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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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塞尔立刻上前,凝视着刻度。“20世纪,”他说,“确切地说,是19.38世纪。”

哈伦闷着嗓子说:“我不知道。我努力找回当时的感觉,但多少有点不同。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动作会受点影响。”

忒塞尔说:“我明白,我懂的。或许它根本不对。就把它叫做第一近似值吧。”他停顿了一会儿,做了一番心算,然后又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便携计算器,不过刚拿出半截,就又塞了回去,“以小数点后一位的精度来推算,可以说你有99%的几率把他送到了20世纪的第二个区间内,也就是19.25世纪到19.50世纪之间。对吗?”

“我不知道。”

“好吧,现在你看。如果我作出决定,把搜索范围确定在原始时代的某个固定时段,把其他时段统统排除,但是错了,那么我就会失去闭合因果链的最后机会,永恒时空就会消失。我的这个抉择就成了最关键的节点,也就是造成现实变迁的最小必要变革,所谓M.N.C.。我现在就要作出决定。我在此,明确决定……”

哈伦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好像现实变得脆弱不堪,稍一转头就会让周围的一切灰飞烟灭。

哈伦说:“我能充分感到永恒时空的存在。”(忒塞尔的平和态度终于感染到他,他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了一些。)

“所以永恒时空依然存在,”忒塞尔不慌不忙地说,“所以我们作出了正确的抉择。现在我们暂时没什么可做的了。先去我的办公室吧,让理事会那些人挤进来参观参观,估计他们会兴高采烈。就他们目前所知,计划已经完美成功。如果失败,他们也没有命知道了。我们也一样。”

忒塞尔一边看着他的烟卷,一边说道:“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果库珀发现自己被送到错误的世纪,他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

“有一点很清楚。他是个聪明的家伙,足智多谋,充满想象力,你说是不是?”

“对啊,他还是马兰松呢。”

“没错。而且他还担心自己的旅程会出错。他离开之前还说过那么一句:‘如果我没有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怎么办?’你还记得吗?”

“然后呢?”哈伦不知道话题将引向哪里。

“所以他对自己被送错时代有心理准备。他会采取一些行动,试图联系上我们。他会给我们留下一些暗号。记住,他已经做了很久的永恒之人。这一点很重要。”忒塞尔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伸出手指去勾,看着烟雾旋转破裂,“他熟悉各种一般时空中的通信方式。他不会觉得自己被困在一般时空孤立无援,然后放弃挣扎。他知道我们也在找他。”

哈伦说:“20世纪还没有时空壶和永恒时空,他怎么和我们建立联系呢?”

“通过你,技师,通过你。他会留下一些信号。你是原始时代的专家。你曾教授他原始时代的知识。他会留下暗号,希望你能辨认出来。”

“什么暗号,计算师?”

忒塞尔凝视着哈伦,老脸上沟壑纵横。“库珀是被刻意送回原始时代的。他身边没有时间力场的保护,所以他的整个人生会交织在一般时空之内,直到你我撤销变革为止。他刻意留给我们的东西、暗号或者信息,也会交织在一般时空中,成为其组成部分。你肯定有一些研究20世纪的特殊资料源,如文件、档案、胶片、物品等等参考资料。我是说你最主要的资料源,直接来自于一般时空的第一手资料。”

“是的。”

“他和你一起研究过吗?”

“有过。”

“你有没有跟他提到,哪些资料是你的最爱?他会不会知道你特别熟悉某种资料,所以他可以在其中留下暗号,供你寻找?”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当然有。”哈伦说。他表情显得若有所思。

“是吗?”忒塞尔的耐心几乎到了破裂的边缘。

哈伦说:“我的新闻杂志,基本可以确定。新闻杂志是20世纪早期特有的一种东西。其中有一种杂志,我几乎收集了全套,从20世纪早期一直到22世纪。”

“很好。现在你想一下,库珀能否利用这种新闻杂志传递一条信息?记住,他知道你肯定会读到那一部分,对那一部分很熟悉,所以你现在已经有了搜索的方向。”

“我不知道。”哈伦摇摇头,“杂志都是人编写的。它的内容会经过筛选,并非什么都可以刊登,而且很大程度上不可预测。如果你想要靠它,刊载一些你自己计划好的内容,是非常难办甚至不可能的。库珀很难制造新闻,并且控制新闻呈现出来的纸面内容。即使库珀能在编辑部谋一个职位,虽然基本不可能,他也很难通过层层编审,把自己想要刊印的字句付诸纸面。我不看好这种办法,计算师。”

忒塞尔说:“看在时间之神的份上,开动脑筋!就集中研究新闻杂志。假设你就在20世纪,你就是库珀,设想自己的教育和知识背景。那孩子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哈伦。你可以模仿他的思维。现在他要怎么办?他怎么才能在杂志上刊载一些东西,而且是他所想的确切字句?”

哈伦突然睁大眼睛。“广告!”

“什么?”

“广告。一种付费的公告,可以完全按照付费者的要求呈现。库珀曾经和我讨论过这种东西。”

“啊,那就对了。186世纪好像也有类似的东西。”忒塞尔说。

“跟20世纪的不同。20世纪是广告事业的巅峰。当时的文化环境……”

“现在就去翻广告吧,”忒塞尔赶紧打断他的话,“他会用哪种广告?”

“真希望我能知道。”

忒塞尔凝视着自己烟头末端的红光,好像在寻求灵感,“他不可能直接说出来。他不可能说:‘我是来自于78世纪的库珀,此刻在20世纪呼唤永恒时空……’”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那不可能!告诉20世纪的人一些不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信息,会损害马兰松计划的因果链,也会影响到我们目前的状态。既然我们还站在这里,那么他在当前所处的一般现实年代中,终其一生也没有做出那么破坏力巨大的事情。”

“除此之外,”哈伦发现忒塞尔玩这种循环推理的思辨游戏毫不费力,但他自己决定放弃了,“新闻杂志也不会答应刊载那些自己无法理解的疯狂广告。那些东西看起来像包含了欺诈或者其他违法内容,杂志不愿意牵连其中。所以库珀也不可能刊载标准共时文。”

“那应该是某种精心策划的内容,”忒塞尔说,“他会以某种曲折的方式表达。他会刊载某种广告,在原始时代的人眼中看起来很普通。非常普通!但我们带着目标主动搜索的话,却看起来非常显眼。非常显眼。只要眼角一扫,就会发现在无数条信息中与众不同的那条。它会有多大呢,哈伦?那些广告刊载费用贵吗?”

“我相信,会非常昂贵。”

“库珀的钱也要省着用。再说了,他也要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不管怎样,它会比较小。你猜一下,哈伦,它会有多大?”

哈伦用手比画了一下。“半个栏位?”

“栏位?”

“那是印刷杂志,你懂的。印在纸上。印刷的内容都以为栏位来分隔。”

“哦,明白了。我现在几乎分不出文本和胶卷的区别……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有了初步的推断。我们必须寻找那些占据了半个栏位的广告,只要扫一眼,就能发现刊载广告的人来自于另外的年代,当然是上时,而且在当时那个年代的人眼中,它又是一条非常普通的广告。”

哈伦说:“如果我找不到怎么办?”

“你会找到的。永恒时空依然存在,对吧。只要它继续存在,即说明我们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告诉我,你以前和库珀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广告?一条曾经让你震惊的广告,即使就震惊了片刻,因为它的怪异、奇妙、不同寻常什么的,或者故意出了什么错?”

“没见过。”

“我不需要你这么快回答。先想五分钟再说。”

“没用的。我跟他讨论杂志的时候,他又没去过20世纪。”

“拜托了,孩子。用用你的脑子。把库珀送回20世纪,已经引发了一次现实的修改。既然变革并未发生,说明它不是一次无法撤销的修改。不过这件事情还是会引发一点微量变革,在推算过程中通常标记为小写的c。就在库珀被送到20世纪的瞬间,某期特定杂志上就该出现那则广告。在你翻到那本杂志的那一页,看到那则广告的时候,你所在的现实也会经历一次微量变革,因为在上一个现实中,你翻到那一页的时候,并没有那则广告的存在。你理解吗?”

哈伦又被绕晕了。忒塞尔总能在时空逻辑的迷宫中轻而易举地直取捷径,跨越所谓“时空悖论”,哈伦可不行。他摇摇头说:“我想不起来任何这类的事。”

“好吧,那你把这类资料都存在什么地方?”

“我在二层有一间特别图书室,用库珀的权限开的。”

“很好,”忒塞尔说,“我们过去看看。走吧!”

在图书室里,哈伦眼看着忒塞尔目光扫过那些古老书册,并抽了一本下来。那些书册太古老了,易碎的纸张只能通过一些特殊手段保护才能流传至今,而现在却在忒塞尔粗手粗脚的翻动下哗哗作响。

哈伦不禁抽搐了一下。要是在别的时候,他早就命令忒塞尔放下他的宝贝书册,不管对方是高级计算师还是什么。

老头子扫过那些褶皱的页面,无声地试读了几个古老的单词。“这就是语言学家们老说的英语,对吗?”他戳着一页,问道。

“是,英语。”哈伦低声咕哝。

忒塞尔放回书册。“又重又笨。”

哈伦耸耸肩。确切地说,永恒时空建立以来的大多数世纪,记录资料都用胶卷。极少数的年代里采用了分子记录仪。不过,纸质印刷的确是闻所未闻的东西。

他说:“书籍不像胶卷,不需要那么多技术含量。”

忒塞尔蹭着自己的脸颊。“好吧,我们能开始了吗?”

他从书架上又抽出一本,随便翻开,聚精会神地开始研究,看起来有些怪异。

哈伦想,这家伙以为乱枪打鸟也能行吗?

说不定他猜对了老头子的心思。当忒塞尔抬起头,碰上哈伦审视的目光,不由得红了脸,把书插了回去。

哈伦拿出19.25世纪的第一本杂志,开始一页页翻动。翻书的时候,只有他的右手和眼睛在动,身体其他部分则姿势固定,一动不动。

好像过了一万年之后,哈伦站起身,咕哝了一声,换了另一本杂志。要是在往常的时候,他该去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吃个三明治或者干点其他什么。

哈伦闷声闷气地说:“你不用在这里干等。”

忒塞尔说:“我妨碍到你了吗?”

“没有。”

“那我就等着吧。”忒塞尔低声说。从始至终,他都在书架间游荡,无助地看着一排排书脊。有好几次,烟头燃尽烧到他的手指,他都没发觉。

第一个物理日结束了。

当晚他们睡得很少,质量也不高。第二天早上,在翻阅两册杂志的空隙时间,忒塞尔慢吞吞地咂着最后一口咖啡说道:“从前我曾想过,为什么我没有放弃计算师的职位,就在我犯下……你懂的。”

哈伦点点头。

“我真的快放弃了,”老头子继续说,“真的。有好几个物理月的时间,我一直都沉浸在悔恨当中,绝望地祈求变革不要降临到我头上。我天天叨念,都快发疯了。我甚至开始怀疑变革这种行为的正当性。可笑吧,这种愚蠢的情绪居然会一直影响着你。

“你了解原始时代的历史,哈伦。你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样的。那个年代的现实只有一个,只会遵循着最大的几率盲目演进。如果最大几率现实中包含一次瘟疫,或者几十个世纪的奴隶制度,或者科技的崩溃,或者甚至一次——一次——让我们想想,什么才是最可怕的——甚至一次核战争,如果科技水平达到的话,那么这些可怕的事就会真的发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但如果有了永恒时空的存在,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从28世纪以后,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时间之神啊,我们已经成功地大幅提升了现实的幸福度,使其达到原始时代人们无法想象的水平;如果没有永恒时空的帮助,人类想自然实现这种程度的幸福生活,可能性几乎为零。”

哈伦羞愧地想,他到底想干什么?让我的心理负担更重?我已经在尽力补救了。

忒塞尔说:“如果我们失去了现在这个机会,那么永恒时空就会消失,甚至可能从全部现实中都消失。而人类历史会单线演进,不管走了哪条路径,最终的结局都殊途同归,走向核战争和人类的毁灭。”

哈伦说:“我最好开始查下一本。”

再一次休息的时候,忒塞尔无助地说:“看起来你的工作量真的很大。有没有什么比较快的办法?”

哈伦说:“只要你能找到办法,我都能干。我自己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一页页翻过去,每一栏都看一眼。我怎么才能加快速度呢?”

他细心地翻过书页。

“终于,”哈伦说,“我的视线已经模糊,说明是该睡觉了。”

第二天过去了。http://www.00txt.com/

在标准物理时间第三天上午的10点22分,哈伦表情奇异地盯着一页,平静地说:“找到了。”

忒塞尔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道:“什么?”

哈伦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你知道,我本来不相信这种可能的。时间之神啊,我其实从来没有相信过,即使你有一万个理由,让我把目标锁定在新闻杂志,锁定在广告上。”

忒塞尔现在明白了。“你找到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哈伦手中的书册,颤抖的双手去抓他的书页。

哈伦躲开他的双手,一把将书页合上。“稍等。即使我指给你看,你也看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忒塞尔尖叫,“别把线索丢了!”

“丢不了。我知道它在哪页。不过首先……”

“首先什么?”

哈伦说:“还有一件事要先做,计算师忒塞尔。你说我能得到诺依。带我去找她,让我亲眼看见她。”

忒塞尔盯着哈伦,稀疏的白发几乎满天飞舞。“你在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哈伦厉声说道,“我没有开玩笑。你向我保证你会作出安排的——难道你是信口开河?我会和诺依在一起的。你承诺过。”

“是啊,我承诺过。没问题啊。”

“那把她带过来吧,要安然无恙,没受一点伤害。”

“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不在我手里。没人关着她啊。她还待在遥远的上时,芬吉报告里说的地方。没人去伤害她。伟大的时间之神啊,我说了她很安全。”

哈伦盯着面前的老头子,神色紧张。他压着嗓子说:“别跟我玩文字游戏。好吧,她的确还在未来的分区,但那又有什么用?赶快把100000世纪那个障碍物挪开——”

“你说什么?”

“那个障碍物,挡住时空壶的那个。”

“你从来没提过这东西。”忒塞尔快发疯了。

“我没提过吗?”哈伦诧异地问道。他真没提过?他总是在想着那东西啊。难道他真的没提过一个字?他想不起来了。不过他马上又严厉起来。

他说:“好吧。我现在提到了。把它挪开吧。”

“但你说的是不可能的。有个障碍物把时空壶挡住了?时空屏障?”

“你是说你没放过那种东西?”

“没有。时间之神啊,我发誓没有。”

“那——那——”哈伦脸色苍白,“那就是理事会放的。他们早就知道了内情,瞒着你做的……那么我以时间之神和所有现实的名义发誓,他们就算翻遍了所有广告也找不到线索,找不到库珀,马兰松和永恒时空的一切都会永远消失。他们会失去一切。一切都会消失。”

“等等,等等。”忒塞尔绝望地拽着哈伦的胳膊,“别失控。想想,孩子,好好想想。理事会也没有放什么障碍物。”

“但那里的确有障碍。”

“但他们不可能放置这种障碍物。没人能做到。从理论上讲是不可能的。”

“是你不知道而已。那里的确有东西。”

“我知道的比全时理事会其他人都多,而你说的那种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

“但的确有。”

“但如果它……”

哈伦此刻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从忒塞尔的眼中,他读出一种凄惨的恐惧。那种恐惧,比老头子第一次听到库珀被送错时代,发现永恒时空即将终结之时,还要来得更加深邃绝望。

第十六章 隐藏的世纪

安德鲁·哈伦出神地看着面前工作中的人群。他们谦和有礼地忽视了他的存在,因为他是时空技师。通常情况下,他也会以不太礼貌的姿态无视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只是一群后勤永恒之人。不过现在他却一直在观察他们,而且在他苦涩的心中,甚至有点羡慕他们的生活。

他们只是隶属于跨时空运输部门的一些服务人员,身穿卡其色制服,肩章是黑底红箭,箭头有两支。他们使用复杂的力场装备检测时空壶的引擎,以及时空竖井中冗余度指数。哈伦猜想,这些人对时空工程学的理论知识所知甚少,但对时空工程设备的操作却十分精通。

哈伦在新手时期,也没学过多少设备维修保养的知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也并不想学。只有考核不达标的新手才会被分配到后勤组。进入所谓“未细分专业”(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失败者的标志,大多数新手并不想落到这种田地。

不过现在,哈伦观察着这些永恒之人的工作,他们似乎干得宁静自得,无忧无虑,开心快乐。

为什么不呢?他们与时空专家——也就是所谓“真正的永恒之人”——相比,人数多得多,大概是后者的十倍。他们有自己的圈子、自己专属的居住楼层、自己的生活乐趣。他们每天的工作时数非常固定,工作内容也没有什么压力,不用加班。他们拥有时空专家所没有的充足时间,可以自如地欣赏那些来自于无数个现实的文学作品和影视戏剧。

其实归根到底,他们的人生才比较完整。与后勤永恒之人简单而甜蜜的人生相比,时空专家的人生总是匆匆而过,总受外界左右,过于牵强刻意。

后勤永恒之人才是永恒时空的基础。奇怪的是,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以前居然从来没想到。他们管理着从一般时空输送而来的食物和水,负责垃圾的倾倒处理,维持电站的运行。他们维护着永恒时空所有机器设备,使其顺利运行。如果时空专家们突然遭到某种打击而全体灭亡,后勤永恒之人则可以毫无障碍地让永恒时空运行如常。但如果后勤永恒之人都消失了,时空专家们用不了几天就得放弃永恒时空,否则只能死在里面。

后勤永恒之人是否会怨恨失去了自己的故乡?会不会痛恨这种无妻无子的生活?终身免于贫穷和疾病,享受着现实变革带来的好处,是不是能抵消他们失去的一切?在任何重要的事情上,有人关心过他们的想法和意见吗?哈伦感到一些社会改革的火花在胸中燃起。

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健步如飞地走来,打断了哈伦的思绪。他看起来比一小时前离开时更加精神抖擞,那时候后勤永恒之人已经开始忙活了。

哈伦想,他的精神头可真足,怎么做到的?他可是老人家了。

忒塞尔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扫过四周,周围众人下意识地立正,以示尊敬。

他问道:“时空竖井怎么样了?”

一个后勤永恒之人回答:“一切正常,长官。通道已经清空,力场网络建立完毕。”

“全部都检查过了?”

“是,长官。一直检查到了本部门负责区段的最远上时。”

忒塞尔说:“那就走吧。”

这句突兀的话,代表了不容质疑的解散命令。他们恭敬地鞠躬,转身,迅速撤离。

现在忒塞尔和哈伦单独待在时空通道里。

忒塞尔转向他:“你待在这里就好,这是请求。”

哈伦摇摇头。“我必须去。”

忒塞尔说:“你肯定能想到。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依然知道怎样找到库珀。如果你出了事,我和其他全体永恒之人加起来能派上什么用场?”

哈伦又摇头。

忒塞尔往嘴里塞上了一支烟。他说:“申纳已经起疑心了。过去两天里,他已经呼唤过至少两次。他想搞清楚,为什么老是找不到我的人。等他查出我刚安排了时空竖井的一次彻底大修……我现在得走了,哈伦,我等不起。”

“我也等不起。我早就准备好了。”

“你坚持要同去?”

“如果没有障碍物,那就没危险。即使有障碍物,我已经去过一次,也安然无恙回来了。你害怕什么呢,计算师?”

“我想避免任何一丝不必要的风险。”

“那就理智一点吧,计算师。下决心让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作了决定,永恒时空依然存在,说明你的选择没错,因果链依然能闭合。那也说明你我都会幸存。如果选择是错的,那永恒时空就会立刻消失;不过如果你不让我去,永恒时空肯定会消失的,因为见不到诺依,我绝对不会去找库珀。我发誓。”

忒赛尔说:“我会把她带回来。”

“如果像你说的那么容易、那么安全,我去也没事啊。”

忒赛尔明显被摇摆的内心折磨得不轻。他粗声粗气地说:“好吧,一起来吧!”

永恒时空依然存在。

即使两人进了时空壶内部,忒塞尔脸上依然还挂着那种见了鬼似的表情。他一直盯着计数器上跳动的指针看。他已经为了这次特殊的航行,调过这台机器的测量单位,每格都代表了一千世纪,但指针还是以每分钟一格的速度跳动着。

他说:“你还是不该来。”

哈伦耸耸肩:“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觉得不安。没有什么确切的原因,非要说的话,算是我长期以来的迷信吧。它让我心神不宁。”他双手交握,紧紧扣在一起。

哈伦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忒塞尔看上去非常乐意跟哈伦交谈,似乎这样可以驱散一些心中萦绕不去的梦魇。他说:“或许我说出来,你能理解一些。你是原始时代的专家,人类在原始时代生活了多久?”

哈伦说:“一万个世纪。或许一万五千个世纪。”

“嗯。从类人猿进化到现代的智人形态。对吗?”

“这是常识,没错。”

“那么同样是常识,人类的进化速度非常地迅速。一万五千个世纪就从类人猿进化到智人。”

“那又怎样?”

“嗯,我来自于30000世纪……”

哈伦几乎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忒塞尔的故乡世纪原来在那么遥远的未来,也从没见过那些世纪的人。

“我来自于30000世纪之后,”忒塞尔又说,“你来自于95世纪。你我之间的时代间隔,是原始时代人类进化史总长度的两倍,但我们两个之间,差异有多大呢?我比你少四颗牙齿,没有阑尾,物理构造差异仅此而已。我们的新陈代谢系统几乎完全相同。最大的差异恐怕是你的身体能合成类固醇,而我的不能。所以我的食谱中必须包括胆固醇,而你不用。我能和575世纪的女人生孩子,这就说明我们之间的物种差异非常小。”

哈伦看不出意义所在。他从来没有思考过千万年来人类自身的物理结构问题。这种东西人们一般都习以为常。他说:“也有很多物种历经几百万个世纪都不会发生变化。”

“但那种情况不多。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人类进化的中止与永恒时空的发展是同时发生的。只是巧合?从来没有人思考过这类问题,除了像申纳那种怪人,而我又不是申纳。我从来不认可这种空想思维。任何无法通过计算机阵列计算检验的东西,都不值得浪费计算师的时间。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的确也想过……”

“想过什么?”哈伦想,好吧,闲着也是闲着,听听也无妨。

“我曾经想过永恒时空刚建立时的模样。开始的时候它只能覆盖30到50世纪之间,主要功能是贸易。而且贸易主要服务于地表剥蚀地区的植树造林运动,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来回运送表层土壤、淡水和化肥。那是单纯的年代。

“但后来我们发现了现实变革。高级计算师亨利·威兹曼在那场后人耳熟能详的戏剧化事件中,移去了一位国会议员车上的刹车装置,从而避免了一场战争的发生。自那以后,永恒时空渐渐把它的重心从贸易转移到了现实变革行动。这是为什么呢?”

哈伦说:“原因显而易见。为了人类的福祉。”

“对,没错。平时我会这么想。不过现在我说的是内心深处的噩梦。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一个藏在人类潜意识里的原因。如果一个人能通过时间旅行,到无限远的未来,他可能会遇上进化程度远比自己高级的人类,他与对方的差距,就像类人猿和他的差距那么大。这不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吗?”

“或许吧。但人类还是人类……”

“……至少到了70000世纪还是这样。是,我知道。那这种情况是不是和现实变革行动有一定的关系?我们可以消除差异性。申纳故乡世纪那种剃掉毛发的文化特征被视为异端,那其实一点危害都没有啊。或许坦白地说,毫无掩饰地说,我们阻止了人类的进化,因为我们不想见到比自己高级的超人类。”

听到这种观点,哈伦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震惊。“我们做到了。这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超人类真的存在,存在于我们无法抵达的未来呢?我们只能控制70000世纪之前,再往后就是隐藏世纪了!那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个时代的人类不想跟我们打交道,所以把我们阻挡在门外?为什么我们就任凭他们阻挡着?因为我们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所以一旦进入他们的世纪失败之后,就拒绝再次尝试?我不敢说这是刻意为之的结果,但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它的确提供了一种解释。”

“就算你说的全对,”哈伦绷着脸说,“我们接触不到他们,他们也接触不到我们。我们相安无事也很好啊。”

忒塞尔似乎对他这句话很有感触。“相安无事当然好,但我们并没有。我们会做现实变革,变革的影响一般只会持续几个世纪,然后就消失了。你回忆一下申纳午餐会时说的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这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观点是,这种现象只是统计的结果,原理尚未明朗。有些变革会比其他变革影响更长远。从理论上讲,只要采取了适当的变革,就可能影响到足够久远的未来,或许是一百个世纪、一千个世纪甚至是几十万个世纪。隐藏世纪里进化到更高级阶段的人类肯定知道这些。假设他们担心我们采取的某次变革会一路影响到200000世纪,他们会怎么办?”

“担心这种事情没什么意义。”哈伦的语气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

“但假设一下,”忒塞尔低声说道,“只要我们不碰他们的隐藏世纪,他们就始终悄无声息。这说明我们没有体现出攻击性。假如双方之间的默契——或者你随便叫作什么关系——被打破,我们这边有人想要在70000世纪之后建立永久定居点。假如他们把这种行为当作一次严重的入侵,会怎样?他们可以把我们挡在他们的世纪之外,说明他们的科技比我们发达得多。假如他们做出了一些我们看来绝无可能的事,在时空竖井中放置了路障,切断我们和……”

现在哈伦也站起来,心中无比恐惧。“他们抓走了诺依?”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猜测。或许竖井里根本没有障碍物。或许是你的时空壶出了故障……”

“的确有障碍!”哈伦喊道,“哪里会有别的可能?为什么以前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类事?”

“因为我自己并不相信,”忒塞尔咕哝着说,“其实我现在也不信。这么愚蠢的梦话,我本来一个字都不该说的。我自己的恐惧——库珀的问题——所有的一切——不过等等,稍等一下。”

他伸手指向计数器。指针显示,他们已经来到95000世纪至96000世纪之间。

忒塞尔手握操纵杆,把时空壶上行的速度放慢。过了99000世纪,指针的动作几乎停下了,每个世纪的跨越都显示了出来。

99726—99727—99728—

“我们在干什么?”哈伦喃喃地说。

忒塞尔摇摇头,可能是示意对方别说话,保持耐心,也可能表示他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99851—99852—99853—

哈伦稳定身形,准备接受撞上障碍物的冲击,心里绝望地想:难道只有保住永恒时空,才能寻找机会向隐藏世纪的生物发起反击?除此之外,就没办法救出诺依?只能撞上障碍,回到575世纪,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99984—99985—99986—

“就是现在,现在,现在。”哈伦低声说道,丝毫没意识到其实自己没发出半点声音。

99998—99999—1000000—1000101—100102—

数字持续上升,两人默默地看着数字持续上升。

然后忒塞尔大喊:“根本没有障碍物!”

哈伦回答:“以前有的,以前有的!”然后又恼火地说,“可能他们已经抓走她了,不用再放障碍物挡路。”

111394世纪到了!

哈伦跳出时空壶,大声呼喊:“诺依!诺依!”

空荡荡的分区里,他的声音在墙壁间回响不绝。

忒塞尔要镇定得多,他爬出时空壶,在年轻人身后喊:“等等,哈伦……”

一点用都没有。哈伦已经狂奔出去,沿着走廊奔向他曾经安作爱巢的区域。

他隐隐地想到,有可能会碰上忒塞尔所说的“进化后的人类”,身上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他最迫切的愿望还是见到诺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诺依!”

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扑到了他的怀里,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姑娘就已经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依偎在他肩头,乌黑的长发温柔地拂过他的面颊。

“安德鲁?”她开口问道,却又因为抱得太紧,声音有些含糊,“你去哪儿了?你好多天没回来,我都吓坏了。”

哈伦挣脱她的拥抱,把她拉到面前仔细端详,严肃地问:“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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