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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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把日本的屋顶比做雨伞,那么西洋的屋顶只能算作帽子,而且属于便帽,尽量把帽檐缩小,使日光的直射可以接近屋檐的边沿。总之,日本屋顶的屋檐之所以很长,恐怕和气候风土、建筑材料以及其他都有关系。例如因为不使用砖瓦、玻璃、水泥等材料,便需要把屋檐造得又宽又深,以便抵御斜风横雨。虽然说日本人认为阴暗的房间比敞亮的房间方便,但大屋顶的式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美往往是从生活的实际中发展起来的。我们的祖先开头是不得已住在昏暗的房子里,但不知不觉地在阴暗之中发现了美,不久便进而为了美的目的而利用明暗了。事实上,日本房间的美纯然决定于阴暗的浓淡程度,此外别无他途。西洋人见到日本的房间,往往对它的简朴惊叹不已,觉得它除了灰色的墙壁外,别无其他装饰。就他们而言,这种观感固属理所当然,因为他们不解阴暗之谜。对我们来说,除了大屋顶以外,还要在太阳光难以进入的房间外面再加一个小屋檐,或者在墙外再加一条走廊,使房间更加远离日光。在房间朝外的部分,我们安上纸糊拉窗,使院子里反射的阳光只能微微地透进来。

日本房间的美,全在于这种间接的柔和的光线。为了使这种柔弱、幽寂、虚幻的光线能够安详而悄然地渗进房间的墙壁里,我们特意把墙壁的表面造成粗糙的“砂壁”,并且配上色调柔和的颜色。虽然贮藏室、厨房、走廊等的墙壁是光滑的,但房间的墙壁几乎都是“砂壁”,极少反光。因为如果反光,那么透进来的黯淡光线的柔弱姿质便会消失净尽。室外的光线,无论在何处都只会使人觉得虚幻,但当它照在房间里幽暗的墙壁表面,勉强显出纤弱的亮光时,才是我们赏玩的乐趣所在。对我们来说,墙壁上的弱光或者微暗比任何装饰都要好得多,可供细细赏玩,百看不厌。因此这些“砂壁”只涂上单一的素色也是理所当然,为的是不会扰乱那些弱光。虽然每个房间的底色都略有不同,但差异非常微小,乃至与其说是颜色的差异,不如说是色泽浓淡的微妙变化,是观赏者感受的差异而已。况且墙壁色泽的微妙差异,又给各个房间的阴暗带来了不同的色调。

本来在我们的房间里都有一块名叫壁龛的地方,用来挂字画或摆插花。但这些字画或插花本身并非起装饰作用,而主要是为阴暗增添幽深。每当我们挂一幅字画,首先重视的是这幅字画和壁龛之间的协调,也就是所谓“映照效果”我们之所以把裱糊的功夫看得和字画的巧拙同样重要,其实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如果“映照效果”不好,那么不论是什么名家的书画也会变得形同虚设。相反地,有时一幅书画虽然就它本身而言并非了不起的杰作,但如果挂在茶室里和整个房间十分协调,那么不论书画或茶室都会变得引人注目。

这些本来并非格外优秀的字画,究竟靠什么来求得协调呢?它们往往靠裱糊的底纸、墨色和断片所具有的古色古香,靠这种古色古香和壁龛以及房间的幽暗所保持的配合一致。我们到京都和奈良的名寺古刹去游览时,往往会被带领去参观那些深院大宅房间里壁龛上挂着的所谓该寺庙珍藏的字画。这些壁龛在大白天也多半是阴暗幽深的,所以看不清字画的图样,只能听凭讲解人的说明,沿着黯然失色的墨迹,驰骋着想象的骏马,去赏玩那可能是举世无双的绝笔。不过那模糊不清的古画和幽暗的壁龛倒是配合得无比协调,从而使图样的不鲜明不仅丝毫无碍欣赏,反而令人感到这样程度的不鲜明是恰到好处的。总而言之,字画在这里只不过是一幅羁留着虚幻的柔弱光线的典雅“外表”而已,它和“砂壁”的作用别无二致。我们在选用字画时之所以珍重它的年代和古雅,其理由也就在这里。如果选用的是西洋画,即便是水墨画或淡彩画,若不留意,同样也会破坏壁龛的幽暗情调。

如果我们把日本的房间比作一幅水墨画,那么纸糊拉窗就是墨色最淡的部分,而壁龛则是墨色最浓的部分。我每次看见讲究风雅的日本房间里的壁龛,总是慨叹日本人多么懂得阴暗的秘密,多么会巧妙地区别使用光线和阴影。因为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只不过是用整洁的木材和整洁的板壁,分隔出一个凹陷的空间,让引进来的光线投射:到凹陷处的这里或那里,形成朦朦胧胧的暗角而已。尽管这样,每当我们凝视那填补了横梁后面、插花周围和不同搁板下面空间的阴暗时,虽然明知它只是阴暗而已,但仍然会深受感动,领略到一种永劫不灭的闲寂在统治着这一片幽暗的感觉,好象只剩下空气沉聚在那里似的。

细想起来,西洋人所说的“东洋的神秘”,大概就是指这种拥有幽暗的令人生畏的寂静吧。就连我们东洋人在少年时代凝视那日光照不到的茶室或客厅壁龛深处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可名状的可怕和阴森而毛骨悚然。那么这种神秘的关键在什么地方呢?说穿了就是阴暗的魔法。如果把各个角落里的阴暗一扫而光,那么壁龛便会立即归于一片空白。我们祖先的天才就在于把一无所有的空间任意遮蔽起来,使这个空间自己产生的阴暗世界带有胜过任何壁画或装饰的清幽玄奥的情调。这似乎是轻而易举的技巧,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例如壁龛侧面怎样安排窗户,还有横梁后面有多深,壁龛的地台有多高等等都需一一煞费苦心,非旁人所能体会,这是不难想象的。尤其是“书院”(即壁龛旁边的小客厅——译注)的纸糊拉窗透进来的白蒙蒙的微亮,往往使我伫立观赏而忘却时光的流逝。本来所谓“书院”,如果按照从前这个名称来解释,就是为了在这里看书而设的一个窗户,但不知什么时候却变成了给壁龛采光之用。实际上它往往不是用来采光,而是起了把侧面射进来的光线用纸糊拉窗加以过滤并适当减弱的作用。映照在纸糊拉窗里面的反光是多么冷清明森而带有幽寂的情调啊!院子里的阳光钻进屋檐下,穿过走廊,好容易才到达这里,这时它已失去了照出物品的力量,好象有气无力地只能白蒙蒙地映出纸糊拉窗的色泽而已。我往往爱伫立在纸糊拉窗之前,久久地凝视那虽然明亮但却毫不使人感到头晕目眩的纸面。在大寺院建筑盼房间里,由于远离庭院,所以光线更觉黯淡,无论春夏秋冬,或者晴天、阴雨、清晨、白昼和黄昏,它那微白的颜色总是毫无变化。而纸糊拉窗那密麻麻的木格子,每一格都形成一个阴影,好象尘埃的积聚似的,永远渗进纸里纹丝不动,给人以奇异之感。

每当这个时候,我往往眨着眼睛,对这梦幻般的亮光惊诧不已。我感到眼前似乎雾霭沉沉,视觉模糊。微白的窗纸反射的亮光柔弱无力,不足以驱除壁龛里的浓暗,却被阴暗反弹回来,因而呈现出一个明暗不分的混沌世界。当诸位看到这样的壁龛时,难道没有感受到笼罩在它里面的亮光是和普通亮光不同的格外珍贵的沉重之物吗?诸君难道不是甚至有过如下的感受吗:呆在这样的房间里便会忘记消耗生命的时间,岁月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着,一旦出来时也许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而对这,种"悠久”不寒而栗。

诸君如果到这些宏伟建筑物的深院大宅的里屋时,难道没有见过那些金槅扇或金屏风,在外面亮光完全照不到的幽暗之中,捕捉住来自远隔几重的庭院太阳的亮光,像梦幻般矇胧返照的情景吗?这个返照就象黄昏时候的地平线一样,给周围的昏暗投下了微弱的金色光芒。

我想:甚至连黄金也没有呈现过这样深沉的美。我从那些金槅扇和金屏风面前走过,频频回首瞻望,随着脚步从正面移向侧面,金底裱纸的表面也缓缓地大幅度地反射出光芒。它绝不会忙忙碌碌地闪烁发光,而是象一个巨人变换脸色般地长时间地发出光泽。有时候从正面看,梨纹的金箔象昏昏欲睡似的反射出迟钝的光泽,但一旦转到侧面来看,又会发现它像熊熊火焰一般耀眼,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在这样阴暗的地方竟然会汇集这样多的光线?因此我才领悟到古人用黄金涂饰佛像,把金箔贴在贵人起居的房间四壁的用意了。

现代的人因为住在通透敞亮的房屋里,所以对黄金的这种美一无所知。可是古人住在阴暗的房子里,不但被黄金的美色所吸引,而且大概还知道它的实用价值。因为在光线黯淡的房间里,黄金无疑起着反射器的作用。总之古人并非出于奢侈而使用金箔、金砂,而是利用它的反射作用,以弥补光线的不足。如果这样,那么银和其他金属就不如黄金,尚为前者很快会褪色,后者则可以长期保持光芒,照耀室内的昏暗,从而受到人们格外的珍贵。这个理由是不难领会的。我在前面说过,泥金画是供人们在幽暗中观赏而制作的。如此看来,不但泥金画是这样,连古代的纺织品之所以往往使用金线和银线,可知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僧侣们披在身上的金光灿烂的袈裟,不正是很好的证明吗?今天在城市里的许多寺庙,大体上都把它们的殿堂向公众开放,一派通透明亮,所以在这样的场所里,金袈裟只能给人以华丽花哨之感,不论任何有道行的高僧穿起来也难以使人肃然起敬。可是如果我们参加一些历史悠久的寺院按照:古典仪式举行的佛事,就会懂得那老僧布满皱纹的皮肤和佛像前跳动的油灯以及金袈裟的质地是怎样协调一致,增添了无比庄严的气氛。这时金袈裟也和泥金画一样,它的华丽花纹大部分都隐藏在昏暗之中,只有金银丝线不时忽隐忽现地闪烁着光芒。

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但我认为没有什么会比日本古典戏剧“能”的服装更能够和日本人的皮肤匹配了。“能”的服装多是绚丽多姿的,大量使用金线银线,而且穿这种服装出场的演员不象歌舞伎演员那挣涂上厚厚一层白粉,而是保持日本人特有的略带红晕的褐色肌肤,或者微黄的象牙般的脸色,因此和华丽的服装相映成趣。这时,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更能发挥这些服装的魅方了。

我每次观赏“能”的时候都对此钦佩不已。金线和银线的纺织品以及带有刺绣的内衣固然和演员的肌肤匹配,其他如深绿色或红黄色的古武士礼服、常礼服、便服之类以及纯白狭袖便服、宽袖衣等也十分匹配。有时碰到演员是个美少年,这些服装更加能突出其冰肌玉骨和娇嫩照人的面颊,显示出一种自是不同于女人肌肤的诱惑,使人领悟到古代王公诸侯之所以耽溺于宠童的姿色,其原因就在于此。在歌舞伎方面,历史剧和舞蹈的服装,其华丽之处并不亚于“能乐",在性的诱惑力方面甚至远远超过“能乐”。可是如果经常观赏这二者并加以比较,就会注意到事实恰恰相反。骤然一看,歌舞伎的服装不消说更富于色情和艳丽。

先不说古代的情况,在今天使用西洋方式照明的舞台上,它那华丽非凡的色彩很容易流于庸俗,令人望而生厌。服装固然是这样,化妆也是这样,虽然说美,却令人觉得总是化妆而成的脸谱,缺乏天生丽质的真实感。可是“能乐”的演员却以天生的脸、颈和手出场表演,他的美容艳姿纯粹是日本人天生的,丝毫没有欺骗我们的眼睛。因此“能乐”中扮演花旦和小生的演员不会因为不施脂粉而使观众兴味索然。我们唯一的感觉只在于他们本来和我们同一肤色,但一旦穿上似乎并不匹配的古代武士服装,容姿却显得格外标致。

过去我曾经在一场名为“皇帝”的“能乐”中看到扮演杨贵妃的金刚岩氏,从袖口窥视他那纤纤素手,真是妙不可言,这个印象使我至今难忘。当时我一面欣赏他的手,一面对比置于自己膝头上的手,发现他的手之所以那样美妙动人,固然由于他擅于运用从手腕到指尖的微妙动作和独特技巧,但还有那粉团玉琢般的肤色所微微透出来的光泽宛如来自天外,使我惊讶不已。无论如何它总是普通日本人之手,和我膝头上的手的肌肤色泽毫无二致。我再三拿自己的手和舞台上金刚氏的手作比较,总分不出两者有何不同。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同样的手在舞台上便显得美艳绝伦,而膝头上的手知显得何等平凡。这种情况并不限于金刚岩一人。在“能乐”舞台上,裸露在服装之外的肉体仅仅是极少的一部分,主要是脸、颈、手腕到指尖而已。如果扮演杨贵妃,连脸也要用假面具遮盖起来。尽管这样,这小小一部分肉体的色泽却给人以异乎寻常的印象。金刚氏固然特别如此,大体上其他演员的手(这些都是毫不出奇的理所当然的日本人的手)也都会发挥诱惑力,使我们目瞪口呆,而它们在穿上现代服装时并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我再说一遍,这种情形并不限于美少年或美男子的演员。譬如平时一个普通男人的嘴唇并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但在“能”的舞台上,那深红色的湿润的嘴唇却比妇女涂抹上口红更具有肉感的吸引力。也许这是由于演员要唱歌,所以始终用唾液湿润嘴唇的缘故,但我认为并非完全如此。此外,扮演童角的演员,面颊也是绯红的,这种颜色也显得格外鲜艳。

按照我的经验,当演员穿上以绿为底色的服装时,他们的红艳面颊更显得容光鉴人。肌肤雪白的童角固然如此,其实肤色黝黑的童角,其深红色的嘴唇反而特别显眼。因为白净的孩子唇红齿白,白与红的对比太过强烈,反而和“能乐”服装的幽暗深沉色调不匹配。可是肤色黝黑的孩子脸颊是暗褐色,所以红色的嘴唇也不会显得刺眼,结果整个面容和服装便交相辉映。黯淡的绿色和黯淡的茶色相得益彰,这正是黄色人种肌肤的妙趣所在,没有比这更惹人注目的了。我真不知道除了这种色彩的协调所形成的美之外,还有什么更美的东西。如果“能乐”也象歌舞伎那样使用现代的照明手段,恐怕上述美感便会被刺眼的灯光破坏净尽。看来“能乐”的舞台之所以保持古代传统的昏暗,是有必然原因的,“能”的剧场也是越古朴越好。例如地板带有自然的光泽,柱子和板壁黝黑发光,从横梁到屋檐都是一片昏暗,象一口大吊钟罩在演员头上,这样的舞台才是最理想的演出场所。在这个意义上,最近“能乐”向朝日会馆和大会堂等现代剧场发展固然是好事,但是在那样的舞台上演出,不禁使人觉得它本来具有的情趣已被减杀一半了。

十一

和“能乐”结下了不解之缘的昏喑以及由此产生的美,是今天我们只能在舞台上欣赏到的特殊的幽暗世界,但在古代它大概和现实生活并非如此脱节。因为“能乐”舞台上的昏暗也就是当时住宅建筑里的昏暗,而“能乐”服装的图案和颜色,即使比实际生活华丽花哨一些,但大体上还是当时王公贵族穿戴的样子。每当我念及于此,便会想象古代的日本人尤其是战国时代和桃山时代穿上豪华服装的武士们,比今天的我们要漂亮得多。光是这一点想象便使我悠然神往。毫无疑问“能”以最高峰的形态展示出我国男性同胞的美。那些驰骋在古战场上的武士们,栉风沐雨,颧骨高耸,脸色黝黑,再穿上深色有光泽的古礼服、大形花纹服和裙子,这个姿态是多么庄严而威风凛凛啊!大凡观赏“能乐”的人,都多少以沉醉在这样的联想中为乐,除了欣赏演员的演技以外,他们都抱有怀古的幽思,想象着舞台上的色彩世界在古代确实存在。反之,歌舞伎的舞台是彻头彻尾虚幻的世界,和我们本来的美无关。不能想象古代的妇女和今天舞台上的形象一样,至于男性美就更不用说了。

在“能乐”舞台上,女演员都戴上假面具,所以是脱离实际生活的。因此我们看到歌舞伎里女演员的扮相,也不会产生真实感。也许由于歌舞伎的舞台过于明亮了吧,在没有现代照明设备的古代,或在只有蜡烛和煤油灯的黯淡灯光的时代,歌舞伎女演员的扮相难道不是更加接近实际的吗?可是近代歌舞剧没有出现与古代妇女相象的女演员,不一定是由于演员的素质或容貌的缘故。即使古代的女演员,如果出现在灯光辉煌的舞台上,无疑也会同样地呈现一派刺眼的男性风格,只不过在古代这种风格被昏暗适当地遮掩罢了。我曾经看过晚年的梅幸扮演的阿隆,对这点有切肤之感。我认为正是多余无用的照明,使歌舞伎的美消失殆尽。据大阪的内行人说,“文乐”的傀儡戏在进入明治时代以后也曾长时期地使用油灯照明,当时的演出比现在更富于含蓄蕴藉的情趣。我觉得甚至在今天,傀儡戏比歌舞伎的女演员更富于真实感。我想,只有在幽暗的油灯之下,才会使木偶特有的僵硬线条消失,刺眼的白粉才会变得矇昽与柔和。我幻想着当时舞台上无与伦比的美,不觉对今天舞台上的形象感到失望。

十二

众所周知,“文乐”傀儡戏里的女角只有脸部和手掌,身躯和脚等其他部分都包藏在长长的衣服里面,傀儡的操纵者只要把手伸进衣服里面作出各种动作便行了。我觉得这个形象最接近实际,古代女人的身体只有衣领以上和袖口以外是露出来的,其他部分全都隐藏在阴暗之中。如果说当时中产阶级以上的妇女很少出门,即使上街也是栽在轿子的深处,不会拋头露面,那么她们大概终日困居于昏暗的房间里,无论昼夜都把玉体隐藏在幽暗之中,只有裸露在外的脸孔才能表明她们的存在。

在服装方面,古代男人的衣裳要比现代华丽,但相对而言,古代女人却并非如此。在江户幕府时代,城市姑娘和太太的服装朴素得令人惊讶,因为衣裳只不过是幽暗的一部分,是脸孔和幽暗之间的过渡而已。古代流行所谓染黑牙的化妆术,其目的难道不是要把脸孔以外的空隙全部变成黑暗,连口腔也要显得含着黑暗吗?象今天妇女这样的美,在古代除了到岛原妓院等特殊地方以外,实际上是看不到的。不过我想起年幼时在东京日本桥的住宅深处借着来自外面院子的微亮而做针线女红的姨母,就不难多少想象到古代的妇女是什么模样。

那是明治二十年代即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当时东京的人家都把房子修造得很昏暗,我的母亲、姨母以及亲戚中有年纪的妇女,大多数染了黑牙。在服装方面,我已记不起她们平时的便服是什么样子,至于出外则往往穿鼠灰色的碎花衣服。我的母亲身材矮小,还不到一点五公尺,不过那时的妇女普遍都是这样的身材。说得严重一点,她们几乎没有肉体。除了母亲的脸和手以外,我只对她的脚还留有模糊的记忆,至于身躯已完全没有印象了。可是我想起了中宫寺里观音菩萨的塑像,它似乎是日本女人典型的裸体像。象纸一样薄的乳房,贴在平板的胸脯上,腹部缩小得比胸脯还要细,从脊背到腰身到臀部都是笔直的一条线,没有任何凹凸,整个身躯和脸庞以及手脚相比,瘦弱得不成比例,一点也没有厚度,使人感到这不是肉体而是一根上下一般粗的木棒。

象这种身躯的女人,今天在旧式人家的老关人以及艺妓中仍然屡有所见。我每当看到这样的体型,便会联想到傀儡的芯棒。事实上这种身躯只是供穿衣裳用的棒,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构成这个身躯的好象只是卷起来的几层衣服和棉花,如果剥掉这几层衣服,就只剩下傀儡那样丑陋不堪的芯棒了。可是在古代,它却无可非议。对于生活在幽暗之中的她们,只要有一付微微发白的脸庞便足够了,再也不需要什么身躯了。如此看来,那些讴歌明朗性格的近代女性肉体美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古代女性那幽灵般的美。也许有人会说,用幽暗的光线鱼目混珠的美不是真正的美。但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东洋人就是在微不足道的地方制造出阴暗而创造美的。古诗云:

“待捡拾,

柴枝结庐居,

是草庵。

一朝解散去,

又是昔荒原。”

我们祖先的思想方法就是这样,所谓美并非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在于物体与物体所造成的阴暗的模样以及明暗的对比。正如夜明珠只有放在黑暗之中才会大放光彩,如果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便会毫无魅力。同样如果离开了阴暗的作用,便不会有美。总而言之,我们的祖先把女人当作泥金画和螺钿一样,使她们和幽暗结下了不解之缘,尽可能让她们深藏在阴暗之中,用大袖长裾把她们的手足包藏起来,仅仅露出一个脸庞。诚然,她们不均衡的平板的肉体,和西洋女人的丰肩肥臀相比大概是丑陋的。但我们并不去考究看不见的东西。我们把看不见的东西当作不存在的东西。甚至那些想窥探丑陋秘密的人,就象把一百瓦的电灯拿到荼室的壁龛里去寻找丑陋一样,他们自己已把那里面阴暗的美驱除一空了。

十三

为什么只有东洋人才具有这种在幽暗之中寻求美的强烈倾向呢?西洋也经历过没有电气、瓦斯和石油的时代,但孤陋寡闻的我却没有听说过西洋人有喜爱阴暗的癖好。据说自古以来日本的妖怪都没有腿,西洋的妖怪虽然有腿,却是全身通明透亮。从这些细微末节也可以看出,我们的幻想往往是在黑暗之中遨游,而西洋人连幽灵也象玻璃那样透明。其他所有日用工艺品也一样,我们喜爱的颜色是黯淡的堆积,而他们喜爱的却是太阳光的重叠色彩。在银器和铜器方面,我们喜爱的是锈迹斑斑,他们却认为这是不洁和不卫生,总要擦拭到光可鉴人。西洋人把天花板和墙壁涂得雪白,不使房间里留有阴影。在庭院的结构上我的设计是树木阴翳幽深,他们却是草地平坦宽阔。

这样截然不同的癖好是怎样产生的呢?看来我们东洋人具有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寻求满足而安于现状的性格,对阴喑不会感到不满,而是听其自然,不去强求,沉醉在这种幽暗中并努力去发现自己独特的美。可是富有进取心的西洋人,对更好的状态总是希求不已,从蜡烛到油灯,从油灯到汽灯,从汽灯到电灯,如此不断地追求光明,即使有一丝一毫的阴暗,也要煞费苦心消灭净尽。恐怕这是气质上的差异。不过我还要考虑一下肤色的差异问题。

虽然自古以来我也以肤色白皙为贵,并以此为美,而不推崇黝黑的肌肤。但细想起来,我们喜欢的白皙和白色人种的白皙总有某些不同。虽然就个别人而言,有些日本人比西洋人还要白,也有些西洋人比日本人还要黑。但这种白色和黑色却不可一概而论。

以我的经验来说,我曾经住在横滨的山手区,经常和居留该地的外国人朝夕相处,玩乐与共,也去过外国人出入的宴会和舞厅。这时我冷眼旁观,发觉他们的皮肤并不怎样令人觉得白晳,如果从远处看,他们和日本人的区别实在一目了然。日本人当中也有一些女士,她们穿戴的晚礼服并不次于外国人,甚至皮肤也比外国人白晳,但这样的日本女士哪怕有一个混在外国人当中,也可以从老远分辨出来。因为日本人无论怎样白皙,总是白中微暗。因此这些日本女士从肩背到两臂直至腋下,凡是裸露的肉体都涂上厚厚一层白粉,使自己的白晳不亚于西洋人,但这样仍然无法消除沉潜在皮肤深处的低调色泽。正如从高处下望,可以看到清澄的水底里的污物一样,她们肤色里的阴暗也是历历可数。尤其在手指的股间、鼻翅的周围、颈脖一带脊梁附近,总有黝黑的好象积聚了尘埃般的阴影。可是西洋人的肌肤,无论在表面上怎样混浊,但里面总是明亮通透的,全身任何一处都不会映出这种微污的阴影。西洋人从头顶到指尖都是纯粹凝脂般的白净。因此哪怕有一个东洋人钻进他们的聚会中,也会象在白纸上渗进了一滴淡墨一样,连我们也觉得大为碍眼,很不舒服。

这样我也就可以理解过去白色人种为什么排斥有色人种的心理状态了。对于白人中的神经质的人来说,社交场中的一个污点,也就是一两个有色人种,都会使他放心不下。据说美国南北战争的时代是对黑人迫害最残酷的时代,那时白人憎恨和蔑视的不仅是黑人,还波及到黑人和白人所生的混血儿,混血儿之间所生的混血儿,混血儿和白人之间所生的混血儿等等。他们对黑人血统的踪迹穷追不舍,哪怕只有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混血血统,甚至三十二分之一的混血血统也不放过,都横加迫害。肌肤里隐藏的微不足道的一点色素竟会极大影响人的生活。由此可知我们黄色人种与阴暗有着多么深的关系了。既然任何人也不希望把自己置于丑恶状态之下,因此我们的衣食住等都使用阴暗色泽尚物品,企图把自己沉浸在幽暗氛围之中,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虽然我们的祖先没有自觉到自己的皮肤具有阴暗色调,也不知道世界上有比他们更白皙的人种存在,但他们对颜色的感觉自然而然地使他们产生了那样的爱好。我们只能这样地看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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