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S·A·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二手时间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我所认识的关于爱的一切,都是从我姨妈的茅草屋里知道……

“你是我的小鸟,”姨妈这样叫我,“我的小蜂鸟,我的小蜜蜂……”我总是缠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有人爱的!有人爱的!你长大了,你得到别人的欣赏,这是一种奢侈。你所有的骨骼在增长,拉直了所有的肌肉。我给姨妈跳舞,跳《俄罗斯人》和《小苹果》。这些舞蹈是流放者们教给我的……我还会唱歌:“去楚伊斯卡有条路/很多司机来来往往……”“我要死了,将会埋葬在异乡/我的好妈妈会为我哭泣/妻子会去找另一个人/小儿子的母亲,永远离去……”我一天天就这样跑啊跳啊,腿都发青了,又酸又疼,脚也肿了,鞋子穿不上了。晚上躺下睡觉时,姨妈就用她裙子的下摆包住我的脚给我揉搓取暖。她就这样抱住我……我就像在肚子里,躺在子宫内……我忘记了邪恶,它躲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我早上被姨妈的声音叫醒:“我烤饼给你吃,你唱歌给我听。”“姨妈,我还想睡觉。”“你先唱歌再睡觉。”她知道,食物……烤饼,对我就是良药。烤饼和爱就是我的良药。我们的维塔利克姨父是个放牧人,他肩膀上总搭着一条长鞭子和桦树皮管子。他总穿着一件军上衣和马裤。他从牧场给我们带回来一个口袋,里面有奶酪和熏肉片,全都是牧场主人给他吃的。高贵的贫穷!贫穷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既不是轻蔑,也不是侮辱。而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很珍贵……有个女友抱怨说:“都没有钱买新车……”另一个女友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买一件貂皮大衣……”这些话我都充耳不闻。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已经不能穿短裙了……(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我姨妈有着非同寻常的歌喉,像伊迪丝·琵雅芙一样会唱颤音。谁家办婚礼都找她去唱歌。还有葬礼。我总是跟着她,走哪儿跟哪儿……我记得,她站在棺木边,久久伫立……有些时刻,她还常常会离开众人,离棺木更近一些,慢慢地走近……她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对死者说上最后几句话了。人们都希望能和逝者道别,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她就是这样开始对死者说话:“你要离开我们去哪里,阿尼娅?你放弃了白天与夜晚……谁谁将会看护你的院子,谁谁将会亲吻你的孩子,还有谁谁在晚上会照看你的牲畜……”她小心地选择语言,所有话都是家常的、简单的,又是高尚的、哀伤的,朴实中包含着最终的真实。这是终极的话语。颤抖的声音,大家都开始为之哭泣,忘记了牛还没有挤奶,忘记了家里还有喝醉的丈夫。人在不断变化,忙碌终将散去,人们的脸上又出现了光明。所有人都哭了。我都有些难为情……我很心疼姨妈。她回到家就病了:“哦,玛丽亚,我的头怎么嗡嗡响个不停。”其实这是姨妈内心里的声音……我从学校跑回来,看到一个小窗口,姨妈一只手捏着针,一边补着衣服一边唱道:“火在水中燃/没有不能爱……”这些回忆照亮了我……

我们曾经的住房,只剩下一堆石头。但是我听到了它们温暖的声音,吸引我过去。我回来了,就像走向我的墓地。我可以在那里的田野中过夜。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敢用力踩在土地上。人没有了,生命还在。生活的嘈杂依旧,不同的芸芸众生……我走着,生怕破坏别人的家庭。我就像一只小甲虫,随遇而安。我崇拜家庭,我喜欢种花,我渴望美丽……我还记得刚进孤儿院时,我被带到我将居住的那个小房间,我看着一排排白色的床……用眼睛寻找:还有没有靠近窗户的床位?我会有自己的床头柜吗?我寻找的是我的家。

现在——我们要坐着谈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风暴停息了……女邻居进来了,电话铃响了,所有这些都会影响到我,我也对这些一一做出反应。纸面上留下的只是话语,别的都不会有:没有邻居到来,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我没说出的东西,但瞬间在记忆中闪过的,也成为真实的存在。第二天我说的可能全都不同。语言留在原处,我却起身继续走去。我学会了这样生活。我能够这样。我会走下去。

这些都是谁给我的?所有这一切……是上帝还是人类给我的?如果是上帝,他一定知道给了谁。苦难抚养我长大,这就是我的造物,是我的诵经。多少次我都想把这一切告诉别人,全部倾吐,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后来呢……还有吗?”我一直在等人,好人还是坏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一直在等。我一生都在等着谁来找到我,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他……然后,他会问我:“那么,后来呢?”现在人们都说社会主义有罪,说斯大林有罪……说得斯大林就像神一样,拥有无尽的权力。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上帝。他为什么要沉默不语?我的姨妈,我们全村人……我还记得玛丽亚·彼得罗夫娜·阿里斯托娃,一位实至名归的老师,就是她到莫斯科的医院去探访芙拉季。真是个奇特的女人……是她把芙拉季送到了我们村里。芙拉季已经完全不能走路,是她抱着芙拉季。玛丽亚·彼得罗夫娜还送我铅笔和糖果,写信给我。当时我被关在隔离病房里,人们给我冲洗,消毒。我发着高烧,浑身热汗……后来我滑倒了,撞在水泥上。我摔倒在地,缓缓爬动……这时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看护……把我抱起来紧紧贴在身上说:“你是我的小宝贝。”

我看见了上帝。

杀人者自称替天行道的时代

奥尔加·В,测量师,二十四岁

早晨,我跪在地上向上帝祷告:“主啊!我准备好了!现在我想去死!”虽然那是早上,是一天的开始。

死亡,这是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来到海边,坐在沙滩上,说服自己,没有必要害怕死亡。死,是一种自由……海浪翻滚,阵阵拍岸。夜幕降临,晨光又至。第一次我怎么都下不了决心。来来回回,辗转不安。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主啊,我爱你!主……”我还用阿布哈兹语向上帝祷告……身边的世界色彩鲜艳,鸟语花香,但是我就是想要死。

我是俄罗斯人,出生在阿布哈兹,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在苏呼米生活到二十二岁,直到1992年……直到战争开始。阿布哈兹俗语说:如果水都燃烧起来,你又怎么把它扑灭?他们也是这样谈战争的……人们本来都是乘同一辆公车,上同一所学校,读同一本书,住同一个国家,用同一种语言学习——就是俄语。可是现在人们互相残杀:邻居杀邻居,同学杀同学,哥哥杀妹妹!这里到处都是战斗,街坊邻里的战斗……多久了?大概一年前,或者两年前……我们还像兄弟般生活在一起,都是共青团员和共产党员。我在学校写的作文,题目是“永远的兄弟情谊”“牢不可破的联盟”……但是现在杀人了!这不是英雄主义,甚至都不是一般的犯罪……而是恐怖!我亲眼所见,我不理解,我不明白……我来和您说说阿布哈兹吧,我很爱它……(停止)现在仍然很喜欢它,爱它……每个阿布哈兹家庭的墙上都挂着一把匕首。家里有男孩出生时,亲戚们都送去匕首和黄金。匕首旁边挂着饮酒的牛角,阿布哈兹人用牛角当作杯子喝酒,不喝完里面的酒,牛角就不能放到桌子上。阿布哈兹人一辈子花在餐桌旁招待客人的时间长得无法计算,因为他们只有喝酒才快乐。然而当他杀人的时候又如何计算时间?怎么会这样?所以现在我对死亡想得很多很多。

(她的声音转为低语)第二次,我没有退路了……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手脚的指甲全都脱落下来,血淋淋的……我刮墙壁,挖墙壁,抠成粉末,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想活下去。绳子断了,我最后还是活了下来,我还能摸到自己。但那个幽灵还在:我仍然不能停止去想它,就是死亡。

我十六岁那年,爸爸去世,从那时起我就痛恨葬礼,厌恶哀乐……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演出这种剧目。我坐在棺材边,那时我已经明白这不是我爸爸了,我爸爸不在了。这只是一具冰冷的身体,一个躯壳。一连九天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有人在叫我,一直叫我过去……但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要去找谁。我开始想要找自己的亲人……很多亲戚我从没见过也从不认识,他们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但是我突然看到了我的奶奶,奶奶早就死了,我们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有留下,但我在梦里认出了她。他们在那边全都是不同的样子……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他们好像不用任何东西遮蔽身体,我们身上都有衣物,他们却没有任何遮挡。后来,我又看到了爸爸,他还是那么开心,还是像在人间我很熟悉的那个样子。其他人也都一样,我好像都认识他们,但又忘了。死去,只是一个开始,是某种新的开始,我们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啊想啊。我想冲出囚牢,我想逃跑,想躲藏起来。最近,在早上对着镜子跳舞时,我看到自己还很美丽,还很年轻!我将会快乐!我还要去爱!

我看到的第一……是个漂亮的俄罗斯小伙,罕见的帅气!用阿布哈兹人的话说,这样的人是“种子男人”。他的跑鞋和军装上蒙着薄薄的一层土。第二天,有人把他的跑鞋拿走了。他就这样被杀死了……那里还会发生什么?这片土地到底怎么了?就在我们脚下,我们脚踩的这片土地……不管是地下还是空中,空中又弥漫着什么?那是夏天,大海在咆哮,和蝉鸣呼应。妈妈把我推进了一家商店,而那个人被打死了。街上的卡车上都有武器,分发机关枪就像分发面包一样。我看到了难民,人们指给我看难民是什么样子的。那是个我已经遗忘的单词,我只是从书本上见到过。难民很多很多:有坐汽车的,有坐拖拉机的,也有步行的。(沉默)要不咱们谈点儿别的?比如电影……我爱看电影,但只喜欢西方电影。为什么?因为西方影片不会让我想起我们自己的生活。在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遐想……想象自己是另外一副面孔,因为我已经厌倦了自己的脸。还有我的身体,连手臂我也受够了……我不满意自己的身体,我被它束缚着。其实我已经不同了,我一直在变化,但我的身体却一成不变……我倾听自己说话,我思考自己不能说出来的话语,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些话语的含义,因为我愚蠢得只爱面包和黄油……还因为我还没有恋爱过,没有生过孩子。我在说,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这些话是从哪儿钻到我的身体里来的。又看到了一个遇害者,是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他躺在公园里。那个地方正好有沙子,他就躺在沙子里,躺在那里瞧着所有人……没人把他运走,也没人在那儿逗留。我看到他了,我明白我应该逃开,我必须跑掉……逃到哪里呢?我跑进一家教堂,里面空无一人。我跪下来为所有人祈祷。那时我还不知道如何祷告,还没有学会和主说话……(她拿起一个小包,里面有药片)我不能,不能激动!这一切之后我病倒了,有人介绍我去看心理医生。有时我 走在大街上,突然就想大哭一场……

我想要在哪儿生活?我想回到童年去生活……那时我在妈妈身边,就像鸟儿在巢里。救赎吧,愿上天拯救盲目轻信的人们!在学校时我很喜欢战争书籍,喜欢看战争影片。我觉得那是很美好的场景。那里有光明的、鲜活的生命,我甚至很遗憾自己是一个女孩,而不是男孩:如果发生战争,他们不会让女孩去打仗。现在我不读战争作品了,最畅销的也不读。那些战争书籍,都在欺骗我们。事实上,战争是肮脏和可怕的。现在我不再相信了。怎么能这样写书呢?不去写全部真相,只是泛泛地写写就行了?说到这些事情……怎样才算得上幸福呢?我不知道,我很困惑。妈妈拥抱着我问:“女儿,你都在读些什么?”“《他们为祖国而战》,关于战争的……”“你为什么要读这本书?那不是生活,我的女儿。生活,是别的东西……”妈妈最爱读的是爱情小说……我的妈妈,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在人世。(沉默)起初,我以为我不能住在那里了,不能在苏呼米生活了……反正是活不下去了。爱情小说也救不了我,当然我知道爱情是存在的。这我知道……(她第一次笑了)

1992年春天,我们的邻居瓦赫坦格和古纳拉夫妇——他是格鲁吉亚人,她是阿布哈兹人——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具,准备离开。他们来向我们道别:“战争要爆发了。你们还是离开这里回俄罗斯吧,如果那边有什么人的话。”我们当时还不相信。格鲁吉亚人总是嘲笑阿布哈兹人,阿布哈兹人也从不喜欢格鲁吉亚人。噢……耶!(笑)“格鲁吉亚人能飞上太空吗?”“不能。”“为什么?”“所有格鲁吉亚人都将死于骄傲,所有阿布哈兹人都将死于嫉妒。”“为什么格鲁吉亚人那么矮小?”“不是格鲁吉亚人那么矮小,而是阿布哈兹山峰那么高大。”他们虽然互相嘲笑,却生活在一起。一起照料葡萄园,一起酿制葡萄酒。阿布哈兹人酿酒就像宗教一样普及。5月过去了,6月到来了,海滨浴场开放了,第一批浆果成熟了……哪有什么战争啊!我和妈妈都没有想过战争,仍然做我们的蜜饯,做我们的果酱饭。人们每周六都去赶集。阿布哈兹大集市!人声喧闹,香气弥漫。到处飘着葡萄酒桶和玉米饼的气味、山羊奶酪和烤栗子的气味、李子和烟叶的香味。人们摆出各种奶酪,我最喜欢奶酪和酸奶……顾客们操着阿布哈兹语、格鲁吉亚语和俄罗斯语……各种各样的语言:“喂喂,我亲爱的,不想买不要紧,先尝一口试试嘛。”自6月以来,市面上就没有面包卖了!妈妈决定周六去买些面粉储备起来。我们上了公交车,同车还有一位相识的女人带着孩子。孩子本来在玩耍,却突然哭起来,号啕大声,好像被谁吓坏了。那女人突然问:“有人开枪吗?你们听到枪声了吗?”真是神经病!但是等到我们的车开到了市场,迎面跑来了一群人,他们惊恐万状地奔逃。鸡毛乱飞,兔子在脚下乱窜,还有鸭子……我永远记得那些动物们,记得它们是如何受苦的。我还记得有一只受伤的小猫,一只尖叫的公鸡,翅膀下面插进了一块碎玻璃……原来是真的,莫非是我不正常了?关于死亡,我想得太多……现在还在被这种想法占据……那种尖叫,那种哭喊,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帮没穿军装的武装人员,拿着冲锋枪追赶妇女,抢夺她们的包和物品:“把这个给我,把你的包摘下来……”“这是罪犯吧?”妈妈小声私语。我们下了车,看到俄罗斯士兵。“这是怎么回事?”妈妈问他们。“你不明白吗?”一个中尉回答,“这是一场战争。”我的妈妈非常胆小,吓昏了。我把她带进了一个小院子,有人从一座公寓楼给我们送来一瓶水。什么地方在开炮,传来炸弹爆炸声……“女人们!女人们!需要面粉吗?”一个年轻男人背着一袋面粉,身披着装卸工人的蓝斗篷,不过斗篷变成了白色,上面都撒上了面粉。我笑了出来,我妈妈说:“让我们买一些吧。也许战争真的来了。”我们就给了他钱,买了面粉。我们当时就知道,我们买的是偷来的东西,是从强盗手里买的。

我一直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我了解他们的习惯、语言……我爱他们。可是眼前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快就变了!这么没有人性!是什么原因?该由谁来负责?我摘下金十字架藏在面粉里,把装钱的口袋也藏起来,就像一个老奶奶。我知道了这十多公斤的面粉是从哪里来的。我把面粉背回家,要走五公里远。我当时很镇静,如果在那个时候被杀死,我都来不及害怕……许多人从海边赶回来,惊慌不已,吓得直哭。只有我一个人很镇静,也许我是被吓呆了?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像其他人一样哭喊出来或许还好些……我们停下来在铁道两边休息。铁道上坐着一群年轻人:一些人的头上绑着黑丝带,另一些头上绑着白丝带,所有人都拿着武器。他们还嘻嘻哈哈地挑逗我,嘲弄我。离他们不远处有一辆卡车在燃烧,方向盘后坐着已经被杀害的司机,穿着白色衬衫……我们都看到了!我们穿过一个橘子园逃跑,我全身上下都是面粉……“扔掉它!快跑!”妈妈央求我。“不,妈妈,我不会扔下面粉。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是这样一派景象……几辆日古利汽车迎面开过来,我们大声呼喊,一辆车经过我们身边,开得很慢很慢,好像送葬时一样。前排坐着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第二排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可怕的景象……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像我早先想象得那么害怕……(沉默)我总是希望好好思考这件事,一直都想来想去。海边上还有一辆日古利轿车,挡风玻璃碎了,一摊摊血,一双女鞋扔在附近……(沉默)我,当然很难受,痛苦……为什么这一切我都无法忘记呢?(沉默)快跑!当时我就想快些回到家,想去一个熟悉的地方,逃离这里……突然一声巨响,打仗了!我看见头顶上有绿色的军用直升机,地面上有坦克,它们不是成队开过来,而是一辆一辆单独行进,坦克上坐着挎着冲锋枪的士兵,挥舞着格鲁吉亚国旗。这些坦克的队形很乱:一些坦克快速走在前面,另一些停在商业摊点边。士兵们跳下装甲车,用枪托打砸小贩的摊位,抢走香槟、糖果、汽水、香烟。坦克后面又开上来一辆大巴车,堆满了床垫和椅子。巴士车上为什么堆着椅子?

回到家里,我们赶紧打开看电视,只有交响乐团在演奏,哪里有战争啊?电视上并没有播放战争的消息……不过我去市场之前就已经买好了西红柿和黄瓜作为储备,煮好了罐头。我们回到家后,我就开始把罐头都捆好装好。我应该做些事情,应该让自己忙起来。到了晚上,我们就看墨西哥连续剧《富人也哭了》,这是一部爱情片。

早晨,我们很早很早就被轰鸣声惊醒了。装甲运兵车正从我们这条街驶过,人们纷纷走上街头观看。一辆军车在我们家门口停下来,里面是俄罗斯人。我明白了,他们都是雇佣兵。他们招呼我妈妈:“大妈,给点儿水喝。”妈妈拿来了水和苹果。他们喝了水,但是没有碰苹果。他们招呼妈妈:“我们昨天有一个弟兄被苹果毒死了。”我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你怎么样?你的家人都在哪里?”可是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好像不认识一样。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我说话很危险——我丈夫……我丈夫是格鲁吉亚人。”可是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丈夫是谁,是阿布哈兹人还是格鲁吉亚人,这对于我有什么区别!他就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我使劲抱住她!晚上她的亲弟弟来了,想要杀她丈夫。“你杀了我吧!”姐姐对弟弟说。我和她弟弟在同一所学校学习,都是好朋友。我想,现在我怎么与他见面?互相都说些什么好呢?

几天后,整条街的人都去为阿赫里克送葬。阿赫里克,一个我很熟悉的阿布哈兹男孩,十九岁。他那天晚上去看女朋友,背后被人捅了一刀。他母亲跟在棺木后面:忽而号啕大哭,忽而在地上打滚大笑。她疯了。一个月前,他们都是苏联人,现在却分为格鲁吉亚人、阿布哈兹 人、俄罗斯人……

同一条街上还有一个男人,我认识他,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脸很熟,以前见面经常互致问候。他高大英俊,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小伙子。但是他杀死了自己年迈的老师——一个格鲁吉亚人,因为老师在学校里教他格鲁吉亚语,让他吃过二分。这又怎样呢?您知道吗?在苏联学校里我们被教育的是:人与人的关系是朋友……朋友、同志和兄弟……我妈妈听到那个孩子杀害了老师的消息后,眼睛眯了一会儿,又睁得大大的……主啊,拯救那些盲目轻信的人们吧!我一连几个小时跪在教堂,教堂里一片寂静……虽然教堂里总是有很多人,但大家都在祈求同一个问题……(沉默)想想吧,您理解我说的吗?您希望这些能写下来吗?希望?也就是说您相信会写下来。而我,没有这个愿望。

我半夜醒过来,叫了声“妈妈”。妈妈一直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我从来没有像晚年这样幸福过,可是突然间爆发了战争。”男人总是喜欢谈论战争,无论是小伙子还是老男人,他们都喜欢武器;而女人喜欢回忆爱情。老女人都喜欢述说自己年轻时如何貌美,女人从来不喜欢谈论战争,她们只是为自己的男人祈祷……我妈妈每次去邻居家串门,回来都惊恐万状:“加格拉赫格鲁吉亚人的球场被烧了。”“妈妈!”“我还听说格鲁吉亚人阉割了阿布哈兹人。”“妈妈!”“有一次动物园的猴子笼被炸了。到了夜里,格鲁吉亚在追赶什么人,觉得是阿布哈兹人。他们打伤了他,他尖叫起来。阿布哈兹人也发现了一个人,他们也认为是格鲁吉亚人。大家就追赶,开枪。到了早上大家才看到,这是一只受伤的猴子。所有人——格鲁吉亚人和阿布哈兹人,都宣称是为了和解,为了解救国家,却都是在杀人……”我没法回答妈妈。我为所有人祷告祈求:“他们就像吃人僵尸。他们这么做,还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行善,但是难道用机关枪和短刀行善吗?他们冲进一所房子,如果没有找到人,就朝牛棚和家具扫射。你进入城市,会看到街上躺着被打得浑身弹孔的牛和果酱桶……人人都在射击,一些往这边打,另一些人往那边打。主啊,请开导他们吧!”(沉默)电视台不工作了,只有声音,没有图像。莫斯科已经变成很遥远的地方。

我常常去教堂,在那里说说话,唠叨一下……在大街上看到什么人,我就会拦下他,然后就开始自说自话。妈妈坐在我旁边,听我说话,看着我,慢慢地就睡着了,她太累了,连走路都能睡着。一边洗杏子,一边也能睡着。而我已经走火入魔,不停地说啊说啊,说我听到的,说我看到的……我给别人讲了一个格鲁吉亚人的故事……这个年轻的格鲁吉亚人扔掉了冲锋枪,大声喊道:“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是来为祖国牺牲,而不是来偷别人冰箱的!你们为什么要闯进人家的房子,抢走别人的冰箱?我是来为格鲁吉亚而死的……”别人一边拍着他的头,一边把他架走了。另一个格鲁吉亚人面对向他开枪的人,笔直地站着:“阿布哈兹兄弟们!我不想杀害你们,你们也不会朝我开枪。”但他被子弹击中了后背。还有一个人……他是哪个民族的,俄罗斯还是格鲁吉亚,我不知道。他带着炸弹钻到一辆军车下面。他高喊着什么,没有人听到。汽车里的阿布哈兹人被烧死了,他们也在哭喊……(沉默)说说我的妈妈吧……妈妈在家里窗台上摆满了花。她是为了救我,她恳求我:“我的乖女儿,看看花吧!看看海吧!”我有一个难得的母亲,她有一颗仁慈的心……她又一次向我坦承:“我今天很早就起来了,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我就想,我现在要照镜子,看看我已经是什么年龄了。”妈妈患有失眠症,她的腿不好,她在水泥厂当了三十多年负责人,但她早上居然想不起自己有多大年龄了。然后她站起身,刷了牙,去看镜子中的自己,镜子里一个衰老的女人在望着她……她又开始准备早餐,忘记这些。我还听到她在唱歌……(笑)我的妈妈,就是我的朋友……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越升越高,感觉好极了。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事情是发生在早上还是晚上,不记得了……起初劫匪们还戴着面罩,把黑色丝袜套在脸上。没多久,他们干脆摘下了面罩,直接就是一手拿水晶花瓶,另一手拿着枪,背后披着挂毯。电视机拖走,洗衣机抬走,女式皮大衣穿走……还有餐具、瓷器,什么都不嫌弃,连破房子里的儿童玩具也捡走了……(声音转弱)现在我在商店看到普通刀具时,都往往难以自控。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中学毕业后,我考进了医学院,学习期间坠入爱河。我常常半夜醒来,开始幻想。那是什么时候?很久以前……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段生活了,我只记得另一些事情……一个男孩的耳朵被割下来,这是为了不让他听阿布哈兹歌曲。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被切断了……嗯,你懂的……为了不让他的妻子生育……现在都有核导弹、飞机和坦克了,而这些人还在用刀砍人,用干草叉杀人,用斧子剁碎人……就让我完全失去神志吧……我不想记得……我们这条街上有一个女孩悬梁自尽了,因为她深爱的一个小伙子娶了另一个姑娘。这个女孩子下葬时穿了一身白色礼服。没有人相信,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为爱情而死?除非她被强奸过……我还记得索尼娅阿姨,我母亲的朋友,一天夜里她的邻居被人砍了,一家格鲁吉亚人,和她是朋友。那家两个年幼的孩子也被砍了。从那以后,索尼娅阿姨一连几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想出门。“姑娘,以后我可怎么活下去?”她问我。我用勺子喂她喝汤,她都无法下咽。

在学校里,我们被教育要热爱扛枪的人,他们是祖国的保卫者!而眼下这些人呢?他们不是祖国的保卫者……这场战争也不是卫国战争……他们都是男孩子,拿枪的男孩子。他们生得痛苦,死得无奈,他们叫人可怜。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我……我喜欢想我的妈妈,想她晚上怎么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妈妈向我许诺说:“将来有一天,我会给你讲讲我的爱情。但我会说得好像那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她和爸爸的恋爱,是一次深情的爱。起初妈妈有另一个丈夫,有一次她给他熨衬衫,而他在吃饭。突然(这也只有我妈妈做得出来)她大声对他说:“我不会和你生孩子的。”说完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后来我爸爸就出现了……不管妈妈去哪里,他都紧追不舍。在街上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冬天都冻坏了耳朵。不管他去哪里,都要跑回来看妈妈。终于他吻了她……

就在战争开打前,爸爸死了……我们的父亲死于心肌梗死。那天晚上他坐着看电视,就那样死了,好像只是去了什么地方……“听着,女儿,等你长大以后……”爸爸为我设想了不少计划,还有……还有……(哭)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很害怕老鼠,她不能独自睡在家里。为了躲避战争的声音,她用枕头捂着头睡觉。我们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电视机和爸爸的金烟盒。那个烟盒相当贵重,爸爸一直珍藏着。还有我的黄金十字架也卖掉了。我们决定离开,但离开苏呼米必须贿赂军队和警察,又需要大量的金钱!火车已经不走了,最后几班船也早已离开,货舱和甲板上的难民挤得就像鲱鱼罐头。我们的钱只够买一张票,一张单程票……去莫斯科。我不想留下妈妈自己离开。她央求了我一个月:“走吧,我的女儿!快离开这里!”而我还想去医院照顾伤者……(沉默)他们不让我带任何东西上飞机,只能带一个证件包,连妈妈的烤饼也不能带:“知道吗,现在是战争时期!”可是,有一个男人在我旁边过海关,虽然他穿着便装,但士兵走向他,称其为“少校同志”,给他装了几个大箱子的红酒和蜜橘。我哭了,哭了一路……一个妇女不断在旁边安慰我,她带着两个男孩一起乘飞机,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邻居的儿子,男孩们都饿得浮肿了……我不想走,根本不想离开……是妈妈把我推开,硬把我推上飞机的。“妈妈,我要去哪里啊?”“你要回家,回俄罗斯。”

到了莫斯科!这就是莫斯科……我在火车站待了两个星期。像我这样的人数以千计,挤在莫斯科各个火车站里:白俄罗斯火车站、萨维洛夫斯基火车站、基辅火车站……都是带着儿童和老人的家庭,来自亚美尼亚、塔吉克斯坦、巴库……就住在火车站的长凳上、地板上。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煮食物,擦洗地板。在厕所里有插座,出口附近的自动扶梯也有插座。人们把水倒进盆里,插上电热锅,面条和肉一起煮……就是一大锅汤!还有儿童麦片粥!我觉得,莫斯科所有火车站都弥漫着罐头和热汤的味道。还有抓饭味和孩子的尿味——尿布都晾在栏杆和窗户上。“妈妈,我要去哪里?”“你要回家,回俄罗斯。”而今我到家了,家里却没人想要我们,没有人欢迎我们,没有人注意我们,没有人询问我们。整个莫斯科就像一个火车站,巨大的火车站,又像一个大篷车队。钱很快用完了。我还两次差点儿被强奸:第一次是个军人,另一次是个警察。一天夜里,警察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你的证件在哪里?”他把我拖进“警务室”。他的眼睛放射出兽性的光芒……我尖叫起来!他显然害怕了,一边逃走一边说:“你真是傻瓜!”我整天在市区游荡,我站在红场……有一天晚上我在食品店里徘徊,很想吃东西,一个女人给我买了一个肉馅饼。我并没有向她乞讨……只是她在吃,我看着她吃……她可怜我。就那么一次,但我终身铭记着那一次。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也很贫穷。我不能一直蹲在火车站,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去想食物,不去想我的母亲,就这样过了两周。(哭)有时在车站垃圾箱能找到一块面包,啃别人扔的鸡骨头,我就这样度日子,直到姑姑来找我。我们早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她八十岁了。我只有她的电话号码,每天我都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姑姑其实是住院了,但我当时认定她已经死了。

……奇迹发生了!我渴望的奇迹,它终于出现了……姑姑来找我了。当广播里说:“奥尔加,你姑姑从沃罗涅日来了,正在警务室房间里等你。”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整个车站都在问:是谁?找谁?姓什么?我和另一个女孩一起跑去:她和我同姓,但名字不同。她来自杜尚别。当得知来的不是她的姑姑时,她大哭起来,没有人把她领走……

现在我住在沃罗涅日……什么活儿都干过,只要人家肯要我。我在一家餐馆洗过碗,在建筑工地看过更,为一个阿塞拜疆人卖过水果,慢慢稳定下来。现在我是测量员。当然是临时工,但这份可怜的工作是有趣的。我的医学院毕业证书在莫斯科火车站被人偷走了,还有妈妈的全部照片。我和姑姑一起去教堂,我跪着祈求:“主啊!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我想死。”我每次都问上帝:我的母亲是否还在人世?谢谢您……我要感谢您没有怕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移开目光,感谢您听我说了这些。请听我说吧。我没有朋友在这里,没有人照顾我。我就这样说啊说啊……讲述那些年轻漂亮的人们怎样死在那片土地上……(脸上出现疯狂的笑容)他们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大大的……

半年后,我收到她的来信:“我离开家去修道院了。我想活下去。我将为所有人祈祷。”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

安娜·М-я,建筑师,五十九岁

母亲:

……我不能够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尖叫声。谁在尖叫?我不知道。是我自己,还是邻居在尖叫?她在楼梯上闻到了瓦斯气味,打电话叫警察。(她起身走向窗边)秋天,不久前还是一片黄澄澄,现在由于下雨,全部黑了下来。即使在白天,光亮也在很遥远的地方。从早上起,天色就是昏暗的。我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全天都开着,还是觉得不够亮……(她又回来,坐在我对面)起初我梦见我已经死了。我童年时,就很多次看到有人死去,后来我忘了这些……(擦眼泪)不明白我为什么哭?我自己全都知道,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切……在梦中,有很多很多鸟在我头顶上盘旋,撞击着窗户。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人在我的头旁边。有人站在那里。我想转身看看是谁,却有些害怕,有一种预感:不应该转头去看。不能看!(沉默)我在想另一件事,关心着另一件事……不是马上考虑这个……你问我的童年……(她用双手捂住脸)我现在还可以感觉到……感觉到妈妈和继母的香甜味道。我看到了高山,木头搭起来的瞭望台,上面有士兵,他们冬天穿着羊皮大衣,春季穿着军大衣。还有铁床,很多铁床摆在一起,一张挨一张……我以前觉得,如果我对什么人说出这些,我就会想离开这个人,从此再也不要见他。所有这一切,都是我深深地、深深地隐藏起来的……我从来没一个人生活过,我曾经在哈萨克斯坦的劳改营住过——它叫卡尔拉格,之后又被流放。我住过孤儿院,住过宿舍,住过公共房……周围总是有很多很多其他的身体,其他的眼睛。我四十岁才有了自己的房子。上级分给了我和丈夫一间两居室公寓,那会儿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我还是像住集体宿舍时一样,习惯性地往邻居家跑,借面包,借盐,借火柴,所以周围的人都讨厌我。我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无法习惯。我还总是盼望有人来信。期待收信,收信!现在我还在等待……就是此刻我也在等待……一位女友去以色列投奔女儿了,她写信给我问道:“你们那里发生了什么?社会主义之后的生活怎么样?”我们的生活怎么样?你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法国商店、德国商店、波兰商店,所有名字都是外语的。外国袜子、外国毛衣、外国靴子、外国饼干和香肠……到处都找不到我们的苏联产品。我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全都是:生存就是斗争,强者战胜弱者,这是自然规律。我们必须长出利角和铁蹄,穿上盔甲,弱者无人需要。到处都要有强壮的肘臂,肘臂,肘臂。它叫法西斯主义,是卍!我感到震惊,感到绝望!这些都不是我的,不是我要的!(沉默)要是有人在我身边,有什么人……我丈夫?他已经离开我了。我很爱他……(突然笑了)我和他是在春天结婚的,当时樱花盛开,丁香满园。他也是在春天走的。但他还常常回来……在梦中回来看我,他不断在说着什么,但一切都是不可原谅的了……而在白天,我沉寂得就像聋子和瞎子。我与往事的关系,就如同与一个人的关系,如同与活人的关系……我还记得《新世界》发表了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所有人都读过,全都受到震撼!这么多的对话!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此这么感兴趣、这样惊奇?对我来说,他写的都是我熟悉的、完全正常的事情:囚犯、劳改营、粪便……还有——禁区。

我的父亲1937年被逮捕,他曾在铁路上工作。妈妈到处奔波,四处解释,证明爸爸是无罪的,抓他是一个错误。这样她就把我忘了,当她想起来时,想弥补时,为时已晚。她喝了各种脏水,又进过热水浴缸。于是,生出了我这个早产儿……但我活了下来。我很多次都大难不死。好多次!不久,我妈妈也被逮捕了,我和她一起被带走,因为不能把孩子独自留在公寓里,我那时只有四个月大。妈妈事先就把两个姐姐送到我姑姑住的村里,但是内务部下达的文件说:必须把孩子送回斯摩棱斯克。在火车站他们直接把我姐姐带走了:“孩子在孤儿院长大,说不定长大还能成为共青团员。”连地址都没给。过了很多很多年,等我们找到她们时,她们都结婚了,已经有了孩子。

  如果觉得二手时间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S·A·阿列克谢耶维奇小说全集最后一个证人死亡的召唤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我是女兵,也是女人锌皮娃娃兵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我还是想你,妈妈二手时间,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