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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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比克泰德,公元1世纪时的希腊哲学家,有禁欲主义思想,认为除自由和满足以外别无他求最为明智。

②法罗斯岛,埃及亚历山大城对面的岛屿,岛上建有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法罗斯灯塔,高四百五十英尺,四十二英里外就能望见。

③柏格森(1859—1941),法国哲学家,有神秘主义和非理性主义倾向,认为在时间的长河中,过去和现在都与意识和记忆不可分。

第二天,我确信自己前晚醉了。我还决定摆脱那枚使我深感不安的钱币。我看看它:除了一些划痕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最好把它埋在花园地下或者藏在书房的旮旯里,但我要它离得远远的。那天早晨,我没有去大桥或公墓;我乘上地铁到宪法广场,再从宪法广场到圣约翰和博埃多。我未经思考在乌尔基萨下了车;先往西再往南,故意拐弯抹角地在一条毫无特点的街上随便走进一家酒店,要了一杯酒,用那枚扎伊尔付了账。我本来戴着茶色镜片,再眯起眼睛,没有看门牌号码和街道名称。那晚,我吃了一片巴比妥,睡得很安稳。

6月底,我忙于写一篇幻想小说,其中有两三个哑谜般的词组——用“剑的水”代替“鲜血”,用“蛇窝”代替“黄金”。用第一人称讲故事的人是个苦行僧,住在荒野,与世隔绝。(那地方叫尼塔黑德。)由于他生活清苦俭朴,有人把他看做是天使;其实那是善意的夸张,因为没有过错的人是不存在的。远的且不去说,正是这个人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他父亲则是有名的巫师,用邪法敛聚了无数宝藏,花了毕生的时间,日夜守护着宝藏,防止贪婪的人们疯狂争夺。不久后,也许太快了,守护不得不中断:他的星辰告诉他说,斩断守护的宝剑已经铸成。那把剑的名字叫格拉姆①。故事以越来越曲折的笔调赞美了剑的光亮和坚韧;其中一段还漫不经心地提到鳞甲;另一段则说他守护的宝藏是闪闪发光的金子和红色的指环。我们最后才明白,苦行僧是一条名叫法夫尼尔②的龙,守护的是尼贝龙根人的宝藏。西古尔德③的出场使故事戛然而止。

①格拉姆,斯堪的纳维亚传说《沃尔松萨伽》中主神奥丁刺入树干的宝剑,被齐格弗里德的父亲西格蒙德拔出。

②法夫尼尔,北欧传说中守护安德瓦里宝藏的毒龙,为齐格弗里德所杀。

③西古尔德,北欧传说《尼贝龙根人之歌》里的遍身鳞甲、刀剑不入的英雄,即《沃尔松萨伽》里的齐格弗里德。

刚才说过,我写那篇无聊的东西时(其中还卖弄学问地插进《法夫尼尔之歌》的一些诗句),暂时忘了那枚钱币。有几晚,我十拿九稳地认为能把它忘掉,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它。可以肯定的是,我糟蹋了那些时间;开头要比收尾难。我徒劳地重复说那枚可恨的镍币和手手相传的无数一模一样的别的镍币没有区别。在那种念头的驱使下,我试图把思想转移到别的钱币上去,但也不成。我用智利的五分和十分钱币以及乌拉圭的铜币做试验都失败了。6月16日,我弄到一枚英镑;白天没有瞧,那天(和以后几天)晚上,在强力的电灯光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随后又把它放在一张纸底下,用铅笔拓出来。闪电、龙和圣乔治①的形象对我都不起作用;我无法改变固定的念头。

①圣乔治,英国的守护神;传说他杀了利比亚西伦湖中的毒龙,救出埃及公主。

8月份,我决定去看心理医生。我没有向他和盘托出我的可笑的故事;只说我受到失眠的困扰,脑子里老是浮现任何一件物品,比如说一个筹码或者一枚钱币的模样……不久后,我在萨缅托街的一家书店发现—册尤利乌斯·巴拉赫汇编的《扎伊尔传说发展史有关文献》(布雷斯劳,1899)。

那本书里指出了我的病根。作者在前言里说,他“试图把全部涉及扎伊尔的迷信的文献收集在一卷便于阅读的大八开本的书里,包括属于哈比希特档案的四篇文章和菲利普·梅多斯·泰勒报告的原稿”。[奇][书][网]似乎早在18世纪伊斯兰教就相信扎伊尔一说。(巴拉赫驳斥了佐登伯格认定是阿布菲达写的文字。)“扎伊尔”一词在阿拉伯文里是“显而易见”的意思;也就是神的九十九个名字之一;在穆斯林国家里是指那些“具有令人难以忘怀的特点的人或物,其形象最后能使人发疯”。第一个不容置疑的证词是波斯人卢特弗·阿里·阿祖尔作出的。在一部名为《火庙》的传记百科全书里,那个学贯古今的托钵僧叙说没拉子的一所学校里有一个铜制的星盘,“谁看了一眼后就不想任何别的东西,于是国王吩咐把它扔到海底,以免人们连宇宙都忘了”。曾在海得拉巴任土司幕僚、写过著名小说《杀手忏悔录》的梅多斯·泰勒的报告更为详尽。1832年前后,泰勒在布季城郊听到一种奇怪的说法:说谁“看到了老虎”,就是说那人疯了或者成了圣人。人们指的是一头有魔法的老虎,见到它的人,不论相距多么远,统统都完蛋,因为他从此以后到死为止除了那头虎以外什么都不想了。据说有一个倒霉的人逃到迈索尔,在一座宫殿里画虎。几年后,泰勒参观那个邦的监狱;总督带他看尼特胡尔监狱的一间四室,地上、墙上和顶上是一个穆斯林托钵僧画的虎(色彩非但没有由于年代久远而消退,反而更加鲜艳)。那头老虎由无数虎组成,教人看了眼花缭乱;虎皮的花纹里有许多小虎,甚至海洋、喜马拉雅山和军队仿佛也是虎形构成。画家多年前死在这个囚室;据说他来自信德或者古吉拉特,当初打算画一幅世界地图。至今仍有那幅庞大的作品的痕迹。泰勒把这件事告诉威廉堡的穆哈默德·阿尔·耶梅尼时,他对泰勒说,世上没有不偏爱扎希尔①的生物,但是仁慈的主不允许两个扎希尔同时存在,因为一个就能倾倒众生了。他还说,古往今来只有一个扎希尔,愚昧时代的扎希尔是名叫亚乌克的偶像,后来是一个来自乔拉桑的、蒙着石珠缀成的面幕或者带着金面具的先知②。他又说神是神秘莫测的。

①泰勒写的原文如此。——原注

②巴拉赫指出亚乌克见于《古兰经》(七十一章二十三节),先知是阿尔·莫坎纳(蒙面者),除了语出惊人的记者菲利普·梅多斯·泰勒以外,谁也没有把他们同扎伊尔联系起来。——原注

我把巴拉赫的专著看了好多遍,却琢磨不出自己有什么感受;只记得当我明白什么都救不了我时,我感到绝望;当我知道我的不幸不能由自己负责时,又感到宽慰;那些人的扎伊尔不是一枚钱币而是一块大理石或者一只老虎,让我妒忌。我认为不去想老虎该是何等容易的事。我还记得我看到这段话时感到特别不安:“《古尔珊》的一个评论家说,看到扎伊尔后很快就能看到玫瑰,他还援引了阿塔尔的《阿丝拉尔·那玛》(《未知事物之书》)里的一句诗:扎伊尔是玫瑰的影子和面幕的裂缝。”

为特奥德利纳守灵的那个晚上,我没有见到她的妹妹,阿瓦斯卡尔夫人,感到奇怪。10月份,她的一个朋友对我说:

“可怜的胡利塔,她变得古怪极了,已送进了博什医院。护士们喂她吃饭被她折腾得够呛。她念念不忘那枚钱币,说它和莫雷纳·萨克曼的汽车司机一模一样。”

时间冲淡了记忆,却加深了扎伊尔的印象。以前我想像它的正面,后来是反面;如今我两面都看到了。不是说那枚扎伊尔仿佛是透明的,两面并不重叠;而是景象似乎成了球形,扎伊尔出现在球中央。我看到一个不是扎伊尔的透明而遥远的形象:特奥德利纳的轻蔑的模样,肉体的痛苦。丁尼生①说过,假如我们能了解一朵花,我们就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世界是什么了。他或许想说,事物不论多么细微,都涉及宇宙的历史及其无穷的因果关系。他或许想说,可见的世界每一个形象都是完整的,正如叔本华所说,每个人的意志都是完整的。神秘哲学家认为人是微观宇宙,是宇宙的一面象征性的镜子;按照了尼生的说法,一切事物都如此。一切事物,甚至那枚令人难以容忍的扎伊尔。

①丁尼生(1809—1892),英国桂冠诗人,重视诗的形式的完美,辞藻绮丽,音调铿锵,名篇有《食荷花人》、《尤利西斯》、《国王叙事诗》、《伊诺克·阿登》等。

1948年前,胡利塔的命运也可能落到我身上。人们不得不喂我吃饭,帮我穿衣,我分不清下午和早晨,我不知道博尔赫斯是何许人。把那种前景说成可怖是虚假的,因为它的任何一种情况对我都不起作用。正如说一个上了麻醉接受开颅手术的病人的疼痛十分可怕一样。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不能感知宇宙,不能感知扎伊尔。唯心主义者说,浮生着梦,“生”和“梦”严格说来是同一个词;我将从千百个表面现象归为一个表面现象,从一个极其复杂的梦归为一个十分简单的梦。别人也许会梦见我发了疯,而我却梦见扎伊尔,当世界上所有的人日日夜夜都在想扎伊尔,那么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是世界还是扎伊尔?

在阒寂的夜晚,我仍能在街上行走。拂晓时分,我往往坐在加来伊广场的长凳上思考(试图思考)《阿丝拉尔·那玛》里那段关于扎伊尔是玫瑰的影子和面幕的裂缝的话。我把那种见解和下面的说法联系起来:为了和神融为一体,泛神论神秘主义者一再重复他们自己的名字或者神的九十九个名字,直到那些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为止。我渴望走上那条路。也许我由于反复思考,终于会花掉那枚扎伊尔;也许上帝就在那枚钱币后面。

献给沃利·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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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文字

石牢很深;几乎是完美的半球形,地面也是石砌,面积比球体最大的截面稍小一些,因而加深了压抑和空旷感。半球中间有一堵墙;虽然极高,还没有砌到圆形拱顶;墙的一边是我,齐那坎,也就是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①焚毁的卡霍隆金字塔的巫师;另一边是头美洲豹,它悄悄地、不紧不慢地踱来踱去,消磨囚禁生活的时间和空间。中央隔墙靠近地面处有一道铁栅长窗。中午太阳直射时,牢顶打开一扇门,一个被岁月遗忘的狱卒摆弄铁滑车,用绳索给我们垂下水罐和肉块。光线射进圆拱顶;在那一刻我才能看到美洲豹。

①阿尔瓦拉多(148—1541),西班牙军人,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的副手。

我躺在暗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以前年纪还轻,可以在牢里踱步,如今离死不远,干等神道为我安排的下场。以前我用隧石制科尔特斯攻克墨西哥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后去外地作战,委托阿尔瓦拉多留守,阿尔瓦拉多残暴屠杀阿兹将克土著,激起反抗,西班牙殖民军大败,曾被迫撤出首都。的长刀剜开牺牲者的胸膛,如今失去法力,从尘埃地上爬起来都做不到。

金字塔焚毁的前夕,那些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的人用烧红的金属烙我,逼我说出宝藏埋藏的地点。他们当着我的面打碎了神像,但是神没有抛弃我,我虽受酷刑折磨,仍一言不发。他们把我搞得遍体鳞伤,不成人形,我苏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这个石牢里,休想活着出去了。

我必须做些什么,想办法打发时间,于是我在黑暗中试着回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整夜不睡使劲回忆石头纹理的次序和数目,或者一株有药效的树的形状。我就用这种方式来抗拒年月,逐渐恢复了我原先的功力。一晚,我觉得自己接近了清晰的回忆;旅行者在望见海洋之前就已感到自己血液里的激动。几小时后,我开始眺望到记忆中的事情;那是神的传统之一。神预见到天地终极时将会发生许多灾难和毁灭,于是他在混饨初开的第一天写下一句能够防止不幸的有魔力的句子。他之所以写下来是为了让它流传到最遥远的后代,不至泯灭。谁都不知道他写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字母,但是我们知道那句话一直秘密地存在,将由一个被神选中的人看到。我认为我们一直处于天地终极的时期,我作为神的最后一名祭师,将会获得直觉那些文字的特权。我身陷石牢的事实阻止不了我存这一希望;也许我千百次看过卡霍隆的铭文,只是还不理解而已。

这个想法使我精神一振,接着使我产生了近乎眩晕的感觉。世界范围内有古老的、不会毁坏的、永恒的形式;其中任一个都可能是寻求的象征。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帝国、星辰的形状都可能是神的话语。但是在世纪的过程中,山岭会夷平,河流往往改道,帝国遭到变故和破坏,星辰改变形状。苍穹也有变迁。山和星辰是个体,个体是会衰变的。我寻找某些更坚韧不拔、更不受损害的东西。我想到谷物、牧草、禽鸟和人的世世代代。也许我的脸上记录着魔法,也许我自己就是我寻找的目标。我正苦苦思索时,忽然想到美洲豹就是神的特点之一。

我心里顿时充满虔敬之情。我设想混沌初开的第一天早晨的情景,设想我的神把讯息传递给虎豹的鲜艳的毛皮,虎豹在岩洞里、芦苇丛中、岛上交配繁衍,生生不息,以便和最后的人类共存。我设想那虎豹织成的网和热的迷宫,给草原和牲畜群带来恐怖,以便保存一种花纹图案。石牢的另一边有头美洲豹;近在咫尺的我发觉我的推测得到证实,我得到了秘密的恩惠。

我用了漫长的年月研究花纹的次序和形状。每个黑暗的日于只有片刻亮光,但我一点一点地记住了黄色毛皮上黑色花纹的形状。有的花纹包含斑点;另一些形成腿脚内侧的横道;再有一些环形花纹重复出现。也许它们代表同一个语音或同一个词。不少花纹有红色边缘。

我工作的劳累一言难尽。我不止一次地朝圆拱顶大喊,破译那篇文章是不可能的。盘踞我心头的具体的谜逐渐失去了它的神秘,更困扰我的是神写的一句话的共性的谜。我自问,一个绝对的心理会写出什么样的句子呢?我想,即使在人类的语言里,没有不牵涉到整个宇宙的命题;说起“老虎”这个词就是说生它的老虎,它吞食的鹿和乌龟,鹿觅食的草地,草地之母的地球,给地球光亮的天空。我想在神的语言里,任何一个词都阐述了一串无穷的事实,阐述的方式不是含蓄的,而是直言不讳的;不是循序渐进,而是开门见山。时间一久,我觉得神的一句话的概念有点幼稚或者亵渎。我认为神只应讲一个词,而这个词应兼容并包。神说出的任何词不能次于宇宙,少于时间的总和。这个词等于一种语言和语言包含的一切,人们狂妄而又贫乏的词,诸如整体、世界、宇宙等等都是这个词的影子或表象。

有一天或者一晚——在我的日日夜夜中,白天或晚上有什么区别?——我梦见石牢的地上有一粒沙子。我又漠然睡去;梦见自己醒来,地上有两粒沙子。我再次入睡;梦见沙粒的数目是三个。沙子就这样倍增,充斥石牢,我在半球形的沙堆下死去。我明白自己是在做梦:我使尽全力让自己醒来。醒来也没用;无数的沙粒压得我透不过气。有人对我说:你的醒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一个梦。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是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

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沙子压破了我的嘴,但我还是嚷道:我梦见的沙子不能置我于死地,也没有套在梦里的梦。一片亮光使我醒来。上方的黑暗里有一圈光线。我看到狱卒的脸和手、滑车、绳索、肉和水罐。

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从长远来说,人也就是他的处境。我与其说是一个识天意的人或复仇者,与其说是神的祭师,不如说是一个束手无策的囚徒。我每次从无休无止的梦的迷宫中醒来,就像回家似的回到严峻的石牢。我祝福牢里的潮湿、老虎、光洞、祝福我疼痛的老骨头,祝福黑暗和石头。

接着发生了我既忘不了,也不能言宣的事。发生了我同神、同宇宙的结合(我不知道这两个词有没有区别)。心醉神迷的感觉无法复述它的象征;有人在光亮中见到神,有人在剑或一朵玫瑰花中见到神。我见到的是一个极高的轮子,不在我的前后左右,而是同时在所有的地方。那个轮子是水,但也是火,虽然有边缘,却是无穷尽的。它由一切将来、现在、过去的事物交织组成,我则是这块巨大织物中的一缕,而折磨我的佩德罗·德·阿尔瓦拉多是另一缕。一切因果都在这里,我看到那个轮子什么都明白了。啊,领悟的幸福远远超过想像或感觉!我看到了宇宙和宇宙隐秘的意图。我看到了圣书记述的万物的起源。我看到水中涌出的山岳,看到最早的木头人,看到朝人们罩来的大瓮,看到撕碎人们脸的狗。我看到众神背后那个没有面目的神。我看到形成幸福的无限过程,一切都明白之后,我也明白了虎纹文字的含义。

那是一个由十四组偶然(看来偶然)的字凑成的口诀,我只要大声念出口诀就无所不能。我只要念出来就能摧毁这座石牢,让白天进入我的黑夜,我就能返老还童,长生不死,就能让老虎撕碎阿尔瓦拉多,就能用圣刀刺进西班牙人的胸膛,重建金字塔,重建帝国。四十个字母,十四组字,我,齐那坎,就能统治莫克特苏马①统治过的国度。但是我知道我永远念不出这些字,因为我记不起齐那坎了。

①这里指莫克特苏马二世(1466—1520),阿兹特克皇帝,在位期间通过征战扩大了治下的版图。1519年,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到墨西哥,莫克特苏马二世投降,当了傀儡。1520年,阿兹特克人起义反抗西班牙殖民者,莫克特苏马被乱石砸伤而死。

让写在虎皮上的神秘和我一起消亡吧。见过宇宙、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不会考虑到一个人和他微不足道的幸福和灾难,尽管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那个人曾经是他,但现在无关重要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那另一个人的命运,那另一个人的国家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我不念出那句口诀;因此,我躺在暗地里,让岁月把我忘记。

献给埃玛·里索·普拉特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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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自己的迷宫的阿本

哈坎—艾尔—波哈里

……好比结网营屋的蜘蛛。

《古兰经》二十九章四十节

“这是我先辈的土地,”邓拉文一挥手说。他那豁达的手势不排斥朦胧的星辰,包括了黑沉沉的荒原、海洋和一座宏伟而破败得像是荒废马厩的建筑。

他的同伴昂温把嘴里咬着的烟斗取下来,谦恭地发出一些表示赞赏的声音。那是1914年初夏的一个下午;两个朋友对没有危险的尊严感的世界感到无聊,眺望着康沃尔①这片荒山野岭。邓拉文留着黑黢黢的胡子,据说写过一部长篇史诗,和他同时代的人几乎琢磨不出用的是什么格律,并且还领悟不到主题思想;昂温发表过一篇论文,探讨弗马特②没有写在狄奥方托③书页边自上的一条定理。两个人——还用我说吗?——都很年轻,心不在焉,感情用事。

①康沃尔,英格兰西南部的半岛。

②弗马特(1601—1665),法国数学家,和巴斯喝共同研究出概率计算方法。

③狄奥方托(325—409),古希腊数学家。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邓拉文说。“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尼罗河流域不知哪个部落的首领或国王,在那幢建筑的中央房间里死于他表兄萨伊德之手。过了这么多年,他死亡的情况仍然不明不白。”

昂温顺从地问什么原因。

“原因有好几个,”邓拉文回说。“首先,那幢房子是座迷宫。其次,有个奴隶和一头狮子看守房于。第三,一笔秘密宝藏失踪了。第四,暗杀发生时,凶手早已死了。第五……”

昂温听烦了,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得神乎其神,”昂温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你想想坡①的被窃的信件,赞格威尔②的上锁的房间。”

①坡(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诗集有《枯木儿》、《艾尔·阿莱夫》等,短篇小说分恐怖和推理两大类,被认为是西方侦探小说的鼻祖。《被窃的信件》是他的一个短篇小说。

②赞格威尔(1864—1926),犹太裔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作品大多描写英、美的犹太人生活。著有一系列题为“上锁的房间”的神秘故事。

“或许是复杂的事情,”邓拉文回说。“你得想想宇宙。”

他们爬上陡峭的沙丘,来到迷宫前面。走近一看,迷宫像是一道笔直的、几乎没有尽头的砖墙,粉刷剥落,只有一人多高。邓拉文说围墙是圆周形,但是面积太大,曲度察觉不出来。昂温想起尼古拉斯·德·库萨①说过,直线都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周的弧—…·午夜时,他们找到一扇破败的门,里面是一个堵塞的、危险的门厅。邓拉文说房子里有许许多多交叉的走廊,但是只要一直顺左手拐弯,一个多小时后就可以走到迷宫的中心。昂温听从了。小心翼翼的步子在石板地上引起了回声;走廊分岔为更狭窄的巷道。房子似乎使他们窒息,屋顶很低。由于黑影幢幢,两人不得不一前一后行走。昂温走在前头。地面坎坷不平,巷道转弯抹角,看不清的墙壁没完没了地朝他们涌来。昂温在幽暗中慢慢摸索,听他的朋友叙说阿本哈坎死亡的经过。

①尼古拉斯·德·库萨(1401—1464),德国主教、哲学家,著有《论博学的无知》。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邓拉文说,“也许是在彭特里思港口见到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的情景。一个黑人和一头狮子跟着他;除了在圣书插图上见过之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黑人和狮子。我那时年纪很小,像阳光般金光闪亮的猛兽和像夜晚一般黢黑的人固然叫我诧异,更使我吃惊的是阿本哈坎本人。我印象中他十分高大;皮肤呈青黄色,黑眼睛半睁半闭,鼻子大得出奇,嘴唇肥厚,胡子橘黄色,胸部宽阔壮实,步子走得很稳,不发出声息。我回家后说:‘有位国王乘船来到了。’后来,泥水匠们施工建房时,我扩大了那个称号,管他叫做巴别国王①。

①古巴比伦人曾想在示拿平原建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天塔,上帝怒其狂妄,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其建造不成。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十一章。

“外地人将在彭特里思港定居的消息受到欢迎;他房子的面积和形状却引起惊愕和非议。一幢房只有一间屋,却有无穷无尽的走廊,实在难以容忍。‘摩尔人可以住这种房子,在基督徒中间却不行。’人们议论说。我们的教区牧师阿拉比先生看过不少希奇古怪的书,找到一个营造迷宫遭到天谴的国王的故事,在传道时宣讲。第二天是星期一,阿本哈坎造访了教堂;短暂会晤的情况当时无人知晓,但是以后传道中再也不提那种狂妄的行径,摩尔人终于能雇到泥水匠替他干活。几年后,阿本哈坎已死,阿拉比向当局透露了那次会谈的主要内容。

“阿本哈坎当时站着对牧师说了一番话,是这样的:‘谁都不能指摘我现在所做的事。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把神的名字念几个世纪也不足以减轻我的痛苦于万一;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现在用这双手杀了你也不至于加重无极的公理让我遭受的痛苦。别的地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阿本哈坎一艾尔一波哈里,我用铁的权杖统治过沙漠的部落。我靠我表弟萨伊德的辅佐多年来一直剥夺那些部落的财富,但是上天听取了他们的祈求,容忍了他们造反。我手下的人被打败杀死;我带了多年剥削所收敛的宝藏逃了出来。萨伊德领我到一座石山脚下的一个圣徒坟墓。我吩咐我的奴隶监视沙漠;萨伊德和我太累了,便睡觉休息。那天夜里,我觉有无数条蛇像网一样缠住了我。我吓醒了;天色微明,萨伊德还睡在我旁边;一张蜘蛛网擦在我身上,使我做了那个恶梦。我暗暗盘算,宝藏有限,他很可能要求分一部分。我腰际别着一把银柄的匕首;我拔了出来,割断了他的喉咙。他垂死时含含混混说了什么话,我没听清。我瞅着他,见他已死,但怕他还会坐起来,便吩咐奴隶用一块大石头砸烂了他的脸。然后我们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望见了海洋。洋面上有大船行驶;我想死人是渡不过水的,便决定漂洋过海,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航行的第一夜,我梦见自己杀死萨伊德的情景。一切重演了一遍,不同的是我听明白他说的话。他是这么说的: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要抹掉你,正如你现在抹掉我的脸一样。我发誓要挫败他的恫吓;因此我要躲在一座迷宫的中心,让他的鬼魂找不到我。’

“他说完之后就走了。阿拉比先以为摩尔人是个疯子,那荒唐的迷宫正是他疯狂的象征和清楚的证明。后来他想库尔人的解释符合离奇的建筑和离奇的故事,但和阿本哈坎其人强壮的模样对不上号。这类事情也许在埃及沙漠里是习以为常的,这类怪事(如同普林尼记载的狮子)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一个人的特点……阿拉比在伦敦查阅了旧《泰晤士报》,证实确有造反的报导,波哈里和他的以怯懦出名的大臣确实出逃。

“泥水匠们完工后,阿本哈坎便住在迷宫中央。城里再也没有见到他;阿拉比有时担心萨伊德已经找上门来消灭了他。月黑风高之夜,时常传来狮子的吼声,圈里的羊出于古老的恐惧互相偎依得更紧。

“小海湾里经常有来自东方港口的船舶驶往加的夫或布里斯托尔①。阿本哈坎的奴隶经常从迷宫里出来(我想起当时迷宫粉刷的颜色不是浅红而是大红),同船员们用非洲语言交谈,仿佛在船员中间寻找大臣的幽灵。谁都知道那些船只夹带走私货,既然能带禁运的酒和象牙,为什么不可能带死者的鬼魂呢?

①加的夫和布里斯托尔,分别为英国威尔士和格洛斯特郡的港口城市。

“房子建成之后的第三年,沙伦玫瑰号在小山脚下停泊。我没有亲眼看到那艘帆船,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或许受了古老的阿布基尔①或者特拉法尔加②石版画的影响,我知道它准是那种做工讲究的船只,不像是造船厂所建,而像是本工或者是细木工匠的产品。它给打磨得精光锃亮,乌黑的颜色,行驶平稳迅疾(即使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至少我想像如此),船员多是阿拉伯人和马来亚人。

①阿布基尔,埃及滨红海的城市,1798年纳尔逊指挥的英国舰队在此海域打败法国舰队。

②特拉法尔加,直布罗陀西北西班牙的海岬,1805年纳尔逊指挥的英国舰队在此海域打败法国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

“沙伦玫瑰号是10月份的一天拂晓下碇的。傍晚,阿本哈坎冲进阿拉比家。他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萨伊德进了迷宫,他的奴隶和狮子均已丧生。他一本正经地问当局能不能保护他。阿拉比还没有回答,他如进来时那样吓得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阿拉比家。当时阿拉比一个人在书房,惊愕地想那个胆小的人居然在苏丹镇压过剽悍的部落,居然算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人。第二天,他听说帆船已经启航(后来知道是驶往红海的苏亚金)。他想他有责任去核实奴隶的死亡,便去迷宫。波哈里当时上气不接下气叙说的事情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在巷道的一个转角发现了狮子,狮子已经死了,在另一个转角发现了奴隶,奴隶已经死了,在中央房间里发现了波哈里,波哈里的脸被砸烂了。那人的脚边有一个螺钢镶嵌的箱子,锁已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

最后几句话一再停顿,想加重演说效果;昂温猜测邓拉文已说过多次,每次都故作镇静,但每次都反应冷淡。他假装感兴趣地问道:

“狮子和奴隶是怎样死的?”

那个无法矫正的声音阴郁而满意地说:

“脸也被砸烂了。”

脚步声之外又添了雨声。昂温心想,看来他们要在迷宫,要在故事所说的中央房间里过夜了,漫漫长夜的不舒适以后回忆起来倒有冒险的乐趣。他不做声;邓拉文按捺不住,像讨债似的问道:

“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不好解释?”

昂温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解释。我只知道是杜撰。”

邓拉文突然骂出脏话,说是牧师的大儿子(阿拉比大概已去世)和彭特里思的居民都可以作证。昂温惊讶的程度不下于邓拉文,赶紧道歉。黑暗中时间似乎过得更慢,正当两人担心走岔了路、非常疲倦时,一丝微弱的顶光照亮了一道狭窄楼梯的最初几级。他们顺着梯级上去,来到一间破败的圆形屋子。两个迹象继续表明那个倒霉的国王的恐惧:一扇狭窄的窗子朝着荒野和海洋,弧形的楼梯上有个陷阱。房间虽然很宽敞,却很像牢房。

一方面由于下雨,另一方面更由于想体验一下故事里的生活,两个朋友在迷宫里过夜。数学家睡得很踏实;诗人却不能入眠,他认为糟糕透顶的两句歪诗一直在脑海里盘旋:

凶猛吓人的狮子面目不清,

遭难的奴隶和国王失去了颜面。

昂温认为他对波哈里之死的故事不感兴趣,但他醒来时深信自己已经解开了谜。他整天心事重重,独自翻来覆去地想理顺线索,两晚后,他邀邓拉文到伦敦的一家啤酒馆,说了如下一番话:

“我在康沃尔说你讲的故事是杜撰。事情是确实的,或者可能是确实的,但是照你的叙说方式叙述,显然成了杜撰。我先从最不可信的一点,也就是那个迷宫说起。一个逃亡的人不会躲在迷宫里。他不会在海岸高地建造一座迷宫,一座水手们从老远就能望见的红色的迷宫。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建一座。

“真想躲起来的人,伦敦对他来说就是一座极好的迷宫,没有必要造一座条条走廊通向瞭望塔的建筑。我现在告诉你的明智的见解,是前天晚上我们听着迷宫屋顶的雨声,没有入眠时我领悟出来的;这个见解使我豁然开朗,于是把你的无稽之谈抛在一边,作些认真有益的思考。”

“根据基数理论,比如说,或者根据空间的第四维度,”邓拉文评论说。

“不,”昂温严肃地说。“我想的是克里特岛上的迷宫。迷宫中央关着牛头人身怪①。”

①古希腊传说,能工巧匠代达洛斯奉国王米诺斯之命在克里特岛上建了一座迷宫,囚禁牛头怪。迷宫错综复杂,进入者只有带一线团随走随放线才能找到原路。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第五章有记载。

邓拉文看过不少侦破小说,认为谜的答案始终比谜本身乏味。谜具有超自然,甚至神奇之处;答案只是玩弄手法。他为了拖延不可避免的答案,说道:

“徽章和雕塑上的牛头怪长着一颗牛头。但丁的想像却是牛身人头。”

“那种说法对我也适用,”昂温同意说。“重要的是怪异的房子要同怪异的住户相称。牛头怪证实迷宫存在的合理性。但是谁都不会说由于梦中遭到恫吓而营造迷宫是合情合理的。想起牛头怪的形象(尤其在有迷宫的情况下),问题就迎刃而解。但是我得承认,最初我并不知道那古老的牛头怪形象是关键,幸亏你的故事提供了一个更精确的象征:蜘蛛网。”

“蜘蛛网?”邓拉文困惑地应声说。

“对。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蜘蛛网(蜘蛛网的普遍形式,要明白,也就是柏拉图的蜘蛛网)向凶手(因为有一个凶手)暗示了他的罪行。你记得艾尔一波哈里在圣徒的坟墓里梦到一张蛇缠成的网,醒来后发现是一张蜘蛛网诱发了他的梦境。我们不妨回忆一下艾尔一波哈里梦见网的情景。被打败的国王,他的大臣和奴隶带着宝藏逃往沙漠。他们在坟墓中藏身。大臣睡着了,我们知道大臣是胆小鬼;国王没有睡,我们知道国王是勇敢的人。国王为了不分宝藏给大臣,一刀捅死了他;几夜后,他的鬼魂恫吓国王。这一切都不可信;我认为事实正好相反。那晚入睡的是勇敢的国王,睡不着的是胆小的萨伊德。睡觉是把宇宙抛在脑后,对于一个明知有人拔剑出鞘在追逐他的人说来,这是不容易做到的。贪婪的萨伊德俯身望着熟睡的国王。他想杀死国王(也许那时他手里已经握着匕首),但又不敢。他便叫来奴隶,把一部分宝藏隐匿在坟墓里,然后两人逃往苏亚金和英国。他建了一座从海上可以望见的高大的红墙迷宫,不是为了躲避波哈里,而是为了引他前来,把他杀死。他知道过往船只会把有关一个青黄色皮肤的人、奴隶和狮子的消息传到努比亚①各港口,波哈里迟早会来迷宫找他。在那蜘蛛网般的迷宫里,最后的巷道布置了一个陷阱。波哈里天不怕,地不怕,不屑于采取任何提防。盼望的一天终于来到;阿本哈坎在英国上岸,走到迷宫门口,闯过纵横交错的巷道,也许已经踏上最初几级楼梯,这时他的大臣从陷阱里可能一枪打死了他。奴隶杀死了狮子,另一颗枪弹杀死了奴隶。然后萨伊德用石块砸烂了三张脸。他不得不这样干;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会引起验明正身的问题;但是狮子、黑人和国王形成一个整体,前两项已经得出,最后一项就确定了。他和阿拉比说话时惊恐的模样并不奇怪;因为他刚于完那可怕的勾当,准备逃出英国去收回宝藏。”

①努比亚,苏丹北面的地区。

昂温说完后是一阵沉思或者怀疑的静默。邓拉文再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发表意见。

“我接受阿本哈坎就是萨伊德的说法,”他说。“你会说这类变形是侦破小说的典型手法,是读者要求遵循的惯例。我难以接受的是你猜测有一部分宝藏留在苏丹。要记住萨伊德是在逃避国王和国王的仇敌;设想他偷走全部宝藏,比磨磨蹭蹭埋掉一部分更合乎情理。也许已不剩下钱币,这笔财富和尼贝龙根人的红金不同,不是取之不尽的,早给泥水匠们领完了。这样,我们可以假设阿本哈坎漂洋过海,前来要求收回被挥霍花掉的宝藏。”

“不是挥霍,”昂温说。“而是投资在异教徒的国度,营造一座圆形的砖砌大陷阱,以便捕捉他,消灭他。如果你的猜测正确,萨伊德的动机不是贪婪,而是憎恨、恐惧。他偷盗了宝藏,又领悟到对他来说宝藏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消灭阿本哈坎。他伪装阿本哈坎,杀了阿本哈坎,终于成了阿本哈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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