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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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脑袋出毛病了吗,先生?你想好了,要是他有毛病,跟他做生意保不保险?”

“听着,老婆,”阿赫穆德?西奈说,“这话说得够多的了。梅斯沃德先生是个好人,有教养,说话算话,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除此以外,我肯定其他的买主不像这样大惊小怪的……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要再讲了。”

“吃一片饼干吧,”梅斯沃德先生边说边递过盘子来。“说下去,西奈先生,说吧。是啊,真是怪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我的老房客 -都是些印度通啊 - 突然一下子全走了,真是差劲,对印度再也没兴趣了。突如其来的,叫我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莫名其妙,他们好像是要从此一刀两断了- 什么东西也不想带走。 ‘随他去吧,’他们说,回去后一切从头开始。你是知道的,这些人反正都不缺钱,但仍然是,怪得很。把这烂摊子撂给了我。随后,我就想了这个主意。”

“……好啊,你决定吧,你决定吧,”阿米娜气鼓鼓地说,“我怀着孩子,像块石头样坐在旅馆里,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只好肚子里带着这个孩子,住到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去,那又怎么呢?……噢,你把我弄到了怎样一步田地呀……”

“别哭呀,”阿赫穆德这时说,他在旅馆房间里踱来踱去,“房子很好,你心里也喜欢这所房子的。还有两个月……不到两个月了……什么,又在踢了吗?我来摸摸看……在哪里?这里吗?”

“那里,”阿米娜说,抹了抹鼻子,“用力踢了一脚。”

“我的主意是,”梅斯沃德先生望着夕阳解释说,“举行我自己的财产移交仪式。样样东西都留下来,你明白了吧?找到适当的人选 -就像你这样的人,西奈先生! -把一切有条不紊、原封不动地移交出去。你朝各处看看,所有一切都井然有序,你说是吗?我们的说法是,刮刮叫。或者照你们印度斯坦语的说法是,好得没法说。所有一切都棒极了。”

“买这几幢房子的都是些好人家,”阿赫穆德把自己的手帕递给阿米娜,“将来邻居都很不错……买凡尔赛别墅的是霍米?卡特拉克先生,是帕西人,但是拥有赛马,还是电影制片人。买下逍遥别墅的是易卜拉欣议一家子,纳西埃?易卜拉欣也怀着孩子,你可以跟她做朋友的……易卜拉欣老头子在非洲有好几个剑麻园,很好的人家。”

“……在那之后那房子我想怎样布置就怎样布置了……”

“是啊,在那之后,当然罗,他就走了……”

“……一切都安排得再好没有了,”威廉?梅斯沃德说。“你知不知道,最先想到要在这里建设城市的就是我的祖先?是衣冠楚楚的孟买窃贼一类的人物吧。作为他的后代,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我觉得,是不是也算需要吧,需要来扮演我的角色。对了,再好没有了……你们什么时候搬来?通知我一声我马上就搬到泰姬旅社去。明天?再好没有了,好得没法说。”

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度过我的童年的:霍米?卡特拉克先生,电影界巨子,养赛马。他女儿托克西是个白痴,只好锁在家里,由她的保姆比阿帕照应,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比阿帕这样可怕的女人了。逍遥别墅中易卜拉欣一家人,有留着山羊胡子的剑麻种植园主易卜拉欣?易卜拉欣老头,他的两个儿子伊斯梅尔和伊夏克,还有伊斯梅尔的紧张而不幸的小个子老婆纳西埃,我们总称她为鸭子纳西埃,因为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活像鸭子。我的朋友松尼这时就在她肚子里,一天一天地接近他那倒霉的出生时刻,被产钳夹出来……埃斯科里亚尔别墅被隔成了套间。在底层住的是杜巴西一家,男的是物理学家,他将会成为特龙贝核试验基地的重要人物。妻子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她的外表虽然单调沉闷,但内心却隐藏着真正的宗教狂热 -不过这事我不去多提了,我要说的只是他们是居鲁士的父母(还要在几个月之后才怀上他)。居鲁士是我的第一个顾问,在学校里演剧时他总演女孩,大家都称他为居鲁士大帝[⑧]。在他家楼上住的就是我父亲的朋友纳里卡尔大夫,他也在这里买了个套房……他和我母亲一样黑,每当他兴奋或者激动的时候总是满面通红。尽管是他把我们接生到世上来的,他却讨厌小孩。在他死后,他会在城里放出一大批女人来,这些女人什么都敢干,没有什么人能够挡得住她们。最后,在顶层住的是萨巴尔马提司令和丽拉 -萨巴尔马提是海军里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他的妻子各方面都很讲究,他简直没有想到运气这么好,花这么一点钱就给妻子买下这个住宅。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一岁半,一个才四个月,这两个孩子长大了都不聪明,又很爱闹,我们给他们起的外号是眼睛片儿和头发油。他们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呢?)结果是我把他们的人生给毁了……经过威廉?梅斯沃德的挑选,这些将要成为我的天地的中心的人搬进了这个住宅区,他们接受了那个英国佬的古怪条件 - 因为说到底,价钱实在诱人。

……离移交权力还有三十天,丽拉?萨巴尔马提打来电话说:“纳西埃,你是怎么受得了的?这里每个房间里都有叽叽嘎嘎的虎皮鹦鹉,衣柜里又有虫蛀的衣服和旧乳罩!”……纳西埃跟阿米娜说:“金鱼,安拉啊,这种动物我就是受不了,但梅斯沃德先生自己还过来喂……还有一些吃掉一半的牛肉汁瓶子,他不让我扔掉……真是疯了。阿米娜姐姐,像这样我们怎么办呢?”……易卜拉欣老头卧室天花板上挂着吊扇,但他就是不肯打开,他嘀咕道:“这机器会掉下来的 -会在夜里割掉我的脑袋的 -天花板怎么吊得住这么重的东西?”……有点儿像是苦修者的霍米?卡特拉克只好在软软的大床垫上睡觉,结果弄得腰酸背疼,老是睡不着,他天生眼睛周围黑黑的,如今由于失眠,眼圈外面又加了一圈,他的男仆跟他说:“先生,无怪那些洋老爷全要回去呢,他们一定急着想要有点儿好觉睡。”但大家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除去这些麻烦之外,也有好的方面。听听丽拉?萨巴尔马怎么说的吧(“那个人 -漂亮得不像是正经人,”我母亲说)……“有架自动钢琴,阿米娜妹妹!钢琴好端端的!我整天都坐在它前面,听它演奏里面的曲子!‘我爱沙利马尔旁边的两只白手’[⑨]……真有趣,太有趣了,你只要踩下踏板就行了!”……阿赫穆德?西奈在白金汉别墅(原先是梅斯沃德自己的住所,如今成了我们的家)里发现了一个鸡尾酒柜,里面的苏格兰威士忌使他乐不可支,他嚷道:“那又怎么啦?梅斯沃德先生有点儿神经病,就是这样 -我们能不能让他高兴一下?有我们古老的文明,我们不能像他一样文明吗?”……他把满杯的酒一饮而尽。有好也有坏:“纳西埃妹妹,要照料那些狗,”丽拉?萨巴尔马提抱怨说,“我讨厌狗。我那只小楚奇猫吓坏了,我发誓,她真是太可爱了!”……纳里卡尔大夫气得满脸通红:“就在我的床上方!贴着小孩子的照片,西奈兄弟!你听着,胖嘟嘟的粉红皮肤的孩子!有三个!真是岂有此理?”……但现在只剩下二十天了,事情逐渐安定下来,那些突出的矛盾也慢慢变得模糊了,因此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山庄,梅斯沃德山庄也在改变他们。每天傍晚六点钟,大家都坐到自己的花园里,高高兴兴地喝鸡尾酒。在威廉?梅斯沃德来访时,大家也毫不费劲地学着用牛津腔卷着舌头说起话来。大家都在学,学着有关吊扇、煤气灶和如何给虎皮鹦鹉喂食的事儿,梅斯沃德指导着这些变化,他常常压低声音咕哝着。他在说什么呢?注意听着。是的,就是这句印度斯坦语。“好得没法说,”威廉?梅斯沃德低声咕哝。一切都很好。

《印度时报》的孟买版为了对即将来到的独立日庆祝活动找一个引人瞩目的报道热点,在报纸上宣布它将奖励在新国家诞生的同时生下孩子的孟买妇女,刚刚做了一个有关粘蝇纸的怪梦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盯着报纸看。她把报纸塞到阿赫穆德?西奈的眼皮底下,得意洋洋地指着那则消息,一字一顿地把握十足地开了口。

“看见了吗,先生?”阿米娜宣布。“这个奖会是我的。”

在他们的眼睛前面浮现了一条大字标题,写着“可爱的西奈新生儿荣获独立宝宝称号!” -还有一张拍摄得无比成功的第一流特大照片登在头版。但是阿赫穆德说话了:“哪有那么准的事儿,太太,”可是她一口咬定,决不让步,她说:“别老跟我‘但是 ’‘但是’的。肯定是我,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知道的,那你就别问了。”

阿赫穆德在晚上喝鸡尾酒时把妻子的这番话当作笑话告诉威廉?梅斯沃德,梅斯沃德哈哈大笑,他说:“女人的本能呀 -妙极了。西奈太太!不过,你总不能要我们真的……”,虽然如此,阿米娜仍然坚定不移。尽管同样怀着孩子、并且也读到了《印度时报》的邻居鸭子纳西埃怒气冲冲地朝她看,她仍然毫不退缩,因为拉姆拉姆的预言已经深深铭刻在她的心里。

说真的,随着阿米娜的分娩期越来越近,她感到算命大师的话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脑袋和越来越大的肚子上,由于她陷入到一连串的忧虑中,生怕自己真的会生出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孩子来,在某种程度上梅斯沃德山庄那令人感觉不出的魔法倒没有在她身上起作用。喝鸡尾酒的时间啦、虎皮鹦鹉啦、自动钢琴啦、英语腔调啦对她都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她起初对赢得《印度时报》大奖这件事也有些三心二意,因为她相信,要是算命大师这一点上算准了,这就证明他其余的话也是正确的,无论那些话说的是什么。因此,我母亲在回答梅斯沃德时的口气除了自豪和期望以外,还掺杂着一丝不安:“别管本能不本能的,梅斯沃德先生。这是肯定错不了的。”

她对自己暗暗说:“还有这一点,就是我会生一个儿子。但在将来需要好好照顾,要不然会有麻烦。”

事情似乎是这样:在我母亲的内心深处,也许深得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纳西姆?阿齐兹那种迷信的骄横心理开始对她的思想和行动产生了影响 -这种骄横心理导致母亲大人一口咬定飞机是魔鬼的发明,照相机会摄走你的灵魂,鬼魂和天堂一样显然都是现实的一部分,还有就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某人神圣的耳朵简直就是犯罪,这种骄横心理这会儿在她女儿朦胧的脑海中低声耳语。“即使我们现在是坐在这些英国人的劳什子中间,”我母亲开始想道,“这里还是印度,像拉姆拉姆?赛思这样的人是懂他们那一行的。”就这样她挚爱的父亲所具有的对宗教的怀疑态度被我外婆的轻信取代了;与此同时,阿米娜从阿齐兹大夫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点冒险精神的火花也被另一个同样重的份量给压灭了。

等到6月底雨季来临的时候,胚胎已经在她肚子里完全成形了。膝盖和鼻子都已出现,无论是一个还是两个脑袋都已经长好。在一开始时不比句点大的东西渐渐扩大成为一个逗点、一个词儿、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个章节;这会儿它一下子进入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发展阶段,我们不妨说,成为了一本书 -或许是一本百科全书 -甚至可以说成为一整套的语言……这就是说我母亲肚子里那块肉变得那么大、那么重,以致阿米娜只好一天到晚待在二楼圆形的塔楼里,大肚皮重得叫她几乎动弹不得。而这时呢,在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的华尔顿路上已经被污秽的黄色雨水淹没了,陷在水中的公共汽车开始生锈,小孩子在路上的积水中游泳,报纸浸透了水沉到水底下。

雨下得没个完。雨水从窗户里渗进来,沿着镶着铅框的玻璃窗往下流淌,彩色玻璃上的郁金香像是在跳舞。塞在窗缝里的毛巾很快就吸足了水,变得沉甸甸的不起作用了。海上一片灰色,显得十分滞重,地平线覆盖着雨云显得窄窄的。算命大师的预言和母亲遗传给她的轻信心理,再加上新近搬到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这本来就够我母亲心烦意乱的了,而雨点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更让她心乱如麻,使她想象出种种奇怪的事情来。腹中越来越大的婴儿使她没法动弹,她把自己想象成为莫卧儿王朝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杀人犯,那时很普通的处决方式是用巨石将犯人压得粉身碎骨……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她回忆起她在成为母亲之前的那段时间,也就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倒计时的滴答声将人人推向8月15日的那段时间时,她总是说:“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仿佛觉得时间完全停止了似的。我肚子里的孩子让时钟停摆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别笑,你记得山顶的那个钟塔吗?告诉你,在雨季后钟再也不走了。”

……穆萨,我父亲的老仆人跟着这两口子来到孟买,他在这些红瓦豪宅的厨房里,在凡尔赛、埃斯科里亚尔和逍遥别墅后面仆人房间里告诉其他仆人:“那会是一个真正特大号的娃娃,是的,先生!像条特大的鲳鱼,等着瞧吧!”仆人们都很开心,因为生孩子本身就是件好事,而生下一个特大的娃娃当然就最好。

……阿米娜挺着使时钟停摆的肚子,坐在塔楼的房间里没法动弹,她告诉丈夫:“你把手放在这里摸摸看……这里,摸到了吗?……我们这个小月亮瓣儿,又大又有力气。”

等雨季结束,维伊?维里?温吉才回到这四幢房子当中的圆形凹地上来演唱,阿米娜变得这么重,只好由两个男仆用手搭成椅子那样才能把她托起来。只是在那时,阿米娜才意识到真正能跟她竞争《印度时报》大奖的对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就她所知有两个),那将会是一场胜负非常接近的竞赛。

“我的名字叫维伊?维里?温吉,靠卖唱来挣饭吃!”

以前变过戏法的、摇西洋镜的'卖唱的……甚至在我出生之前,这一模式已经定下了。卖艺圈子里的人将会协调我的生活。

“我希望诸位来桌子旁边舒服舒服!……或者诸位来喝茶[⑩]?噢,开个玩笑,玩笑,女士们先生们,请开心地笑笑吧!”

这个小丑高个子黑皮肤相貌英俊,背着手风琴站在凹地中央。在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我父亲抬起大脚趾(同它的另外九个同伴在一起)在高个子、头发从中间分开的威廉?梅斯沃德旁边散步……这个圆鼓鼓的大脚趾穿在凉鞋里面,对它将要遇到的倒霉事儿毫不知情。维伊?维里?温吉呢(他真名叫什么我们一直不知道)一边说笑话一边唱歌。阿米娜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听着,同时也感受到了隔壁阳台上鸭子纳西埃那酸溜溜的准备一比高下的眼光。

……而我这会儿坐在写字台旁,感受到了博多不耐烦的眼光。(有时候,我真希望找到鉴赏水平更高的听众,希望这个人能理解叙述中需要节奏、步调,巧妙地引进一些将来能发展壮大从而成为主旋律的小调和弦;例如,他会理解尽管胎儿的重量和季风雨使山庄钟楼上的钟停摆,但蒙巴顿倒计时的滴答声仍然稳稳地响着,它声音虽轻,但却不可阻挡,到了一定时间我们的耳朵里将会灌满它呆板的鼓点似的音乐声。)博多说:“我现在不想听这个温吉的事;我日日夜夜地等着,可是你还是没有生出来!”但我请她耐心些,我劝我的牛粪莲花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因为温吉也有他的目的和作用。这会儿他歌唱到一半停了下来,朝坐在阳台上两位怀孕的太太说笑话道:“太太,你们听说大奖的事了吗?我也有份。我的范妮塔很快也要生了,很快很快;也许登在报纸上的相片不是你们,而是她呢!”……阿米娜皱起眉头,头发中间分开的梅斯沃德笑了(是不是很勉强?为什么呢?),我父亲的大脚趾往前踱着步,一边英明地朝前撅起嘴唇说道: “这家伙脸皮真厚;有点太过分了。”但这会儿脸上显得有点尴尬 - 甚至像是心中有鬼一样! -的梅斯沃德责怪阿赫穆德?西奈说:“胡说,老兄。要知道这是傻子享有的特权,特许他们随便乱说寻开心。这也是社会上一个重要的安全阀么。”我父亲耸耸肩膀 “嗯”了一声。这个维伊?维里?温吉可是个机灵的家伙,因为他这时候又息事宁人起来。他说:“生一个是好事,生两个就加倍的好!太好了,两位太太,只是开个玩笑,是吗?”他立刻又开始扯到了一个戏剧性的念头,一个压倒一切的至关重要的想法上,把气氛扭转了过来:“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地方到处都留着梅斯沃德老爷漫长的过去,你们住在这里,怎么会舒服呢?听我说,大家一定觉得陌生,不像是真的。但现在这儿是新家,女士们先生们,新家如果没有新生命降生就不会是真实的。一有孩子出生就会使你们大家觉得这儿像个家了。”在这之后他又唱了起来:“雏菊花,雏菊花……”梅斯沃德也跟着唱了起来,但他的眉头仍然像是有个乌黑的暗影……

……关键就在这里了,是的,是心中有鬼,因为我们的温吉也许既机灵又滑稽,但他还机灵得不到家。这会儿到了揭露威廉?梅斯沃德头发中间分开的第一个秘密的时候了,因为它搭拉下来,遮得他眉心暗暗的。在倒计时滴答声和房子里所有一切一股脑儿出售之前很久,有一天,梅斯沃德先生请温吉和他妻子范妮塔来给他一个人唱歌。地点就是现在是我父母用作主客厅的那个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他说:“喂,维伊?维里,帮我个忙,老弟。我头痛得要命,医生给我开了个方子,你带着它到坎普角那边药房里去,替我配些药片来,这里的仆人也都感冒躺倒了。”温吉是个穷人,马上说好的老爷这就去老爷,于是就走了。只剩下范妮塔一个人同梅斯沃德在一起,她看着他从中间分开的头发,觉得手指发痒,忍不住要去抚摸它。梅斯沃德身穿一身米色薄西装,衣领上插了一支玫瑰,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于是她伸出手指走上前去,抚摸他的头发,摸到了中间那条发线,揉起他的头发来。

因此,这会儿,九个月之后,维伊?维里?温吉对他妻子即将生产的事情插科打诨时,一片暗影出现在这个英国佬的额头上。

“那又怎么啦?”博多说。“这个温吉和他老婆你以前提都没有提到过,我才不去多管他们呢。”

有些人总是不满足。不过要不了多久,博多就会心满意足的。

但现在她会得更加觉得失望了,因为我要沿着一条长长的曲线盘旋上升,暂时将梅斯沃德山庄的事情撇在一边。将金鱼啦狗啦婴儿出生大奖赛啦中间分开的头发啦撇在一边,将大脚趾啦铺着瓦片的屋顶啦撇在一边 -我要飞越这个在季风雨冲刷之后变得清新而干净的城市。让阿赫穆德和阿米娜去听维伊?维里?温吉唱歌,我要经过弗罗拉喷泉,朝老城堡区那个方向飞过去,来到一座灯光黯淡滞重、摇晃的香炉散发出香气的大房子里面。因为在这里,在圣托马斯大教堂里,玛丽?佩雷拉正在询问有关上帝的肤色的知识。

“蓝色的,”年轻的神父热切地说。“我的女儿,所有现存的证据都表明,我主耶稣基督是最美丽的水晶般透明的天蓝色。”

在告解室窗户木栅栏后面那个小个子女人有一会儿没有做声。一阵不安的沉默,她在动着脑筋。然后问:“怎么会呢,神父?没有人是蓝色的呀。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根本没有蓝皮肤的人呀!”

小个子女人莫名其妙,神父同样也很是尴尬。……因为他没有想到她会作出这样的反应来。主教先前说:“有关新近皈依的人的问题……他们在问起肤色的时候几乎总是……重要的是架起桥梁来,孩子。记住,”主教说道,“上帝是爱,印度教的爱神黑天[11]总是画成蓝皮肤的。就跟他们说蓝的好了,这可以在不同的信仰中进行某种沟通。记住,婉转地告诉他们。此外,蓝色也是一种中间的色调,避免了通常所有的颜色问题上的麻烦,你就不必说是黑或者白了。对了,总的说来,我断定这样比较好。”就连主教也可能出错,年轻的神父想道,但同时他又处在十分为难的境地中,因为这个小个子女人显然变得很激动,她隔着木栅栏严厉地责怪起来:“神父,这个蓝色的说法,怎么叫人能够相信呢?您应该写封信去罗马教皇那里问一问,他肯定会纠正你这种说法的。何况,也不一定非得教皇才知道世上根本没有蓝皮肤的人呀!”年轻神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反驳说:“皮肤是给染成蓝色的,”他结巴起来。“皮克特人[12],还有蓝色的阿拉伯部落。多读一些书,我的女儿,你就会明白……”但告解室里随即大声地哼了一下。“什么,神父?您竟然把我们的主比作丛林里的野人?哦,主啊,我得堵住自己耳朵,我没脸听下去了!”……还有更多更多诸如此类的话,年轻的神父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这时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在这个有关蓝色的问题背后一定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而这时那一位气出完了,正在抹眼泪呢,年轻神父惊惶失措地说道:“别哭,快别哭,主的神圣光辉肯定不是简单的颜色问题,对吗?”……涕泪滂沱之下那个声音回答:“是的,神父,您归根到底不会那么坏。我把这一点告诉他,就是这一点,没有别的事,但是他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就是不肯听我讲……”这就对啦, “他”在故事中露面了,一切都倒了出来,小个子的童贞女玛丽?佩雷拉心烦意乱,作了忏悔。这使我们获得了至关重要的线索,从而了解她在我出生那夜所干的那件事的动机,她对从我外公磕破鼻子到我成人那段时间的二十世纪印度历史作出了最后那个最重要的贡献。

玛丽?佩雷拉的忏悔是这样的:就像每个女子一样,她也有个心上人叫做乔瑟夫。乔瑟夫?德哥斯塔,他在贝德尔路上一家名叫纳里卡尔产科医院的私人诊所里当勤杂工。(“啊哈!”博多终于看出了其中的联系),她在那里当助产士。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带她出去喝茶或者酸奶汁或吃甜奶拌面,跟她谈情说爱。他的两只眼睛就像是在马路上打眼的钻头,砰砰地什么都钻得进去,不过他说起话来却温柔动听。胖胖的小个子童贞女玛丽?佩雷拉得到他的青睐,心里十分高兴,但此刻事情发生了变化。

“突然,突然他老是乱嗅乱闻起来。鼻子抬得老高,一付滑稽样子。我问他:‘你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怎样,乔?’他说不是。不是,他说,他是在嗅从北方来的风。我告诉他,乔,在孟买风从海上来,刮的是西风,乔……”玛丽?佩雷拉用脆弱的口气描述了乔瑟夫?德哥斯塔听到这话后大为光火的样子,他同她说:“你啥都不懂,玛丽,风现在从北方来,它充满了死亡的气息。闹这场独立只对有钱人有好处,让穷人互相残杀,就像苍蝇似的。在旁遮普,在孟加拉,骚乱,到处是骚乱,穷人对穷人干。这气息全在风中。”

玛丽说:“你真是在胡说,乔,你干吗去为这些糟糕透顶的事情担心呢?我们照样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是吗?”

“你别管了,你啥都不懂。”

“可是,乔瑟夫,即使真正有互相残杀的事情,那也只是在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干吗让虔诚的基督徒牵涉到他们的争斗中间去呢?他们那些人老是杀来杀去的。”

“你跟你的耶稣基督,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是白种人的宗教吗?白皮肤的神留给白种人好了。就在这时候,我们自己的人在死去。我们得进行回击,告诉人们应该跟谁去斗争,而不是互相残杀,明白了吗?”

玛丽说:“神父,为了这事我才来问您上帝的肤色……我告诉乔瑟夫,我反复跟他说,争斗总不是好事,不要去动这些疯狂的念头。但是这一来他就不跟我讲话了,他同一些危险的人搞到了一起,听到了好些同他有关的说法,神父,说是他像是朝大轿车扔砖头,还扔燃烧瓶,他发疯了。神父,还有人说他跟人一起去烧公共汽车,炸电车,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怎么办呢,神父,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妹妹。我妹妹艾丽斯,神父,她其实是个好姑娘。我说:‘乔住在屠宰场附近,或许屠宰场里的气味传到他鼻子里面,把他熏糊涂了。’这样,艾丽斯就去找他了,她说:‘我去替你跟他谈。’但是,哦,上帝,想不到那一来竟然会有这样的事……神父,我把真话告诉您,神父……噢,导师……”她涕泪滂沱,几乎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她的秘密夹在泪水中抖了出来,原来艾丽斯回来说在她看来应该怪玛丽自己不好,因为她老是在乔瑟夫前面唠叨,才使得他不理她了,其实她本该支持他唤醒人民的爱国事业的。艾丽斯比玛丽年轻漂亮,自此之后,有了新的谣言,说艾丽斯跟乔瑟夫怎样怎样,玛丽弄得无计可施了。

“那丫头,”玛丽说,“对这种政治 - 政治的东西她懂个啥呀?不过是为了接近我的乔瑟夫,无论他胡说些什么她都照搬,就像只笨八哥一样。我赌咒,神父……”

“小心啊,女儿。你再说下去要亵渎上帝啦……”

“不,神父,我向上帝赌咒。我知道无论如何我要把那个人赢回来。是的,无论什么代价……不管他……哎 - 噢 - 哎 - 噢噢!”

咸咸的泪水洒在告解室的地面上……这会儿,年轻的神父是不是处在一种新的进退两难的境地呢?尽管他胃里很不舒服,他是不是在心里那座看不见的天平上,将告解室的神圣性质和像乔瑟夫?德哥斯塔这样的人对文明社会可能造成的危害进行对比斟酌呢?他会不会真的向玛丽问到她的乔瑟夫的住址然后告密……简而言之,这位念念不忘主教教诲、胃里上下翻腾的年轻神父究竟是像、还是不像《我忏悔》中的蒙哥马利?克利夫特[13]那样呢?(还是几年前在新帝国电影院看的,我没法肯定。) -不过,不,我又一次得将自己毫无根据的怀疑压制下去。在乔瑟夫身上发生的事也许本来就迟早会发生。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位年轻神父同我的历史唯一有关之处是,他是听说乔瑟夫?德哥斯塔对富人的刻骨仇恨以及玛丽?佩雷拉悲痛欲绝的心情的第一个局外人。

明天我要洗澡刮脸;我要穿上一件簇新的无领上衣,浆得亮闪闪的,再穿上相配的睡裤。我要穿上一双镶着闪闪发光的亮片的脚趾尖朝上翘起的鞋子,我要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不是从中间分开),牙齿刷得雪白……总而言之,我要打扮得刮刮叫。(“谢天谢地,”撅着嘴巴的博多说。)

明天,我从我内心令人头晕目眩的深处拉出来的那些故事终于有了结果(尽管这些故事开始时我并不在场),因为对蒙巴顿倒计时日历的刻板的音乐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了。在梅斯沃德山庄,老穆萨仍然像个定时炸弹那样滴答滴答走着;但是没法听到他,因为另一个声音现在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不肯停息。那个无法逃避的午夜一秒一秒地逼近过来,滴答滴答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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