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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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吉惊讶地盯着他,眼睛睁大了一点,但未置一词。

在那以后,有时候芬吉也会向他提到原始时代历史的话题,即使他明显不配合,芬吉那张胖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怒气。

哈伦不知道该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还是相信芬吉这么做只是为了鞭策自己进步。

后来他终于发现是前者。那天他正在走过A走廊,芬吉突然以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时间之神啊!哈伦,你是不是这辈子从来没笑过?”

哈伦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芬吉很仇视他。从那以后他对芬吉的看法也逐渐变成了憎恶。

在482世纪进行三个月的评值工作之后,能干的基本都干完了,当哈伦受到芬吉办公室的突然召唤时,他一点都不吃惊。他希望能换个任务。他的最终总结报告几天前就准备好了。482世纪迫切地想向其他一些森林过度砍伐的世纪(比如1174世纪)出口更多的纤维纺织品,却不愿意只换回一些熏鱼。这类问题在报告里列了一份井然有序的长单子,还有恰当的分析。

他还带了一份报告概要在身上。

不过见面的时候谁也没提到482世纪。芬吉反而把他引见给一个满脸皱纹的干巴小老头。那老头顶着几根稀疏的白发,看起来像个侏儒,会面过程中一直带着持久的笑容。这种神情介乎于极度的焦虑和喜悦之间,不过很是持久,始终没有消失。在他两只熏黄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支点着的香烟。

这是哈伦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香烟,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总盯着那支冒烟的小圆棍,几乎忘了那个夹着烟的男人,芬吉介绍的时候他也不会那么猝不及防。

芬吉说:“高级计算师忒塞尔,这位就是观测师安德鲁·哈伦。”

哈伦吓了一跳,眼神赶紧从小老头手里的烟头转到他的脸上。

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声音尖利地说:“你好吗?看来这就是那个很会写报告的小伙子了?”

哈伦一时语塞。拉班·忒塞尔是活着的传奇,在世的神话。拉班·忒塞尔的尊容,他本该第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永恒时空中的王牌计算师,也就是说,他是还在世的永恒之人中最杰出的一个。他是全时理事会的主席。在永恒时空的历史中,他主持过的现实变革比任何人都多。他是——他曾经——

哈伦的脑子又跟不上了。他只会咧开嘴傻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忒塞尔把烟塞进嘴唇间,飞快地抽了一口,然后又拿开。“芬吉,出去一下。我想和这小子谈谈。”

芬吉站起身,嘟囔了两句,离开了。

忒塞尔说:“看起来你有点紧张啊,小伙子。没什么好紧张的。”

不过跟忒塞尔本人见面本身就让人无比震惊。本来以为传说中那人必然是顶天立地的巨人,结果一见面发现他不到五尺半高,这让人一时有些缓不过来。那个秃了顶的光滑额头里,真的能塞进一个天才的大脑吗?那双埋藏在千百道皱纹里的小眼睛,放射出的是睿智的光芒?或者只是开心的笑意?

哈伦不知道该怎么想。那根香烟混淆了他能捕捉到的一点点信息。一团烟雾向他飘来,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忒塞尔眯起眼睛,仿佛要努力穿过烟雾凝视着对面的小伙子,然后他操着口音浓重的100世纪前后的方言说:“小佛(伙)子,用你们的家乡话刚(讲)是不是好点?”

哈伦一阵大笑,差点笑岔了气,然后小心地说:“我的共时语讲得很好,先生。”他的共时语说得很标准。自从来到永恒时空第一个月起,他和身边所有永恒之人都说这种语言。

“废话,”忒塞尔大言不惭地说,“我的共时语也很完美。不过我的100世纪土话说得比完美还完美。”

哈伦想,忒塞尔这种半吊子方言,恐怕至少学了40年。

不过忒塞尔玩方言显然只是卖弄一下,他很快就转回共时语,没再乱换。他说:“本来我该给你递支烟,不过我相信你肯定不抽。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都不让抽烟。事实上,只有72世纪才出产最棒的烟草,我想抽的话也只能从那儿进口。我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也染上烟瘾,那可就惨了。上星期我被困在123世纪整整两天,没烟抽。我是说,即使是在永恒时空的123世纪分区,我都不敢抽。那儿的永恒之人都像老夫子。要是我敢点上一支烟,他们大概就觉得天塌了。有时候我恨不得能做一次大规模现实变革,把人类历史上所有时代的禁烟教条都统统干掉,不过这种变革总会带来一点小小的副作用,比如让58世纪爆发很多战争,1000世纪的时候还会搞成奴隶社会。总有点这类的事。”

哈伦刚开始被他搞得有点迷糊,然后就有点担忧。这些喋喋不休的废话背后肯定有什么事。

他觉得喉咙有点发紧,还是问道:“先生,我能请问您为什么接见我吗?”

“我喜欢你的报告啊,小伙子。”

哈伦的眼睛里稍微露出一点欣喜,不过他没敢笑。“谢谢您,先生。”

“报告很有艺术感。你有天生的直觉,感受力很强。我想我已经知道你在永恒时空中的合适职位,现在我就亲自过来宣布。”

哈伦想,真是难以置信。

他全力以赴压抑着自己的满心欢喜。“得到您的垂青真是无比荣耀,先生。”他说。

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抽完了他的烟,左手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一支,点上。吞吐烟雾之间,他说道:“看在时间之神的份上,小伙子,说得好像背课文一样。什么叫无比荣耀,呸!胡扯,狗屁!好好说话,说你什么感受。很高兴,对吗?”

“是的,先生。”哈伦小心地回答。

“好吧,就该高兴嘛。你想不想做一个时空技师?”

“时空技师!”哈伦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

“坐下,坐下,看起来你很吃惊嘛。”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时空技师,计算师忒塞尔。”

“正常,”忒塞尔不带感情地说,“这种事没人能自己想到。人人都预期自己成为这个成为那个,但就是想不到能做时空技师。时空技师从来都可遇而不可求,总是供不应求。每个时空分区的技师都不够用。”

“我不敢奢望自己能担此重任。”

“你是说如果工作有困难,就没胆量接受吧。时间之神啊,如果你已经决心为永恒时空奉献终身——这点我相信,你就不该这么想。做了技师,笨蛋们是会疏远你,你会感到自己被世界放逐隔离。不过你会渐渐习惯。而且你也会有自己的成就感,感到人们无比地需要你。包括我。”

“您也需要我,先生?是说您自己吗?”

“是的。”老头的笑容里露出一丝狡黠,“你将不只是一名普通时空技师。你会成为我的专属技师。你将有特殊的地位。这听起来怎么样?”

哈伦说:“我不明白,先生。我能力不够啊。”

忒塞尔坚定地摇摇头。“我需要你。就是你。看了你的报告,我就坚信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他曲起食指,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你在新手时期的表现记录就很好;对本时期的观测报告又写得非常出彩。最后,根据芬吉的报告,你是所有人里最适合的。”

哈伦真的吓了一跳。“芬吉计算师说我是最好的?”

“没想到吗?”

“我——不知道。”

“好了,小伙子,我可没说他说你好话。我说最适合。事实上,芬吉在报告里根本没说你的好话。他建议将你排除在任何与现实变革相关的工作之外。他说除了把你发配到后勤组之外,去哪儿都不安全。”

哈伦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先生,他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好像你有个癖好啊,小伙子。你对原始时代历史很感兴趣,对吗?”他伸出夹着烟的手指,做着手势。哈伦心中火冒三丈,忘了控制呼吸,结果吸进一口烟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忒塞尔慈爱地看着年轻观测师咳嗽完,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哈伦开口说:“芬吉计算师没有权力……”

“别急,别急。我跟你说了,就是因为他报告里的话,我才发现最需要的人是你。事实上,那份报告是秘密的,从现在起你也要忘掉我说的关于报告的事。永远忘掉,小伙子。”

“但喜欢原始时代历史有什么错吗?”

“芬吉认为,这种兴趣显示你有强烈的‘一般时空归属感’。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吗,小伙子?”

哈伦明白。这是个精神病学专有名词,用在此处无可厚非,再贴切不过。永恒时空的每个成员都有一种强烈的内在愿望,希望能回到一般时空,并不一定是自己的故乡世纪,只要能找个世纪安身,不要再做永恒时空里的游魂。这种冲动一般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外在表现,而且对于大多数永恒之人来说,这种冲动都隐藏在潜意识层面,不会有任何危害。

“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问题。”哈伦说。

“我也不认为。事实上,我认为你的兴趣非常有意思,而且有用。要我说的话,这就是我看中你的原因。我会带个新手给你,然后你要把你所有原始时代历史知识都教给他。同时,你也要做我的专属时空技师。过几天你就来上班。同意吗?”

同意?同意他在官方许可的情况下学习原始时代的一切?同意成为最伟大的永恒之人的私人助手?如果有这么好的条件,做个时空技师的境遇虽然不堪,也就可以忍受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依然维持一贯谨慎的态度。“如果是为了永恒时空的福祉,先生……”

“为了永恒时空的福祉?”矮小的计算师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吼了一声。他把指间的烟头猛地弹出去,砸到对面墙上,火花四溅,“我用你,是为了永恒时空的存续。”

第三章 新手

在初次见到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之前,他已经在575世纪待了几个星期。他有充足的时间熟悉环境,适应了新的居所和玻璃及瓷质器皿的消毒方法。他也学会了以最低调的方式佩戴时空技师徽章,日常生活中也注意让徽章时常被墙壁或者身上戴的其他东西遮挡,以免搞得人际关系更差。

其他人对他的努力只以轻蔑的笑容回应,然后就冷若冰霜,好像他是一个异族的间谍,妄想乔装打扮骗取他们的友谊。

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每天都给他拿来一些题目。哈伦认真研读,撰写分析报告,打草稿,反复修改重写四次,然后把仍然不满意的最后一稿交上去。

忒塞尔检查之后总是点头称赞。“很好,很好。”然后他冰冷的蓝色眼睛就会朝哈伦瞥上一眼,接着微微收敛笑容说道,“我会把这些推测都输入计算机阵列。”

他总是把这些分析都称作“推测”。他从来不告诉哈伦计算机验算的结果,哈伦也不敢问。他只是有点沮丧,因为从来没有人说要把他计算的结果付诸实施。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成果没有通过计算机阵列的检验,他选错了现实变革的切入点?他是不是不具备能在既定范围内看出最小必要变革的天赋呢?(直到他历经事故,成长为老鸟之后,才能张口就说M.N.C.。)

有一天忒塞尔带来一个羞怯的人,那人甚至不敢抬起眼睛接触哈伦的目光。

忒塞尔说:“时空技师哈伦,这位就是时空新手B.S.库珀。”

哈伦下意识地打招呼,“你好。”他打量了一下这人的样子,没什么特别。这家伙身材较矮,黑发中分。他下巴很窄,瞳孔颜色有点淡淡的褐色,耳朵略有点大,指甲像是被自己啃过。

忒塞尔又说:“这就是准备向你学习原始时代历史的那个小伙子。”

“伟大的时间之神啊,”哈伦突然来了兴致,“你好啊!”他忘了自己打过招呼。

忒塞尔说:“按照你的时间安排,给他订个课程表,哈伦。如果一星期能挤出两个下午上课,我觉得就很好了。按照你的方法来教他。全拜托你了。你要是需要书籍胶卷,或者古代文本,跟我说,只要永恒时空里有的,或者永恒时空能抵达的任何一段一般时空里有的,我们都能搞到。怎么样,小伙子?”

他又凭空变出一支烟(像往常一样),空气中又开始弥漫着烟雾。哈伦咳嗽几声,从他的学徒新手的嘴型上看,如果这小子敢的话,肯定也会憋不住咳嗽起来。

忒塞尔离开后,哈伦说:“好吧,坐下来。”——他迟疑了一下,又下定决心似的说,“孩子。坐下来,孩子。我的办公室不大,不过只要我们还在共事,它也就属于你。”

哈伦此时几乎被幸福淹没。这项目是他的了!原始时代的历史就要被他握在掌心。

新手抬起眼帘(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尝试,真的),磕磕巴巴地说:“您是一位时空技师。”

哈伦心中幸福和温情的火苗马上熄灭了一大半。“那又怎样?”

“没什么。”新手回答,“我只是——”

“你刚才听到忒塞尔计算师称我为时空技师,是吗?”

“是的,先生。”

“你认为那是口误吗?太荒谬太残酷,你不肯相信是吗?”

“不是的,先生。”

“你说话声音怎么了?”哈伦恶狠狠地问。他口气凶恶,心里其实很愧疚,觉得自己不该欺负这孩子。

库珀脸涨得通红。“我的共时语说得不好。”

“为什么?你做新手多久了?”

“不到一年,先生。”

“一年?那你多大了?按照一般时空的算法。”

“物理年龄24岁,先生。”

哈伦瞪大眼睛。“你是想说,你在23岁的时候才被他们拉进永恒时空?”

“是的,先生。”

哈伦坐下来,搓着双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般来说进入永恒时空的年龄都在15或者16岁。今天这是什么意思?忒塞尔对他做的新型测试?

他说:“坐下,我们现在聊聊。告诉我你的全名,还有故乡时空在哪儿。”

新手结结巴巴地说:“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来自78世纪,先生。”

哈伦心中泛起一阵暖意。他们两个故乡相距不远。库珀只比他早17个世纪,几乎可以算是他的时空邻居。

他问道:“你对原始时代历史感兴趣吗?”

“忒塞尔计算师让我学的。我对它了解不多。”

“别的你还学过什么?”

“数学。时空工程。都只学了最基础的部分。在78世纪的老家,我是高速真空机修理工。”

追问高速真空机是什么毫无意义。它可能是吸尘器、计算器,或者一种喷枪什么的。无所谓。哈伦对它也没什么兴趣。

他只是问:“你对历史了解多少?哪种历史都算。”

“我学过欧洲史。”

“我猜那是你老家的政治区划,对吗?”

“我就出生在欧洲。对,当然了,他们通常只教我们当代历史,54年革命之后的事。那是在7554年爆发的。”

“好吧。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它。它毫无意义。一般时空里普通人教的历史都不管用,一次次现实变革早就把它们篡改得面目全非。虽然那些人自己毫无知觉。在每个现实里,他们的历史都是唯一的。这跟原始时代历史完全不同。这也是原始时代历史的美感所在。不管我们中的谁做什么,它们都永远存在,永恒不变。哥伦布和华盛顿,墨索里尼和赫里福德,他们都永远存在。”

库珀微弱地笑了笑。他的尾指扫过上嘴唇,哈伦第一次注意到那里居然有点绒毛,好像这个新手在留胡子。

库珀说:“我一直都有点不——不太习惯,自从来了这里以后。”

“对什么不习惯?”

“离我的故乡时空500个世纪远。”

“我也差不多。我来自于95世纪。”

“这是另一回事。你比我资深得多,虽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比你老17个世纪。我可能是你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无数个曾祖父。”

“那又怎样?就算你是。”

“没怎样,就是要花时间适应。”新手的声音里有点抗拒的意思。

“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哈伦冷酷无情地说,然后就开始讲起原始时代历史。三个小时过去了,他发现自己碰上个钉子,怎么也给库珀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公元1世纪之前还有世纪。

(“难道1世纪不应该是最初的世纪吗?”库珀哀怨地问道。)

哈伦最后没辙了,给了这位新手一本书,虽然不是什么好书,不过作为入门读物也够用了。“慢慢来,以后我会给你更好的书。”他说。

一周过去了,库珀的胡子已经长成一片黝黑浓密的络腮胡,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脸颊显得更瘦削了。哈伦觉得,他的胡子长到这种长度,大体上还好看了一点。

库珀说:“那本书我看完了。”

“你觉得它怎么样?”

“从某种程度上说——”库珀停顿了好久才重新开口,“原始时代后期的某些特征跟78世纪有些相似。我看到后来开始想家了,你懂的。我还梦到我的妻子,两次。”

哈伦差点炸开:“你妻子?”

“我来这儿之前已经结婚了。”

“伟大的时间之神啊!他们让你带妻子一起来了吗?”

库珀摇摇头:“我甚至不知道在第二年的现实变革中,她的人生有没有受到改变。如果她受了影响,那么在她新的人生轨迹中,恐怕就不是我妻子了。”

哈伦恢复常态。可以想到,如果新人到了23岁才被带进永恒时空,那他非常有可能已经结了婚。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总会牵出另一件千古奇闻。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一条规矩被打破,用不了多久,所有事情都会被搞成一团乱麻。永恒时空赖以维系的平衡状态非常脆弱,容不得半点改动。

或许是出于对永恒时空利益受损的愤恨,他不自觉地说出一些更伤人的话:“我想你应该不会计划着回到78世纪探查她的近况吧。”

新手抬起头,目光坚定。“不会。”

哈伦不安地挪动身子。“很好。你已经没有家了。一无所有。你现在是一名永恒之人,永远别再想起任何一个一般时空里的故人。”

库珀抿紧嘴唇,飞快地说出一句有些刺耳的话:“您这话说的,真不愧是时空技师。”

哈伦攥紧双拳,抵住桌沿,声音嘶哑地说道:“你什么意思?我是时空技师,所以那些变革都要怪罪到我头上?我有说那些变革都是对的吗?我有强迫你接受吗?行啊,孩子,你来这儿还不到一年,你还不会说共时语,你还对一般时空和过往的生活恋恋不舍,不过我看你似乎对时空技师很了解,还很知道怎么讽刺挖苦他们啊。”

“对不起,”库珀赶紧回答,“我没想冒犯您。”

“没,没有,谁能冒犯到时空技师呢?你只是鹦鹉学舌罢了,对吗?人人都说时空技师冷酷无情得不像人,是吗?他们还说‘时空技师打个哈欠,一万亿人的命运就完全改变’,诸如此类。你觉得怎么样呢,库珀先生?说点这种话,让你觉得自己也老练了,让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觉得自己也是永恒时空里的大人物了?”

“我说了我很抱歉。”

“好吧。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当上时空技师还不到一个月,我个人没有发起过一次现实变革。现在我们开始上课吧。”

第二天,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把安德鲁·哈伦叫到他的办公室来。

他说:“小伙子,想不想来实施一次M.N.C.?”

时机真是太妙了。当天整个早上,哈伦都在为昨天的懦弱而后悔,恨自己居然撇清跟时空技师本职工作的关系。那种表现简直就像个孩子,只会喊叫:我没干坏事,别赖我。

那相当于承认时空技师的工作是错的,只是他自己资历太浅,还没来得及犯罪,所以不该被责怪。

他珍惜这次机会,从此后再无借口。简直是一次赎罪。他应该这样对库珀说:对,就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千百万人有了新的人生,但这是必须的,我很骄傲由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所以哈伦欢快地说:“随时待命,先生。”

“好的,好的。小伙子,有个好消息,”他抽了口烟,烟头骤然明亮了一下,“你之前做的每项分析经过计算机检验,都高度精确。”

“非常感谢,先生。”(现在它们是分析了,哈伦想,不再是推测。)

“你很有天分。小伙子,了不起的直觉。我对你期望很高。我们可以从这一次开始,223世纪。你的论断是对的,只要堵死一辆车的离合器,就会将现实引向必要路径分叉,同时不会带来什么副作用。你愿意去堵它吗?”

“是的,先生。”

这就是哈伦时空技师生涯的第一步。他身上的玫红色徽章从此不再只是装饰品。他已经操控过现实。他在223世纪花了几分钟时间,做了一点机械上的小手脚,带来的结果是一个年轻人错过一节本该去上的机械工程课,然后他一生都没有进入太阳能发动机领域,然后一个简单而完美的小设备的发明时间就被推迟了整整十年。最终的结果非常奇妙,一场224世纪的战争从新的现实中消失了。

这样好吗?有些人的人生被改变了,这又怎样呢?新的人生和旧的人生都一样是人生啊,都有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有些人的寿命缩短了,但更多的人寿命延长了,而且过得更幸福。在新的现实中,一部堪称人类智慧与情感的丰碑的伟大文学著作再也没有问世,但在永恒时空的图书馆里,不是也保留了几个备份吗?还有另外一些精彩著作问世了,不是吗?

当晚哈伦好几个小时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当最终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时,他做了一件多年未曾做过的事。

他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尽管初次上阵有些脆弱,但经过了一整个物理年之后,哈伦的大名已经传遍整个永恒时空。人们称他为“忒塞尔的技师”,或者略带酸意地叫他“神奇小子”或者“永不出错先生”。

他和库珀之间的关系也和谐多了。他们从来没有结下真正的友谊(如果库珀试图主动跟他交朋友,哈伦恐怕也不知道如何回应),不过他们合作效率很高,库珀对原始时代历史的兴趣也日渐浓厚,堪与哈伦相比。

有一天哈伦对库珀说:“我说,库珀,你能不能改在明天上午过来?我这周要上行去3000世纪检查一项现实观测任务,我要找的那个人,只有今天下午有空。”

库珀眼睛里闪过渴望的光芒:“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呢?”

“你想去?”

“当然。除了他们从78世纪带我过来那次,我还没坐过时空壶;那次坐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哈伦一直都用C竖井里的时空壶。按照不成文的规矩,那座壶属于时空技师专用,专供他们在无穷无尽的世纪中来回穿梭。库珀被领到这里,脸上没有丝毫怯意。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走进壶内,找了一个被圆形壶身几乎围拢的座位坐下来。

不过当哈伦启动力场,推动时空壶开始时空上移的时候,库珀的五官就因为惊讶扭成一团,看起来有点滑稽。

“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说,“哪儿出了问题?”

“没有问题。你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真的移动。我们只是在顺着这座时空壶的时间轴运动。事实上,”哈伦循循善诱地说,“在此刻,虽然我们两个人还能互相看到,但其实都不是物质实体。可能有一百个人在用这同一个时空壶,沿着不同的时间方向,以不同的速度运动——如果你要叫它运动的话——大家在时间轴上穿身而过,彼此互不影响。在壶内的时间轴上,普通的宇宙物理规律统统无效!”

库珀微微张开嘴巴,哈伦心里有点不踏实:这孩子正在学时空工程学,这个领域内的知识恐怕比我还多。我还是闭嘴为好,免得让他看我笑话。

他回归沉默,只是严肃地注视着库珀。小伙子的胡子已经疯长了好几个月,现在长髯飘飘,围在嘴巴周围。按照永恒之人的习惯,这副尊容被称为马兰松式,因为根据时空力场的缔造者马兰松教授信实可靠的唯一一张照片(保存得很差而且完全失焦)显示,那位先贤大师就留着这样一脸大胡子。因此,这种造型在永恒之人中颇为流行,不过那些东施效颦的后辈们很少能模仿得像。

库珀的眼睛盯在不断滚动的数字上,它们标示出一个个被穿越的世纪。他问道:“这座时空壶最远能上移到多远的未来?”

“他们没教过你吗?”

“他们极少跟我提时空壶的事。”

哈伦耸耸肩:“永恒时空没有尽头。上移也没有止境。”

“您最远上移到过哪里?”

“这回就是我上移最远的地方了。忒塞尔先生去过五万多世纪。”

“时间之神啊!”

“那也不算什么。有些永恒之人去过15万世纪之后。”

“那里有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有,”哈伦愁眉苦脸地说,“生命还有很多种,不过没有人类了。人类不见了。”

“都死了?被消灭干净了?”

“我想这个问题谁都没有答案。”

“我们有办法改变这个结局吗?”

“嗯,从7万世纪以后……”哈伦刚起话头,突然就又掐住,“噢,都是天命。我们换个话题吧。”

如果说在永恒之人中也流传着什么迷信的话,那么就是所谓“隐藏世纪”,即7万世纪至15万世纪中间的那段时间。这个话题几乎没人会提。哈伦全靠与忒塞尔之间的特殊个人关系,手里弄到一点关于那段历史时期的零星知识。在那几千个世纪里,永恒之人无法穿出永恒时空,进入一般时空。

连接永恒时空与一般时空的大门紧紧闭着。为什么?没人知道。

根据忒塞尔透露的一些不经意的表述,哈伦猜测有人试过用现实变革的手段,影响7万世纪以后的历史,但7万世纪之后无法观测,所以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忒塞尔有一天曾笑着说:“总有一天我们会过去的。再说了,7万个世纪够我们忙活了。”

听起来不是很有说服力。

“15万世纪之后,永恒时空变成什么样了?”库珀问道。

哈伦叹了口气。转换话题的努力显然没成功。“没什么。”他说,“时空分区还有,但7万世纪之后的分区里就没有永恒之人进驻了。时空分区一直延续到几百万世纪之后,直到生命全部消亡,太阳变成新星,它依然存在。永恒时空没有尽头。所以它才得名‘永恒’。”

“那时候,太阳真的会变成新星?”

“它肯定会。要不是有它,永恒时空也不会存在。新星爆发的能量正是我们的能量之源。听着,你知道建立时空力场要耗费多少能量吗?当年马兰松建造的第一个力场,只在无穷久远的过去和无穷遥远的未来之间打开了一个不到两秒钟的小口,空间之小最多只能挤下一个火柴头,但是其耗费的能量,则是一座核电站一整天的发电量。为了建造一个头发丝那么细的力场,上移直抵太阳新星,接通辐射能量,就耗费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然后,才有可能建造足以容纳一个人体积的力场。”

库珀叹了口气。“我希望他们能早点让我抓住重点,让我停下那些时空方程和力场工程课,给我讲讲这些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我现在生活在马兰松的年代……”

“那你大概什么都学不到。他生在24世纪,不过永恒时空直到27世纪才建造起来。发明力场跟建造永恒时空是两码事,你瞧,24世纪的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明白,马兰松的发明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超越了他的时代,对吗?”

“简直太超前了。他不只是发明了时空力场,而且还描述了它基本的发展方向,建立了永恒时空的理论基础,预测出它未来的各种要素,除了现实变革之外。他的预测已经非常接近……不过我想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库珀,你先走。”

他们走出时空壶。

哈伦以前从来没见过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发火。人们都说他早已超然物外,忘记了自己的故乡世纪是哪里,已经变成永恒时空里没有灵魂的固定零件。人们都说早在许多年之前,他的人类之心已经萎缩坏死,现在支配他身体行动的只是一台便携式计算机,每天被他装在裤兜里走来走去。

忒塞尔对这些流言蜚语都从不辩驳。实际上很多人都觉得他自己也相信这些话。

所以当忒塞尔的怒火如狂风暴雨一般袭来的时候,哈伦脑子里还有空啧啧称奇,原来忒塞尔也会生气。他还琢磨忒塞尔事后冷静下来会不会羞愧难当——便携计算机心脏平时表现上佳,冷静克制,遇上事了还是原形毕露,跟可怜的血肉之躯一样,抵挡不住情绪的冲击。

忒塞尔嗓音苍老嘶哑地说:“时间之神啊!孩子,你是全时理事会成员吗?在这儿你是老大吗?到底是我指挥你还是你指挥我?我们的时空穿梭旅行,现在都归你管了吗?”

每问上几句,他就吼一声“回答我”之类的,不过没等回答,就又抛出一堆更加火上浇油的凶猛问题。

最后他说:“这种妄自越权的事,只要你再敢做一次,我就让你下半辈子都去修水管。听懂了吗?”

哈伦脸色苍白,羞愧不堪地说:“没人事先跟我说过,新手库珀不能进时空壶。”

这些解释完全没能缓解老人的火气。“这种双重否定句能当借口吗,小子?没人事先跟你说,别把他灌醉;没人跟你说,别给他剃光头;也没人跟你说,别把他切成肉串烤了。时间之神啊,小子,别人跟你说过什么,让你怎么对他?”

“让我教他原始时代历史。”

“那就教啊。不要做多余的事。”忒塞尔把烟头丢到地上,用鞋底狠狠踩了几脚,好像那是一生宿敌的脸。

“计算师,我想解释一下,”哈伦说,“在当前现实中,很多世纪在某些方面都跟原始时期的某个侧面有相似之处。我的本意是通过精准的时空定位和航行技术,将他带到那些历史时期作亲身观测,当然了,这要使用时空力场航行。”

“什么?听着,你个笨蛋,你都没想过事先请求我的许可吗?这次就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专心教他原始时代历史,永远不要再进时空力场,也不要接触任何实验。如果不管你,接下来恐怕你就要给他演示现实变革,还要教他怎么操作了。”

哈伦用干燥的舌头舔着同样干燥的嘴唇,口服心不服地咕哝着,终于听完了训斥,可以离开了。

不过心理的创伤,他花了好几个星期才慢慢抚平。

第四章 计算师

做了两年时空技师之后,哈伦才第一次回到482世纪。自从被忒塞尔带走之后,一别两年,他已经认不出那个地方了。

那里一切如旧,是他变了。

两年的技师生涯意味着发生了很多事。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心理状态稳定多了。他不用再随着一次次新的观测项目进入不同历史时期,学习新的语言,习惯新的衣着样式,试着理解当地人千姿百态的生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身上一些原有的东西在萎缩消亡。比如永恒时空内其他所有时空专家之间牢固的同胞之谊,现在他几乎忘光了。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已经培养出时空技师应有的权威感。几百万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人的手心,如果他必须因此孤独前行,那他也有资格以孤独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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