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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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主教注意到他的属下记住了这一点:他又说起伦敦塔铺路石下那些零零落落、咔哒作响的骸骨,那些被砌进楼梯、埋进泰晤士河底淤泥的骨头。他说起爱德华国王的两个失踪的儿子,其中的小儿子死心塌地闹复辟,并且几乎将亨利·都铎赶下王位。他说起觊觎王位者制造的硬币,上面铸有给都铎国王的信息:“你已经时日无多。你被放在天平上称过:被发现不合格。”

他说起当时的忧虑,关于再次爆发内战的恐慌。凯瑟琳三岁时起,就缔结了婚约,她被封为“威尔士王妃”,将嫁往英格兰;但是,在让她从科伦那启程之前,她的家人索取了一项血和肉的代价。他们要求亨利注意金雀花的主要继承人——爱德华国王以及邪恶的理查国王的侄子,还是个十岁的孩子时起,他就被亨利关在塔里。为缓解压力,亨利国王做出了让步,时年二十四岁的白玫瑰得以出来重见天日,以便将他斩首。但总是有另外的白玫瑰,金雀花一系的白玫瑰,虽然并非未受关注。总是会需要杀更多的人;我想,人们肯定有这种嗜好,红衣主教说,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这样,处决人时我总是觉得难受。我为那些早已死去的人祈祷。有时,我甚至为邪恶的理查国王祈祷,尽管托马斯·莫尔告诉我他正在承受地狱的大火。

沃尔西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摆弄着指头上的戒指。“我不知道,”他喃喃着,“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那些妒忌红衣主教的人说,他有一颗奇妙的戒指,可以令其主人飞起来,还可以置他的敌人于死地。它能查出毒物,能让猛兽不伤人,能保障君王的青睐,能保护他不被溺死。

“我想别的人知道,大人。因为他们雇用了魔法师,好把它抄录下来。”

“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会让人抄录下来。我还会给你一份。”

“有一次,我抓起了一条蛇。是在意大利。”

“你干吗要那样?”

“为了打赌。”

“是毒蛇吗?”

“当时不知道。所以才会值得打赌。”

“它咬你了吗?”

“当然。”

“为什么说当然?”

“否则就不算什么了,对吧?如果我没有受伤就把它放下来,并让它溜走了的话。”

红衣主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说:“置身于言不由衷的法国人中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在奥斯丁弗莱的家里,丽兹躺在床上,但睡得并不安稳。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叫着他的名字,钻进他的怀里。他亲亲她的头发,说,“我们国王的祖父娶了一条蛇。”

丽兹喃喃道,“我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她听到了心跳声,便从他怀里挪开,翻了个身,伸出一条胳膊;他心里想,不知道她会梦见什么。他毫无睡意地躺在那里,寻思着。爱德华所做的一切,不管是打仗,还是征服,都是依赖美第奇家族的经济支持;他们的信用证比征兆和奇迹更为重要。如果像许多人所说,爱德华国王不是他父亲的儿子,不是约克公爵之子;如果像许多人坚信的那样,爱德华国王是他母亲与一位普通的英国士兵——一位名叫伯雷波恩的弓箭手——所生;那么,如果爱德华娶了一位蛇女,他们的后代就会……他脑海里想到的是“不可靠”这个词。如果要相信所有这些古老的故事,有些人也要我们记住一定得相信,那么,我们的国王就既是弓箭手的私生子,又是隐藏的蛇的后代,还有威尔士人的血统,不管是哪种身份,他都受惠于意大利银行……渐渐地,他也进入了梦乡。他不再在算账;鬼怪的世界飘了进来,取代了一页页的数字。红衣主教说,总是要尽力了解别人衣服里面穿的是什么,因为里面不仅仅是皮肤。在国王身上彻底查一查,你就会找到他的带鳞的祖先:找到他那温暖、结实、蛇一般的肉体。

在意大利的时候,为了打赌他抓起过一条蛇,他得一直抓着它,直到他们数到十。他们数得很慢,用的是语速很慢的语言:eins,zwei,drei……数到四时,受惊的蛇掉头咬了他一口。从四数到五时,他抓得更紧了。有人叫了起来,“天啊,快扔掉!”有人在祈祷,有人在咒骂,还有些人只是继续数着。蛇看起来很难受;他坚持到最后,直到他们全都数到十,才将那盘成一团的蛇轻轻地放在地上,让它溜进了自己的未来。

当时并不觉得痛,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针眼般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尝了尝,几乎咬到自己的手腕。他注意到并惊讶于自己手臂内侧那较为隐秘的、白色的、英国人的肌肉;他看到了那细小的蓝绿色血管,蛇将毒液射进了那血管之中。

他拿到了赢得的钱。他等待着一死,但根本就没有死成。相反,他变得更加强壮,藏身快,出手也快。米兰军需官谁也吵不过他,他恶名在外,常常是先让你流血,再讨价还价,拿钱买到官衔的伯尔尼上尉一概对他敬而远之。今晚很热,现在是七月;他睡着了:他在做梦。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一条蛇有了后代。它给自己的后代取名为托马斯:它们的脑袋里装着泰晤士河的画面,装着泥泞而低矮的河岸的画面,那河岸潮汐漫不到,河水冲不到。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丽兹还在沉睡。床单有些潮湿。她身上很暖和,面色红润,脸孔像年轻姑娘的一样光滑。他亲了亲她的发际线。感觉有点咸。她喃喃道,“你回来之前,先捎个信。”

“丽兹,我不走,”他说,“我不跟沃尔西一起走。”他离开她。他的理发师来帮他刮脸。他对着一面发亮的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它们充满生气;蛇的眼睛。他对自己说,真是个奇怪的梦。

下楼时,他觉得看到丽兹跟在他身后。他觉得看到她的白帽子闪了闪。他转过身说,“丽兹,回去睡吧……”但丽兹不在。他弄错了。他拿起文件,朝格雷会堂走去。

现在不是开会期。这是违法的活动;讨论经文以及廷德尔的下落(在德国的某个地方),而眼下的问题是一位律师同行(所以,谁能说他不该在这儿,不该来格雷会堂呢?),名叫托马斯·比尔尼,他也是一位神父,还是三一学堂的学者,由于身材瘦小和虫子般地动个不停的特点,他被称为“小比尔尼”;他坐在长凳上扭着身子,讲述自己探访麻风病人的经历。

“对我来说,圣经就犹如甘泉,”小比尔尼说,一边扭动着自己的瘦屁股和踢着两条细腿。“我陶醉于福音之中。”

“看在耶稣的份上,伙计,”他说,“别以为红衣主教走了,你就可以从洞里爬出来了。因为伦敦主教现在已经腾出手来,更不用说我们在切尔西的那位朋友了。”

“弥撒,斋戒,守夜,免受炼狱之苦……这些都毫无益处,”比尔尼说,“我得到了启示。事实上,剩下的就是去罗马,跟教皇陛下讨论。我相信他一定会接受我的观点。”

“你以为自己的观点很有创意吗?”他阴沉着脸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也算是吧,比尔尼神父。如果你以为在这些事情上教皇会欢迎你的建议。”

他走了出去,一边说,这是个准备跳进火坑的人。先生们,你们可要小心。

参加这种集会时,他没有带上雷夫。只要有危险,他就不让家里的任何人陪伴。克伦威尔的家庭与伦敦所有的家庭一样正统,一样虔诚。他说,他们必须是无可指责。

这一天里其余的事情不值一提。他原本可以早点回家,但因为安排了一次会面,他要去德国商站斯蒂尔亚德见一个从罗斯托克来的人,那人带了一位来自斯德丁的朋友,愿意教他一点波兰语。

傍晚结束时,他说,这比威尔士语还难学。我需要好好练习。他说,以后去我家吧。提前通知我们,我们可以腌一点鲱鱼;要不就只能吃顿便饭了。

如果你傍晚回家,而家里却燃着火把,那一定是出了事。空气甜丝丝的,你进门时感觉非常好,你觉得年轻,身心健康。接着,你注意到了愕然的面孔;一看到你,他们就别过脸去。

茉茜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但现在没有仁慈。“说吧,”他央求道。

她移开目光,一边说,真是对不起。

他以为是格利高里;他以为他的儿子死了。接着他明白了一半,因为丽兹在哪儿?他央求她,“说吧。”

“我们找过你。我们说,雷夫,去看看他在不在格雷会堂,去叫他回来,但看门人说一整天都没有见过你。雷夫说,相信我,我会找到他的,就算是把城里找遍:但到处都没有你的影子。”

他想起了早上的情景:那潮湿的床单,她潮湿的额头。他在心里说,丽兹,你没有反抗吗?如果我知道死神来了,我会抓住他,揍扁他的脑袋;我会把他钉在墙上。

小姑娘们还没有睡,虽然有人帮她们换上了睡衣,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她们光着腿,光着脚,戴着睡帽,是她们的妈妈所做的圆形蕾丝女帽,由一只坚定的手将带子系在她们的下巴底下。安妮的面孔犹如一块石头。她紧紧地握着格蕾丝的手。格蕾丝抬头望着他,将信将疑。她几乎很少看到他,他来这儿干什么?但是她相信他,一声不吭地让他把她抱进怀里。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转眼就睡着了,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脑袋依偎在他的下巴下。“好了,安妮,”他说,“我们得送格蕾丝上床,因为她很小。我知道你还不准备睡觉,但是你得去躺着陪她,因为她可能会醒来并觉得冷。”

“我可能会觉得冷,”安妮说。

茉茜走在他前面进了孩子们的房间。把格蕾丝放上床时,她还在熟睡。安妮在哭,但是在无声地哭。我陪她们坐一会儿,茉茜说:但是他说,“还是我来吧。”他等在那里,直到安妮不再流泪,她的手在他手里放松下来。

会发生这种事情,但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现在让我见见丽兹,”他说。

房间——早晨还只是他们的卧室——里弥漫着为防止传染而燃烧的药草的味道。他们在她的头和脚旁点了蜡烛。他们还用亚麻布把她的嘴巴包了起来,所以,她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她了。她看上去像是死人,她看上去无所畏惧,而且像是能评判你,她看上去比他在战场上看到的肠子流了出来的人还要扁平,还要没有生气。

他下了楼,要听听她临死前的情况;也安排一下一家老小。茉茜说,今天上午十点钟时,她坐了下来,说:天啊,我太累了。一天的活儿才干了一半呢。这可不像我,对吧?她说。我说,是不像你,丽兹。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丽兹,亲爱的……我告诉她,去躺一会儿,上床去,你得把汗发出来。她说,不,给我几分钟,我头昏,也许我需要吃点什么东西,可我们坐在桌子旁时,她却把食物推开了……

他希望她能长话短说,但是他明白她需要倾诉,需要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她就像在制造一个语言的包裹,好交给他:现在它是你的了。

中午时分,伊丽莎白躺了下来。她全身发抖,但皮肤发烫。她说,雷夫在家吗?叫他去找托马斯。雷夫马上就去了,许多人都去了,但是都没有找到你。

十二点半时,她说,告诉托马斯照顾好孩子们。接着还说了什么?她说头很痛。但是没给我留什么话吗?一句也没有吗?没有;她说她很渴。再没有说别的。不过话说回来,丽兹一向都话语不多。

一点钟时,她要人去请神父。两点钟,她做了忏悔。她说她曾经在意大利抓起过一条蛇。神父说,这是发热说胡话。他赦免了她的罪。他当时迫不及待,茉茜说,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所房子,他害怕自己会被传染而死。

下午三点钟时,她不省人事。四点钟,她放下了生命的负担。

他说,我猜想,她会希望跟她的前夫埋葬在一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他在我之前。他走开了。没有必要把平常的关于丧服、祈福者、蜡烛等各项吩咐写下来。像所有其他染上此病的人一样,丽兹必须马上下葬。他不可能派人去接格利高里或者将全家人召集拢来。根据规定,他们必须在家门外挂一把草,作为传染的标记,然后闭门谢客四十天,并尽量不要外出。

茉茜走了进来,说,只是发热,可能是任何性质的发热,我们不必承认出汗的事……如果我们都呆在家里,那伦敦就会陷入停顿了。

“不行,”他说,“我们必须这样。红衣主教大人制定了这些规矩,如果我不遵守会很不合适。”

茉茜说,你到底去哪儿了?他直视着她的面孔,说,你知道小比尔尼吗?我跟他在一起;我警告了他,我说,他会跳进火坑。

那后来呢?后来我在学波兰语。

当然。你会那样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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