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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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默德?西奈永远没能原谅儿子砸坏了他的大脚趾。甚至就在夹板拆掉以后,他还是有点儿瘸。我父亲俯在我的摇篮上说道:“儿子啊,这就是说,你是存心要这样干下去了,你已经开了个头,把你可怜的老父亲狠命敲了一记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带点笑话的意思。因为,随着我的出生,阿赫默德?西奈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也由于我的出世受到了损害。突然之间,阿米娜的勤恳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她再不甜言蜜语地从他那里讨钱,早餐时他膝上的餐巾风光不再,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伤。现在变成,“你儿子要这个,要那个,”或者“先生,你得给我钱去买这样买那样。”糟糕透了,阿赫默德?西奈想。我父亲是个妄自尊大的人。
因此,正是由于我的缘故,阿赫默德?西奈在我出世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陷入到将成为他倒霉的原因的两个想入非非的虚幻世界之中去,其中一个说的是瓶中的精灵,另一个则与海底的土地有关。
我记得,在一个凉爽季节的傍晚,我父亲坐在我的床上(我七岁了),跟我讲故事,他的口齿稍微有点不清楚。故事说的是,一个装着精灵的瓶子给海浪冲到海滩上,让渔夫给拣到了……“千万不能相信精灵的话,孩子!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的![⑦]”我呢,怯生生地问(因为我能够闻出父亲的呼吸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阿爸,精灵真的能够住在瓶子里面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态度随即为之一变,他哈哈大笑着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深绿色的瓶子,上面贴了个白色标签。“瞧,”他朗声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面的精灵?”“不要,”我吓得大声尖叫;但是我妹妹铜猴儿却在旁边床上大叫“要看!”……我们俩缩在一起,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他旋开瓶塞子,像是表演魔术似地用巴掌遮住瓶颈。接着,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把所有可恶的精灵都烧死!”我父亲嚷道。他松开巴掌,将火焰移到瓶颈那里。一团古怪的蓝绿黄色火焰出现了,铜猴儿和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团火沿着瓶颈内壁一圈一圈慢慢往下烧,最后到了瓶底,在闪了几闪以后熄灭了。第二天我告诉松尼、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我父亲同精灵斗过了,他打败了精灵,真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真的,由于妻子不再向阿赫默德?西奈甜言蜜语地讨钱,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放在他身上,他在我出世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和瓶中精灵的斗争,这个斗争斗了一辈子。不过,我有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打赢。
鸡尾酒柜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还是我的出生使他走到那条路上……那段时期,孟买邦实行禁酒,唯一能够搞到酒的办法就是去登记作为酒精中毒患者。这样便出现了一种新的医师行业,也就是酒精医师,经隔壁霍米?卡特拉克介绍,我父亲认识的沙拉比大夫便是这样的医师。在这之后,每月1号,我父亲和卡特拉克先生以及城里许多体面人物都会在沙拉比大夫诊所花纹玻璃门口排队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条子,证明自己是酒精中毒患者。但是配给的量太少,我父亲不够喝,于是他将家里的仆人也派去领条子,于是园丁、男仆、司机(我们那时已经买了辆车,是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同威廉?梅斯沃德的车一样带有脚蹬板),甚至连老穆萨和玛丽?佩雷拉都派了去,他们领回越来越多的粉红色条子交给我父亲。他呢,就拿着条子去高瓦里亚坦克路给我行割礼的那个理发馆对面的维加伊商店里,领回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牛皮纸袋,里面叮叮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精灵[⑧]。还有威士忌。阿赫默德?西奈饮下了他仆人的绿色瓶子和红色标签,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那些穷人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卖的,只好用粉红色纸条上他们的名分换一点钱,我父亲呢将这些东西换成酒灌进肚子里。
每天晚上六点钟,阿赫默德?西奈便进入到精灵的世界里面去。每天早晨,他两眼通红,脑袋由于挑灯夜战而累得一阵阵抽痛,胡子也没刮就坐到早餐桌上。一年年过去,原先他刮胡子前的那种好心情再也看不见了,他如今同瓶中精灵斗得精疲力竭,动不动就要发火。
吃过早饭他便下楼,他在底层辟了两个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方向感还像以前那样差,他不想冒险去外面上班,免得在孟买迷路,走一段楼梯下去就连他也还是能够找到路的。我父亲脑子虽然不很清楚,但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生意。我母亲凡事先想到的只是孩子,他对此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 阿赫默德开始同女秘书调起情来。在他同瓶子里的精灵干了一夜之后,有时候会冒出这些难听的话来 - “瞧我找了怎么样的一个老婆呀!我干脆去买个儿子,再雇个保姆算了 - 不是完全一样吗?”阿米娜呢,哭哭啼啼地说:“噢,先生,别弄得我心里难受了!”这句话更引得他反唇相讥:“我的脚才难受呢!一个人要老婆对他关心些,这算是折磨吗?愿真主把我从这些蠢女人手里解救出来!” - 我父亲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对科拉巴女子做媚眼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阿米娜发现他的女秘书都做不长,她们常常突然离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快步走下我们园中的小道不回来了。她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把这事看成是对她的惩罚,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就当作没事似的,仍然把全付心思放在我身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给那些女秘书起了个公用的名字。“那些英国女人,”她对玛丽说,口气中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名字滑稽得要命,叫什么费尔南达呀阿隆索呀,还有那些姓,老天哪!苏拉卡呀,可拉可呀,我简直分不清。我何必要去为她们烦心呢?都是些分文不值的货色。我就称她们是他的可口可乐女郎好了 - 她们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阿赫默德捏女秘书大腿,阿米娜一直忍耐着。假使她能显得比较在意的话,他或许倒会更高兴一些呢。
玛丽?佩雷拉说:“对不起,太太,那些名字并不滑稽可笑,它们都是正经的基督教名字。”阿米娜想起了阿赫穆德的表妹佐赫拉取笑黑皮肤那件事 - 手足无措地连忙道歉,结果也犯了佐赫拉同样的错误:“噢,你不在内,玛丽,你想我怎么会取笑你呢?”
我这个头上长角、鼻子像黄瓜似的婴儿躺在小床上听着,所有那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在1948年1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时,纳里卡尔大夫来看我父亲。他们像平常那样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背脊。“来下盘棋怎么样?”我父亲按照老规矩问,因为这样的来访渐渐变得越来越多了。他们会照印度古老方式下沙特兰吉棋,借助于棋盘上简单的厮杀,使自己从生活的琐事中得到解脱。阿赫默德接着便会花费个把钟头梦想着修订古兰经的事情,然后呢,差不多就是六点钟,鸡尾酒时间到了,又该同精灵斗了……但今天晚上纳里卡尔却说:“不下。”阿赫默德问:“不下?干吗不呢?来,坐下来,下吧,再聊聊……”纳里卡尔打断他的话说:“西奈老弟,今晚我得跟你说件事情。”他们这会儿坐到了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里,纳里卡尔用曲轴把车发动之后,跳进车子里。他们沿着华尔顿路向北驶去,一路上经过了左边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右边的惠灵顿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将跑马场抛在后面,在海堤旁的霍恩比大道转游;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出现在眼前,那里竖着天下无敌的女摔跤手巴诺? 德维和大力士达拉?辛格的巨幅纸板画像……海边有卖炒豆子的小贩和遛狗的人。“停,”纳里卡尔发出命令说,随即下了车。他们面对大海站着,海风吹在脸上很是凉快。有一条狭窄的水泥小道通往波涛之中,路的尽头有个小岛,上面有神巫哈吉?阿里的坟墓。朝拜的人从大道上走到坟墓那里去。
“瞧,”纳里卡尔大夫指着,“那边是什么?”阿赫默德莫名其妙,回答说:“没什么呀,只有坟墓,还有人。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纳里卡尔大夫说:“不是那些。是那边!”这会儿阿赫默德看到纳里卡尔大夫手指着水泥小道……“海里的步行道吗?”他问,“那又怎么啦?过一会儿涨潮,海浪就会把它淹没了,人人都知道……”纳里卡尔大夫的脸色像灯塔一样亮得红通通的,讲起哲学问题来。“是啊,阿赫默德老弟,是的。陆地和大海,大海和陆地,永远在斗争着,对吗?”阿赫默德一头雾水,没有做声。“从前有七个小岛,”纳里卡尔大夫提醒他,“沃尔里、马西姆、萨尔塞特、马通加、科拉巴、马扎贡和孟买,是英国人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阿赫默德老弟,大海变成了陆地。陆地升了上来,不会被潮水淹没了!”阿赫默德一心惦念着要去喝威士忌,他噘起嘴唇,眼看朝拜的人慌忙从小道上下来。“什么意思呢?”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得意的样子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意思呢,阿赫默德老弟,就是这东西!”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两英寸高的小石膏模型,是个四脚混凝土块!它就像是立体的奔驰汽车标记,三条腿立在他的巴掌上,第四条腿就像男性生殖器一样翘起在夜色中,我父亲看到发了呆。“这是什么东西?”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开口了:“老弟,就是这个娃娃,它会使我们变得比海得拉巴更富有!这小东西会使你,还有我成为那边的主人!”他指着海浪冲刷中空无一人的水泥小道说……“朋友,是海底的土地!这种东西我们得制造几千个 - 几万个!我们投标填海造地,一大笔财产在等着我们呢。老弟,别错过这个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呀!”
我父亲怎么会跟着产科大夫做起这个发财的迷梦来的呢?渐渐地,他也同容光焕发的大夫一样,越来越沉湎在那一片诱人的前景之中,仿佛看见大量的四脚混凝土块投入到海堤外面,造出了一片陆地,这是怎么回事呢?在随后的岁月里,阿赫默德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所有海岛居民的幻想 一 妄图征服波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因为他害怕又一次迷失方向走上岔路吧;也许是因为不好拒绝一起下沙特兰吉棋的老朋友吧;或者是纳里卡尔大夫的话诱惑力太大 - “你有钱,我有关系,阿赫默德老弟,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个城市里每位大人物都有儿子是我接生的,无论什么人我都找得到。你管制造,合同就包在我身上!我们对半分成,再公平也没有!”不过,在我看来,理由很简单。我父亲在妻子心目中的份量被儿子取代了,威士忌和精灵把他脑子弄得胡里糊涂,他竭力想要恢复自己在世上的地位。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规模宏大的蠢事之中。他写了许许多多的信,上了好多人家的门,塞了不知多少黑钱。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阿赫默德?西奈的名字在监督官官邸走廊里传开了 - 在国务部长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听说有这么一个穆斯林把卢比乱扔,就像打水漂似的。阿赫默德?西奈喝了酒之后倒头便睡,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
在这段时期,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信件的左右。总理来信时我出生才七天 - 在我还不会给自己擦鼻涕的时候我收到了《印度时报》读者中追星族的大量来信。1月份的一天上午,阿赫默德?西奈也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他永远忘记不了的。
那天他红着眼睛吃了早饭,刮过脸以后去办公。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口可乐女郎吃了一惊,叽叽咯咯地笑着。一张椅子吱呀一声被拉到铺着绿色漆布的写字台前,接着是金属裁纸刀碰在电话上的喀啷声。随后信封嘶嘶地被裁了开来,一分钟过后,阿赫默德奔上楼梯,尖声叫喊我母亲,嚷嚷道:
“阿米娜!快来呀,老婆!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
在阿赫默德收到将他财产冻结的正式通知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开口说起话来……“老天哪,先生,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呀!”阿米娜说 - 这是我的想象吧,难道躺在天蓝色小床上婴儿会脸红吗?
纳里卡尔大夫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全怪我不好,我们太张扬了。这是什么日子啊,西奈老弟 - 据说,他们冻结了穆斯林的财产,他就只好逃到巴基斯坦去,财产没法带走。抓住蜥蜴的尾巴,蜥蜴会挣断后跑掉!这个所谓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真鬼,想出这种缺德的点子来。”
“所有的东西,”阿赫默德?西奈说,“银行帐户、储蓄公债,库尔拉地产的房租 - 全禁止动用,冻结起来了。通知说是奉命冻结的。他们奉命连四个安那都不给我,老婆 - 连看西洋镜的钱都没有了!”
“全要怪报纸上登的那些照片,”阿米娜断定。“要不然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怎么会找到我们头上的呢?真主啊!先生,怪我不好……”
“连买一包炒豆子的十派士[⑨]都没有,”阿赫默德?西奈又说,“要给叫化子一安那的钱都没有。冻结起来了 - 就像放到冰箱里一样。”
“要怪我不好,”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应该早点关照你的,西奈兄弟。我听说到要进行冻结的事 - 自然只是挑选一些有钱的穆斯林。你得跟他们斗……”
“……要跟他们拼命!”霍米?卡特拉克坚持说,“像头狮子一样!就像奥朗则布[⑩]一样 - 那是你祖先,不是吗? - 像詹西女王[11]一样!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国家还有法院,”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又说;纳西埃一边给松尼喂奶,一边呆呆地笑着。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儿子脑袋上凹痕,往上揉两下,往下揉两下,节奏稳稳的老不改变……“我来为你打官司,”伊斯梅尔跟阿赫默德说,“分文不收,好朋友。不,不,绝对不收。我们是好邻居,怎么能讲到钱上去呢?”
“破产了,”阿赫默德说,“冻结起来了,就像水一样。”
“跟我来吧,”阿米娜打断了他。她的献身精神突然高涨起来,她拉着他往卧室里走去……“先生,你得躺一会儿。”阿赫默德问:“老婆,你这是什么意思?像这样的时刻 - 分文不名,完蛋了,像冰一样给压得粉碎 - 你倒想要……”但她关起房门,踢掉拖鞋,伸出胳膊搂住了他。一会儿以后,她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往下移去,接着她叫了起来:“噢,天哪,先生,我还以为你是在说粗话呢,想不到竟然真是这样!冰冰冷,真主啊,冰冰冷,就像是两个小冰球一样!”
真有这样的事情;在国家冻结了我父亲的财产之后,我母亲觉得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冷。这第一天怀上了铜猴儿 - 还算赶上了,因为自那以后,尽管阿米娜每天晚上都陪丈夫睡觉,想给他暖暖身子,尽管她紧紧偎在他身上,但她还是感到他在发抖。一股凉气从他下腹部往上升起,他无能为力,气得要命,而她再没有伸手去触摸,因为他那两个小冰球太冷了,她不敢去碰。
他们 - 或者说我们 - 早就应该知道会出乱子。那年1月,在乔帕迪海滩,还有居胡和特龙贝出现了不祥的兆头,到处都是死鲳鱼,这些死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就像带着鳞片的手指一样指着海岸。鱼怎么会死的,没人知道一丁点儿原因。
[①] 瓦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 1554?-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
[②] 萨尔纳特(Sarnath),古城名,在贝拿勒斯附近。释迦牟尼曾在该地的鹿野苑说法。
[③] 阿尔法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欧米加是其最后一个字母,它们连在一起用,有“始与终”、“全部”、“要点”之意。阿尔法又相当于英文字母A,欧米加相当于字母O,分别可以代表A型血和O型血。
[④] 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其建筑风格极为华丽。
[⑤] 迈索尔(Mysore),印度西南部城市,也是卡纳塔克邦的旧称。
[⑥] 锡塔琴(sitar),印度乐器,类似吉它。
[⑦] 此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
[⑧] 这里“精灵”一词英文是djinn, 与“杜松子酒”即gin同音。
[⑨] 派士(pice),辅币名,六十四个派士等于一卢比。
[⑩] 奥朗则布(Aurangzeb, 1618-1707)莫卧儿帝国皇帝。
[11] 詹西女王(Rani of Jhansi)19世纪曾领导人民与英国殖民者进行英勇的斗争。
第一部第十章
蛇梯棋[①]
还有其他的兆头。在巴克湾上方的天空中人们见到彗星爆炸,据报道还有人看见花儿里面流出真正的血来,到2月时有蛇从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溜了出来。还有谣言说一个名叫吐布利瓦拉的疯疯癫癫的孟加拉驯蛇人在全国游荡,他像彼得?潘[②]那样,吹起笛子把关在笼子里的蛇引出来,使它们逃离养蛇场(例如沙阿普斯特克的研究所就是,他在那里对蛇毒的医疗功能进行研究,并且制造抗毒药物),以此对他亲爱的金色的孟加拉被一分为二进行报复。过了一段时候,谣言又变成吐布利瓦拉长着一身鲜艳的蓝色皮肤,有七英尺高。他是黑天下凡来惩罚人类的,他也是传教士说的那个颜色跟天空一样的耶稣。
在我出生被掉包以后的那段时期,在我以快得危险的速度长大的同时,一切有可能出毛病的地方似乎都开始出毛病了。在1948年初毒蛇乱爬的那个冬季,以及后来的炎热的雨季,一桩桩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到9月份铜猴儿出生时,我们大家都给搞得精疲力竭,人人都指望能够安稳地息上几年。
从笼子里逃出来的眼镜蛇钻到了下水道里,在公共汽车上也发现了带条纹的金环蛇。宗教领袖把蛇的出逃说成是一种警示 - 他们拖长了调子说,蛇神给放出来了,作为对这个国家正式放弃神的信仰的惩罚。(“我们这个国家宗教信仰自由,”尼赫鲁宣布,莫拉尔吉和帕特尔和梅农全一致同意;但阿赫默德?西奈仍然在财产冻结的影响下发抖。)有一天,玛丽问道:“太太,我们现在日子怎么过呀?”霍米?卡特拉克把我们介绍给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本人。他八十一岁了,嘴唇薄得像纸一样,舌头不住地伸出来缩进去,他愿意出现金租用俯瞰阿拉伯海的顶层套房。阿赫默德?西奈那时卧床不起;他全身冰冷,连床单都没有一丝热气。他灌下了大量的威士忌进行治疗,但身上还是热不起来……因此是阿米娜作主将白金汉别墅的顶层租给了蛇医。在2月底,蛇毒也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
有关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这个人的荒唐故事多得要命。在他研究所里一些很迷信的勤杂工发誓说他这个人有办法每晚梦见被蛇咬,因此对蛇毒产生了免疫力。还有人低声说他本身就是半蛇半人的怪物,他是他母亲同一条眼镜蛇生出来的杂种。他对金环蛇毒 - bungarus fasciatus - 感兴趣到痴迷的程度。对金环蛇毒世上还没有解毒剂,但沙阿普斯特克却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一种抗毒血清。他从卡特拉克的马厩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买下一些衰老的马匹,然后给它们注射小剂量的蛇毒。但那些马匹却没能产生抗毒血清,反而嘴吐白沫,站在那里就死掉了,只好运去熬成胶。人们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还有人叫他做“快刀屠夫老爷[③]”)如今本事大得要命,他只要拿着针筒走到马儿跟前,马就立刻会死掉……不过阿米娜对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不加理睬。“他是个正派的老先生,”她同玛丽?佩雷拉说,“随那些人胡说去,我们才不管呢。他付房租,我们才活得下去。”阿米娜对这位欧洲蛇医很是感激,尤其是在财产冻结的那段时间里,阿赫默德似乎没有胆量起来斗争。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阿米娜写道,“以我的眼睛和脑袋发誓,我真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阿赫默德是个好人,但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要是你们能给女儿出一些主意的话,她正求之不得呢。”收到女儿来信之后三天,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便乘坐边境邮车来到了孟买中央车站。阿米娜开着我们那辆1946年的罗弗车接他们回家,她从边上的车窗望出去,看到了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她那个大胆的冒险想法最初就是在这时候萌芽的。
“这种现代的装饰对你们年轻人当然很好,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不过你还是给我个老式的座子坐坐吧。这些椅子太软,叫什么名字来着,坐在上面就像要陷下去似的。”
“他病了吗?”阿达姆?阿齐兹问,“要不要我给他检查一下,开点儿药?”
“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躲在床上?”母亲大人断然说道,“他得拿出男人的样子来,叫什么名字来着,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
“爸爸妈妈,你们两老气色多好呀,”阿米娜叫道,心里觉得父亲真的成了个老头,这些年来,他个子也仿佛越来越矮了。而母亲大人呢,胖得要命,单人沙发尽管很软,但她一坐上去也被压得吱咯吱咯直响……有时候,灯光从某个角度照过去,阿米娜仿佛看见她父亲身子中间有个暗影,就像是个窟窿。
“在这个印度还剩下什么呀?”母亲大人说,手往下一劈。“走吧,把这些全扔掉,到巴基斯坦去。瞧那个佐勒非卡尔现在干得多出色 -他会帮忙你们创业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孩子 - 起来,一切从头再干!”
“他现在不想讲话,”阿米娜说,“他得休息。”
“休息?”阿达姆?阿齐兹吼了起来。“这男人是个脓包。”
“就连艾利雅,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单枪匹马的,去了巴基斯坦 - 就连她也干得不坏,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里教书,据说很快就要当校长啦。”
“嘘,母亲,他想睡……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现在,叫什么名字来着,得醒过来!听着,穆斯塔法在做公务员,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一个月挣好几千卢比。你丈夫做什么呀?他太娇贵,不能干活了吗?”
“母亲,他心情很坏。他的体温低得很……”
“你给他吃些什么呀?从今天起,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来掌管厨房。如今的年轻人啊 - 就像娃娃一样,叫什么名字来着!”
“就听您的,母亲。”
“我来跟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全要怪报纸上那些相片。我写信告诉你 - 我不是写过吗? - 搞那些东西没有好事。相片把你身上的元气摄走了。我的天哪,叫什么名字来着,在我看到你的照片时,你都透明得很,我透过你的脸可以看到反面印的那些字!”
“但那只是……”
“别同我提你那些故事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感谢老天你从那些照片当中恢复了过来!”
从那天以后,阿米娜从操持家政这些要紧的事情中解放了出来。母亲大人吃饭时坐在首座,把食物派给大家(阿米娜端盘子送给床上的阿赫穆德,他不住地悲叹:“粉身碎骨了,老婆!就像冰锥子一样 - 断掉了!”)。这时候在厨房里,玛丽?佩雷拉为了招待客人,正在做一些世界上最精致最好吃的芒果泡菜、酸橙酸辣酱和黄瓜卤汁。这会儿,阿米娜在自己的家里又恢复了做女儿的身份,她开始觉得别人做的饭菜里面的情感渗透到自己身上 - 因为母亲大人递给大家的正是带有毫不妥协意味的咖喱和肉丸,这些东西中满含做饭人的性格特征。阿米娜吃下去的鱼和焖肉饭使她决心不肯低头。尽管玛丽的酱菜可以起到一定的反作用 - 因为她在调制这些菜肴的时候也掺进了自己良心上的不安,以及对罪行败露的恐惧,因此,那些东西尽管很好吃,但却能够使吃的人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疑惑,并且梦见自己处在千夫所指的境地 - 母亲大人提供的食物使阿米娜心中气愤难平,甚至在她一蹶不振的丈夫身上也出现了一丝起色。这样,终于到了做决定的时候 - 有一天,阿米娜看我在澡盆里面笨手笨脚地玩弄一个檀香木马,闻到了洗澡水浸出来的檀香香味。她突然又找回了自己身上那种冒险的精神,那是她从日益衰老的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正是这种冒险精神使阿达姆?阿齐兹从山谷里走了出来。阿米娜转身对玛丽?佩雷拉说:“我受够了,既然家里没有人去把事情纠正过来,那么只有我出面了!”
阿米娜让玛丽替我擦干身子,自己走回卧室。这时,她感到玩具木马在她眼睛后面飞驰而过。那天看到的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将莎丽和衬裙推到一边。她想到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打开了那只旧铁皮箱的盖子……将里面的硬币和卢比纸币放满了一钱袋,那些钱不是当年病人为表示感激送给她父亲的,就是她结婚的贺礼,接着,我母亲就去赛马场了。
我母亲肚子里怀着铜猴儿,她还是大步来到了这个以财富女神名字命名的赛马场。尽管她早上恶心呕吐,又患了静脉曲张,她也顾不上了。她在下注的窗口前排队,将钱押在三匹马累计赌注和赔率很大赢面很小的选手身上。她对马的好坏一窍不通,都是给那些大家都知道耐力较差不大可能赢得长距离的母马下注,她还把钱押在那些她觉得笑容很可爱的骑手身上。她手上紧紧捏着的钱袋里装满了她的陪嫁钱,这些钱自从母亲给她包起来放进箱子以后就没有动过,她随便在一些看起来应该送进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的雄马上下注……结果呢,却赢了又赢,赢了又赢。
“好消息啊,”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 “我一向认为你们应该跟那些狗娘养的斗。我要立刻开始诉讼程序……但需要一些现金,阿米娜,你有没有现钱?”
“钱是弄得到的。”
“不是我要,”伊斯梅尔解释说,“我说过,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完全免费。但是,对不起,你肯定知道办这种事的规矩,总得送些小礼物给有关的人,打通关节……”
“这些给你,”阿米娜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次够了吧?”
“天哪,”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吃了一惊,信封掉到地上,大面额的卢比纸币散落开来,弄得他客厅的地板上全是钱。“你是哪里搞到的呀……”阿米娜说:“你最好还是别问 - 我也不会问这笔钱你要怎样用。”
沙阿普斯特克付的房租够我们糊口了,但打官司的钱要靠赛马。我母亲在赛马场上一直很走运,简直像是挖到了富矿,这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却一点不假……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她还是在发型干净顺眼的骑手或者毛色漂亮的花斑马身上下注,每次回家都带回一个塞满了钞票的大信封。
“事情办得很顺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告诉她,“阿米娜大姐,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些钱来路正当吗?合法吗?”阿米娜回答:“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事情没有办法只好忍耐,我这样做是出于无奈。”
在那段时间里,尽管我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赢了大笔的钱,但她从来没有为此感到高兴过。因为压在她身上的不仅是她肚子里胎儿的份量 - 母亲大人做的咖喱里面充满了古老的偏见,吃了那些东西之后,她深信赌博是世界上除了酗酒之外的第二号坏事。因此,尽管她没有犯法,但她内心老是受到罪过的熬煎。
她脚上生了鸡眼,很是疼痛,尽管圣者普鲁肖塔姆(他老是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滴下来的水使他头顶心茂密的头发秃了一块)很有办法,能够念咒将它们除去。但在毒蛇乱爬的整个冬季和后来的热天,我母亲都在为她的丈夫进行斗争。
你会问: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家庭妇女,无论多勤劳,无论有多么坚强的决心,怎么会天天、月月在赛马场上赢钱呢?你会寻思:啊哈,对啦,霍米?卡特拉克是赛马的主人,人人都知道大多数赛马的输赢是暗中定好的,阿米娜只要到邻居那里打听内情就可以了!这个想法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卡特拉克先生本人输的次数同他赢的一样多。他在赛马场看到我母亲,对她的好运气大为奇怪。(“卡特拉克先生,”阿米娜对他说,“这事请您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赌博是件可怕的事情,要是让我母亲知道,她是会受不了的。”卡特拉克莫名其妙地点头说:“你叫我不说我就不说。”)所以成功的秘密并不是有这个帕西人暗中帮忙 - 但我或许能够提供另一种解释。是这样一回事,在墙上有个渔夫手指远方的天蓝色房间里的天蓝色小床上,躺着萨里姆这个娃娃。每当他母亲捏紧了满是秘密的钱包出门,他总是露出一付极其专注的神情。他的目光明确坚定,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结果他的眼睛变成了深深的海军蓝色。他的鼻子奇怪地抽动着,仿佛是在注视远方某一事件,并且在遥控事件的进程,就像月亮控制潮汐一样。
“马上就要开庭了,”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想你基本上可以放心了……天哪,阿米娜,你是找到了所罗门国王[④]的宝藏了吗?”
等我长大得可以玩棋子时,我爱上了蛇梯棋。噢,奖励和处罚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噢,似乎是靠掷骰子随意决定胜负!沿着梯子往上爬,遇到蛇就往下滑,我觉得玩蛇梯棋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在我遇到麻烦时,我父亲要我学会下沙特兰吉棋,我却要他来一盘蛇梯棋,让他在梯子和那些咬人的蛇当中试试运气,使他大为光火。
所有的游戏中都包含着深刻的寓意,蛇梯棋中包含了其他活动根本无法具有的永恒真理。那就是你爬上每一格梯子时,都有一条蛇在角落里等着你;而每当你遇到了蛇,梯子又会对你作出补偿。但还不仅如此,这并不仅仅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问题。因为这种游戏中隐含着事物的两面性,如上与下、善与恶这一永恒的对立。梯子扎实可靠,是理性的代表,而蛇蜿蜒曲折,充满了神秘感,这两者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在楼梯和眼镜蛇的二元对立中隐喻着我们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的对立现象,如阿尔法对欧米加、父亲对母亲;这里还有玛丽和穆萨之间的斗争,以及膝盖和鼻子的截然不同……但是我小时候就早早发现,这种游戏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尺度,那就是模棱两可的尺度 - 因为,正如将来的一系列事件证明的,你也有可能从梯子上滑下来,但却依靠蛇的毒液登上胜利的顶峰……不过,我暂时还是把问题说得简单一点吧,我记录的是这样一回事:就在我母亲刚在赛马场赢钱,找到了通向胜利的梯子时,立刻就有事情提醒她别忘记这个国家的贫民窟里还爬满了毒蛇。
阿米娜的弟弟哈尼夫没有去巴基斯坦。他从小就梦想当电影导演,在阿格拉麦田里他还把这事低声告诉了三轮车夫拉希德,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来到孟买,在一家大制片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人对一切都过早地充满信心,他不仅成为印度电影史上执导影片的最年轻的导演,而且还把电影界最出色的明星之一,貌似天仙的皮亚追求到手。皮亚那张面孔就是她的财产,她穿的莎丽用的料子世间少有,显然设计者是为了证明有可能将人们知道的所有颜色都织到一块衣料上。母亲大人看不惯貌似天仙的皮亚,但是在她所有的孩子当中,只有哈尼夫不把她的教训放在眼里。他身材魁梧,笑起来像船夫泰伊那样声音低沉,像他父亲阿达姆?阿齐兹那样为人坦率、脾气火爆。他同妻子住在航海小道一个小套房里,一点也不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他同她说:“等我出了名,有足够的时间过帝王一般的日子。”她默默地接受了。她在他的第一部故事片中担任女主角,这部影片是由霍米?卡特拉克和D.W. 罗摩影片公司共同投资拍摄的 - 影片的名字叫《克什米尔的情人》。在阿米娜?西奈去赛马场的那段时期当中,有天晚上她去参加影片的首映式。她父母亲没有去,因为母亲大人一向讨厌电影,对此阿达姆?阿齐兹已经没有精力理论了 - 就像他在妻子称赞巴基斯坦(当年他同米安?阿布杜拉一起反对这个国家)时,他也不再和她争论一样。但在一个问题上他坚决不让步,那就是他决不移民去巴基斯坦。阿赫默德?西奈在岳母的饭菜的调理下慢慢恢复了活力,但他对她老待在这儿不走很不高兴,这天晚上他也起来同妻子一起去电影院。他们的座位是在哈尼夫和皮亚以及影片的男主角旁边,那位男主角I. S. 纳亚尔是印度最出色的“情人”之一。尽管他们毫无知觉,但是却有一条毒蛇在一边等待着……不过我们还是先让哈尼夫?阿齐兹风光一下吧。因为《克什米尔的情人》中包含着一个想法,这会使我舅舅获得惊人的尽管是短时间的成功。在那时候银幕上男情侣是不准碰到女主角的,因为怕男女接吻的镜头会在青年人中间起到不好的影响……但是在《情人》一剧上映了三十三分钟以后,首映式的观众中间低低响起了表示惊诧的嗡嗡声,因为皮亚和纳亚尔开始接吻 - 并不是互相接吻 - 而是吻东西。
皮亚性感地用她涂了口红的丰满的嘴唇吻了吻苹果,然后把它递给纳亚尔。充满阳刚之气的纳亚尔呢,热情地咬住了苹果的另一面。这就是后来人们称之为间接接吻的起源 - 这一观念要比当前我们影片中的镜头复杂多少倍呀,这其中又包孕了多少渴望多少情欲的成分呀!观众(当今的电影中常常是一男一女突然消失在灌木后面,灌木随之可笑地摇动起来,观众一看到这样的场面立刻就闹哄哄地叫好 - 我们联想的水平变得多么低下呀)紧紧盯着银幕,看得呆住了。在达尔湖和一片冰蓝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背景衬托下,皮亚和纳亚尔亲吻盛满了克什米尔红茶的杯子;在沙利马尔泉水旁边他们亲吻宝剑,以此来表达着爱情……但这会儿,就在哈尼夫?阿齐兹大获全胜时,毒蛇不肯再等待了。在它的影响下,电影院里灯光亮了起来。这时银幕上比真人还大的皮亚和纳亚尔正在配乐声中边亲吻芒果边咬下一口来,一个留着不很像样的胡子的人怯生生地手持麦克风,从银幕后面走到台前。毒蛇会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这会儿,它就化成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影院经理的模样,喷出毒液来。皮亚和纳亚尔的形象逐渐淡出,最后消失了。留胡子的人的声音在喇叭里响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有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声音哽住了 - 毒蛇在抽噎,使它的毒牙更加有力!- 他接着说,“今天下午,在德里贝尔拉大厦,我们亲爱的圣雄遇刺了。某个疯子朝他腹部开枪,女士们先生们 - 我们的导师逝世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观众们就尖叫起来。他这几句话中的毒液进入到他们的血管里面 -成年男子捂住肚子在过道上打滚,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喊,啊呀!啊呀!- 女人们扯着头发:城里最出色的理发师在中了毒的女士耳朵周围栽了跟头 - 电影明星就像卖鱼女人那样高声喊叫,在空气中闻到一种可怕的气味 - 哈尼夫低声说:“快走吧,姐姐 - 如果这事是穆斯林干的,那就完了。”
对每一格梯子来说,都会有一条蛇在等着……在《克什米尔的情人》那次半途而废的映出之后的四十八小时里,我们全家都待在白金汉别墅里面(“用家具抵住大门,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命令,“有没有印度教的佣人,有的话叫他们回去!”),阿米娜也不敢去赛马场了。
但对每一条蛇来说,又都有一格梯子:最后收音机里宣布,刺客名叫纳塞拉姆?高德斯。“谢天谢地,”阿米娜忍不住说,“这名字不是穆斯林!”
甘地的遇刺使阿达姆一下又老了许多,他说:“没有什么好感谢这个高德斯的!”
但是,阿米娜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头晕目眩地慌忙爬上这个得到解脱的长梯子……“归根到底,干吗不呢?正因为他叫高德斯,我们才得救了!”
阿赫默德?西奈从他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病床上起来之后,一举一动仍然像个病人。他用像毛玻璃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同阿米娜说:“那么,你同伊斯梅尔说了去打官司。很好,不过我们是打不赢的。你得向这些法庭上的法官塞钱才行……”阿米娜匆匆赶去找伊斯梅尔,对他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要把钱的事告诉阿赫默德,男人有自尊心。”后来,她又同丈夫说:“先生,放心,我哪儿都不去。不,肚里的孩子一点也不累人,你安心休息,我得去买东西 - 也许还要去看看哈尼夫 - 你是知道的,我们女人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日子呀!”
回家时又带着塞满了卢比的信封……“拿着,伊斯梅尔,他现在起床了,我们得赶快,还得小心一些!”每天晚上她都孝顺地陪母亲坐坐,“是的,您讲的当然不错,阿赫默德很快就会有钱的,等着瞧好了!”
法院里一拖再拖,信封一个个都掏空了。孩子越长越大,最后阿米娜快要挤不进那辆1946年罗弗车的驾驶座上去了。她的好运还能长久吗?穆萨和玛丽像两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一样争吵着。
是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成为对头的呢?
是玛丽剩下的那点儿负疚、恐惧和耻辱,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肚肠里发酵,从而使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各种方式来向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仆挑衅吗? - 或是鼻子朝天以表示其身份高人一等;或是在那位虔诚的穆斯林眼皮底下挑衅地数着天主教的念珠;或是泰然地让山庄其他的仆人称她为毛西,即小母亲,使穆萨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还有呢,就是她同太太亲得不得了 - 她们俩老是躲在角落里咯咯地轻声笑着,但正经古板,循规蹈矩的穆萨听得一清二楚,他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随着穆萨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也不像从前那么灵便了,打破花瓶、打翻烟灰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无论玛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隐约可以听到一些诸如有朝一日会被辞退之类的言语,这些言语使他时时不得安生,日复一日,这些闲言碎语引起的憎恨之情越来越大。这难道不会结怨到挑起这些事情的人的头上吗?
此外(社会因素也不可忽视)地位的不平等又起着怎样一种恶劣的影响呢?穆萨只好睡在火炉黑糊糊的厨房后面的仆人住房里,同园丁、打零工的和其他男仆挤在一起 - 而玛丽呢,却阔气地睡在新生的婴儿旁边一张草席上。
玛丽这一方还有什么错呢?她没法去教堂 - 因为在教堂里有告解室,在告解室里是没法保守秘密的 - 这使她内心郁闷无法排除。结果她脾气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乖张,容易出口伤人了呢?
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探讨一下与心理无关的问题,从其他方面寻求答案?例如也有一条蛇埋伏在玛丽身边,而穆萨注定对梯子模棱两可的特性渐渐有所了解。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是不是应该超出蛇梯棋的范围,看一看命运是如何插手他们之间的争吵的 - 例如,为了使穆萨回来时成为一个具有爆炸性的魔鬼,为了使他能扮演孟买炸弹的角色,必须要使他先离开才行……或者,我们且把这些大道理放到一边,先来谈谈滑稽可笑的事情……穆萨后来罪行的性质赶得上和玛丽一样严重,这事会不会和玛丽完全无关,而是因为阿赫穆德?西奈的缘故呢?他灌多了威士忌,瓶子里的精灵激得他对那位老仆粗暴不堪,结果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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