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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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说1533年会是世界的末日。也有人说过是去年。为什么不是今年呢?总是有人随时会说末日已经来临,并声称自己的邻居是伪基督。从明斯特传来的消息说,天空正在急速地垮塌。包围者在要求无条件投降;被包围的人在威胁要集体自杀。

他走在最前面。“天啊,这种地方,”布兰顿说。滴下来的雨打湿了他的帽子。“不让你觉得压抑吗?”

“哦,我们经常来这儿。”理查德耸耸肩。“总是有些事情。秘书官不是要去铸币厂就是要去珠宝屋。”

马丁让他们进去。他们一进门莫尔就抬起头来。

“今天必须有个结果了,”他说。

“甚至都不打个招呼说声你好什么的。”有人给了莫尔一把梳子让他梳理胡须。“嗯,安特卫普有什么消息?我好像听说廷德尔被抓了?”

“不要扯题外话,”大法官说。“你对宣誓表个态吧。还有法案。它的制定是合法的吗?”

“听说他跑了出去,让皇帝的士兵给抓住了。”

他冷冷地说,“你事先就知道吧?”

廷德尔不仅仅是被抓,而且是被出卖了。有人把他从他的藏身之处骗了出来,而莫尔知道是谁。他看到他自己,另一个他,在另一个下雨的上午正像这样:把囚犯拽起身,猛揍一顿,逼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好了,大人,”他对萨福克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凶,请保持镇静。”

我吗?布兰顿说。奥德利笑了起来。莫尔说,“廷德尔的魔鬼现在要抛弃他了。皇帝会烧死他。而国王不会为了救他而动一根指头,因为廷德尔不肯支持他的新婚姻。”

“也许你认为他这么干有道理?”里奇说。

“你必须回答,”奥德利说,他的语气很温和。

莫尔很激动,一股脑儿地说了起来。他没有理会奥德利,只是对他,克伦威尔,说话。“你不能强迫我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因为如果我反对你的《至尊法案》——不过我并未承认——那么你的宣誓就会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我拒绝,我的身体就肯定有危险,如果我同意,我的灵魂就在劫难逃。所以我什么也不会说。”

“当你审问你所谓的异教徒时,你可没有允许回避。你强迫他们开口,不然就用肢刑。既然他们被迫做出了回答,你为什么不行呢?”

“情况不一样。当我强迫异教徒回答时,我的身后有全部的法律,以及基督教世界的全部力量在支持我。可我在这里被威胁要面对的是一项特殊的法律,一项新近制定的特别规定,除了这里之外不被任何其他国家所承认——”

他看见里奇在做记录。他转向一边。“结局是一样的。他们被烧死,你被砍脑袋。”

“如果国王开恩让你死得这么痛快的话,”布兰顿说。

莫尔有些畏怯;他在桌上勾起手指。他注意到了,但不动声色。那么这不失为一种手段。让他害怕但求速死的痛苦。即使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想一想都令人难受。“我想,在数量上你胜我一筹。但是你最近看过地图吗?基督教世界已经今非昔比了。”

里奇说,“秘书官,费希尔比我们面前这个犯人还更像个男人,因为费希尔明确反对并承担后果。托马斯爵士,我以为你会公开承认自己的叛国,如果你有胆量的话。”

莫尔轻声说,“不是这样。我不能强迫上帝接受我。而应该是上帝将我拉向他。”

“我们注意到了你的顽固不化,”奥德利说。“我们不会用你对付别人的办法来对付你。”他站起身。“国王会乐意看到我们下一步的起诉和审判。”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在这个地方能产生什么危害呢?我不伤害任何人。我不说任何有害的话。我不想任何有害的事。如果这都不能让一个人保命——”

他打断了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不伤害任何人?那贝恩汉呢,你还记得贝恩汉吗?你没收了他的财物,把他可怜的妻子送进监狱,亲眼看着他受刑,再把他关进斯托克斯利主教的地下室,然后你又把他弄回你的府里,在柱子上吊了两天,又重新把他送回斯托克斯利那儿,让他被毒打摧残了一个星期,而你还没有完全泄愤:又把他送进塔里,对他再度用刑,直到最后他的身体已经散架了,当他们把他带到史密斯菲尔德活活烧死时,不得不用轿子抬着他去。而你,托马斯·莫尔,居然还说你不伤害任何人?”

里奇开始从桌上收起莫尔的那些纸张。他们怀疑他在给楼上的费希尔传信:这不是坏事,如果它能表明他跟费希尔串通叛国。莫尔伸手压在纸上,手指张开;接着他耸耸肩,任它们被收走。“拿走好了,如果你们必须这样的话。我写的所有东西你们都读过。”

他说,“在听到你改变主意之前,我们必须拿走你的纸笔。还有你的书。我会派人过来。”

莫尔似乎不大情愿。他咬了咬嘴唇。“既然要拿走,现在就拿好了。”

“不像话,”萨福克说。“你当我们是搬运工吗,莫尔先生?”

安妮说,“都是因为我。”他鞠了一躬。“等你终于从他口里问出是什么在困扰他非凡的良心时,你会发现,其根本症结就在于他不肯屈膝承认我的王后身份。”

她看上去瘦小、苍白而愤怒。她修长的十指指尖相抵,让手指向后弯曲:她的眼睛明亮有神。

在他们深入这个话题之前,他得向亨利汇报去年的灾害;提醒他不可能只靠口里说说就实现自己的意愿。去年夏天,北方的一位领主戴克勒勋爵被人以与苏格兰人勾结之名而指控犯有叛国罪。幕后操作的是戴克勒家的世仇和对头克利福德家族;而克利福德家的幕后指使则是博林家,因为戴克勒曾公开宣称支持前王后。审判在威斯敏斯特大厅举行,身为审判贵族法庭的审判长,诺福克主持庭审:根据戴克勒的权利,他将由二十个同样是领主的人作出判决。但是接着……频频出错。也许整个事件都算计不周,是博林家对这件事逼得太急太狠。也许他不该没有亲自负责这桩案子;他原本以为最好不要出面,因为许多贵族都不满于他现在的地位,可能会不顾一切地跟他作对。也可能问题在诺福克身上,让法庭失控……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是指控不成立,使国王又惊又恼大发雷霆。戴克勒被国王的卫兵直接带回塔里,而他被派去达成一项交易,他知道,交易的目的是必须整垮戴克勒。庭审过程中,戴克勒滔滔不绝地讲了七个小时,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克伦威尔,可以讲上一个星期。戴克勒最后承认对叛国罪知情不报,这是一项较轻的罪行。他用一万英镑换取了国王的赦免。他被释放出来,重回北部时已经一文不名。

但是王后懊恼至极;她需要杀一儆百。法国的情形也对她不利;有人说一提起她的名字,弗朗索瓦就会暗自窃笑。她怀疑,而且怀疑得没错,相对于跟法国的结盟,她的心腹克伦威尔更热衷于跟德国贵族们交好;但现在不是她为此发火的时候,而且她说费希尔不死,莫尔不死,她就没有宁日。所以,她现在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虑不安,有失王后的风范,她还时不时地走到亨利身边,摸摸他的袖子,碰碰他的手,亨利每次都是甩开她,仿佛她是一只苍蝇。他,克伦威尔,观察着这一幕。这对夫妻的关系每天都不一样:时而溺爱有加,时而冷淡疏远。总体而言,看到他们卿卿我我让人更为难受。

“对费希尔我毫不担心,”他说,“他的罪行已经很明确。但是莫尔的情况……从道义上说,我们的理由无可指摘。谁都不会怀疑他对罗马的忠诚,以及对陛下作为教会首脑这一头衔的憎恨。但是在法律上看,我们的胜算不大,莫尔会竭尽所能地利用所有法律上、程序上的依据为自己开脱。这不容易对付。”

亨利激动起来。“我留着你是为了对付容易之事的吗?上帝怜悯我的单纯,我把你提拔到这个国家里的这样一个位置,还没有任何人,这个王国有史以来,还没有任何像你这样出身的人有过这种荣幸。”他放低声音。“你以为这是因为你长得帅吗?是因为你的个人魅力吗?我之所以留着你,克伦威尔先生,是因为你像一袋子蛇那么狡猾。但是不要成为我怀里的毒蛇。你知道我的决定。只管去实施。”

他离开时,感觉到背后安静了下来。安妮走到窗边。亨利盯着自己的脚。

所以,当里奇走进来,迫不及待地要讲出自己的秘密时,他恨不得像拍苍蝇那样把他一掌拍死,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并搓着双手:变成了全伦敦最开心的人。“嗯,皱皱先生,你把那些书收好了吗?他怎么样?”

“他拉下了百叶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货物已经拿走了,现在我的店铺要关门了。”

想到莫尔坐在黑暗中,他简直无法忍受。

“您瞧,先生。”里奇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我们谈了一会儿。我把那些话记了下来。”

“我们两个再谈一遍。”他坐下来。“我是莫尔。你是里奇。”里奇盯着他。“要我关上百叶窗吗?在黑暗中表演是不是效果更好?”

“我离开他的时候,”里奇迟疑着说,“忍不住想再一次——”

“很好。你有你的方法。不过,既然他不愿意跟我谈,又怎么会愿意跟你谈呢?”

“因为他讨厌我。他认为我无关紧要。”

“你还是副检察长呢,”他说,语气有些嘲弄。

“所以我们只是在推理。”

“什么,就像晚饭后在林肯会堂那样吗?”

“老实说我很可怜他,先生。他渴望有人交谈,而且您知道,他一开了口就喋喋不休。我对他说,假定议会要通过一项法案,说我,理查德·里奇,将成为国王。您会不把我当国王吗?他听了哈哈大笑。”

“嗯,你得承认没有这种可能。”

“于是我就追问他;他说,是呀,理查德陛下,我会当你是国王,因为议会可以这么做,而且鉴于他们已经做出的事情,如果我哪一天醒来,发现是在克伦威尔国王的统治之下,我也不会惊讶的,因为既然一个裁缝能成为耶路撒冷王,那么我想,一个从铁匠铺里出来的小子也就能当英格兰国王。”

理查德顿了顿:他让他生气了吗?他朝他一笑。“我如果成了克伦威尔国王,你就会是一位公爵。好了,进入正题吧,皱皱……有正题吗?”

“莫尔说,嗯,你做了这样的假定,我也给你做一个更高一级的假定。假定议会通过一项法案说上帝不是上帝呢?我说,这是无效的,因为议会没有权力这样做。然后他说,是呀,年轻人,至少你还能知道这是荒谬的。接着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我,好像在说,现在让我们看看现实世界的情况。我对他说,我给您做一个中等级别的假定。您知道我们的国王已经被议会任命为教会的首脑。您为什么不投票赞成,就像您赞成它任命我为君王一样呢?而他则说——仿佛在给一个小孩子讲道理一般——这两者不是一回事。因为一个是现世的裁判权,议会可以决定。另一个是宗教的裁判权,议会不能行使这种权力,因为这种裁判权超出了这个王国的范围。”

他盯着里奇。“以教皇制信奉者之名绞死他,”他说。

“是,先生。”

“我们知道他是这样想的。他从来没有说出来。”

“他说有更高一级的法律在统治这个以及所有的王国。如果议会违反上帝的法律……”

“他指的是教皇的法律——因为他把这两者等同了起来,他对此无法否认,对吧?他为什么总是在省察自己的良心呢,如果不是为了日夜检查是否跟罗马的教会保持一致?那才是他的安慰,那才是他的引导者。在我看来,他既然明确地否认议会的职责,也就否认了国王的头衔。这就是叛国。不过,”他耸耸肩,“这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呢?我们能证明这种否定是恶意的吗?他会说,我以为那只是说说而已,好打发一下时间。他会说你们只是在推理,而在那种情况下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不能被用作对一个人不利的证据。”

“陪审团不会理解这个的。他们会以为他说的是心里话。毕竟,先生,他知道那不是学生之间的辩论。”

“没错。你不会在塔里开展那种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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