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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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第一站是突尼斯。在那里,我会见了国防部部长,他长得与鲁图利酋长十分相似。但是,这种相似的印象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当我向他介绍诸如罗伯特·索布克韦这样的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领袖人物被关进监狱之后的国内情况时,他插话说:“当那个人出狱后,他会干掉你们!”罗伯特对此十分生气(他后来说:“伙计,你说的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比他们自己说的还好!”),但我还是坚持向国防部长全面地介绍情况。当我们第二天会见哈比卜·布尔吉巴总统的时候,他的反应却十分积极和干脆:他答应为我们训练军队,并援助我们5000英镑以购买武器。

我们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摩洛哥的拉巴特。它拥有古老而神秘的城墙、时髦的商店和中世纪的清真寺,似乎是非洲、欧洲和中东三地奇妙的混合体。自由战士们显然也会这样想,因为,拉巴特是非洲大陆真正的解放运动的交叉路口。我们在那里还会见了来自安哥拉、阿尔及利亚和佛得角的自由战士。拉巴特也是阿尔及利亚革命军的司令部。我们在摩洛哥与阿尔及利亚代表团的团长穆斯塔法博士共同度过了几天,他简单地向我们介绍了阿尔及利亚反抗法国的历史。

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与我们自己的情况十分相似,国内反叛者面对的是一个统治众多本土人民的白人社团。他介绍了阿尔及利亚抵抗组织如何在越南奠边府击败法国人的鼓舞下,于1954年以一小股游击队的攻击开始进行武装斗争。开始,阿尔及利亚抵抗组织相信他们能够从军事上打击法国人,后来认为单纯从军事上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还是采取了游击战。他解释说,之所以开展游击战,并不是指望从军事上取得多大的胜利,主要是通过政治和经济力量打垮敌人。穆斯塔法博士劝我们说,在策划军事行动的同时不要忽视战争的政治影响。他说,国际公共舆论有时比一个战斗机群的作用还要大。

在三天会谈结束的时候,他把我们送到乌季达。这里是一个跨越阿尔及利亚边界的小城镇,阿尔及利亚驻摩洛哥军队司令部就驻扎在那里。我在前线参观了一支军队,并用战地望远镜观看了远处的战场,能清楚地看见边境上的法国军队。我坦白地承认,想象中就好像自己看到的是南非国防军的制服。

一两天后,我又参观了以艾哈迈德·本·贝拉命名的军队阅兵式。本·贝拉将成为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的第一位首相,最近从一座法国监狱获释出来。这次阅兵式与我在亚的斯亚贝巴看见的阅兵式完全不同,这个阅兵式没有像埃塞俄比亚那样步伐整齐、训练有素、着装漂亮的军队,但是,它却是阿尔及利亚游击战的历史见证。

走在前面的是一些头戴穆斯林头巾、身穿紧身长袍、足蹬凉鞋的久经战斗、士气昂扬的老兵,他们在许多年之前就开始进行武装斗争。他们扛着他们使用过的武器:马刀、老式来复枪、战斧和长矛。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年轻士兵,都扛着现代武器,同样威武而自豪。有的还扛着反坦克、反飞机的重型武器。但是,就是这些战士也不像埃塞俄比亚英姿飒爽的士兵走得那么整齐。这是一支游击队,他们都是在战火中赢得肩章的战士。他们比着装整齐、行军步调一致的阅兵式上的部队更注重战斗和战略战术。与在亚的斯亚贝巴被阅兵式上的部队所鼓舞一样,我知道,我们自己的军队应该更像在乌季达看到的这支部队。我只希望他们能够勇敢地战斗。

走在后面的是一支衣冠相当不整齐的队伍,由一位名叫苏达尼的人率领。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信心十足,肤色就像夜色一般乌黑。他挥舞着仪仗,而当我们看到他的时候,我们一群人都起立并鼓掌、欢呼。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其他人正在注视着我们。我意识到我们在欢呼,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一个黑人,而在摩洛哥,黑色面孔十分少见。我又一次被民族主义的伟大力量和种族划分的恶果所震撼。我们及时地作出了反应,因为我们感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似乎是我们的一个非洲同胞。后来,主人告诉我们,苏达尼一直是一个传奇式的战士,甚至有人说他曾一个人俘虏一支法国军队。不过,我们向他欢呼是因为他的肤色,而不是因为他的英勇事迹。

我从摩洛哥跨越撒哈拉沙漠飞往马里首都巴马科,然后又到了几内亚。从马里到几内亚的航班更像是一辆当地的公共汽车。小鸡在走道上跑来跑去,女人们头上顶着包裹,叫卖着成袋的花生和干蔬菜。这是一次颇具民主气氛的飞行,我感到十分惬意。

我的下一站是塞拉利昂,当到达那里的时候,我发现议会正在举行会议。我决定出席他们的议会会议。我以旅行者的身份进入了会场,并被安排在离讲台不远的一个座位上。议会的工作人员走到我的跟前问我的身份,我低声告诉他:“我是南非鲁图利酋长的代表。”他热情地同我握手,并向主席台报告。那位工作人员然后解释说,他们一时疏忽给了我一个通常不允许参观者坐的位子,但是,这次破例对他们来说却是一种光荣。

不到一小时,大会就开始会间休息,当我站在议员和高官中间喝茶时,有人在我的面前排起了长队。让我吃惊的是,全体议员要排着队与我握手。我非常高兴,直到队中第三位或第四位向我喃喃而语时我才恍然大悟。他说的话意思是:“与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尊敬的鲁图利酋长握手是莫大的荣幸。”我成了一个冒名者!原来是那位工作人员产生了误会。然后,有人把总理弥尔敦·玛盖也领到我的面前与我会见。那位工作人员把我当做鲁图利酋长介绍给他,我想立即告诉那位工作人员我不是鲁图利酋长,但是,他不听我的解释。出于礼貌,我决定继续冒名顶替。后来,我会见了总统,并把搞错身份的情况作了说明,他慷慨地提供了物资援助。

在利比里亚,我会见了土布曼总统。他不但为我们提供了5000美元用于购买武器和进行培训,并且小声对我说:“你有没有零用钱?”我坦白地说,我的零用钱不多了。一位侍从武官立即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有400美元的现金。我从利比里亚去了加纳,并在那里见到了奥利佛。在加纳,我受到了加纳行政部部长阿布杜拉叶·迪亚罗的接待。当我告诉他我在几内亚没见过赛考·托雷的时候,他立即安排我们回到了那片干旱的土地。在那里,托雷给奥利佛和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居住在一栋简陋的平房里,身上穿着早该去干洗店进行洗涤的、肮脏而且褪了色的西服。我向他介绍了我们的情况,介绍了非洲人国民大会和民族长矛军的历史,为民族长矛军请求5000美元的援助。他听得很认真,他的答复也非常符合礼仪。他像是在发表讲话似的说:“加纳政府和人民完全支持我们的南非兄弟们的斗争,我们在联合国已经发表了声明。”他走到书架前,在书架上取下两本书,并亲笔签上名送给了奥利佛和我。他然后说了声谢谢,我们就这样被打发了。

奥利佛和我都很生气:我们被从别的国家邀请到这里,难道他给我们的一切只有他自己签过名的这两本书?真是浪费时间。不大一会儿,我们来到了下榻的宾馆。此时有一位外交部的官员来到我们的房间,送给我们一个手提箱。后来,我们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钞票。奥利佛和我高兴地相互看了一眼。但是,奥利佛的脸色很快就变了。“纳尔逊,这是加纳币,”他说,“离开加纳一分钱都不值,只不过是一堆废纸。”不过,奥利佛倒是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们将把这些钱带到捷克大使馆,他在那里有一位朋友,可以请他为我们兑换成硬通货。

悄悄划入达喀尔港口的小船,那种美只能用身穿飘逸长袍、头戴头巾的塞内加尔女人款款而行之美来形容。我信步来到了附近的市场,完全被异国他乡的香料和香水所陶醉。塞内加尔人十分漂亮,奥利佛和我在那里只住了很短的时间,但是,我十分喜欢这段短暂的时光。他们的社会表明,不同的民族,不管是法国人、伊斯兰人还是非洲人,都能够融为一体而创造出一种独一无二的、与众不同的文化。

在我们去会见总统利奥波德·桑戈尔的路上,奥利佛得了严重的哮喘。他拒绝直接回宾馆,我只好背着他爬上楼去,到了总统办公室。桑戈尔对奥利佛的病情十分关心,坚持让他的私人医生为他治病。

有人告诉我对桑戈尔要保持小心谨慎,因为有报道说,塞内加尔士兵在阿尔及利亚为法国人服务,他很喜欢法国革命前的旧制度。总有一些新生的国家向往着那些殖民者的方式方法,我本人对此也没有免疫力。桑戈尔总统是一位学者和诗人,他告诉我们,他正在收集沙卡的研究资料,通过询问有关这位伟大的南非勇士的一些问题,他对我们赞扬了一番。我们简明扼要地向他介绍了南非的情况,并请求他们给予军事训练和资金方面的援助。桑戈尔回答说,直到议会召开会议予以批准后,他才能有这个权力。

同时,他要我们与司法部部长达布希尔谈谈军事训练的问题。桑戈尔给我介绍了一位漂亮的法国女郎,他说,她将在我与达布希尔会谈中担任翻译。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总感觉有些别扭。在一位我既不了解又无法信任的年轻女人面前讨论军事训练这样非常敏感的问题,我感到很不舒服。桑戈尔感觉到了我的不快,他说:“曼德拉,不要担心,这里的法国人与我们非洲人的理想完全一致。”

当我们来到司法部长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们发现接待处有一些黑人秘书。其中一位问那位法国女士在那里干什么,她说是被总统派来当翻译的。接着,她们进行了一番议论。在议论中间,一位黑人秘书回头对我说:“先生,你能讲英语吗?”我说我能。她说:“部长说英语,你可以直接与他交谈,你不需要翻译。”此时,那位法国女士相当不高兴。当我去见部长的时候,她站在了一旁。部长答应满足我的要求。最后,尽管部长没有提供我们所要求的东西,但是,他却为我们办理了外交护照,并为我们支付了从达喀尔去我们下一站——伦敦的机票费。

48...

我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属于亲英派。每当我想到西方民主和自由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英国的议会制。在很多方面,我认为英国人就是典型的绅士。尽管英国是议会民主的发祥地,但正是这种民主把一种不公正的、致命的制度强加在我们的人民身上。虽然我憎恨英国的帝国主义主张,但是我绝不反对英国式的服装和礼貌。

我要去英格兰有几个理由,除了想看一看我很早就在书中读到的和听到的这个国家之外,我也对奥利佛的健康不放心,想说服他接受治疗;同时,我也很想见一见他的夫人阿德莱德和他们的孩子们。另外,我还想拜访玉苏福·达杜,他现在也住在英国,担任大会运动组织的驻英代表。我知道,在伦敦我可以获得在其他地方无法获得的游击战方面的书籍。

在伦敦,我恢复了我的地下生活方式,我不想把我在英国的风声透漏到南非。南非安全部门的触角一直伸到了伦敦。不过,我并不是一个隐士,我在那里的10天时间都用在了非洲人国民大会事务、看老朋友和偶尔顺便进行短途旅游上。奥利佛和我与一位生在比勒陀利亚的朋友马丽·本森一起游览了这座曾经统治几乎全球三分之二面积的大都市,包括西敏寺、大本钟、议会大厦。我在为这些建筑物心存赞美的同时,也对它们所象征的意义感到憎恶。当我们在西敏寺附近看到史末资将军雕像的时候,奥利佛和我一起开玩笑说,或许有一天这里会换成我们的雕像。

许多人告诉我,大卫·阿斯特经营的报纸《观察家》一直突出宣传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其编辑们有意暗示非洲人国民大会已经过时。奥利佛安排我与阿斯特在他家中会面,我们就非洲人国民大会进行了长时间的畅谈。我不知道我的谈话是否对他产生了影响,但是,《观察家》的内容后来真的发生了变化。他还建议我去找几位著名的政治家谈谈,于是,在工党议员丹尼斯·希利的陪同下,我会见了工党的领袖休·盖茨凯尔和自由党领袖乔·格里蒙德。

直到我快要离开英国的时候我才见到了玉苏福,但是,这次见面并不是一次愉快的重逢。奥利佛和我在旅途中遇到了一个再三被提及的难题:一个又一个的非洲人领袖问我们与白人和印度共产党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有时,提问者的意思无非是说白人和印度共产党人控制了非洲人国民大会。如果不是为了公开建立民族主义和反白人的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我们的非种族主义就不可能成为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一个难题。在非洲的其他国家中,多数非洲人领袖却更接受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观点。奥利佛就这些问题与玉苏福进行了探讨,玉苏福却并不赞成奥利佛的结论。奥利佛坚持认为非洲人国民大会应该更加独立,不用别的联盟成员插手,可以单独采取某些行动。我对此十分赞赏。

我在伦敦度过的最后一夜,与玉苏福探讨了这些问题。我解释说,尽管我们已经开始进行武装斗争,但是,我们在资金、培训和政治声援方面还要依靠别的非洲国家,因此,我们必须比过去更重视他们的观点。玉苏福认为奥利佛和我打算改变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准备脱离《自由宪章》的核心——非种族主义。我告诉他这是一种误解。我们不打算反对非种族主义,我们仅仅是说非洲人国民大会必须更加独立,并应独立于大会联盟发表声明。当时,非洲人国民大会、南非印度人大会和有色人大会常常对仅仅影响非洲人的问题发表联合声明,这种状况将必须改变。玉苏福对此很不高兴。“这与政策有什么关系?”他继续问。我告诉他,我正在说的不是关于政策的问题,我是在谈论形象问题。我们将仍然一道工作,不过,非洲人国民大会必须被摆在第一位。

尽管离开我在伦敦的朋友们使我感到难过,但是,我现在需要着手进行我这一次出访任务中最不熟悉的使命:军事训练。我准备在亚的斯亚贝巴接受为期6个月的训练。在那里,我受到了外交部部长叶甫的接见,他热情地欢迎我,并带我去一个叫考尔菲的近郊去参观,埃塞俄比亚防暴军司令部就驻扎在那里,我要在那里学习带兵打仗的艺术和科学知识。尽管我是一个很不错的业余拳击运动员,但是,我对搏斗的基本知识却知之甚少。我的教练是一位陆军中尉,名叫旺多尼·贝非卡杜,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军人,他曾经与地下组织一起同意大利人战斗过。我们的训练计划安排得很紧:每天从上午8点一直训练到下午1点,中间洗个澡并吃午饭,然后从下午2点训练到下午4点,下午4点到晚上,由塔德赛上校给我们上军事科学课。他也是警察专员助理,曾帮助埃塞俄比亚皇帝挫败了当时刚刚发生的政变阴谋。

我学会了如何使用自动步枪和手枪,并且与皇宫卫士一起在考尔菲练习瞄准射击,或是在大约距离防暴军驻地50英里的射击场练习。我学习了如何破坏敌人的设施和使用迫击炮,如何制造小型炸弹和地雷,以及如何避开炸弹和地雷。我感觉自己已经被训练成了一名军人,开始用军人的思维思考问题,而完全脱离了一个政治家的思维方式。

我最感兴趣的是“疲劳行军”训练,在行军中,身负枪支、弹药和水,要求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某个遥远的地点。在这些疲劳行军训练期间,我亲身体验了沿途美丽的风光,既有茂密的森林,又有拔地而起的高地。这个国家特别落后:人们仍然使用木犁耕地,吃的是非常简单的食物,有时喝一些家酿啤酒。他们的生活与南非边远地区十分相似,几乎到处都是清一色的穷人。

在学习培训期间,塔德赛上校与我探讨了诸如如何创建一支游击队、如何指挥军队和如何加强纪律性等问题。一天晚上吃晚饭时,他对我说:“曼德拉,你现在创建的是一支解放军,不是一支常规的资产阶级军队。当你在岗位上工作的时候,你必须行使你的绝对权威,这是与资产阶级指挥官完全不同的。但是,当你不在岗位上的时候,你必须注意与战士们,哪怕是最下级士兵,保持平等关系。你必须与他们吃一样的饭,并且不能把食物带到你的办公室里去吃,而是与他们一起吃、一起喝,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

他这些话似乎都是令人钦佩的和明智的。但是,正当他与我谈话的时候,一位中士走进了大厅,问塔德赛上校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某某中尉。塔德赛上校用明显轻蔑的口气说:“你没看见我正在这里与一位重要人士谈话吗?你不知道在我吃饭的时候不能打扰我吗?请你躲到一边去!”然后,他继续用刚才的教诲口吻对我谈话。

训练期本来是6个月,但是8周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电报,催促我回国。国内的武装斗争正在逐步发展,他们需要一位现场指挥官。

塔德赛上校很快为我购买了埃塞俄比亚飞喀土穆的飞机票。在我离开之前,他送给我一件礼物:一把自动手枪和两百发子弹。我十分感激他赠给我自动手枪,也十分感激他对我的教诲。尽管我已经进行了疲劳训练,但是,我仍然对带上那么多子弹有些畏难。一发子弹的重量就令人吃惊,带上200发子弹就像身上背了一个孩子。

在喀土穆,我遇见了一位英国航空公司的官员,他告诉我飞往达累斯萨拉姆的航班第二天才起飞,并免费为我在城内预订了星级宾馆。我有些惊愕,因为我宁愿去住不惹人注意的三等宾馆。

当我住进宾馆的时候,我必须穿过宾馆内长长的、高雅的走廊,走廊里有许多白人正坐在那里喝饮料。这里很久之前就安装了金属探测器和安全检查装置,我外衣内的手枪套里有手枪,裤腰内有200发子弹,身上还带着几千英镑现金。我似乎感觉这些衣冠楚楚的白人都有X光检测仪器,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逮捕。但是,我被安全地送进了我的房间,在房间里我让服务生整理房间,就连服务生的脚步也让我感到紧张。

我从喀土穆直接飞到了达累斯萨拉姆,在那里我迎接了第一批21名民族长矛军战士,他们到埃塞俄比亚准备参加培训。这是令人自豪的时刻,因为这些人都是我当时创建军队时自愿入伍的军人。他们在一开始就在战役中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战斗,那是一场对第一批入伍的战士来说最为危险的战役。他们都是年轻人,多数来自城市,他们既自豪又有生气。我们在亚的斯亚贝巴好好地吃了顿饭,人们为欢迎我杀了一头羊。我向他们介绍了我的旅行情况,告诉他们在国外必须守规矩、讲纪律,因为他们是南非自由斗争的代表。我说,军事训练必须与政治培训一道进行,因为革命并不只是一个扣扳机的问题,其目的是创造一个公平的、正义的社会。我第一次接受了自己战士的敬礼。

尼雷尔总统为我提供了一架飞姆贝亚的飞机,然后我直飞洛巴策,飞行员却告诉我飞机将在卡内降落。这让我感到忧虑:飞机为什么要变更降落地点?在卡内,我遇见了当地的行政长官和保安人员,他们全是白人。行政长官走到我的面前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叫大卫·莫扎马义。他说,不对,请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字。我还是说我叫大卫·莫扎马义。行政长官说:“请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字,因为有人指示我在这里迎接曼德拉先生,我是来为他提供帮助和交通工具的。如果你不是纳尔逊·曼德拉,我恐怕就要逮捕你,因为你没得到批准进入这个国家。你是纳尔逊·曼德拉吗?”

这倒让我进退两难,是不是曼德拉都有可能被逮捕。“如果你们坚持认为我是纳尔逊·曼德拉而不是大卫·莫扎马义,”我说,“我不会和你争论。”他微笑着说:“我从昨天就盼着你来。”然后,他让我乘电梯上楼,我的同志们正在那里等着我。我们坐车去洛巴策,在那里见到了乔·莫迪塞和一位名叫乔纳斯·马特罗的非洲人国民大会支持者,他当时就住在那里。行政长官告诉我,南非警察知道我要回来,他建议我第二天离开洛巴策。我对他的帮助和劝告表示感谢,但是当我到达马特罗家的时候,我决定当天夜里就离开,打算与塞西尔·威廉姆斯一起开车回南非。塞西尔是戏剧导演,也是民族长矛军战士。我装扮成他的司机,坐在驾驶座上。那天夜里,我们驱车直奔约翰内斯堡。

第七部 利沃尼亚

49...

越过边界后,我松了一口气。离开家乡后再回到家乡,使我感到家乡的空气总是那么温馨。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夜,就连家乡天上的星星看上去也比非洲大陆其他地方的星星更明亮。显然,我离开了我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世界,并重新返回到我作为一个亡命之徒生活的另一个世界,但是,我仍然为回到自己的家乡而感到高兴。

在贝专纳与西北德兰士瓦之间,有十几条没有路标的道路横跨边界,塞西尔知道我们应该走哪条路。在行驶期间,他告诉了我许多我没听说过的大事。我们行驶了一整夜,半夜刚过就穿越了边界,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立里斯里夫农场。我仍然穿着我那身卡其布训练服。

一到农场,我就没有了休息和反思的时间,因为第二天夜间,我们将召开一次秘密会议,由我向工作委员会简要报告此行的情况。瓦尔特、摩西·考塔尼、戈万·姆贝基、旦·图鲁麦、J. B.马科斯和杜马·诺克韦都来到了农场,这是一次难得的重逢。我首先汇报了这次出访的大概情况,并把我们接收到的援助资金和提供培训的情况逐项作了汇报。同时,我也详细报告了我对非洲人国民大会与白人、印度人特别是共产党人进行合作的不同意见。赞比亚领导人最后会见我时说的话仍然在我耳边回响,他们告诉我,尽管他们知道非洲人国民大会比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强大,并且更有群众基础,但是,他们知道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是纯粹的非洲民族主义,而他们被非洲人国民大会的非种族主义和与共产主义的联系搞得有些迷惑。我告诉他们,奥利佛和我认为非洲人国民大会必须显得更独立一些,以便让非洲大陆上的新盟友对我们放心,因为,这些新盟友将是从资金上和军事训练上对我们提供支持的国家。我建议对大会联盟进行改造,这样,非洲人国民大会将明显地被视为领导组织,特别是在一些直接影响非洲人的问题上。

这是一个严肃的主张,必须征求整个领导层的意见,工作委员会敦促我去德班向鲁图利酋长汇报。除了戈万·姆贝基之外,大家都同意这个主张。姆贝基当时不住在立里斯里夫农场,但是,他作为民族长矛军最高司令部的成员出席了会议。他敦促我选派别的人执行我的任务,因为这个任务风险太大。他说,组织不应当危及我的安全,特别是我刚刚回国,准备进一步发展民族长矛军。这个明智的建议被大家——包括我本人在内——拒绝了。

第二天夜间,我在塞西尔的陪同下从利沃尼亚出发。我还是扮作他的司机。我在德班安排了一系列的秘密会见,第一个就是秘密会见蒙蒂·奈克和伊斯梅尔·弥尔,向他们简要介绍了我的国外之行,讨论新建议。蒙蒂和伊斯梅尔与鲁图利酋长关系非常密切,鲁图利酋长完全相信他们两人的观点。我希望能告诉鲁图利,我已经对他的两位朋友说过了,并传达他们的意见。但是,伊斯梅尔和蒙蒂对我认为非洲人国民大会需要在大会联盟中起领导作用并在有关影响非洲人的事务方面自己发表声明感到忧虑。他们反对任何拆散联盟的做法。

我又来到格劳特维勒,鲁图利酋长就住在那里。我们在格劳特维勒城内的一个印度女士家中见了面。我向酋长介绍了情况,他一言不发地认真听我介绍。当我介绍完情况的时候,他说他不赞成让外国政治家干涉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他说,我们的政策已经很好地包含了非种族主义,他认为我们不应该根据几个外国领袖的意见修改我们的政策。

我告诉酋长,这些外国政治家不是干涉我们的政策,他们仅仅是说他们对我们的政策不理解。我告诉酋长,我们的计划仅仅是做点表面文章,以便使非洲人国民大会更让人理解,更让我们的同盟者接受。我把这件事看作一项防御性措施。因为,如果非洲国家决定支持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那么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这个弱小组织就能一下子变成一个强大的组织。

酋长并没有凭一时的冲动而匆忙下结论。我能看出,他要考虑我所说的话,并就此与他的朋友们进行讨论。我向他告别,他劝我要多加小心。那天晚上,我还要在那个小城秘密会见几个人。我最后会见的是民族长矛军德班地区司令员。

德班地区司令员是一位名叫布鲁诺·姆陀罗的破坏活动专家。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但是,我以后在完全不同的场合又一次遇见了他。我简单向他介绍了我出访非洲数国的情况,以及我们已经接受的支持和军事培训承诺。我解释说,民族长矛军暂时仅限于搞破坏活动,但是,如果搞破坏活动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我们也有可能转入游击战争。

同一天晚上,我住在摄影记者G. R.奈杜家中,与伊斯梅尔、法蒂玛·弥尔、蒙蒂·奈克和J. N.辛格一起举行欢迎、欢送会,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回约翰内斯堡。那是一个愉快的夜晚,是我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放松的夜晚。当晚,我睡得也很好。8月5日礼拜天下午,我又去见了塞西尔,因为我将乘坐他的奥斯汀返回约翰内斯堡。

我穿着我的白色司机风衣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们两人轮流着驾驶。那是一个晴朗而凉爽的日子,我完全沉浸在纳塔尔农村的美丽景色之中。即使是在冬天,纳塔尔仍然是一片绿色。既然我打算回约翰内斯堡,我就要抽出点时间去看望一下温妮和我的孩子们。我经常希望温妮能与我一起去分享非洲的奇观,但是,我所做到的只能是告诉她我在国外所见到的和所做的事情。

我们一离开德班的工业区就立即进入了山区,那里有一道道的山谷和深蓝色的印度洋,风景十分美丽。德班是南非主要工业区和主要港口城市,通往约翰内斯堡的公路很长一段与火车道平行。我从尽情地欣赏自然美景转向考虑铁路线,它与公路相距那么近,这就为实施破坏提供了方便。我掏出随身带的小笔记本,把这个情况记录了下来。

塞西尔和我驾车穿过彼得马里茨堡西北20英里的霍维克,我们开始专心致志地讨论破坏计划。在刚过霍维克不远的小城镇塞德拉时,我发现有一辆坐满白人的福特V-8轿车从我们右侧飞速驰过。我本能地转身向后一看,发现还有两辆坐满白人的轿车。忽然,那辆福特V-8轿车在我们前面发出信号让我们停车。此时,我知道我的地下逃亡生活就要结束了,我历时17个月的“自由”也即将到头了。

当塞西尔放慢车速的时候,他转身对我说:“这是些什么人?”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选择了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我们左侧就是陡峭而长满树木的河堤,如果我们想逃跑的话,他们可以把我们赶进河堤上的树林。我坐在右边的座位上,曾经想跳车逃进树林,但是,我知道那样几秒钟内就会遭到枪击。

当我们停下车来的时候,一位表情严肃的细高个男士直奔我这一侧的车窗而来。他没刮胡子,看上去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睡好觉了。我立即明白,他几天来可能一直在等着我们。他镇定地告诉我们,他是彼得马里茨堡警察局的中士沃尔斯特,并向我们出示了逮捕证。他让我说明自己的身份,我告诉他我叫大卫·莫扎马义。他点了点头,然后,沉着地问我一直在什么地方,准备到哪里去。我回避了他问的问题,没告诉他多少情况。他似乎有点恼火,然后说:“你是纳尔逊·曼德拉,这位是塞西尔·威廉姆斯,你们被捕了!”

他告诉我们,另一辆车上的警察少校将陪我们回彼得马里茨堡。那时候,警察的警惕性还不怎么高。沃尔斯特并没有对我进行搜身。我身上带着一把连发左轮手枪,我又一次想到逃跑。但是,他们的人太多,我无法逃脱。我偷偷地把连发手枪和笔记本都藏在了我的座位和塞西尔的座位之间的装饰件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位警察竟没有发现。这很幸运,因为如果他们发现了这些东西,将有更多的人被逮捕。

在警察局,我被带进警察中士沃尔斯特的办公室,在那里我看见有好几位警察官员,其中一位是准尉特鲁特,他曾经在叛国审判中出庭作证。特鲁特在被告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准确地说明了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既没有夸大,也没有说谎。我们友好地彼此寒暄了一番。

我除了承认自己不是大卫·莫扎马义之外仍然是什么也没承认,特鲁特对我说:“纳尔逊,你为什么开这种玩笑?你明白我知道你是谁。”我仅仅告诉他我起了个新名,我的新名就叫大卫·莫扎马义。我请求聘请一位律师,但遭到了拒绝。然后,我想到应该发表一个声明。

塞西尔和我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里。现在,我有时间反思我的处境。我总是认为自己有可能被捕,但是,即使是自由战士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天晚上,我在牢房里认识到,我对被逮捕和监禁这个现实并没有任何准备。我辗转反侧,感到很不安。有人把我的行踪向警察告了密,他们知道我在德班,并且知道我将回约翰内斯堡。在我回国前几个礼拜,警察就认为我已经回国。6月份,报纸头版头条刊登了题为“黑色海绿花的归来”的报道,当时我还在亚的斯亚贝巴。这是不是一种虚张声势?

当局一直在骚扰温妮,他们认为温妮知道我是否回来。我知道他们对她进行盯梢,并数次到家中搜查。我猜测他们料定我回国后将立即会去拜访鲁图利酋长,他们猜对了。但是,我也怀疑他们得到了当时我在德班的情报。政府到处都安插了情报员,即便是很谨慎的人,一般也不能总是守口如瓶。我自己也有粗心大意和丧失警惕的时候。知道我在德班的人太多了,我竟然在动身去德班的那个晚上搞了个聚会,我为自己放松警惕而自责。我思考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告密者来自德班?来自约翰内斯堡?还是来自组织内部?或者甚至是朋友和自己的亲属告了密?但是,这种猜测是毫无价值的,由于筋疲力尽,我很快就深深地进入了梦乡。至少1962年8月5日这一夜,我不必担心警察是否会来找我,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我。

第二天上午,我感觉恢复了精力,并振作精神去面对摆在我面前的新的考验。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在抓捕我的人面前表现出失望或绝望之情。8点30分,我出现在当地行政长官的面前,并被正式押送约翰内斯堡。这是一种低调处理,行政长官处理我似乎像处理一份运输单那样简单。警察在送我回约翰内斯堡这个问题上并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仅仅让我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上。当时也没有给我戴手铐,只有两名警察坐在轿车的前排座位上。我的朋友们发现我被逮捕了,法蒂玛·弥尔给我送来了食物,我在车内与两位警察共同分享了这些食物。我们甚至在沿途小镇沃尔克斯拉斯特停下来,他们让我下车散散步,休息一下。当人家对我好的时候,我也就没有企图逃跑的想法,我不想利用他们对我的信任去干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但是,当我们抵达约翰内斯堡的时候,气氛发生了变化。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一个关于我被捕的通告,并命令撤掉了通往纳塔尔的道路检查站。太阳落山的时候,在约翰内斯堡的郊区,我们受到了规模庞大的警察押送队的迎接。当时,我被戴上手铐从轿车上带下来,换了一辆密闭的囚车。囚车的玻璃窗是不透明的,并且装有铁丝网。然后,车队迂回向前行驶,选择不为人熟悉的去马歇尔广场监狱的路径,他们似乎担心会遭到伏击。

我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牢房里。在一片安静中,我开始考虑第二天的对策。此时,我听到附近牢房里传来一声咳嗽。我并没有想到附近会有被监禁的犯人,但是,不但有,而且这个声音对我来说特别熟悉。我突然坐起来,问了声:“瓦尔特?”

“纳尔逊,是你吗?”他应声说。我们抱着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笑了,这里面有安慰、有惊奇、有失望,也有高兴。据我所知,瓦尔特在我被逮捕不久也被逮捕了。我不认为我们先后被捕没有什么联系。虽然这不是全国工作委员会举行会议的最安全的地方,但是这里当然是方便的,那一夜过得特别快,我向他全面地介绍了我被逮捕的经过和我在德班的活动情况。

第二天我出现在法庭上,面对的是一位高级法官。哈罗德·沃尔佩和乔·斯洛沃听说我被捕后来到了法庭,我们在地下室内进行了交流。我在当律师的时候曾经多次与这位法官打过交道,我们彼此都很尊重对方。还有几位律师也在场,有的律师我也很熟悉。一个人由于别的无关紧要的事变而在特定的场合下也能比较容易地受到称赞是令人感到奇怪的。在正常的情况下我受称赞绝不稀奇,但是,在这里我是一个罪犯,而且是一个很难抓到的、政府最想抓到的、在地下坚持斗争达一年以上的第一号重刑罪犯,仍然受到了法官、律师和旁听者们的尊重和职业礼遇。他们知道我是有律师身份的曼德拉,并不是罪犯曼德拉。这使我的精神振作起来。

在履行法律程序期间,法官似乎缺乏自信,并且感到不安,他不敢直接面对着我。其他律师也似乎感到困惑,当时我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这些人不仅因为我是一个失去地位的同行而感到不舒服,而且因为我是一个因为信仰而遭到惩处的普通人而感到难过。在某种程度上讲,我以前从来没有很好地领会过,我认识到了我在法庭上的角色以及作为一个被告所面对的几种可能。我在压迫者的法庭上是正义的象征,是不尊重美德的社会中的自由、公正和民主伟大理想的代表。我此时此刻认识到,即使是在敌人的堡垒内也能进行战斗。

当我被问及我的律师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声明我将自己为自己辩护,而请乔·斯洛沃做法律顾问。通过自己为自己辩护,我将提升自己的形象。我要把对我的审判作为非洲人国民大会从道义上反对种族歧视的展示。我并不打算为自己作过多的辩护,而是想方设法把政府推上法庭。那天,我仅仅回答了有关我的名字和选择律师方面的提问,我默默地听着对我的指控:鼓动非洲人罢工,没有有效旅行文件擅自出国。在种族歧视的南非,这种“罪行”可以判处长达10年的监禁。这种指控并不算严厉:政府显然没有足够的证据把我与民族长矛军联系在一起,不然的话,我将被指控犯有更严重的叛国罪或破坏罪。

当我准备离开法庭的时候,我意想不到地看见温妮坐在旁听席上。她面色悲凉、忧伤;毫无疑问,她正在考虑今后的艰难岁月,生活的担子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在一个常常是艰难的、什么东西都经常被禁止的城市里抚养两个孩子。要她知道今后可能遇到的困难是一回事,她们在现实中所面临的困难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能做的一切,就是当我沿台阶步入地下室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笑容,似乎告诉她我并不担心,因此她也不必担心。我不能想象,我的笑容会给她带来帮助。

我即将被从法庭带到约翰内斯堡的福特监狱。当我从法院走出来并进入密闭的囚车的时候,数百名群众欢呼并高喊“Amandla!”然后就是“Ngawethu!”这是非洲人国民大会常喊的应答式口号,前一句意思是“政权!”然后以“属于我们!”呼应。群众高声喊叫着、歌唱着。当囚车缓缓驶出法院出口的时候,他们的拳头纷纷击打在囚车上。我被捕和被审判的消息刊登在各个报纸的头版头条:一条是“警察突然袭击,结束两年的追捕”;另一条是“纳尔逊·曼德拉被捕”。从此,所谓的黑色海绿花不再逍遥法外。

几天后,温妮被允许来看我。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至少从面容看上去与上次相比不那么忧伤了。她给我带来了昂贵的睡裤和漂亮的丝绸睡衣。这些东西不适合在监狱里穿,倒是更适合出席沙龙。我没有心思告诉她这些衣服根本不适合我在监狱里穿。但是,我知道,这些衣服是她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也是表达与我长相厮守的决心。我感谢她,尽管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但是我们还是迅速地讨论了家庭的有关事情,特别是她将如何自食其力和抚养孩子的问题。我提及了几位会向她提供帮助的朋友的名字,还告诉她我的几位仍然欠我钱的委托人。我告诉她,把我被捕的实际情况告诉孩子们,让他们知道我将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他们的身边。我告诉她,我们并不是第一个面临这种遭遇的家庭,经历过这种艰难的人才更加坚强。我让她相信我们事业的力量,相信朋友的忠诚。她那么爱我,对我那么忠贞,无论我发生什么情况,她都会坚决地支持我。管理秩序的警察假装看不见,我们用自己的力量和被压抑的情感相互拥抱和依恋,似乎这就是最后的离别。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两个人当时都没有想象我们的别离会经历那么长的时间。准尉警察允许我陪同温妮走到大门口,借此机会我能仔细地看看她,她看上去显得孤单且自豪,我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拐角处。

50...

在福特监狱,我由上校敏纳尔监管。敏纳尔是一个神情严肃而有礼貌的布尔人,他那些更强硬的同事认为他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他明确表示将把我安排在监狱医院里,因为医院是最舒适的地方,在那里我将能拥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我可以在上面准备我的辩护材料。尽管监狱医院确实是个舒服的地方,我可以在一张正常的床上睡觉,我以前在监狱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但是,他如此慷慨的真实原因是,医院是关押我最安全的地方。要想进医院,必须通过两道高墙,每道墙都有全副武装的警卫人员站岗,并且一旦进入,任何人想接近我被关押的地方都必须通过四道上了锁的大门。媒体推测,组织上企图搭救我,因此,当局尽最大努力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在媒体和非洲人国民大会中还有一种荒诞的说法:组织内部有人出卖了我。我知道,有的人说是我在德班的朋友G. R.奈杜,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媒体宣传我是被白人和印度共产党人出卖的,因为他们对我关于非洲人国民大会必须坚持反对泛非主义方向的主张感到不安。但是,我认为这些故事是政府为了分裂大会运动组织而编造出来的,我把这种说法看作恶作剧。我后来不仅和瓦尔特、杜马、乔·斯洛沃和阿迈德·卡特拉达讨论过此事,而且也与温妮议论过此事。我高兴地看到,他们与我的感觉完全一致。温妮被邀请出席了德兰士瓦印度青年大会的年会,在我的鼓动下,她驳斥了这些毫无根据的谣言。报纸对她的美丽和口才大加宣扬。“我们将不会浪费时间去寻找谁出卖曼德拉的证据,”她向听众说,“这种宣传是蓄意让我们相互争斗,而不是相互团结起来反抗国民党人的压迫。”

传说最多的是与中央情报局有联系的美国领事向当局告的密。这个说法也未得到证实,我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可靠的证据证明这种传说的真实性。尽管中央情报局一直对支持美帝国主义的卑鄙行径担负着责任,但是,我不能把我的被捕归咎于中央情报局。事实上,我在保守我个人的活动秘密方面是有疏忽的。根据回顾我认识到,当局有很多办法得到我去德班的情报。不知是什么原因,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立即逮捕我。

我在福特监狱医院里只住了几天就被转移到了比勒陀利亚。在约翰内斯堡,当局不限制探监,所以不断有人来监狱探望我。探望能使一个人在监狱内保持精神振奋,而没有人来探视则会使你心灰意冷。当局把我转到比勒陀利亚的目的是让我与我的家人隔开,并把我关押在一个很少有朋友探视的地方。

我被戴上了手铐,与另一个犯人一起被用旧面包车送往比勒陀利亚。面包车内十分脏,我们坐在一个满是油污的备用轮胎上,轮胎随着面包车的颠簸而不停地滑动。为我选择的伙伴也让人感到奇怪,他名叫恩卡迪蒙,是索韦托最残忍的黑社会帮派势力的一个成员。正常情况下,当局不会让政治犯与普通刑事犯同乘一辆车,我怀疑他们是故意让恩卡迪蒙恐吓我。我猜测,他是警察局安排的一个线人。到达监狱的时候,我身上很脏,又感到气愤,把我同恩卡迪蒙关进同一个牢房更让我气上加气。我要求有一个单独的地方,以便为我的案子做准备,最终我如愿以偿。

当时,我每周只准许被探视两次。尽管路途遥远,温妮仍然经常来看我,并且总是给我带来干净的衣服和好吃的食物。这是她表达对我支持的另一种方式,每次我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她对我的爱和忠贞。我知道她在家中带着两个小孩,每周一次顶着中午的太阳来比勒陀利亚看我是多么困难。另外,还有许多人也带着食物来看我,其中包括一直对我十分忠诚的皮利太太,她每天中午都给我送可口的饭菜。

由于来看我的人十分慷慨,这使我对监狱内的这种富足感到有些不安,只能与别的犯人分享我的食物。这是被严格禁止的。为了回避这些限制,我用食物贿赂狱警们,让他们网开一面。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把一个鲜红的苹果送给一个非洲人狱警,他看着苹果,用一句“我不要”冷冷地拒绝了我。非洲人狱警往往不是比白人更有同情心,就是更严格,并且似乎超过了他们的白人主子。但是,一会儿,那位黑人狱警看见一位白人狱警拿了那个被他拒绝了的苹果后,也改变了主意。很快,我就把食物分给了所有的狱友。

通过监狱里的内部消息,我得知瓦尔特也被转移到了比勒陀利亚。尽管我们被分开关押,但是,我们仍然设法互相联系。瓦尔特申请保释,我完全支持这一决定。长期以来,保释在非洲人国民大会内部一直是个敏感问题。有人认为我们应该反对保释,因为保释可以被解释为我们是接受法律体系下种族主义约束的胆小的反叛者。我不认为这种观点应该被到处乱用,并认为应该在一事一议的基础上进行检验。即使是瓦尔特已经成为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总书记,我仍然认为应该想尽一切办法保释他出狱。他对组织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不能允许他在监狱中消耗自己的精力。在这个问题上,保释是可行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他与我不同,我一直在地下工作,而瓦尔特却没有在地下工作过。我已经成为反叛和斗争的公开象征,而瓦尔特则是在幕后操作。他同意不为我申请保释,首先,这也不会被批准,同时,我也不想让人误解我不准备承担我所选择的地下生活的后果。

瓦尔特和我作出这个决定后不久,我又被转到了福特监狱医院。听证会将在10月份举行。监狱的好处是根本谈不上的,但是封闭的环境却有利于学习。我开始利用这个环境攻读法学学士,通过拿到这个学位,我就可以当辩护律师。我到达比勒陀利亚地方法院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当局发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我要学习,希望允许我买一本《侵权法》,这是学习大纲的一部分。

几天后,警察上校奥卡木博走进了我的牢房。他是比勒陀利亚地方监狱的监狱长,也是监狱官员中比较坏的一个家伙。他幸灾乐祸地说:“曼德拉,这次抓住你了!”然后又说,“你为什么要买一本关于火炬的书?伙计,莫非你要把它运用于你的破坏活动?”我直到他出示了我要购买被他称作“The Law of Torches”(应是The Law of Torts,即《侵权法》)的那封请求信,才知道他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对此轻蔑地一笑,他为我没有拿他当回事而恼羞成怒。南非荷兰语中的“torch”就是toorts,与tort很相似。我向他解释说,英语中的tort是一门法律学科,并不是可以用来点燃炸弹的火把。他听后气冲冲地走开了。

一天,我正在福特监狱的院子里锻炼,这种锻炼包括慢跑、快跑、俯卧撑、仰卧起坐等。一位英俊的高个子印度人进入了我的视线,他名叫穆萨·迪纳特。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成功的甚至可以说是业绩辉煌的商人。他因欺诈罪而被判处了两年监禁。在监狱外,我们将仍然保持相识的关系,但是,监狱是友谊的孵化器。迪纳特经常陪我在院子里慢跑,有一天他问我,如果他获得监狱长的批准也和我一起住在监狱医院里,我是否反对。我告诉他对此我会十分高兴,但是我心中暗想,监狱当局绝不会允许。事实证明我错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一个像迪纳特这样已经判刑的监禁犯人竟然被允许与一个等待审判的政治犯关押在一起。但是,我没说什么,因为我喜欢有个人与我做伴。迪纳特很有钱,对于监狱当局来说,他就是一个财神,作为对他的钱的回报,他享受许多特权:他穿白人犯人穿的衣服,享受白人犯人的伙食,在监狱里根本不用劳动。

一天夜晚,我惊奇地发现监狱长敏纳尔上校和一位著名的南非白人律师来提他。然后,迪纳特离开监狱到外面过夜,直到早晨才回到监狱。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此事,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迪纳特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内阁部长中间的金融欺诈和腐败的故事,我发现很有趣。这让我确信种族歧视是何等败坏,它使各个领域都从道德上出现了腐败。我小心谨慎地避免与他讨论任何政治或敏感性的问题,以防他或许也是一个线人。他有一次让我告诉他关于我的非洲之行的事情,我干脆搪塞了过去。迪纳特为尽快获释而做了足够的暗中操纵的事情,结果是两年的徒刑只坐了四个月的牢。

越狱逃跑能达到双重目的,它使自由战士避免坐牢,这样他就可以继续战斗,而且从精神上对斗争提供巨大的鼓舞,对敌人则是一种很大的公开打击。作为一个被监禁的犯人,我总是企图越狱逃跑。在多次往返于监狱官员的办公室期间,我仔细地观察了围墙、狱警的活动规律和用来锁大门的锁和钥匙的类型。我对监狱的地形特别是监狱医院所处的准确方位和通向监狱外面的大门都画了详细的草图。这个草图被偷偷送给了组织,并告诉组织看过后立即把它销毁。

当时有两套方案:一套是穆萨·迪纳特制订的,对此我没有采纳;第二套方案是非洲人国民大会制订的,这套方案由乔·斯洛沃告诉了我。这套方案涉及行贿、配制钥匙和准备假胡子,并准备通过把它缝在我的一件上衣的垫肩内设法带进监狱,想法是让我越狱逃跑后装扮成一个大胡子。我认真考虑了这个方案,认为它不成熟,失败的可能性太大。这样的失败对组织来说可能是致命的。在与乔见面期间,我递给了他一张条子,表明了我的看法。我写道,民族长矛军对于采取这样的行动还不具备条件。即使是一支精锐的、训练有素的部队也可能无法完成这样的使命。我建议把这套方案推迟到对我作出判决、当局对我放松警惕之后再加以实施。我最后写道,请阅后销毁。乔和其他人都采纳了我关于不逃跑的建议,但是,他决定把我写的这个条子作为历史资料保留起来,后来我却在一个非常不幸的时刻发现了它。

51...

第一次听证会定于1962年10月15日礼拜一举行。组织上成立了“释放曼德拉委员会”,发动了以“释放曼德拉”为口号的生气勃勃的运动。全国各地都举行了抗议活动,标语口号出现在了建筑物的墙上。政府则以禁止与我的监禁有关的所有集会作为报复,但是解放运动组织没有理睬这种限制。

在准备礼拜一听证会的过程中,释放曼德拉委员会在法院举行了群众示威活动。方案是让群众站立在押送我的囚车将要驶过的道路两侧。通过媒体记者的报道、探视者之间的谈话甚至狱警之间的谈话,我得知释放曼德拉委员会将要举行规模庞大的集会。

礼拜六,我正在准备下个礼拜一的听证会,此时有人吩咐我立即打点行李:听证会被转移到了比勒陀利亚,当局没有任何通知,没有一位有同情心的狱警告诉我,也没有人知道我已经离开了约翰内斯堡。

但是,运动组织的反应是迅速的,到礼拜一上午听证会开始的时候,老犹太会堂里挤满了支持者。叛国审判4年后,老犹太会堂就如同我的第二个家。我的法律顾问乔·斯洛沃由于被禁止仅限于在约翰内斯堡活动,不能出席听证会,我乘机让鲍勃·赫普尔代替乔·斯洛沃。

在那个礼拜一上午,我穿着传统的科萨豹皮服装进入了法庭。支持的人群行动一致,他们挥舞着拳头高声喊着“Amandla!”(政权!)和“Ngawethu!”(属于我们!)。我的豹皮服装令旁观者们感到十分振奋,他们之中有许多朋友和亲属,有的甚至是从特兰斯凯一路赶来的。温妮也戴着传统的串珠头饰,穿着传统的拖到脚跟的科萨裙赶到了法院。

我之所以选择传统服装,为的是加强我是一个黑色非洲人走进白人法庭的印象。我原原本本地把我的人民的历史、文化和传统背在了我身上。那天,我感觉我自己就是非洲民族主义的化身,是非洲艰难而高尚的过去和命运未卜的将来的继承人。豹皮服装也象征着对白人司法制度的蔑视。我很了解,当局将为我的豹皮服装感到害怕,正如那么多的人害怕非洲真正的文化一样。

当人群安静下来的时候,听证会已经开始了。我正式与公诉人宝施先生和法官范·赫尔顿先生见面,自从当律师的时候我就认识这位宝施先生,也早就熟悉法官范·赫尔顿。我立即提出申请要求推迟两个礼拜再进行审理,因为我被押到比勒陀利亚没有被提供通知我的律师的机会。最后,我被批准延期一周审理。

在我回牢房的路上,一位非常神经质的白人狱警告诉我,监狱长雅各布斯上校要我交出豹皮服装。我说:“你可以告诉他,他不可能得到它。”这个狱警是一个胆小鬼,他开始颤抖起来。他苦苦乞求我,说他拿不到那套豹皮服装就会被解雇。我有些同情他,说:“请注意,告诉你的监狱长,告诉他这是曼德拉说的。”不大一会儿,雅各布斯上校亲自来到我的面前,他要我交出被他叫做“毯子”的那套服装。我告诉他,对于我选择在法庭上穿什么服装,他无权干涉,如果他想没收我的豹皮服装,我将把这件事一直告到最高法院。上校再没有继续索要我的“毯子”,但是当局只允许我在法庭上穿它,不允许在往来法庭的路上穿,以防止“影响”其他犯人。

当一周后重新开庭的时候,我被允许在我被要求辩护前可以向法庭申诉。“我希望能够简单地说明,”我解释说,“这个案子是对非洲人民的远大理想的审判,因此,我想自己辩护是正当的。”我想让这个审判班子、旁听者和媒体明白,我要把政府推上法庭。然后,我申请取消法官的审理资格,因为我认为,我从道义上不一定必须遵守我没有代表的议会制定的法律,我也不可能从一个白人法官那里讨得公道。

我为什么要在法庭上面对白人法官、白人公诉人,并被白人法警押解?有哪位能够坦诚而认真地说在这种气氛中正义的天平能够摆平?为什么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非洲人被他自己的亲戚朋友和难兄难弟审判的荣誉?我将告诉阁下这是为什么:这种铁板一块的种族歧视性司法制度确保了由法庭主持的正义要符合这个国家的政策,不管这种政策是否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与整个文明世界所接受的正义规范相抵触……阁下,我十分憎恨种族歧视和种族歧视的各种表现。我将与种族歧视战斗一生。我现在与它战斗,直到我的生命结束,我将一直与它战斗。我极其痛恨我周围摆出的这种架势,因为这让我感到我是白人法庭上的一个黑人。这是大不应该的。

在审理期间,公诉人从全国各地,其中包括特兰斯凯和西南非,找了100多位证人。他们当中有警察、记者、乡镇负责人和印刷商。他们大多数都证明我非法出国和煽动非洲工人在1961年5月举行了三天罢工。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上我也没有争辩。从技术上讲,我对两种指控都不否认。

公诉人叫总理的私人秘书巴纳德证明我曾经给总理寄过信,要求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并告诉他如果不召开全国代表大会,我们将组织三天的大罢工。在对巴纳德进行反诘中,我首先向法庭宣读了我寄给总理的那封信,这封信要求总理代表全南非人民大会起草一个非种族歧视的新宪法。

曼德拉:是你把这封信放在了你的总理面前的吗?

证 人:是的。

曼德拉:那么,总理对这封信有任何答复吗?

证 人:他没有给写信人任何答复。

曼德拉:他没对这封信给予答复,那么,你同意不同意说这封信提出了对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最关心的问题?

证 人:我不同意。

曼德拉:你不同意?你不同意人权问题、人民自由问题对非洲人来说是极其重要的问题?

证 人:是的,的确是如此。

曼德拉:这些事情在其中被提到过吗?

证 人:是的,我认为提到过。

曼德拉:……你已经同意这封信提出了像自由权利、国民自由等问题?

证 人:是的,这封信提出了。

曼德拉:那么,你当然知道非洲人不享有信中所要求的权利?他们被政府否定了这些权利。

证 人:有些权利。

曼德拉:有没有非洲人是议会的议员?

证 人:没有。

曼德拉:也没有非洲人能当上省和市政府的官员吧?

证 人: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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