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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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利旺伽与我一同驱车从乌姆塔塔前往佳马塔,在那里我们见到了达利旺伽的弟弟乔治。当时,乔治是一个实习律师,他的两位合同见习职员与我很熟悉,我见到他们很高兴。这两位合同见习职员就是A. P.穆达和采波·莱特拉卡。他们两人都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坚决拥护者,并因此而放弃了教学,决定做律师。在佳马塔,我们围坐在一起,研究强制实行的班图管理体制问题。
我此行的目的是说服天生要在特兰斯凯的政治中担任领导角色的达利旺伽,反对强迫接受班图管理体制。我不希望我们的会谈变成一次摊牌或论战,我也不希望坐视不管或挑毛病,而是希望在心中装着人民和国家最高利益的人之间展开一次认真的讨论。
在许多方面,达利旺伽仍然把我看作他的下级,不论是从泰姆布的等级制度还是从我自己的政治发展上看,我都应该是他的下级。虽然在以前的王国中我是他的臣民,但是,我认为我的政治见解已经超过了以前的参事。他关心的是他自己的部落,而我是从整个国家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的。我不想引用政治理论的大道理使讨论复杂化,我只依靠历史常识和事实说明问题。在我们开始讨论前,达利旺伽邀请穆达、莱特拉卡和他的弟弟乔治参加,他们有点犹豫,坚持听我们两人的意见。穆达带着尊敬的口吻说:“让侄子与叔叔进行辩论。”按照礼节,我要先发表我的意见,而达利旺伽不能在中间插话,然后,在达利旺伽发表意见的时候,我再当听客。
首先,我说班图管理体制是不适合实际的,因为越来越多的非洲人已经从农村搬到了城市。政府的政策是想把非洲人圈在民族部落里,因为他们害怕非洲人团结起来的力量。我说,人民要民主,政治领袖身份要建立在功绩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出身状况之上。班图管理体制是民主的倒退。
达利旺伽的意见是想恢复他被英国人毁掉的王室地位。他强调部落制和传统领导的重要性和生命力,不想反对把这些东西奉若神明的班图管理体制。他也期待一个自由的南非,但他认为这个目标通过政府的隔离发展政策能够更快、更和平地实现。他说,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将带来流血和灾难。他最后责备我置自己在泰姆布王室的地位于不顾,不支持传统的领导体制,他对此感到吃惊和担心。
当达利旺伽说完了的时候,我说,尽管我十分理解你个人作为一个酋长的地位,但是,我认为你自己的利益与部落的利益是相冲突的。我还说,如果我处在与你相同的位置上,我会试图让自己的利益服从人民的利益。我立即对我最后说的话感到后悔。因为我认识到,在讨论中采取从道义上比对方优越的口吻说话是绝对没有益处的。我注意到在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达利旺伽板起了面孔。因此,我立即把话题转到了更一般性的问题上。
我们谈了一整夜,但是没有取得一致意见。当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的时候,我们分手了。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不同的道路当然会使我们彼此发生冲突。这使我很难过,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像达利旺伽那样曾经鼓励过我,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与他一起战斗给我的愉快更多。但是,将来则不同了。我们在家庭问题上发生纠纷仍能保持友好,但在政治上,我们是属于彼此敌对的两个阵营。
那天上午我回到了库努,在那里又住了几天。我穿过草地走亲访友,但是,孩提时代的那种奇幻的世界已不复存在。一天晚上,我告别了母亲和妹妹。我去医院看望了萨巴塔,祝愿他很快康复。凌晨3点,我又行驶在去开普敦的公路上。明亮的月光和清新的微风一直伴我渡过了凯河。行驶在步步登高、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随着太阳的升起,我的心境也开阔起来。18年前,当容欣塔巴开车送我去希尔德顿时,我就曾经走过这条路。
我发现路边有一个跛腿行走的男士举手向我示意,于是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我本能地停下来让他搭车。他大约和我年纪差不多,身材不高,很邋遢,看样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洗澡了。他对我说,他的车坏在了乌姆塔塔另一侧,他要去伊丽莎白港,已经走了好几天。我发现他说的话有些漏洞,我问他车是什么牌子的,他说是别克。我又问他车牌号,他告诉了我一个牌照号。几分钟后我又问他是什么车牌号,他告诉了我一个不同的牌照号。我怀疑他是个警察,因此决定少说话。
我的谨慎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一直唠叨到伊丽莎白港。他似乎对这个地区的历史很熟悉,讲了许多奇闻轶事。他没问我姓甚名谁,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但是他很有意思,我发现他说的话很有用,也很令我感兴趣。
我在东伦敦停了一下,与几个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谈话。离开东伦敦之前,我还与其他一些人有过交谈,其中一个人有可能是便衣警察。搭我车的那个人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们回到车上几分钟之后,他对我说:“曼德拉,我怀疑那个人是警察。”这更让我对他产生了怀疑,于是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自己不是警察?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不然我就再把你丢在路上。”
他辩解说:“不是,我将对你说实话。”他坦白说,他是一个走私犯,一直在从旁多兰沿海一带走私大麻。当时,他遭到了警察的封堵。当发现有警察时,他跳出了车,企图逃跑。警察向他开了枪,打伤了他的腿,这就是他腿瘸和没有交通工具的原因。他之所以搭我的车,是因为他认为警察正在追捕他。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么危险的生计。他告诉我,他本想当教师,但是他父母太穷,无法供他上大学。中学毕业后他只好在一家工厂里工作,但是工资太低,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所以,他开始走私大麻以补贴生计。他很快发现这个买卖很赚钱,于是就离开了工厂。他说在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他都能找到发挥才能的机会。“我发现那些才能比我差的白人所赚的钱竟然是我的50倍。”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用认真的语气说:“我也是一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他告诉我,他参加了1952年的反抗运动,曾经在伊丽莎白港多个当地委员会内供职。我问起几个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他似乎都了解。后来,在伊丽莎白港我确认了他的话是实话。事实上,在那次反抗运动期间,他是走进监狱的最可靠的自由战士之一。自由斗争的大门对选择从其通过的所有的人都是敞开的。
作为一名曾经受理过大案的律师,我对这种事很熟悉,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与我这位朋友一样精明的人为了生计而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虽然我确实认为,有的人天生或由于教育不良而去犯罪,但是我相信种族隔离使许多遵纪守法的公民变成了罪犯。完全可以推断,一种不道德和不公正的法律制度会使其法律和法规遭到蔑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抵达了伊丽莎白港,Z. K.马修斯和他的儿子乔·马修斯为我安排了住处。第二天上午,我会见了雷蒙德·穆拉巴、弗朗西斯·巴尔德和戈万·姆贝基。这是我第一次见戈万·姆贝基。我了解他所做的工作,因为我上学的时候读过他写的一本小册子《发展中的特兰斯凯》。他过去一直在特兰斯凯经营合作商店,罢手不干后又担任了《新时代》周报的编辑。戈万办事认真、思路清晰且讲话温和,在学术界和政治界都很有名。他深深地潜心于人民大会的计划工作,在组织中是天经地义的高级领导人。
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动身去开普敦,一路上只有收音机做伴。以前,我从来没有在伊丽莎白港与开普敦之间的公路上行驶过,我盼望饱览路旁绵延不断的迷人风光。天气很热,路两旁长满了茂密的植物。我几乎没离开这座城市多远就轧死了一条正横穿马路的大蛇,我不迷信,也不信有什么预兆。但是,那条大蛇的死亡使我很扫兴。我不想杀死任何生灵,甚至那些让一些人恐怖的生灵。
一过许曼斯多普,森林变得越来越茂密,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大象和狒狒。一只狒狒正在我的前面横穿马路,于是,我停下了车。它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活像一个特警侦探。十分讽刺的是,我虽然是一个非洲人,却第一次看见故事和传奇中描绘的非洲。我想,这么美丽的地方,包括那些人迹罕至之处,无一例外地都被白人拥有,而黑人却无法涉足,我就是不去竞选议会议员,也要选择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
一个自由战士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有煽动性的思想。在伊丽莎白港以西100多英里的小城镇克尼斯纳,我停下来对周围的环境进行了考察。这里的道路比城镇所处的位置高,因此,可以极目远眺整个周围环境。周围到处是杂乱的茂密森林。我对草木并没细想,但是,我却想到,这里有许多地方可供一支游击队秘密地在这里驻扎和训练。
当天午夜,我抵达了开普敦,在那里一住就是两个礼拜。我住在瓦尔特·苔卡牧师家里,他是卫理公会教堂的主教。白天,我大部分时间都与约翰森·恩格卫韦拉和格林伍德·恩告提亚纳在一起。恩格卫韦拉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西开普地区的主席,恩告提亚纳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西开普地区执行委员会成员。两人都是共产党人,也是韦斯利安教堂的负责人。我天天去会见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当地官员,例如沃尔赛斯特、帕尔、斯德琳宝士、西蒙斯敦和荷马努斯等地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官员。我在开普敦每天都有活动安排,当我问礼拜天安排什么活动时,他们告诉我安息日是专门去教堂做礼拜的时间。我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是仍尊重他们的安排。共产主义和基督教至少在非洲并不是相互排斥的。
一天,我正走在市内的大街上,我看见一个白人妇女正在贫民窟里啃鱼骨头。她很穷,显然是无家可归。但是,她年轻,也并不是没有魅力。我当然知道也有贫穷的白人,有的白人与黑人一样贫穷,但是,却很少见到他们。在大街上,我见惯了黑人乞丐,而看见白人乞丐则使我感到惊奇。虽然我通常不对非洲乞丐施舍,但是,我却很想给这个女人一点钱。此时,我认识到种族隔离制度对人的虐待,虽然非洲人把天天受煎熬作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已经接受,但是,我的心却立即对这位贫穷而邋遢的白人女士产生了同情。在南非,黑人受穷好像是正常的,而白人受穷则似乎是一种悲剧。
在我准备离开开普敦的时候,我去了《新时代》报社,想看几个朋友,并想同他们探讨一下他们的出版策略。《新时代》是早期被取缔的著名左翼出版物之一,同时也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朋友”。那是9月27日上午,当我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我听见办公室内有愤怒的吵闹声和搬动家具的声音。我听出那是这家报社的经理费雷德·卡恩森的声音,我也听见了安全警察的粗暴吼叫声,他们正在搜查报社的办公室。我悄悄地离开了那里,后来我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南非历史上在全国进行的最大规模的警察袭击行动的一部分,警察带着搜查被视为叛国、煽动叛乱或违反《镇压共产主义条例》的证据的一切东西的许可令,对全国500多位人士的家和办公室进行了袭击。我在约翰内斯堡的办公室以及莫罗卡医生、法瑟·哈代尔斯顿和马修斯教授的家,都遭到了搜查。
这一次袭击为我在开普敦的最后一天投下了阴影,因为它预示着政府将开始采取新一轮的严厉镇压。至少,新一轮的禁止将会发生,而且我一定是被禁止的人之一。那天晚上,苔卡牧师和他的夫人邀请了几个人一起为我送行,在他的带领下,我跪在地上为那些被袭击的家庭祈祷平安。我在我喜欢的时间即凌晨3点离开了他们的家,不到半小时后,我就行驶在了去金伯利的公路上。金伯利是一个矿业小镇,19世纪,南非的钻石生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准备在阿瑟·莱泰勒医生家住一晚上。阿瑟后来成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财政部长,他是一位很细心的医疗工作者。我患了感冒,他把我接到他家后立即让我上床休息。他是一个勇敢而执著的人,在反抗运动期间,他带领一小股志愿反抗者走进了监狱。在黑人很少参与政治行动的一个小镇上,这对于一位医生来说是一种冒险的行动。在约翰内斯堡,一个人可以得到几百甚至几千同样参与这种冒险活动的人的支持,而在像金伯利这样的保守小镇,没有媒体或司法部门对警察的监督,这种行动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正是在金伯利,反抗运动期间有一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领导成员被地方法官处以鞭刑。
尽管我患了感冒,阿瑟仍然让我第二天晚上在他家里举行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议上发表讲话。我准备第二天早上3点离开金伯利,但是阿瑟夫妇坚持留我吃早饭,我只好吃完了早饭后动身。我回约翰内斯堡一路很顺利,晚饭前我就回到了家中,我的孩子们高兴地迎接我,他们知道我会给他们带回礼物。我把在开普买的礼物一个一个地送给他们,并回答他们就我这次旅行提出的问题。虽然不是真正的节日,但是,它与节日具有相同的效果,我感觉又恢复了活力,准备再一次去冲锋陷阵。
22...
我一回到约翰内斯堡,马上向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工作委员会报告了我此行的情况。他们主要考虑的是大会联盟是否已经强大到足以制止政府的计划,但我并没有带给他们好的消息。我说特兰斯凯不是一个有良好组织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地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一旦能够造成影响,它会很快被安全警察镇压下去。
我提出了另一个办法,我知道这种办法并不是一种正常的办法。为什么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不应该参与新的班图管理体制,并以此作为与人民群众保持联系的一种办法呢?如果及时的话,这种参与将会成为宣传我们的主张和政策的平台。
凡是有关参与隔离体系的建议,肯定会遭到强烈的反对。开始,我也会坚决反对这样的建议。但是,我认为,只有少数人愿意为了国家去牺牲自己而投身于斗争之中。我们应该满足人民自己的要求,哪怕是看起来有通敌之嫌。我的主张是,我们发起的运动应该像一个巨大的帐篷,尽可能地容纳更多的人。
但是,当时由于我的报告与另外一个相关报告分歧较大,所以我就报告作了一个简短的说明。汤姆林森考察团关于班图地区社会经济发展报告的公布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的论战。政府炮制的这个考察团就所谓的班图地区或班图斯坦(或者叫“保留地”)的发展提出的建议计划,实际上是“独立发展”或大种族隔离的一个蓝本。
班图斯坦体制是由土著事务部部长H. F.沃尔沃德博士策划的。这是一种既可平息国际上对南非种族政策的批评,又能使种族隔离制度化的手段。班图斯坦将把所有的非洲公民划分成彼此隔离的黑人居住区或居住地。沃尔沃德说:“非洲人应该坚持在保留地上沿着自己的路线发展。”其主张是保留现状,让300万白人拥有87%的土地,而800万非洲人仍然维持只拥有13%的土地。
这个报告的中心思想是反对种族之间的结合,提倡黑人和白人彼此独立地发展。为达此目的,该报告建议非洲人居住区实行工业化,声称不为非洲人在自己的居住区提供发展机会的任何计划注定要失败。该考察团指出,现在非洲人居住区的地点分布太零散,建议把非洲人居住区合并成7个被他们美其名曰“历史居住地”的主要黑人部落。
但是,该考察团建议创建这种独立的自给自足的班图斯坦的计划无疑是荒谬的。作为这种非洲人居住体制的示范,特兰斯凯将按地理划分成3个独立的区域。斯威士班图斯坦、利博娃和文达各由3个区域组成,加赞库勒由4个区域组成,西斯凯由17个区域组成,博普塔茨瓦纳由19个区域组成,科瓦祖鲁由29个区域组成。国民党人打算拿人民的生活玩野蛮的七巧板游戏。
政府炮制黑人居住体制的目的是把特兰斯凯和其他非洲人居住区作为白人工业廉价劳力的供应地。同时,政府的潜在目的是制造一个非洲中产阶级来堵住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呼声,从而破坏解放斗争。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谴责了汤姆林森考察团的考察报告,尽管这个报告中有一些更开明的建议。正如我告诉达利旺伽的那样,独立发展对于白人不知如何管控的问题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解决办法。结果,政府批准了这个报告,而否决了许多他们认为太激进的建议。
尽管形势越来越黑暗,我对政府政策的悲观情绪也越来越大,但是,我仍然构想着未来。1956年2月,我回到了特兰斯凯,想在乌姆塔塔买一块土地。我总认为,一个男子汉应该在他出生的地方拥有一个家,可以在那里逃避喧嚣找到安宁。
我与瓦尔特一起北下特兰斯凯。我们首先到了乌姆塔塔和德班,在那里见到了许多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我们对特别分部的政策再一次感到失望。为提高该地区的积极性,我们在德班拜访了纳塔尔印度人大会的朋友。
在瓦尔特的帮助下,我在乌姆塔塔向C. K.萨克韦预付了定金,算是买下了他在市内拥有的一块土地。萨克韦是棒哈组织的成员,他当时在土著事务局工作。我们在乌姆塔塔的时候,萨克韦告诉了我们一件不幸的事,这件事上个礼拜天刚刚发生在萨巴塔的一个地方——巴姆博哈尼。在政府官员和酋长们共同举行会议讨论实行班图斯坦制的时候,有几位酋长反对政府的政策,对地方长官进行了语言攻击,会议因此不欢而散。这件事让我们知道,基层对班图管理体制方案是持反对态度的。
1956年3月,经过几个月的相对自由之后,我遭到了第三次禁止。这次禁止让我在约翰内斯堡受禁5年,受禁期间,不准我参加任何会议。此后6个月中,我将被隔离在同一个区域内,看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金矿和同样的天空。我将不得不依靠报纸和别人的报告去了解约翰内斯堡外面发生的事情,别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能指望。
但是,这次我对待禁止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当我第一次被禁止的时候,我遵守了迫害者的规定,而现在我对这些限制却不屑一顾。我不想让我的敌人左右我的斗争范围和政治活动范围。听任敌人的摆布就是一种失败,我决不会画地为牢。
不久,我在约翰内斯堡卷入一场棘手的政治纠纷的调解中。这场纠纷涉及相互对立的两派势力,双方都谋求得到我的支持。双方在这个特定的组织内都有委屈,两派都很不愿接受调解。这场争论有发展成一场内战的危险,我竭尽全力避免了这次分裂。
我当然想谈谈我在拳击和举重俱乐部的事情,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唐纳森奥兰多社团中心参加训练。
我于1950年加入这个俱乐部,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几乎天天在该社团中心活动。前几年,我总是带着我儿子泰姆比去参加训练。到1956年,泰姆比已经10岁,他也很喜欢拳击。该俱乐部是由约翰尼斯·摩洛茨创办的,其会员既有专业拳击手也有业余拳击手,另外还有许多爱好举重的人士。我们的拳击明星杰瑞(犹茵伽)·摩劳伊后来成为德兰士瓦轻量级冠军,并获得了全国第一种子选手的称号。
运动馆的设备很差。我们没有钱建拳击台,只好在水泥地上训练,当拳手被击倒的时候,这往往是很危险的。我们只有一个吊袋和几副拳击手套。我们没有药物和梨球,没有拳击短裤和拳击鞋,也没有护齿。尽管缺少设备,但是这个运动馆却培养出了许多冠军,如南非最轻量级拳击冠军埃里克(布莱克·莫铁罗尔)·恩彩乐,德兰士瓦蝇量级冠军弗雷迪耶(托冒豪克)·恩基迪——他曾经在“曼德拉-塔博律师事务所”给我当过助理。我们大概总共有二三十名会员。
尽管我在福特黑尔大学也参加过拳击训练,但是直到来约翰内斯堡后,我才真正对这项运动产生了兴趣。作为拳击手,我从来没有成名过。体格上我属于重量级拳击手,但是我既没有足够的力量弥补我速度上的不足,也没有足够的速度平衡我力量上的欠缺。我喜欢拳击运动的技巧,但却不怎么喜欢拳击运动的暴力。我感兴趣的是一个人如何通过移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自己,如何运用战术既出击又退却,如何在比赛中保持正确的步法。拳击运动主张人人平等。在拳击台上,身份、年龄、肤色和贫穷都没有什么关系。当你正在拳击台上与对手搏击并试探他的力量和弱点的时候,往往不会考虑他们的肤色或社会地位。自从涉足政治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拳击运动。我的主要兴趣是参加训练。因为我发现,严格地进行拳击练习是消除紧张和压力的最好方式。认真练习过后,我感觉头脑和身体都轻松了许多。拳击练习是我恢复精力和体力的一种方式,经过一晚上的练习,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感觉精力和体力都十分充沛,随时准备再去战斗。
从礼拜一到礼拜四,我每晚花一个半小时健身。下班后我会直接回家,然后带上泰姆比一同驱车去社团中心。我们做一个小时的拳击训练和其他综合性练习,如长跑、跳绳、健身运动或空拳练习,再做15分钟的体能练习和举重练习,然后就进行拳击练习。如果我们为了参加比赛而进行练习,那么练习时间将延长到两个半小时。
为了培养领导能力、积极性和自信心,我们每人轮流领导练习活动。泰姆比特别喜欢担任这种领导角色。每当我儿子担任领导角色的时候,事情往往多多少少地让我有些狼狈,因为他专门对我吹毛求疵。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一有懈怠,他很快就会惩罚我。在运动馆内,大家都叫我“酋长”,而他却不使用这个尊称,而叫我“曼德拉先生”,偶尔当他同情他的老爸的时候,他会叫我“老兄”,这种称呼是镇上的一句土语,意思是“我的兄弟”。当看见我四处游荡的时候,他会严肃地说:“曼德拉先生,今天晚上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如果你不加油,为什么你不在家陪伴老太太?”有这些笑料,大家都非常开心,看到我儿子如此高兴和自信,我也非常高兴。
由于那年斯基珀·摩劳茨与杰瑞·摩劳伊之间发生矛盾,俱乐部的友好气氛遭到了破坏。杰瑞和其他拳击手认为,斯基珀对俱乐部没有足够重视。斯基珀是一个技术水平很高的教练员,但是他很少到现场传授相关的知识。他对拳击运动的历史很有研究,能够完整叙述1915年在哈瓦那举行的杰克·约翰逊参赛的那场著名拳击赛的全部26轮过程。在那场拳击赛中,世界上第一位黑人重量级冠军丢掉了他的头衔。不过,斯基珀只有在拳击赛举行之前才愿意露面,露面的目的是收取小费。我同意杰瑞的观点,但是,为了保持和睦,我尽力弥合他们之间的纠纷。最后,就连我儿子也赞成杰瑞对斯基珀的批评,但我没有办法避免这次分裂。
在杰瑞的领导下,拳击手们威胁要退出俱乐部,他们要成立自己的俱乐部。我把所有的成员召集起来开了个会。这个会开得很活跃,同时采用塞索托语、祖鲁语、科萨语和英语进行交流。在攻击反对他的拳击手时,斯基珀甚至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话,指责杰瑞如同布鲁特斯背叛恺撒一样欺骗他。我儿子问:“恺撒和布鲁特斯是谁?”在我回答他的提问之前,有人说:“啊,他们死了,但是背叛的事实却在延续着!”
会上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拳击手们离开后去了别的运动场所,只有举重运动员仍然留在了社团中心。在我与拳击手们一起离开社团中心后的前几周里,我们在警察运动馆内练习,那里对自由战士来说是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地方。此后,英国国教教堂许诺以合理的租金在奥兰多东给我们提供一个练习场所,我们在西蒙(木神古)·萨巴拉拉的带领下进行练习。西蒙后来成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一名地下自由战士。
我们的新练习场设施并不比原来的练习场好,而俱乐部再也没有能够重新组成。像其他黑人运动员和艺术人员一样,非洲拳击手也受到贫穷和种族歧视这两方面的限制。一个非洲拳击手所能挣的钱仅仅够吃饭、租房和买衣服,如果能剩下一点,就被用来购置拳击器械和用于拳击练习。他无法得到加入白人拳击俱乐部的机会,白人俱乐部拥有培养一流的、世界级拳击手所必须具备的设备和教练员。与白人专业拳击手不同,非洲专业拳击手白天需要全天干苦力劳动。陪练员很少,而且赚钱也不多。他们没有正规的练习机会和实战机会,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成绩。但是,一些非洲拳击手却能够克服这些困难,并取得伟大的成就。像艾利伽(梅斯特劳)·莫考尼、艾诺奇(斯古宝艾)·恩拉珀、堪格鲁·冒托(他是拳击运动圈内自成一派的最伟大的拳击手)、莱卫(金童)·马迪、恩考撒纳·穆格基、马基德·莫佛和诺曼·赛伽帕尼,他们都获得过很大的成功。而佳克·吐力这位最伟大的拳击英雄,则获得过英国皇家蝇量级冠军。这都是最有说服力的例子,说明如果给予机会,非洲的拳击手同样能够获得成功。
第五部 叛国罪
23...
1956年12月5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来没有邻居或朋友如此蛮横地敲过门,我立即意识到这是安全警察。我很快穿上衣服去开门,发现是巡警队队长卢梭在敲门,他是我们这个地区大家都熟悉的安全警官。另外还有两个警察。他出示了搜捕证,然后三人立即开始仔细搜查了整个房子,以寻找犯罪文件和资料。这时,孩子们被惊醒了,我用严肃的面孔让他们保持安静。孩子们看着我,想从我身上获得安全感。警察搜查了抽屉、橱柜和衣橱,搜遍了任何可能藏匿非法物品的地方。45分钟之后,卢梭冷冷地说:“曼德拉,我们对你依法实施逮捕,请跟我走一趟。”我看了一眼逮捕证,上面写着:“HOOGVERRAAD——高级叛国罪”。
我跟着他们走到一辆警车前。当着孩子们的面被逮捕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即使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但是孩子们不可能理解当时的复杂情况,他们只知道,他们的父亲被白人警察不作任何解释就抓走了。
卢梭开着车,我挨着他坐在前面的座位上,他没有给我戴手铐。他有搜查我市内办公室的搜查证,就近放下那两位警察后,我们直奔我的办公室。要进入约翰内斯堡市区,必须经过一段没有人烟的荒凉公路。当我们行驶在这段路上的时候,我对卢梭说,你单独一个人同我一起,并且不给我戴手铐,你一定对我很放心。他没有吭声。
“如果我反抗并把你制服,那将发生什么事情?”我问他。
卢梭不高兴地转过身来。“曼德拉,你在玩火!”他说。
“玩火是我的一种游戏。”我回答说。
“如果你这样说话,我就把你铐起来。”卢梭用威胁的口气说。
“如果我拒绝戴手铐呢?”
我们继续这样争辩了几分钟,当进入兰拉格特警察局的时候,卢梭对我说:“曼德拉,我对你不错,我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我。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
在警察局停了一会儿,另一个警察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然后我们一起去我的办公室。他们在我的办公室里又搜查了45分钟。我被从我的办公室带到红砖结构的约翰内斯堡监狱——马歇尔广场,1952年反抗运动期间我曾经在这里蹲过几天。我的几个同事已经被关押在这里,他们是同一天早晨遭到逮捕并被关进来的。几个小时之后,有更多的朋友和同志被关了进来。这是政府早有预谋的一次突然袭击。有人偷偷带进来一份下午版的《星报》(The Star),我们从通栏大字标题得知,这次袭击是全国性的,大会联盟的主要领导人都是以高级叛国罪和阴谋推翻政府罪被逮捕的。在各个地区被捕的有鲁图利酋长、蒙蒂·奈克、雷基·赛普泰姆波、莉莲·恩高义、皮特·贝莱威尔德,他们被用飞机运送到约翰内斯堡,并将在这里接受审讯。当天,共有144人被逮捕。第二天,我们出现在法庭上并被正式起诉。一周后,瓦尔特·西苏陆和其他11名同志也陆续被捕,被捕人数上升到156人。总共有105名非洲人、21名印度人、23名白人和7名有色人。几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所有主要领导人,不论是被禁止的还是没有被禁止的,统统遭到了逮捕。政府最终还是采取了行动。
我们很快被转移到约翰内斯堡的一座监狱,大家通常把这座监狱叫做福特监狱。它位于约翰内斯堡市中心的一座小山上,是一座凄凉的城堡式建筑。被关进监狱后,我们立即被带到一个四方形院子内,并被命令扒光衣服面墙而站。我们被强迫在那里站了一个多小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感觉十分痛苦。我们大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其中有牧师、教授、医生、律师和商人,理应受到尊重。尽管我十分气愤,但仍然禁不住看着周围这些人发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俗语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如果体格是做领导的基本条件,我看我们几乎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
一个白人医生最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问我们中有没有人患病。我们没有一个人说生病。我们被命令穿上衣服,然后被押送进两个大房子。里面是水泥地面,没有任何家具。两个大房间刚刚被粉刷过,仍然散发着油漆味。我们每人发了三条薄毯子,外加一张剑麻席。每个房间有一个毫无遮掩的公用厕所。有人说过,只有进了监狱才能真正了解一个国家。一个国家不应从它如何对待其高级公民来判断其好坏,而应当从它如何对待其最底层的人来判断其优劣。南非政府对待其非洲犯人就像对待动物一样。
我们在福特监狱待了两周,尽管很苦,但我们的情绪仍然特别高。我们被允许看报纸,通过报纸高兴地获知,我们的被捕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抗议浪潮。南非到处都在举行抗议集会和游行示威,标语上写着“我们支持我们的领袖”。我们还了解到,我们的被捕也引起了全世界人民的抗议。
我们的公共牢房成了各地自由战士的集会地。我们中的许多人一直在严厉的禁令下生活,相互见面和交谈都是非法的。现在,我们的敌人却把我们集中到了一个房顶之下,监狱俨然成为多年来会议联盟最大、最长的不受禁止的一个会场。年轻的领导人与年长的领导人以前只是从报纸上彼此了解,但现在却生活在了一起。纳塔尔的领导人与德兰士瓦的领导人住在了一起。在等待审判的两周时间内,我们有机会交流思想和经验。
每天,我们凑在一起搞活动。帕特里克·莫劳和皮特·恩泰特都是著名的青年团领袖,他们负责组织体育训练。另外,我们还安排了各种专题讲座,我们可以听马修斯教授讲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史和美国黑人史,听德比·辛格讲南非印度人大会史,听阿瑟·莱泰勒讲非洲巫医,听詹姆斯·卡莱塔讲非洲音乐,他还用他那美妙动听的男高音嗓子为大家唱歌。乌伊西勒·米尼则每天带领大家一起唱自由歌曲。几年后,乌伊西勒因政治罪被政府判处了绞刑。他带领大家唱的最流行的歌曲是“Nans’ indod’ emnyama Strijdom, Bhasobha nans’ indod’ emnyama Strijdom”(这里是黑人,斯揣敦,当心黑人,斯揣敦)。我们高声歌唱,保持着高昂的斗志。
有一次,马萨巴莱拉·英瓦(都叫他M. B.英瓦)——他是祖鲁劳动人民的儿子,也是纳塔尔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省级书记——为大家举办了一个音乐讲座。他朗诵了赞扬传奇的祖鲁勇士、国王沙卡(Shaka)的赞美歌曲。英瓦身披一床毯子,卷起一份报纸当宝剑,然后开始来回走动着朗诵赞美诗的歌词。我们都听得入了迷,即使那些不懂祖鲁语的人也不例外。然后,他突然停止朗诵,大声喊着:“Inyon’ edl’ ezinye! Yath’ isadl’ ezinye, yadl’ ezinye!”这句歌词把沙卡比作捕食的大鸟,毫不留情地把敌人杀死。朗诵结束时,立即爆发了一阵欢呼声。鲁图利酋长之前一直保持沉默,而这时他却站起来怒吼一声“Ngu Shaka lowo!”(这就是沙卡!)然后他开始边跳边唱。他的举动激发了我们的热情,我们都站了起来,不论舞场高手还是既不会跳传统舞又不会跳西式舞的懒汉,都跳起了传统祖鲁战争舞“印德拉姆”(indlamu)。有的跳着优雅的舞步,有的模仿冻坏了的山地人试图摆脱寒冷,大家都跳得热情而投入。一时间,没有了科萨人或祖鲁人之分,没有了印度人或非洲人之分,没有了右派和左派之分,没有了宗教领袖和政治领袖之分,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爱国者,一种对我们的共同历史、对我们的文化、对我们的国家和对我们人民的爱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此时此刻,我们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而亲密的激情,它把我们紧紧地联系起来;此时此刻,我们感觉到有一只造就我们本来面目的伟大的历史之手,巨大的力量把我们同伟大的事业联系在了一起。
两周后,即12月19日,我们将被押到约翰内斯堡的军训大厅进行预审。军训大厅是一个军用建筑物,一般不会被用作法庭。房顶是用铁皮瓦做成的,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牲口棚,当时它被认为是唯一能容纳下如此多起诉对象的公共建筑。
我们坐在封闭的警车里,另外有六辆装满武装士兵的军车押送。政府对我们如此戒备,好像发生了全面内战。我们的支持者阻断了特威斯特大街的交通,我们在车内能听见他们的喊声和歌唱声,他们也能听见我们在车内对他们的回应。群众簇拥着警车慢慢地行驶,使这次押送变成了一次成功的大游行。军训大厅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士兵。警车开到军训大厅后面停了下来,这样就可以直接把我们从警车押进审判庭。
在审判庭内,我们遇见了另一群支持者。所以,审判庭与其说是一个庄严的法庭,倒不如说是一个热闹的抗议大会会场。我们一边伸着大拇指行着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礼走进审判庭,一边向坐在非白人席上的支持者点头致意。里面的气氛不像是审判大会,倒像是庆祝大会,因为被起诉者与其支持者和朋友混合交融在了一起。
政府正在以高级叛国罪、全国性阴谋使用武力推翻现政府并企图用共产主义政府取代现政府罪对我们156人提起公诉。根据起诉,我们的犯罪期是从1952年10月1日至1956年12月13日,其中包括反抗运动、索菲亚顿搬迁和人民大会等事件。南非高级叛国罪并不是根据英国现行法律,而是以传统的罗马-荷兰法为准绳。高级叛国罪被定义为故意扰乱、伤害或危害国家的独立或安全,其量刑标准是死刑。
预审的目的是确定政府的指控是否足以将我们送上最高法庭,其中有两个举证阶段是在地方法庭进行。如果地方法官认定有足够的证据证实被指控的罪名成立,案子将被移交到最高法庭进行审判。如果地方法官认定证据不足,被告则将被撤销指控。
地方法官是F. C.韦赛尔先生,他是布隆方丹的审判长。第一天,韦赛尔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我们无法听清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政府没有准备麦克风和喇叭,预审被推迟了两个小时以便找到扩音设备。我们被集中在院子内就餐,很像是在搞野炊,食品都是从外面送来的,气氛几乎像是在过节。两小时后,法官宣布休庭一天,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喇叭。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我们又被押送回福特监狱。
第二天,外面的群众更多,警察也更多了,有500名武装警察围在军训大厅外面。我们到达军训大厅的时候发现,政府为我们设立了囚笼。囚笼是用菱形钢丝网制成的,被固定在立柱上,前面和顶部装了铁格子板。我们被带进囚笼内坐在板凳上,囚笼外有16名武装军警守卫着。
除了其象征效果之外,囚笼把我们同我们的律师隔离开,并且不允许他们进入囚笼。我们的一位同事在一个纸条上写道:“危险,请不要喂食。”并把纸条贴在囚笼的侧面。
我们的支持者组织集合了庞大的辩护队伍,其中包括布拉姆·费希尔、诺曼·罗森伯、伊斯雷尔·梅赛尔斯、莫里斯·弗兰克斯和弗农·贝瑞奇。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审判阵势。弗兰克斯公开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反对政府给予他的委托人这样“荒谬”的待遇。他说:“像对待动物一样。”他声明,如不立即把囚笼拆除,整个辩护律师队伍将离开法庭。经过短暂的休庭之后,地方法官决定把囚笼拆掉,同时,囚笼前的铁格子板也被拆除。
直到这时,政府才开始对我们进行预审。首席检察官范·尼克先生开始宣读长达18000字的起诉书,指控我们违反了刑法。由于法庭外面的呼喊声和歌声,即使是使用了扩音设备也无法听清他的起诉。一伙警察忽然冲了出去,随之听见了连发左轮手枪的射击声,紧接着是呼叫声,然后又是一阵枪声。法官宣布休庭,并与辩护律师一起召开了会议,共有20人在这次冲突中受伤。
宣读起诉书用了两天的时间,范·尼克说,借助于其他国家的帮助,他将向法庭证明被起诉者正在谋划用暴力推翻现政府,并把一个共产主义政府强加给南非。起诉书认定我们犯了高级叛国罪。政府引用了《自由宪章》作为我们搞共产主义政府的证明,同时也作为我们策划推翻现政府的物证。到了第三天,多数囚笼都已经被拆除。第四天,我们被允许申请保释。保释金又是一个种族歧视的例子,白人保释需要缴250英镑,印度人则需要缴100英镑,非洲人和有色人却只需要缴25英镑。连叛国也有肤色之分。各行各业的好心人主动站出来为我们保释。这种支持后来成为里夫斯大主教、艾伦·佩顿和亚历克斯·赫普尔发起的叛国审判辩护基金会的基础。这批基金在马丽·本森及其以后的弗雷达·莱弗森审判期间派上了用场。如果我们每周向警察报告一次,我们就可以被释放,但被释放后不准出席公共集会。法庭将于1月初重新开庭。
第二天,我们一早来到我的办公室。由于奥利佛和我都一直在监狱里,事务所积累下了许多案子。那天上午正当我们准备工作的时候,一位名叫佳巴福的老朋友来拜访我,佳巴福是一个专业翻译,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在被捕前,我故意减轻体重,准备监禁生活的到来,在监狱中瘦一点好,可以在艰苦的条件下存活下去。在监狱中,我仍然继续进行训练,并且为有如此修长的身材感到高兴。但是,佳巴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马迪巴,”他说,“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瘦?”按照非洲文化,肥胖常常是富有和健康的表现。他脱口而出:“老兄,说到底你是害怕坐监狱。你给我们丢了脸,给我们科萨人丢了脸。”
24...
甚至在审判前,我同艾韦琳的婚姻就已经出现了裂痕。1953年,艾韦琳决心在4年护理专业学历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深造,她考上了德班爱德华七世医院的产科专业,这使她必须离家几个月。因为我母亲和妹妹都与我们一起生活,她们可以照料孩子,所以,她离家深造倒是并无大碍。她住在德班的时候,我至少去看过她一次。
几个月后艾韦琳回来了,并且通过了结业考试。这时,她又怀孕了,那年年底生下了马卡紫薇,这是6年前夭折的前一个女儿的名字。按照我们的传统,给新生小孩起一个已经夭折的小孩的名字被认为是对已故孩子的纪念,以此对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就匆匆离去的孩子寄予哀思。
第二年,艾韦琳加入了“瞭望塔”组织,它是“耶和华见证人”教会的一个分支。这是否是她当时对其生活不满的原因,我无法知道。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以《圣经》作为唯一信仰依据,相信哈米吉多顿善恶大决战即将来临。艾韦琳开始热心地分发她们的出版物《瞭望塔》,也开始做我的工作,催促我从献身于自由斗争转为献身于上帝。尽管我对瞭望塔组织有些兴趣并认为值得信仰,但是,我不能也没有加入她所信仰的瞭望塔组织。它有一种强迫观念使我对该组织敬而远之。从我所观察到的情况可以知道,她的信仰是让大家在压迫面前保持无所作为和屈从,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我始终如一地献身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和自由斗争,这让艾韦琳很烦恼。她总认为搞政治是幼稚的,我总有一天会回到特兰斯凯,并在那里当律师。随着这种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她坚决不同意把约翰内斯堡当做我们的家,或者说她决不放弃我们回乌姆塔塔的想法。她认为,我一旦回到家乡特兰斯凯,给萨巴塔当参事,我就不会再迷恋政治。她让达利旺伽设法把我劝回乌姆塔塔。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过许多次争吵,我耐心地向她解释:政治并不是我的一种娱乐,而是我毕生从事的事业,是我生命的必需的、基本的部分。她对此不能接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对他们的人生憧憬有着这样不同的看法,那是无法保持亲近的。
我试图说服她理解自由斗争的必要性,而她则企图说服我相信宗教信仰的价值。当我告诉她我是在为国家服务的时候,她却说,为上帝服务高于为国家服务。我们发现越来越没有共同的理想,我相信这个婚姻已经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
同时,我们也为孩子的信仰发生过争执。她要孩子们信仰宗教,而我则认为他们应该关心政治。她一有机会就带着他们去听瞭望塔组织的宗教演讲,她甚至让孩子们在城内散发宗教宣传册《瞭望塔》,而我则习惯于给两个男孩讲政治。泰姆比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少年先锋队队员,因此,他已经是一个有政治见解的少年。他会用最简单的语言给马卡托讲白人如何迫害黑人的故事。
我家里的墙上悬挂着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甘地的画像和描绘1917年圣彼得堡冬宫革命风暴的图画。我给两个男孩一个一个地讲这些人是什么人,这些人主张什么。他们知道,南非白人政府领导人的主张与这些白人的主张是完全不同的。有一天,马卡托跑进房内说:“爸爸,爸爸,山上有马伦!”马伦一直是国民党的总理,孩子错把班图教育官员威利·麦瑞当成了马伦。威利·麦瑞宣布,那天他将在索菲亚顿公共大会上发表讲话。我想出去看看马卡托讲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因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已经组织了游行示威,确保让他们的大会开不成。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看见有几辆警车正护送麦瑞去他准备发表演讲的地方。但是,会议从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麦瑞不得不逃之夭夭,当然也没有发表讲话。我告诉马卡托,那不是马伦,但他也有可能已经变成了马伦。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工作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我每天早晨总是很早就离开家,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在办公室里工作一整天后,我通常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会议需要参加。艾韦琳对我晚上开会也不能理解,当我回来晚了的时候,她总是怀疑我去找别的女人。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解释,我参加的是什么会,我为什么要去参加会议,以及会上讨论的是什么事。但是,她总是不相信。1955年,她对我下了最后通牒:我必须在她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之间作出选择。
瓦尔特和阿尔博提娜与艾韦琳关系很近,他们对我们最殷切的希望是我们仍然在一起。艾韦琳对阿尔博提娜很信任。有时瓦尔特出面干预此事,我粗暴地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我为自己对他的粗暴态度而感到内疚,因为瓦尔特一直都像是我的兄弟一样,他的友情和支持是绝不容置疑的。
有一天,瓦尔特告诉我,他想带一个人来办公室与我见面。他没有告诉我那是我的一个连襟,看到他我感觉非常突然,但很高兴。我对自己的婚姻感到悲观,我认为把自己的感情告诉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三个人一起诚恳地讨论了这次纠纷,讨论时瓦尔特引用了像“人以群分”之类的成语。艾韦琳的姐夫是个商人,一直反对政治和从事政治的人。他非常生气,说:“如果你们认为你们与我的地位相同,那就是可笑的。不要拿你们同我相提并论。”当他离去的时候,瓦尔特和我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开始笑了起来。
在我们12月份被逮捕并在监狱内待了两周后,艾韦琳来探望了我一次。但是,当我被保释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从家中搬走,并把孩子也带走了。我回到了空空的、静静的家中,发现她甚至把门帘也带走了,这使我有些心烦意乱。一天,她与她哥哥突然走了进来,她哥哥对我说:“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当事情冷下来后,你们将会再一起回到这个家中。”这是一种理性的规劝,但是,事与愿违。
艾韦琳和我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分歧。我不会放弃我的斗争生涯,而她也不会接受我不专心倾注于她和家庭而献身于别的事情。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漂亮、体格健壮且忠诚可靠,并且是一个好母亲。我对她的尊敬和爱慕从未消退,但是,我们最终没能维持住我们的婚姻。
任何婚姻破裂都是一种伤害,特别是对孩子。我们的家庭也不例外,所有的孩子都由于我们的离异而受到了巨大的伤害。马卡托开始睡在我的床上。他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也是一个天真的和事佬,一直设法在我和他妈妈之间进行某种调解。马卡紫薇还很小,我记得有一天,当时我还没有被捕入狱并被送上法庭,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就去托儿所看她。她一直是一个情感热烈的孩子,但是那天她见到我的时候,却愣在那里。她不知道是该冲着我跑过来还是退缩,是该欢笑还是不满。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有一种矛盾,她不知道如何去解决这种冲突,这令人十分伤心。
泰姆比当时已经10岁,我们的离异对他的伤害最大。他不再喜欢读书,变得沉默寡言。他曾经一直喜欢英语和莎士比亚,但是我们离婚后,他似乎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有一次,他的校长对我说起此事,但是我无计可施。我带他到我能去的体育馆,他偶尔也会显得有些开心。有许多次,当我不能去接他或者很晚才去接他的时候,当我转入地下活动的时候,瓦尔特让泰姆比和他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有一次,瓦尔特带他去看了一场拳击比赛,后来瓦尔特对我说:“老兄,小家伙太安静。”我们离婚后,泰姆比常常穿我的衣服,虽然他穿起来显得太大,但是,这些衣服可以带给他某种对经常不在身边的父亲的感情。
25...
1957年1月9日,我们又一次被集中在军训大厅。当时,辩护律师开始反驳政府对我们的指控。对指控我们所犯的刑事案件进行了一次总结后,我们的主辩护律师弗农·贝瑞奇谈了我方的辩护意见。“辩护方,”他说,“将坚决反对《自由宪章》的条款是叛国和刑事犯罪的指控。相反,辩护方将主张该宪章所表达的思想和信仰,虽然与现政府的政策不一致,但是,恰恰是人类各种族绝大多数人都赞成的,也是这个国家绝大多数公民都赞成的。”经过与我们的辩护律师商议,我们决定,不仅要证明我们未犯叛国罪,而且要证明这是一次政治审判,在这次审判中,政府因为我们所采取的正义的行动而对我们实施迫害。
但是,开始辩护要经历一系列单调、冗长的法庭程序。开庭后的第一个月,几乎全部被政府一系列的举证所占用。一个证据接一个证据,每一份资料、每一种宣传册子、每一份文件、每一本书、每一个笔记本、每一封信、每一本杂志,以及警察在过去三年中所积累的每一份研究资料,都被一一出示,总数达12000份。取证范围大到美国的《人权宣言》,小到俄国的一本烹调书,他们甚至把人民大会的两个标记“肉汤”和“素汤”也当做证据提交了出来。
在接连数日的预审期间,我们一天又一天地听非洲黑人侦探和南非白人侦探宣读他们关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会议记录和演讲稿。这些东西大多都被作了篡改,往往不是荒诞不经就是彻头彻尾的假话。贝瑞奇通过巧妙的质问,揭露了许多非洲人侦探对发表这些讲话所用的英语一窍不通。
为了支持政府关于我们希望用苏联式的政府取代现政府的指控,他们企图利用开普敦大学政治系系主任安德鲁·默里教授的证据。默里把从我们那里拿到的许多文件都加上了共产主义标签,其中包括《自由宪章》。
一开始,默里教授似乎知识很渊博,但当贝瑞奇开始对他盘问的时候,他的知识就显得不再那么渊博了。贝瑞奇说他想在提供的各种文件中选几段读给默里听听,然后请默里辨别,这些话是否是共产主义的言论。贝瑞奇给他读的第一段是关于普通工人需要相互合作但不相互剥削的话。默里说是共产主义的言论。然后贝瑞奇说,这段话是南非前总理马伦博士说的。贝瑞奇然后又给他读了两段话,默里都说是共产主义的言论,而这两段话事实上是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和伍德罗·威尔逊说的。最精彩的是当贝瑞奇给默里读了一段话之后,这位教授毫不犹豫地一耸肩说是共产主义的言论。然后贝瑞奇揭晓,那是默里教授本人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一段话。
审判进行了7个月后,政府声称将提供我们在反抗运动期间策划暴力事件的证据。政府找来了他们的明星级证人所罗门·恩古贝斯,他提供了关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近乎耸人听闻的证言。恩古贝斯快40岁了,说话很温柔,但说的英语却不怎么流利,他正在因欺诈罪服刑。但在恩古贝斯的证言中他告诉法庭,他从福特黑尔大学获得了文学士学位,是一位律师。他说自己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伊丽莎白港的书记,也是全国执行委员会的一名成员。他声称参加了一个全国执行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会上作出过一个决议,派瓦尔特·西苏陆和大卫·博帕佩去苏联采购武器,以便准备在南非开展暴力革命。他说他参加了策划1952年伊丽莎白港暴乱的会议,他声称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作出决定,要采用肯尼亚的摩摩(Mau Mau)大屠杀的方式把特兰斯凯的白人斩尽杀绝。恩古贝斯富有戏剧色彩的证词在法庭内外引起了轰动,并最终成为我们谋划叛国的证据。
但是,当弗农·贝瑞奇对恩古贝斯进行盘问的时候,他的狂人说狂话的嘴脸便暴露无遗了。贝瑞奇的盘问技巧在他的委托人中间为他赢得了驱邪除怪大师的称号。他很快证实,恩古贝斯既不是一个大学生,也不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员,更不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执行委员会的成员。贝瑞奇提供的证据证明,恩古贝斯伪造大学学士证书,非法从事律师职业达数年之久,他又一次犯了欺诈罪。他声称参加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会议策划伊丽莎白港暴乱的时候,其实他正因欺诈罪在德班监狱服刑。恩古贝斯的证言远非事实,在盘问结束的时候,贝瑞奇问这位证人:“你知道什么是无赖吗?”恩古贝斯说不知道。贝瑞奇告诉他:“先生,你就是一个无赖!”
乔·斯洛沃是被起诉的人士之一,他是一位高级辩护律师,因此可以为自己作辩护。这对政府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因为,他提的问题十分尖锐,并试图揭露违反法律的是政府,而不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与贝瑞奇的盘问一样,斯洛沃的盘问也非常精彩。杰里迈亚·莫尔森是特警中为数不多的黑人侦探之一,他声称亲自逐字逐句地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演讲中听到了一些言论。但是,他的证词同样也是胡言乱语或者说是彻头彻尾的捏造。
斯洛沃:“你懂英语吗?”
莫尔森:“不怎么懂。”
斯洛沃:“你的意思是,你举报了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用英语发表的讲话,但你又不怎么懂英语?”
莫尔森:“是的,阁下。”
斯洛沃:“你承认不承认你的证词中有许多废话?”
莫尔森:“我不知道。”
他最后的回答引起了哄堂大笑。地方法官对我们的大笑提出了责备,并说:“法律程序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这时,韦赛尔告诉斯洛沃,他是在破坏法庭的严正性,并要以藐视法庭论处。他的话引起了多数被起诉人的愤怒。只有鲁图利保持着克制,这才使几个被告没被指责为藐视法庭。
随着举证的进行,我们开始干一些别的事情。因为多数举证都是单调乏味的法律游戏。我常常随身带着一本书或案情摘要,其他人有的看报,有的玩填字游戏,有的下棋,有的乱涂乱画。有时法官会训斥我们不专心,大家会立即把书和填字游戏藏起来。但是,随着举证又慢了下来,大家又开始玩游戏的玩游戏、看资料的看资料。随着预审的进行,政府越来越感到失望。越来越明显,政府正在搜集证据。不!应该说是正在捏造证据,以挽救这场似乎已成定势的败局。
最后,在9月11日,也就是在我们被集中在军训大厅10个月后,起诉检察官宣布预审已经完成。地方法官给辩护律师4个月的时间,以便对8000页证词和12000份文件进行仔细审查,做好辩护的准备。
预审持续了1957年一整年。法庭于9月份休庭,辩护律师开始审查证词。3个月后,没有通告,没有解释,刑事庭突然宣布被告中的61人被免予起诉。这些被告多数都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中职位相对比较低的人,不过鲁图利酋长和奥利佛·塔博也在其中。刑事庭释放了鲁图利和塔博使我们很高兴,也让我们迷惑不解。
1958年1月,政府准备进行起诉。刑事庭请来了一位新的起诉检察官,他就是令人生畏的奥斯瓦德·皮洛。奥斯瓦德是前司法部部长,也是国民党的政治顶梁柱。他是南非白人中的老牌国民党员,也是德国纳粹的公开支持者。他曾经把希特勒描绘成“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他还是著名的反共产主义分子。任命皮洛担任起诉检察官又一次证明了政府对审判结局的顾虑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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