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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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跟我说你父亲是爱尔兰人,尤斯塔西说。他等待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对他自己都是一个谜呢。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爱尔兰人是一个粗暴的民族,他说。“告诉我,你真的在十五岁时就越狱并逃出了英格兰吗?”

“当然,”他说,“有位天使帮我砸开了镣铐。”

这会给他写信回国提供一些素材。“我就那个传闻问了克伦穆尔,他用渎神的话回答了我,陛下您不宜细听。”查普伊斯从来不愁在信件中没有消息可以汇报。如果消息不够,他就拿流言蜚语来凑。有些流言是他从可疑的渠道获取的,还有些是他有意透露给他的。由于查普伊斯不说英语,他的消息有些是用法语从托马斯·莫尔那里得到的,有些是用意大利语从商人安东尼奥·蓬维希那儿获取的,还有些是用天知道是什么语言——没准是拉丁语?——从伦敦主教斯托克斯利那儿得来的,主教家的餐桌他也频频光顾。查普伊斯在向他的皇帝主子宣扬一种观点,说英格兰人对他们的国王非常不满,因此,只要有几支西班牙军队的鼓舞,他们就会起来反抗。当然,查普伊斯完全弄错了。英格兰人也许支持凯瑟琳王后——总体而言,似乎是这样。他们也许不赞成或不了解议会最近的举措。但直觉告诉他,他们会团结起来抵抗外来的干涉。他们之所以喜欢凯瑟琳,是因为他们忘了她是西班牙人,是因为她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他们依然是在邪恶的五朔节那天反抗外国人的那些人;依然是心胸狭窄、固执己见、眷恋故土的那些人。只有使用巨大的武力——比如说,弗朗西斯与皇帝联手——才会让他们改变主意。当然,我们不能排除出现这种联手的可能性。

吃完饭后,他送查普伊斯回到他的手下那里,他们都是魁梧壮实的小伙子,是他的卫士,懒洋洋地在那里用佛兰芒语聊天,经常是在谈他。查普伊斯知道他曾去过低地国家;他以为他听不懂这种语言吗?也许这是一种刻意的虚实并用的伎俩?

曾经有些日子,不是太久以前,在丽兹去世之后,他早上醒来时,需要想清楚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然后才能跟别人讲话。有些日子,他梦见了逝去的亲人,醒来时还在寻找他们。从梦的门槛上迈出来时,醒来的他还在瑟瑟发抖。

但那种日子不是这种日子。

有时候,当查普伊斯刨根探底,把沃尔特的尸骨都挖了出来,让他对自己的生活都感到陌生时,他几乎恨不得要为他父亲以及他自己的童年时代做些辩护。但为自己辩护毫无用处。解释毫无意义。谈趣闻轶事是一种脆弱的行为。明智的做法是把过去隐瞒起来,哪怕没有什么可以隐瞒。一个人的力量就在于半明半暗,在于他若隐若现的手势和令人费解的表情。人们害怕的就是缺乏事实:你打开一道缝隙,他们便把自己的恐惧、幻想、欲望全部倒了进去。

1532年4月14日,国王任命他为珠宝屋管理员。亨利·怀亚特曾说,从这里,你可以对国王的收入和支出有个总体的了解。

仿佛对所有从面前经过的大臣说话一般,国王大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就不能,任用一位正直的铁匠的儿子呢?”

听到对沃尔特的这种描述,他几乎忍俊不禁;这比西班牙大使说过的所有的话都要抬举多了。国王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是我一个人。你的一切职务,你拥有的一切东西,都将来自于我。”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愉快,这也可以理解。亨利近来心情大好,非常慷慨,而且愿意听取臣子的建议,所以他偶尔强调一下自己的身份,不管有没有这种必要,你都得原谅他。红衣主教过去常说,英国人会原谅国王的一切,直到他想向他们征税。他还常说,职务头衔其实并不重要。让枢密院的同僚们背过身去不理他好了,等他们再转过身来,会发现干事儿的是我。

四月的一天,他正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办公室里,休·拉蒂摩突然走了进来,他刚从朗伯斯宫的软禁中释放出来。“喂?”休说,“你应该可以停一下笔,跟我握个手吧。”

他从桌子旁起身,给了他一个拥抱,抱住他沾有灰尘的黑外套,感受着他的筋骨。“怎么样,你对渥兰发表了一场精彩的演讲吗?”

“我即兴发挥,以我自己的方式。那些话第一次从我嘴里冒出来,就像出自婴儿之口一样。也许老家伙现在对火刑没什么兴趣了,因为他自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他已经干瘪了,像在太阳下晒过的心皮,他走动的时候,你都能听见他的骨头嘎吱作响。反正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你看到我在这儿了。”

“他怎么对你的?”

“让我的藏书室四壁空空。所幸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书本。放我走时他还警告了我。他跟我说,我身上如果没有火的味道,那么也有煎锅的味道。这话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自从我因为异端邪说而被带到红衣老鬼面前,离现在肯定有十年了,”他笑了起来。“不过沃尔西呢,把传道的许可证还给了我。还有和平之吻。还有晚餐。怎么样?我们距离一位热爱福音的王后是不是近了一步?”

他耸了耸肩。“我们——他们——正在跟法国人商议。协议还有待签署。弗朗西斯有一群可能会在罗马支持我们的红衣主教。”

休哼了一声。“还在指望罗马。”

“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我们要转变亨利。我们要让他接受福音。”

“也许吧。不能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地来。”

“我要去请求斯托克斯利主教允许我探视我们的贝恩汉教友。你要去吗?”

贝恩汉是去年被莫尔逮捕并拷打过的那位大律师。就在圣诞节前,他被带到伦敦大主教面前。他宣布放弃自己的信仰,于是在二月份被释放。他只是个平常人;他想活命,谁会不想呢?可自由之后,他的良心让他寝食难安。一个礼拜日,他走进一座人群聚集的教堂,站到所有人的面前,手里拿着廷德尔的圣经,公开表明了自己的信仰。现在他被关在塔里,等待着宣判他的死期。

“怎么样?”拉蒂摩问,“你去还是不去?”

“我不应该给大法官提供口实。”

我可能会削弱贝恩汉的决心,他想。跟他说,随便相信什么吧,兄弟,就此发誓并在背后交叉手指。可话说回来,贝恩汉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对他不会再施以仁慈,他必须被烧死。

休·拉蒂摩大步离去。上帝的仁慈会降临在休的身上。上帝与他同在,与他一起登上小船,然后在伦敦塔的影子下上岸;既然如此,就不需要托马斯·克伦威尔了。

莫尔说,对异教徒撒谎或者诱使他们招供没有关系。他们没有权利保持沉默,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的话会当作呈堂证供;如果他们不肯开口,就敲断他们的手指,用烙铁烙他们,绑住他们的手腕把他们吊起来。这是合法的,实际上莫尔说得更好听;这是上天的惩罚。

下院有一群人在王后头像酒馆与神父们一起进餐。他们捎出了一些话,并传到伦敦人的耳朵里,说所有支持国王离婚的人都会下地狱。他们说,上帝十分关心这些人的事业,所以议会开会时,有位天使也会拿着一卷纸出席,记下谁表示赞成并说了些什么话,还在那些畏惧亨利更胜过上帝的人的名字上涂上墨团。

在格林威治,有位名叫威廉·佩托的修士,是圣方济各会在英格兰分会的领袖,他选取那位曾经住在象牙宫殿里的倒霉的第七任以色列王亚哈的故事在国王面前布道。亚哈王在邪恶的耶洗别的影响下,建了一座异教的庙,并让巴力的祭司担任自己的随从。先知以利亚告诉亚哈,狗将舔他的血,你也想象得到,事情后来果真如此,因为只有成功的先知才会被人铭记。撒玛利亚的狗舔了亚哈的血。他所有的男性子嗣都被灭绝。他们死在街上无人收尸。耶洗别被人从她宫中的窗户扔了出去。野狗将她的尸体撕成了碎片。

安妮说,“我是耶洗别。而你,托马斯·克伦威尔,则是巴力的祭司。”她的眼睛发亮。“由于我是女人,我便是罪恶进入这个世界的途径。我是魔鬼的门道,是受诅咒的人口。我是撒旦用来攻击男人的手段,他自己不敢攻击那些男人,只好通过我。嗯,他们觉得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而我的看法是,学识浅薄、能力低下的神父实在太多。我但愿教皇和皇帝以及所有的西班牙人都掉进海里淹死。如果有谁要被扔出宫殿的窗户……哦,托马斯,我知道我想把谁扔出去。除了玛丽那个小丫头,野狗不会找到一块可以啃食的肉,还有凯瑟琳,她那么胖,可以像球一样弹起来。”

托马斯·艾弗里一回到家,就把装着他全部家当的旅行箱放在石板地上,然后站起身张开双臂,给了他的主人一个孩子式的拥抱。有关他在政府晋职的消息已经传到安特卫普。史蒂芬·沃恩似乎高兴得满面红光,把满满一杯没有兑水的酒喝了个精光。

快进来,他说,这儿有五十个人要见我,但他们可以等着,快来给我讲讲海峡对岸的所有人都怎么样。托马斯·艾弗里马上讲了起来。可一进入他房间的门内,他就顿住了。他端详着国王赏赐的挂毯。他的目光搜寻着,接着转向他主人的脸,然后又回到挂毯上。“那位女士是谁?”

“你猜不出来吗?”他笑了起来。“是示巴觐见所罗门。国王把它赏给了我。它原本是红衣主教大人的。他看到我喜欢它。而他也喜欢送礼物。”

“这肯定值一大笔钱。”艾弗里满眼敬意地望着它,显出他精明的年轻会计师的身份。

“瞧,”他对他说,“我还有一份礼物,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也许是从修道院里出来的唯一一样好东西。卢卡·帕乔利教友。他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把它写成。”

这本书装订着深绿色的封面,边缘有金色压印,书页上都有镀金的页边,所以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书的搭扣上饰有光滑而半透明的黑色石榴石。“我都不敢打开,”那孩子说。

“打开吧。你会喜欢它的。”

这是《算术大全》。他解开搭扣,看到一幅作者的木刻画,面前摆着一本书和一副圆规。“这是新印的吗?”

“也说不上,只不过我威尼斯的朋友现在才刚刚想到我。卢卡写这本书时,我当然还是个孩子,而你就更不知道在哪儿了。”他的指尖几乎没怎么触碰书页。“瞧,这儿他讨论了几何问题,你看到这些图形了吗?他就是在这里说,你得让账目平衡了才能上床睡觉。”

“沃恩先生就引用了这句格言。它让我经常熬到天亮。”

“我也是。”在许多个城市的许多个夜晚。“你知道,卢卡是个穷人。他来自圣塞波尔克罗。他是很多艺术家的朋友,后来他成了一名出色的数学家,在乌尔比诺那座山区小城,当时著名的雇佣军首领费德里格伯爵在那儿有间藏有一千多册图书的藏书室。卢卡先后在佩鲁贾和米兰的大学里当过教师。我感到奇怪,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安于当僧侣,不过当然,有不少研究代数和几何的人被当成巫师关进了牢房,所以也许他觉得教堂能够保护他……我听过他在威尼斯的演讲,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想,我当时像你这么大。他讲的是比例。各种比例,建筑的,音乐的,绘画的,司法的,联邦的,国家的等等;讲到君王和臣民的权力应该如何平衡,讲到富人应该如何将账目公开,并坚持祈祷和救济穷人。他讲到印出来的一页纸应该是什么模样。讲到法律应该如何措辞。还讲到面孔,是什么使一张面孔美丽。”

“他会在这本书里告诉我吗?”托马斯·艾弗里抬起目光,又朝示巴女王看去。“我想他们也知道,那些制作这幅挂毯的人。”

“詹妮可怎么样?”

孩子虔诚地用手翻动着书页。“这本书真美。你威尼斯的朋友肯定非常敬佩你。”

这么说詹妮可已经不存在了,他想。她要么死了,要么爱上了别人。“有时候,”他说,“我意大利的朋友们会给我寄来一些新诗,但我觉得所有的诗都在这里……并不是说一页图形就是一首诗,但所有精确的东西都是美丽的,所有各部分保持平衡的东西,所有成比例的东西……你觉得呢?”

他有些纳闷,不知道示巴具有什么力量而吸引了孩子的目光。他应该不可能见过安塞尔玛,不可能遇见或听说过她。我跟亨利讲起过她,他想。有些天下午,我向我的国王吐露一点,他就向我吐露很多:他想到安妮时如何因为欲望而浑身颤抖,他如何试过其他的女人,想用她们来排解一下欲火,好让他能够像一个有理性的男人那样思考、说话和行动,但这些都没有用……这种坦白很奇怪,不过他觉得这解释了他的理由,表明了他的追求的合理性,他说,因为我所追求的只是一头小雌鹿,一头胆小而野性的奇特的鹿,她带领我离开了其他男人走过的路,让我独自进入了树林深处。

“好了,”他说,“我们要把这本书放在你的桌上。这样,当你觉得沮丧时,它就能给你安慰。”

他对托马斯·艾弗里寄予厚望。雇一个孩子来,帮你加加减减,然后把账目放到你的鼻子底下,再根据首字母顺序排列整齐锁进箱子里,这样做并不难。但有什么意义呢?账本里的账是供你使用的,就像爱情诗一样。不是放在那儿让你点个头,然后搁置一旁;它是为了让你打开心胸,接受各种可能性。就像圣经一样:它是供你思索,让你行动的。爱你的邻里。研究市场。广施善行。明年提供更好的数据。

詹姆斯·贝恩汉行刑的日期被定在4月30日。他不能抱着丝毫的被宽恕的希望去见国王。很久以前,亨利就被授予“信仰的捍卫者”称号,他很想表明他仍然当之无愧。

在斯密斯菲尔德那座为达官贵人们搭建的看台上,他遇见了威尼斯大使卡尔洛·卡佩罗。他们互相鞠了个躬。“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这儿的呢,克伦威尔?作为这位异教徒的朋友,还是由于你的职务?说真的,你的职务是什么?只有魔鬼才知道。”

“而等你们下一次密谈时,我敢肯定他会告诉阁下的。”

贝恩汉已经被烈焰所包围,临死之际还在高呼,“主啊,宽恕托马斯·莫尔吧。”

5月15日,主教们签署了一份归顺国王的文件。没有国王的许可,他们将不会制定新的教会法规,而且他们将把现有的全部法律提交给一个包含教外人士——如议会的议员和国王指定的人选——在内的委员会来审查。没有国王的同意,他们将不会召开代表大会。

第二天,他站在白厅的一条走廊里,朝下看去是一个内院,还有一座花园,国王正等在花园里,诺福克公爵在忙前忙后。安妮挨着他站在走廊上。她穿着一件深红色花缎长裙,裙子沉甸甸的,她那娇小白皙的肩膀似乎被压得耷拉下来。有时候——在一种幻想中的友情里——他想象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拇指摩挲着她的锁骨和喉咙之间的凹窝;想象他的食指轻抚着她那在胸衣下隆起的胸部的轮廓,就像小孩子在印出的线条上描摹一样。

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来了。没有戴大法官的项链。他会把它怎么样了?”

托马斯·莫尔显出一副拱背曲肩、情绪低落的神态。诺福克似乎很紧张。“好几个月来,我舅舅都想安排这次会面,”安妮说,“但国王不愿走这一步。他不想失去莫尔。他想让大家都高兴。你知道是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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