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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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点三十分。”

“咱们在什么地方可以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附近。”

“那里尽是电幕。”

“人多就不要紧。”

“有什么暗号吗?”

“没有。看到我混在人群中的时候才可以过来。眼睛别看我。跟在身边就行了。”

“什么时间?”

“十九点。”

“好吧。”

安普尔福思没有见到温斯顿,在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那姑娘很快地吃完了饭就走了,温斯顿留了下来抽了一支烟。他们没有再说话,而且也没有相互看一眼,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这可不容易做到。

温斯顿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胜利广场。他在那个大笛子般的圆柱底座周围徘徊,圆柱顶上老大哥的塑像向南方天际凝视着,他在那边曾经在“一号空降场战役”中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而在几年之前则是东亚国的飞机)。纪念碑前的街上,有个骑马人的塑像,据说是奥立佛克伦威尔。在约定时间五分钟以后,那个姑娘还没有出现。温斯顿心中又是一阵疑惧。她没有来,她改变了主意!他慢慢地走到广场北面,认出了圣马丁教堂,不由得感到有点高兴,那个教堂的钟声——当它还有钟的时候——曾经敲出过“你欠我三个铜板”的歌声。这时他忽然看到那姑娘站在纪念碑底座前面在看——

或者说装着在看——上面贴着的一张招贴。在没有更多的人聚在她周围之前上去走近她,不太安全。纪念碑四周尽是电幕。但是这时忽然发生一阵喧哗,左边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重型车辆的声音。突然人人都奔过广场。那个姑娘轻捷地在底座的雕狮旁边跳过去,混在人群中去了。温斯顿跟了上去。他跑去的时候,从叫喊声中听出来,原来是有几车欧亚国的俘虏经过。

这时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堵塞了广场的南边。温斯顿平时碰到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总是往边上靠的,这次却又推又搡,向人群中央挤去。他不久就到了离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中间夹了一个魁梧的无产者和一个同样肥大的女人,大概是无产者的妻子,他们形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肉墙。温斯顿把身子侧过来,猛的一挤,把肩膀插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打开了一个缺口,可是五脏六肺好象被那两个壮实的躯体挤成肉浆一样。但他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挤了过去。他现在就在那姑娘身旁了。他们肩挨着肩,但眼睛都呆呆地直视着前方。

这时有一长队的卡车慢慢地开过街道,车上每个角落都直挺挺地站着手持轻机枪、面无表情的警卫。车上蹲着许多身穿草绿色破旧军服的人,脸色发黄,互相挤在一起。他们的悲哀的蒙古种的脸木然望着卡车的外面,一点也没有感到好奇的样子。有时卡车稍有颠簸,车上就发出几声铁链叮当的声音;所有的俘虏都戴着脚镣。一车一车的愁容满脸的俘虏开了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不断地在经过,但是他只是时断时续地看到他们。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以上的胳臂都碰到了他。她的脸颊挨得这么近,使他几乎可以感到她的温暖。这时她马上掌握了局面,就象在食堂那次一样。她又口也不张,用不露声色的声音开始说话,这样细声低语在人声喧杂和卡车隆隆中是很容易掩盖过去的。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星期天下午你能调休吗?”

“能。”

“那么听好了。你得记清楚。到巴丁顿车站去——”她逐一说明了他要走的路线,清楚明确,犹如军事计划一样,使他感到惊异。坐半小时火车,然后出车站往左拐,沿公路走两公里,到了一扇顶上没有横梁的大门,穿过了田野中的一条小径,到了一条长满野草的路上,灌木丛中又有一条小路,上面横着一根长了青苔的枯木。好象她头脑里有一张地图一样。她最后低声说,“这些你都能记得吗?”

“能。”

“你先左拐,然后右转,最后又左拐。那扇大门顶上没横梁。”

“知道。什么时间?”

“大约十五点。你可能要等。我从另外一条路到那里。你都记清了?”

“记清了。”

“那么马上离开我吧。”

这,不需要她告诉他.但是他们在人群中一时还脱不开身。卡车还在经过,人们还都永不知足地呆看着。开始有几声嘘叫,但这只是从人群中间的党员那里发出来的,很快就停止了。现在大家的情绪完全是好奇。不论是从欧亚国或东亚国来的外国人都是一种奇怪陌生的动物。除了俘虏,很少看到他们,即使是俘虏,也只是匆匆一瞥。而且你也不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只知其中有少数人要作为战犯吊死。别的就无影无踪了,大概送到了强迫劳动营。圆圆的蒙古种的脸过去之后,出现了比较象欧洲人的脸,肮脏憔悴,满面胡须。

从毛茸茸的面颊上露出的目光射到了温斯顿的脸上,有时紧紧地盯着,但马上就一闪而过了。车队终于走完。他在最后一辆卡车上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满脸毛茸茸的胡须,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手叉在胸前,好象久已习惯于把他的双手铐在一起了。温斯顿和那姑娘该到了分手的时候了。但就在这最后一刹那,趁四周人群还是很挤的时候,她伸过手来,很快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这一捏不可能超过十秒钟,但是两只手好象握了很长时间。他有充裕的时间摸熟了她的手的每一个细部。他摸到了纤长的手指,椭圆的指甲,由于操劳而磨出了老茧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皮肤。这样一摸,他不看也能认得出来。这时他又想到,他连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可能是棕色,但是黑头发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蓝色的。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她,未免太愚蠢了。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在拥挤的人群中是不易发觉的,他们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而看着温斯顿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个上了年纪的俘虏,他的眼光悲哀地从毛发丛中向他凝视着。

第2节温斯顿从稀疏的树荫中穿过那条小路,在树枝分开的地方,就映入了金黄色的阳光。在左边的树下,地面白茫茫地长着风信子。空气润湿,好象在轻轻地吻着皮肤。这是五月的第二天。从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嘤鸣。

他来得稍为早了一些。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那个姑娘显然很有经验,使他不象平时那么害怕。大概可以信赖她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般的来说,你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在乡下一定比在伦敦更加安全。不错,在乡下没有电幕,但是总有碰上窃听器的危险,把你的说话声录下来;此外,一个人出门要不引起注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百公里之内,不需要拿你的通行证去申请许可,但是有时火车站附近有巡逻队,要检查在那里碰到的党员的身份证,询问一些使人为难的问题。但是那天没有碰到巡逻队,在出车站以后,他一路上不时回头看,确信没有人钉他的梢。火车上尽是无产者,因为天气和暖,个个都高高兴兴的。他搭的硬座车厢坐满了一个大家庭,从老掉了牙的老奶奶到才满月的婴孩,他们是到乡下亲戚家中去串门,弄一些黑市黄油,他们很坦率地这么告诉温斯顿。

这条路慢慢地开阔起来,不久他就到了她告诉他的那条小径上了,那是牛群在灌木丛中踩踏出来的。他没有带表,但是知道还不到十五点。脚下到处是风信子,要不踩在上面是办不到的。他蹲了下来,摘了一些,一半是消遣时间,但是也模模糊糊地想到要在同那姑娘见面时献给她一束花。他摘了很大的一束,正在嗅着它的一股不好闻的淡淡的香味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踩踏枯枝的脚步声,不禁吓得动弹不得。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继续摘花。很可能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还是有人钉上了他。回过头去看就是做贼心虚。他一朵又一朵地摘着。这时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那姑娘。她摇摇头,显然是警告他不要出声,然后拨开树校,沿着那条狭狭的小径,很快地引着路走到树林深处去。显然她以前去过那里,因为她躲闪坑坑洼洼非常熟练,好象出于习惯一样。温斯顿跟在后面,手中仍紧握着那束花。他的第一个感觉是感到放心,但是他看着前面那个苗条健康的身子,上面束着那条猩红的腰带,宽紧适当,露出了她的臀部的曲线,他就沉重地感到了自惭形秽。即使事到如今,她回头一看,仍很可能就此打退堂鼓。

甜美的空气和葱翠的树叶使他感到气馁。在从车站出来的路上,五月的阳光已经使他感到了全身肮脏,脸色苍白,完全是个过惯室内生活的人,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嵌满了伦敦的煤烟尘土。他想到至今为止她大概从来还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过他。他们到了她说到过的那根枯木的旁边,她一跃过去,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拨开树枝,温斯顿跟着她走到一个天然的小空地,那块小小的多草的土墩周围都是高高的幼树,把它严密地遮了起来。那姑娘停了步,回过身来说:

“咱们到了。”

他面对着她,相距只有几步远。但是他仍不敢向她靠近。

“我在路上不想说什么话,”她继续说,“万一什么地方藏着话筒。我想不至于,但仍有可能性。他们那些畜生总可能有一个认出你的声音来。这里就没事了。”

他仍没有勇气靠近她。“这里就没事了?”他愚蠢地重复说。

“是的。你瞧这些树。”这些树都是小榛树,从前给砍伐过,后来又长了新苗,都是细长的干儿,没有一棵比手腕还粗。“没有一棵大得可以藏话筒。再说,我以前来过这里。”

他们只是在没话找话说。他已经想法走近了她一些。她挺着腰站在他前面,脸上的笑容隐隐有股嘲笑的味道,好象在问他为什么迟缓地不动手。风信子掉到了地上,好象是自己掉下来似的。他握住她的手。

“你能相信吗,”他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你眼睛的颜色?”他注意到它们是棕色的,一种比较淡的棕色,睫毛却很浓。

“现在你既然已经看清了我,你还能多看一眼吗?”

“能。很容易。”他又说,“我三十九岁,有个摆脱不了的妻子。我患静脉曲张,有五个假牙。”

“我都不在乎,”那姑娘说。

接着,也很难说究竟是谁主动,她已在他的怀里了。起初,他除了感到完全不可相信之外,没有任何感觉。那个年轻的身躯靠在他的身上有些紧张,一头黑发贴在他的脸上,说真的,她真的抬起了脸,他开始吻她红润的宽阔的嘴。她的双臂楼紧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叫他亲爱的,宝贝,心肝儿。

他把她拉到地上,她一点也不抗拒,听任他的摆布,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实际情况却是,肌肤的相亲,并没有使他感到肉体上的刺激。他所感到的仅仅是不可相信和骄傲。

他很高兴,终于发生了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肉体上的欲望。事情来得太快了,她的年轻,她的美丽,使他害怕,他已习惯过没有女人的生活——他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个姑娘坐了起来,从头发里捡出一朵风信子。她靠着他坐着,伸手搂住他的腰。

“没有关系,亲爱的,不用急。整个下午都是咱们的。这地方很隐蔽,是不是?有一次集体远足我迷了路才发现的。

要是有人过来,一百公尺以外就可以听到。”

“你叫什么名字?”温斯顿问。

“裘莉亚。我知道你叫什么。温斯顿——温斯顿史密斯。”

“你怎么打听到的?”

“我想打听这种事情我比你有能耐,亲爱的。告诉我,在那天我递给你条子以前,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没有想到要对她说谎话。一开始就把最坏的想法告诉她,这甚至也是爱的表示。

“我一见你就恨你,”他说。“我想强奸你,然后再杀死你。两个星期以前,我真的想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打破你的脑袋。要是你真的想知道,我以为你同思想警察有联系。”

那姑娘高兴地大笑起来,显然认为这是对她伪装巧妙的恭维。“思想警察!你真的那么想吗?”

“嗳,也许不完全是这么想。但是从你的外表来看,你知道,就只是因为你又年轻,又肉感,又健康,我想,也许——”“你想我是个好党员。言行纯洁。旗帜、游行、口号、比赛、集体郊游——老是搞这样的事情。你想我一有机会就会揭发你是思想犯,把你于掉?”

“是的,几乎是那样。好多好多年青的姑娘都是那样,这个你也知道。”

“全赖这捞什子,”她一边说,一边把少年反性同盟的猩红色腰带扯了下来,扔在一根树枝上。接着,她想起了一件事情,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来,一掰成两块,给了温斯顿一块。他没有吃就从香味中知道这是一种很不常见的巧克力,颜色很深,晶晶发亮,用银纸包着。一般的巧克力都是暗棕色的,吃起来象垃圾堆烧出来的烟味,这是最相近的形容。但是有的时候,他也吃到过象她给他的那种巧克力。第一阵闻到的香味勾起了他的模糊记忆,但是记不清是什么了,尽管这感觉很强烈,久久不去。

“你从哪儿搞到这玩艺儿的?”他问。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说。“你瞧,我实际上就是那种女人。我擅长玩把戏。在少年侦察队里我做过队长。每星期三个晚上给少年反性同盟做义务活动。我没完没了地在伦敦到处张贴他们的胡说八道的宣传品。游行的时候我总是举大旗。我总是面带笑容,做事从来不退缩。总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喊。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

温斯顿舌尖上的第一口巧克力已经融化,味道很好。但是那个模糊的记忆仍在他的意识的边缘上徘徊,一种你很明显地感觉到,但是却又确定不了是什么具体形状的东西,好象你从眼角上看到的东西。他把它撇开在一旁,只知道这是使他很后悔而又无法挽救的一件事的记忆。

“你很年轻,”他说。“你比我小十几岁。象我这样一个人,你看中什么?”

“那是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决定冒一下险。

我很能发现谁是不属于他们的人。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反对他们(them)。”

他们(Them),看来是指党,尤其是指核心党,她说起来用公开的讥嘲的口气,这种仇恨的情绪使温斯顿感到不安,尽管他知道如果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话,他们现在呆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她身上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很惊讶,那就是她满嘴粗话。党员照说不能说骂人的话,温斯顿自己很少说骂人的话,至少不是高声说。但是裘莉亚却似乎一提到党,特别是核心党,就非得用小胡同里墙上粉笔涂抹的那种话不可。他并不是不喜欢。这不过是她反对党和党的一切做法的一种表现而已,而且似乎有点自然健康,象一头马嗅到了烂草打喷嚏一样。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空地,又在稀疏的树荫下走回去,只要小径够宽可以并肩走,就互相搂着腰。他觉得去了腰带以后,她的腰身现在柔软多了。他们说话很低声。裘莉亚说,出了那块小空地,最好不出声。他们不久就到了小树林的边上。她叫他停了步。

“别出去。外面可能有人看着。我们躲在树枝背后就没事。”

他们站在榛树荫里。阳光透过无数的树叶照在他们的脸上仍是热的。温斯顿向远处田野望去,发现这个地方是他认识的,不禁觉得十分惊异。他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牧场,草给啃得低低的,中间弯弯曲曲地有一条小径,到处有鼹鼠洞。在对面高高矮矮的灌木丛里,可以看到榆树枝在微风中摇摆,树叶象女人的头发一样细细地飘动。尽管看不到,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有一条溪流,绿水潭中有鲤鱼在游泳。

“这里附近是不是有条小溪?”他轻轻问道。

“是啊,有一条小溪。在那边那块田野的边上。里面有鱼,很大的鱼。你可以看到它们在柳树下面的水潭里浮沉,摆动着尾巴。”“那是黄金乡——就是黄金乡,”他喃喃地说。

“黄金乡?”

“没什么,亲爱的。那是我有时在梦中见到的景色。”

“瞧!”裘莉亚轻声叫道。

一只乌鸦停在不到五公尺远的一根高度几乎同他们的脸一般齐的树枝上。也许它没有看到他们。它是在阳光中,他们是在树荫里。它展开翅膀,又小心地收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会儿,好象向太阳致敬,接着就开始唱起来,嘤鸣不绝。

在下午的寂静中,它的音量是很惊人的。温斯顿和裘莉亚紧紧地挨在一起,听得入了迷。这样一分钟接着一分钟,那只乌鸫鸣叫不已,变化多端,从来没有前后重复的时候,好象是有心表现它的精湛技艺。有时候它也暂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然后又收敛起来,挺起色斑点点的胸脯,又放怀高唱。温斯顿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那只鸟是在为谁,为什么歌唱?并没有配偶或者情敌在听它。它为什么要栖身在这个孤寂的树林的边上兀自放怀歌唱?他心里想,不知附近有没有安装着窃听器。他和裘莉亚说话很低声,窃听器是收不到他们的声音的,但是却可以收到乌鸫的声音。也许在窃听器的另一头,有个甲壳虫般的小个子在留心窃听——听到的却是鸟鸣。可是乌鸫鸣叫不止,逐渐把他的一些猜测和怀疑驱除得一干二净。这好象醍醐灌顶,同树叶缝中漏下来的阳光合在一起。他停止了思想,只有感觉在起作用。他怀里的姑娘的腰肢柔软温暖。他把她的身子挪转一下从而使他俩面对着面;她的肉体似乎融化在自已的肉体里了。他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象水一样不加抗拒。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同刚才的硬梆梆的亲吻大不一样。他们再挪开脸的时候,两个人都深深地叹口气。那只鸟也吃了一惊,扑翅飞走了。

温斯顿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马上。”

“可不能在这里,”她轻轻回答。“回到那块空地去。那里安全些。”

他们很快地回到那块空地,一路上折断了一些树枝。一回到小树丛中之后,她就转过身来对着他。两个人都呼吸急促,但是她的嘴角上又现出了笑容。她站着看了他一会,就伸手拉她制服的拉练。啊,是的!这几乎同他梦中所见的一样。几乎同他想象中的一样快,她脱掉了衣服,扔在一旁,也是用那种美妙的姿态,似乎把全部文明都抛置脑后了。她的肉体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白晰。但他一时没有去看她的肉体,他的眼光被那露出大胆微笑的雀斑脸庞给吸引住了。他在她前面跪了下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以前干过吗?”“当然干过。几百次了——嗳,至少几十次了。”

“同党员一起?”

“是的,总是同党员一起。”

“同核心党的党员一起?”

“那可没有,从来没有同那些畜牲一起。不过他们如果有机会,有不少人会愿意的。他们并不象他们装作的那样道貌岸然。”

他的心跳了起来。她已经干了几十次了;他真希望是几百次,几千次。任何腐化堕落的事都使他感到充满希望。谁知道?也许在表面的底下,党是腐朽的,它提倡艰苦朴素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罪恶的伪装。如果他能使他们都传染上麻疯和梅毒,他一定十分乐意这么做!凡是能够腐化、削弱、破坏的事情,他都乐意做!他把她拉下身来,两人面对着面。

“你听好了,你有过的男人越多,我越爱你。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

“我恨纯洁,我恨善良。我都不希望哪里有什么美德。

我希望大家都腐化透顶。”

“那么,亲爱的,我应该很配你。我腐化透顶。”

“你喜欢这玩艺儿吗?我不是只指我;我指这件事本身。”

“我热爱这件事。”

这就是他最想听的话。不仅是一个人的爱,而是动物的本能,简单的不加区别的欲望:这就是能够把党搞垮的力量。他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在掉落的风信子的中间。这次没有什么困难。不久他们的胸脯的起伏恢复到正常的速度,兴尽后分开躺在地上了。阳光似乎更加暖和了。两人都有了睡意。他伸手把制服拉了过来,盖在她身上。接着两人就马上睡着了,大约睡了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醒。他坐起身来,看着那张仍旧睡着,枕在她的手掌上的雀斑脸。除了她的嘴唇以外,你不能说她美丽。

如果你细看,眼角有一两条皱纹。短短的黑发特别浓密柔软。他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睡着的无依无靠的年轻健康的肉体引起了他一种怜悯的、保护的心情。但是却不完全是刚才站在榛树下听那乌鸫鸣叫时所感到的那种盲目的柔情。他把制服拉开,看她的洁白如脂的肉体。他想,要是在从前,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肉体,就动了欲念,事情就是那么单纯。可是如今己没有纯真的爱或纯真的欲念了。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真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这是对党的打击。这是一件政治行为。

第3节“这里我们可以再来一次。”裘莉亚说。“随便哪个地方只用两次还是安全的。不过当然,在一两个月之内却不能用。”

她一醒来,神情就不同了。她又变得动作干净利落起来。她穿上了衣服,腰上系起了猩红的腰带,开始安排回去的行程。把这种事情交她去办,似乎很自然。她显然在实际生活方面很有办法,而这正是温斯顿所欠缺的。而且她对伦敦周围的乡间十分熟悉,了若指掌,这是她从无数次集体郊游中积累起来的知识。她给他安排的路线与他来的路线大不相同,要他到另外一个车站去伦敦。她说,“千万不要走同一条路线回家,”好象是阐明一条重要的原理似的。她先走,温斯顿等半小时以后才在她后面走。

她还说了一个地方,他们可以在四天以后下班时在那里相会。那是一条比较穷苦住宅区的街道,那里有一个露天市场,一般都很拥挤喧闹。她将在那里的货摊之间徘徊,假装是寻找鞋带或者线团。如果她认为平安无事,她见他走近就擤鼻子;否则他就得装着不认识走过去。但是如果运气好,他们就可以在人群中间太平无事地说上一刻钟的话,安排下一次的约会。

“现在我得走了,”一等到他记住了她的吩咐,她就说道。“我得在十九点三十分回去。我要为少年反性同盟尽两小时的义务,发传单等等的事情,你说可恶不可恶?给我梳一下头发好不好?头发里有树叶吗?肯定没有?那么再见,亲爱的,再见!”

她投在他怀里,狠狠地吻他,一会儿后她就推开幼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林中了。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往在哪里。不过,没有关系,因为他们不可能在室内相会,或者交换什么信件。

后来他们一直没有再到树林中那块空地里去过。五月份他们只有一次机会真的作了爱。那是在裘莉亚告诉他的另外一个隐蔽的地方,在三十年前曾经有颗原子弹掉在那里的几乎成了一片荒野的所在,有一个炸毁的教堂,那地方就在教堂的钟楼里。只要你能走到那里,那个地方很不错,但是要到那里却很危险。其余的时间,他们只能在街上相会,每次都换地方,每次都从来没有超过半小时。在街上,一般是能够说些话的。他们在人头济济的人行道上慢慢走,一前一后,从来不互相看一眼,却能奇怪地进行时断时续的谈话,就象灯塔一亮一灭一样,如果看到有穿党员制服的人定近或者附近出现一个电幕,就突然哑声不言,几分钟以后又把刚才说的半句话继续说下去,但是到了约定分手的地方又突然中断,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没头没脑地继续下去。裘莉亚似乎很习惯于这种谈话方式,她称为“分期谈话”。她说话不动嘴皮,技巧娴熟,令人惊奇。他们每天晚上见面,几乎快有一个月,在这过程中,他们只有一次做到了亲个吻。那是他们在一条横街上不言不语地走着的时候(裘莉亚一离开大街就从来不说话),突然响起一声震耳的轰鸣,地面震动,空中一片乌黑,温斯顿跌到在地,又痛又怕。一定是附近掉了一个火箭。突然之间他发现裘莉亚的脸就近在几厘米旁边,面无血色,象白粉一样。甚至她的嘴唇也发白。她已经死了!他把她搂过来,却发现自己吻的是个活人的温暖的脸。

但是他的嘴唇接触到一种粉末状的东西。原来两人的脸上尽是厚厚的一层灰泥。

也有一些晚上,他们到了约好的地方,却不得不连招呼也不打就走开了,因为正好街角有个巡逻队过来,或者头顶上有直升飞机巡逻。即使不那么危险,要找时间相会也很困难。因为温斯顿一周工作六十小时,裘莉亚的工作时间更长,他们倒休的日子因工作忙闲而异,并不经常吻合,反正裘莉亚从来没有一个晚上是完全有空的。她花了不少时间参加听报告和游行,为少年反性同盟散发传单,为仇恨周做旗帜,为节约运动募捐,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动。她说这样做有好处;这是一种伪装。小地方你如果守规矩,大地方你就能打破规矩。她甚至说服温斯顿参加那些热心的党员都尽义务参加的加班军火生产,这样又牺牲了他的一个晚上的时间。

因此每星期有一个晚上,温斯顿就得化四个小时干令人厌倦的工作,在一个灯光暗淡的透风的车间里,在电幕音乐和锤子敲打的单调声中,把小零件旋在一起,这大概是炸弹的导管。

他们在教堂的钟楼相会时,若断若续的谈话所遗留的空隙就填满了。那是个炎热的下午。钟楼上那间四方的小房子里空气闷热停滞,有股强烈的鸽屎味。他们坐在尘土很厚、嫩枝遍地的地板上谈了好几小时的话,过一会儿两人之中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到窗缝里去了望一眼,看有没有人走近。

裘莉亚二十六岁,同其他三十个姑娘一起住在一个宿舍里(“总是生活在女人臭里!我真恨女人!”她补充说。)不出他的所料,她在小说司管小说写作器。她很喜欢她的工作,这主要是管理维修一台功率很大但很不易伺候的电机。她并不“聪明”,但是喜欢动手,搞机器就感到自在。她能够介绍给你怎样创作一部小说的全部过程,从计划委员会发出的总指示到改写小组的最后润饰。但是她对成品没有兴趣。她说,她“不怎么喜欢读书”。书本只不过是要生产的商品,就象果酱或鞋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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