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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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波尔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摆好了桌子。为我们安排了座位。却不给我们餐巾。”

“很抱歉。”他叫来一位仆人。“您可不能弄脏了手。”

玛格丽特·波尔抖开餐巾。上面印有死去的凯瑟琳的面孔。

酒贮藏室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弗朗西斯·布莱恩闯了进来,他已经喝完了一瓶酒。“与好朋友共度时光……”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他(克伦威尔)朝仆人们点点头。又取了一些凳子来。“把它们加进去,”他说。

卡鲁和费兹威廉进来了。两人径直坐下,既没有微笑也没有点头。他们手里拿着餐刀,已经准备饱餐一顿了。

他环顾了一下客人。一切准备就绪。接着是拉丁语饭前祷告;他宁可用英语,不过他愿意迁就大家。他们按天主教徒的方式,很夸张地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他们望着他,满怀期待。

他呼唤侍者进来。房门顿时敞开。满头大汗的侍者将大餐盘摆到桌上。肉似乎很新鲜,事实上还没有宰杀。

这只是一次微小的失礼。大家得坐在那里,垂涎欲滴。

博林一家被摆在他的手边,等待宰割。

如今雷夫进了国王寝宫,因此,对被提为寝宫侍从的乐师马克·史密顿有了更密切的了解。想当年,马克第一次出现在红衣主教的大门口时,穿的是一双打有补丁的靴子和一件粗帆布马甲——那件马甲原本属于一个块头更大的男人。红衣主教让他穿上了精仿毛料衣服,但自从进入王府后,他就穿起了绸缎,骑着一匹配有西班牙皮革马鞍的高头大马,缰绳握在戴着手套的手中,手套上坠有金色流苏。他的钱从何而来?安妮出手非常大方,雷夫说。有传闻说她给了弗朗西斯·韦斯顿一笔钱,让他稳住债主。

你能理解,雷夫说,因为国王现在不那么钟爱王后了,她就很希望身边有些对她俯首帖耳的年轻人。她的房间里总是人来人往,国王寝宫的侍从不断地来传这样或那样的口信,并留下来玩个游戏或唱一首歌;没有口信要传达的时候,他们就编出一个。

那些不太受王后青睐的侍从就很想跟新来的人闲谈,把各种小道消息一股脑儿告诉他。而有些事情他并不需要别人来说,他可以自己去看,自己去听。门后的低语和嬉闹。偷偷地嘲笑国王。嘲笑他的衣服,他的歌曲。暗示他在床上表现不佳。那些暗示如果不是出自王后之口,还能来自何处?

有些人成天谈论自己的马。这匹马很稳健,但我以前那匹跑得更快;你这匹小母马很漂亮,但是你真该瞧瞧我见过的那匹枣红马。而亨利呢,谈的则是女人:凡是他看到的女人,他几乎都能找到可爱之处,并想出一两句恭维之话,哪怕她相貌平平,又老又古怪。如果是年轻女人,他会更加如痴如醉:你不觉得她的眼睛是多么漂亮,她的脖子是多么白,她的嗓音是多么甜,她的手是多么美吗?一般来说,是只动眼睛不动手:最多也只是脸微微一红,壮着胆子说一句,“你不觉得她肯定有一对漂亮的小馒头吗?”

有一天,雷夫听到隔壁有韦斯顿的声音,在滔滔不绝、自得其乐地模仿国王:“你不觉得她的下体有多么湿吗,简直是你摸过的最湿的了。”一阵咯咯的笑声,是心照不宣的窃笑。接着有人说,“嘘!附近有克伦威尔的密探。”

亨利·诺里斯最近不在宫中,而是在自己老家。雷夫说,他值班时,想制止那种谈论,有时似乎还感到生气;但有时又忍俊不禁。他们谈论王后,认为……

说下去,雷夫,他说。

雷夫不喜欢汇报这些。他觉得做偷听者不光彩。他仔细斟酌了一下才开口。“王后需要赶快再怀一个孩子来讨国王的欢心,但孩子从哪儿来呢,他们问。既然不能指望亨利来成事,他们这些人中,谁能帮他一个忙?”

“他们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雷夫挠了挠头顶,头发都竖了起来。你知道,他说,他们不会来真的。谁都不会。王后很神圣。就算他们色胆包天,也不敢犯这种滔天大罪,而且他们太怕国王,尽管他们笑话他。再说,她也不会那么傻。

“我再问你一遍,他们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我想是人各为己。”

他大笑起来。“那就乱成一锅粥了。”

他希望这些将来都不需要。如果要对付安妮,他希望有更干净的方式。这都是愚蠢的闲话。但事情已经发生,雷夫无法抹去自己听见的话,他无法抹去自己了解的事。

三月的天气,四月的天气,冰冷的阵雨,零星的太阳;这一次,他与查普伊斯是在室内见面。

“你似乎很忧虑,秘书官大人。到火边来吧。”

他甩掉帽子上的雨滴。“我有心事。”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这几次安排与我见面,只是为了让法国大使生气。”

“哦,没错,”他叹了口气,“他非常妒忌。说实在的,我很想更频繁地拜访你,但消息总是传到王后那里。她就想方设法地借机来整我。”

“我想祝福你有一位更仁慈的女主人。”大使的言外之意是:找新女主人的事情进展如何了?查普伊斯已经跟他提过,我们的君王之间就不能达成一项新的协议吗?比如跟玛丽有关的协议,可以保护她和她的利益,也许还可以让她重新被列为继承人,排在亨利与一位新妻子所生的任何孩子之后?当然,只是假设现任王后走了之后。

“啊,玛丽小姐。”近来每次提到她的名字,他都习惯用手碰碰帽子。他能看出大使为之感动,他能看出他在准备把它写进报告中。“国王愿意举行正式会谈。他会很乐意与皇帝结成友好关系。他说的就是这些。”

“现在你得让他切入实质。”

“我能影响国王,但不能为他担保,任何臣民都不能。我也有难处。要想得到他的赞同,你就得揣摩他的意愿。但一旦他改变主意,你就无路可退了。”

他的主人沃尔西曾经忠告过,让他把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不要擅自猜测,因为猜测不好你可能就毁了自己。但是自沃尔西之后,对国王没有说出来的命令,也许更难忽略了。他让房间里弥漫着不满的情绪,当你请他签署文件时,他抬头望天:仿佛在期待拯救一般。

“你担心他转过头来对付你,”查普伊斯说。

“他会的,我想。总有一天。”

有时他夜里醒来,会想起这件事情。有些大臣已经功成身退。他能想出一些例子。当然,想得更多的是另外一种情形,如果你三更半夜毫无睡意的话。“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大使说,“你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用耐心武装自己,把其余的一切交给上帝。”并希望尽快了断。

“你的虔诚令人敬佩,”查普伊斯说。“如果遭到不幸,你会需要朋友的。皇帝——”

“皇帝决不会为我着想,尤斯塔西。也不会为任何普通人着想。红衣主教当初出事时,就没有任何人动过一根指头帮帮他。”

“可怜的红衣主教。但愿我当时更了解他。”

“别在我面前说漂亮话了,”他尖刻地说。“已经过去了。”

查普伊斯探究地看了他一眼。火越烧越旺。蒸汽从他的衣服上升起来。雨水拍打在窗户上。他打了个寒颤。“你病了吗?”查普伊斯问道。

“没有,我不能病。如果我卧病在床,王后会把我赶起来,说我是装样子。你如果想让我高兴,就把那顶圣诞帽拿出来吧。很遗憾你因为服丧而把它收了起来。复活节的时候再戴会正合适。”

“我想你是在拿我的帽子寻开心,托马斯。我听说它保存在你那儿的时候受到了不少嘲弄,不只是你的职员,还有你的马夫和驯犬员都笑话它。”

“恰恰相反。很多人都想一戴为快。我希望在教会的所有重大节日都能看到它。”

“还是那句话,”查普伊斯说,“你的虔诚令人敬佩。”

* * *

他将格利高里送往他的朋友理查德·索斯维尔那里,去学习公共演讲术。离开伦敦,离开气氛紧张的宫廷,对他是一件好事。他的周围到处是不安的迹象,大臣们三五成群,只要他一靠近,他们就马上散开。如果要铤而走险——而他认为自己是在铤而走险——格利高里就不必在这里经受痛苦和疑惑的煎熬。让他听到事情的结局就行;他不需要亲身经历。他现在没有时间向头脑单纯的年轻人解释复杂的世事。他得关注整个欧洲的骑兵和大炮的动静,还有海上的船只,以及商人和将士的情况:来自美洲的金币源源流入皇帝的国库。有时候,和平与战争看起来很相似,你无法将两者区别开来;有时候,这些岛屿看上去很小。欧洲传来消息说,埃特纳火山爆发了,使西西里岛到处洪水泛滥。葡萄牙遭遇了旱灾;在各个地方,都充溢着妒忌与争夺、对未来的恐惧、对饥荒的恐惧或者正在遭受饥荒、对上帝的恐惧以及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和什么语言安抚他。当他得到这些消息时,往往都是两周之后了:由于潮汐的阻碍,邮差速度很慢。多佛的防御工事刚要建成完工,加来的围墙却濒临倒塌;冰霜冻裂了墙体,在水门和灯笼门之间形成了一条大缝。

耶稣受难日那天,安妮的施赈官约翰·斯基普在国王的小教堂做了一次布道。那似乎是一则寓言;矛头好像指向他(托马斯·克伦威尔)。当听过布道的人逐字逐句地解释给他听时,他露出开心的笑容:那些人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善意提醒。他不会被一次布道所打倒,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比喻所迫害。

小时候,他有一次对他父亲沃尔特非常生气,便朝他冲去,想一头撞向他的肚子。可当时正值康沃尔叛军大举进攻之前,由于大家以为帕特尼是叛军的必经之地,沃尔特一直在为自己及其朋友制作护身盔甲。因此,当他一头撞上去时,只听得“砰”的一响,然后他才感觉到疼痛。沃尔特正在试穿自己的新发明之一。“这会给你一点教训,”他父亲冷冷地说。

他经常想起它,想起那个铁肚皮。他还觉得自己也拥有了一个,而且没有金属的不便和重量。“克伦威尔的胃口很大,”他的朋友们说;他的敌人也这么说。他们是指他食欲好,来者不拒,什么都敢吃:不管是早晨刚刚起床,还是晚上临睡之前,一片血淋淋的肉都不会让他恶心,如果你在深夜里将他叫醒,他还是会感到饥肠辘辘。

蒂尔尼修道院的财产清单送了过来:有红色土耳其绸缎和白色亚麻布制作的法衣,上面绣有金色的动物图案。两块白色的布鲁日绸缎做成的祭坛布,红色金丝绒的坠边犹如斑斑血迹。还有厨房用品:秤砣,夹子,火钳,肉钩。

冬去春来。议会已经解散。复活节:涂有姜汁的羊肉,谢天谢地没有鱼。他想起以前孩子们绘制的复活节彩蛋,给每一只绘有斑点的蛋壳加上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他想起他的女儿安妮,她热乎乎的小手捂住蛋壳,好让颜色渗透散开:“快看!Regardez[8]!”那一年她在学法语。接着是她吃惊的面孔;她好奇的舌头伸出来舔了手心的颜料。

皇帝在罗马,有消息说他与教皇进行了七个小时的会谈;其中有多长时间是密谋针对英格兰呢?也可能皇帝是为他的国王兄弟求情?有传言说,皇帝将与法国签订协议:果真如此,对英格兰可是个坏消息。该继续谈判了。他着手安排查普伊斯与亨利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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