挣扎。我能看到怒火正在她心中越烧越旺。她的无畏是有原因的。

  “不,不,不,”我央求她,“不,伊欧,求你别那么做!”

  “把那可怜虫的嘴堵上,他的声音会让首席执政官感到刺耳。”行政官下令。布里吉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石头。我用被堵住的嘴呜咽着。

  第十三鞭落下,我含糊不清地央求着她不要做傻事。伊欧最后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开口唱起歌来。歌声轻柔而哀伤,仿佛穿行在废弃巷道里的风声。这是一支被禁止咏唱的歌,关于死亡和哀悼。我从前只听到过一次。

  他们会为了这支歌杀了她。

  她的声音柔和而清晰,她本身的美却远在它之上。歌声在公共区回荡着,像海中女妖的召唤一般超出凡俗。鞭子停了。发言的人们都哆嗦起来。连锡罐子在听清歌词时都纷纷难过地摇起了头。没几个人会发自内心地喜欢看美丽的东西万劫不复。

  波吉努斯羞愧地瞥了一眼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后者操纵着金色反重力靴降下来一些,好更近地观看。他耀眼的头发垂落在高贵的眉骨上,高高的颧骨映着光,一双金色的眼睛望着我的妻子,仿佛看到一只虫子突然长出了蝴蝶的翅膀。开口说话时,他脸上的圣痕扭曲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权威。

  “让她唱。”他对波吉努斯说,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惊讶。

  “但是,阁下……”

  “人类是唯一会以自己的意志如飞蛾般投火的动物,铜族人。好好品味这番景象吧,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转而对摄像的人说,“继续拍摄。我们会把不可容忍的部分编辑掉。”

  他的话语让她的自我牺牲变得无可挽回。

  但在我眼中,伊欧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美丽过。她是冰冷的权威面前的一束火焰。这就是那个在充满烟气的酒馆里甩动着红色长发跳舞的女孩。这就是那个用自己的头发结成我的婚戒的少女。这就是那个选择唱出死亡之歌的女子。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当寒冬融化在春日的天空

  记住,他们尖声呼喊,咆哮不休

  我们还是要夺回我们的种子

  种下一首歌

  抵抗他们的贪婪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挥舞镰刀,声音霍霍

  在往生之谷中

  听啊,收割者朗朗歌颂

  歌颂漫漫冬日的终结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她提高声音,唱出最后一段歌词。我明白我失去了她。她已经变成了某种更加重要的东西,并且,她说的没错,我并不理解她。

  “一首很古朴的歌。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听她唱完,首席执政官问。他的眼睛望着她,声音却提高了,足以让下面的人群还有观看直播的其他殖民地居民听清。他的随从们对她的武器轻声窃笑着。一支歌。那些片刻就消失在空气中的音符有什么用?面对这样的权威,像暴风中的火柴一样无用。他羞辱我们。“你们中有谁想和她一起唱吗?我请求你们,勇敢的红种……”他转头看了一眼他的随从,后者用唇语说出了那个名字,“……莱科斯殖民区的人们,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和她一起唱。”

  那块石头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咬碎了臼齿。眼泪像溪水一样从我脸上淌下。人群一片死寂。我看到我母亲,她愤怒得浑身发抖。基尔兰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妻子。纳罗死盯着地面。洛兰在哭泣。他们都在这里,却都一言不发。魂不附体。

  “啊,阁下,发了疯的只有这女孩一个。”波吉努斯大声说。伊欧的眼睛只盯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我。“情况十分明了,她是一个异端,已经被她的群体放逐了。请问,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没错,”首席执政官悠然说,“我和阿寇斯约了时间。把这锈红色的婊子绞死,别让她继续号了。”

  

  第六章 献?身

  

  为了伊欧,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变成了活生生的愤怒和怨恨。但直到他们把她拖走,把绞索套到她脖子上,我都一直死死盯着她。我抬头看着布里吉,他没有说话,拿掉了塞在我嘴里的石头。我的牙齿碎了。那锡罐子眼里也漾出点泪水。我没有理会他,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走到行刑台下,好让伊欧死时能看见我。这是她的选择。我会陪着她,直到最后。我的手发着抖。身后,人群里传出几声抽泣。

  “你可以说遗言了。在正义得到伸张之前,你想跟谁说话?”波吉努斯问道,在摄影机前表演着同情。

  我预备着她会说出我的名字,但她没有。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我,叫的却是她姐姐的名字。“迪欧。”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着。现在她害怕了。迪欧沿着行刑台的台阶拾级而上,我一动没动。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我不能嫉妒。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爱她。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理解不了,但在她临死前,我只想让她感受到我的爱,而非其他任何东西。

  上台阶的时候,丑八怪丹恩不得不扶迪欧一把。她仿佛丧失了意识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妹妹走去。她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到。但迪欧忍不住发出的一声呜咽会纠缠我一辈子。她一边哭泣一边看着我。我妻子对她说了什么?女人们都哭了。男人们擦着眼睛。为了把她们分开,他们不得不击昏了迪欧,但她哭着抓住伊欧的脚不放。首席执政官点了点头,虽然他根本不屑于看我们一眼,然后,和我父亲一样,伊欧也被吊上了绞刑架。

  “要活出更多意义来。”她用唇语对我说。她伸手从兜里掏出我送给她的血花。那朵花已经被压扁了。然后,她冲着所有的人高声喊道:“打破枷锁!”

  她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她落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的长发在她头旁边飘浮起来,好像一朵火红的花。然后她的双脚蹬踩着空气,落了下去。她细瘦的脖子被勒紧,眼睛大大张开。要是我能救她就好了;要是我能保护她就好了。但在我眼中,这个世界冷酷而又严峻,并不以我的愿望改变。我太弱小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妻子死去,我的血花从她手中落下,坠入尘土。摄像机记录下了一切。我冲上前去,亲吻着她的脚踝。我抱住了她的腿。我不能让她受苦。

  火星引力小,要拽着脚才能把脖子绞断。他们总是叫受刑者的亲人干这事。

  不久,声音就彻底平息下来。连绳索的咯吱声都消失了。

  我的妻子多轻啊。

  她还只是个少女。

  然后,逝去之歌的沉闷节奏响了起来。拳头捶击着胸口。成千上万的拳头。起初很快,像急速跳动的脉搏。然后渐渐放慢,每秒钟一下。五秒钟一下。十秒钟。然后归于寂静。哀悼的人群仿佛掌中的一捧尘沙,在古老巷道中呜咽的风里一散而尽。

  然后那些金种人飞走了。

  伊欧的父亲、洛兰和基尔兰在我家门前坐了一整夜。说是陪伴我,其实是看住我,免得我寻死。我妹妹莉亚娜从丝厂偷拿出来一点蛛丝,我母亲用它给我包扎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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