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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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着马克开口。“好吧,也许你不说是对的。最好是用纸笔记下来,对吧?我得说,马克,我的职员们会跟我一样震惊。他们会手指发抖,将墨水溅到纸上。枢密院的委员们听到你的成功时,同样会感到震惊。很多大人都会嫉妒你。你不能指望他们的同情。‘史密顿,你有什么秘密?’他们会问。你会满脸通红地说,啊,先生们,我不能透露。但是你会全部透露出来的,马克,因为他们有的是办法。你要么主动坦白,要么被迫招认。”

他把目光从马克身上移开,那孩子惊呆了,身体也开始颤抖:在从未得到满足的一生中,他信口吹嘘了五分钟,紧接着,就像紧张的商人一般,马上就看到上天送来了账单。马克一直生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塔中的美丽公主听到窗外传来动人的天籁之音,她抬眼望去,借着月光,看到了卑微的乐师在弹奏诗琴。不过,除非乐师原来是王子所扮,故事就不可能有美好的结局。门开了,凡人的面孔拥了进来,美梦也随之破灭:你是在斯特普尼,这是初春的一个温暖的傍晚,最后的鸟鸣渐渐融入黄昏的寂静,什么地方有人在闩门,凳子在地板上拖动,狗在窗户底下汪汪叫,而托马斯·克伦威尔对你说,“我们都想吃晚餐了,让我们速战速决,纸和笔都在这里。这是赖奥斯利大人,他会帮我们做记录。”

“我说不出任何名字,”那孩子说。

“你的意思是说,王后只有你一个情人?她是这样告诉你的。但是我想,马克,她一直在欺骗你。你得承认,她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既然她也一直在欺骗国王的话。”

“不。”那可怜的孩子摇着头。“我认为她忠贞不贰。不知道我刚才怎么会说出那些话。”

“我也不知道。没有人拷打过你,对吧?也没有逼迫或诱惑过你。你是主动说出来的。理查德大人可以为我作证。”

“我收回刚才的话。”

“我觉得不行。”

一时静默之中,夜幕下的房间调整着位置,人影也在移动。秘书官大人说,“有点冷,我们得生火了。”

只不过是居家过日子的一个平常要求,但马克却以为他们是要烧死他。他从凳子上跳起来,朝门口冲去;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来的一点聪明,但身形粗壮、神态友好的克里斯托弗却挡在门口,把他拦了回来。“坐下吧,小帅哥。”克里斯托弗说。

木柴已经架好。但扇了好长时间,才把火点燃。随着几声轻微的、令人欣慰的毕剥声,仆人在围裙上擦着手,退了出去,而马克看着门在他身后被关上,满脸失落,也可能是羡慕,因为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在厨房里做小工或者是去扫茅坑。“哦,马克,”秘书官大人说。“有人告诉我,野心是一种罪。尽管我一直没能明白这与发挥自己的才能之间有什么区别,而《圣经》要求我们发挥自己的才能。所以,现在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两人曾经都是红衣主教的仆人。你知道吗,如果他能看到我们今晚坐在这里,我想他丝毫也不会感到惊讶?好了,言归正传。在王后的床上,你取代的是谁,是诺里斯吗?也可能你们有一个轮值表,就像王后寝宫的女侍们那样?”

“我不知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无法告诉您名字。”

“如果其他人也有罪,却让你一个人受苦,未免太不公平。当然了,他们的罪比你更重,因为他们都是国王亲自奖赏和提拔的侍从,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些已经成年:而你却心地单纯,年纪轻轻,依我说,不仅该受到惩罚,也应该得到同情。现在把你和王后通奸的情况告诉我们,还有你所知道的她与其他人的关系,如果你的交代能够及时、全面、清楚而彻底,国王有可能会开恩。”

马克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四肢发抖,呼吸急促,开始哭了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现在最好直来直去,很干脆地问一些易于回答的问题。理查德问他,“你看到这个人了吗?”克里斯托弗指了指自己,以免马克还不太确定。“你觉得他好相处吗?”理查德问。“你愿意单独跟他一起待上十分钟吗?”

“五分钟就够了,”克里斯托弗说。

他说:“我向你解释过,马克,赖奥斯利先生会记下我们所说的话。但他不一定会记下我们所做的事。明白了吗?那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马克说:“圣母马利亚,救救我吧。”

赖奥斯利先生说,“我们可以将你带到伦敦塔,那里有肢刑架。”

“赖奥斯利,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他挥手示意“简称”走出房间,到了门口,他压低嗓门对他说,“最好不要具体说明是怎样的痛苦。就像尤维纳利斯[3]所说的那样,最折磨一个人的是他自己的思想。还有,不要做空头威胁。我不会对他用刑。我不想让他坐着轮椅去受审。如果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家伙我都需要用刑……那下一步呢?连睡鼠也踩死吗?”

“您批评得对,”赖奥斯利先生说。

他把手放在赖奥斯利的手臂上。“没关系。你做得非常好。”

这种事情即使对最有经验的人也是一种考验。他想起当年有一天,在铁匠铺里,铁水烫到了他的皮肤。他一时剧痛难忍,张着嘴,失声大叫,声音撞击在墙壁上。他父亲跑了过来,说,“手腕交叉,”并扶他走到水边,帮他涂抹膏药,但事后沃尔特对他说,“我们都会碰到这种事情。你就是这样学习的。你学会按照你父亲教你的方法去干活,而不是按照你半小时前脑袋一热才想出来的某个蠢办法。”

他想着这些,重新回到房间,问马克道,“你知道吗,人可以从痛苦中得到教训?”

但是,他解释道,必须有合适的条件。要吸取教训,你就必须有未来:如果有人帮你选择了这种痛苦,然后尽情地、长久地折磨你,直至你死了才罢手,那可怎么办?也许你可以找到苦难的意义。你可以把它献给在炼狱中挣扎的灵魂,如果你相信炼狱的话。这对那些灵魂洁白发亮的圣人也许有用。但是对马克·史密顿没有用,他犯了滔天大罪,主动承认是通奸者。他说:“没有人想要你痛苦,马克。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就连上帝也不感兴趣,我当然更是这样。你的哭喊对我毫无用处。我需要的是有意义的词语,是我能记录下来的东西。你此前已经说过了,再重复一遍并不难。所以,现在怎么办是你的选择。是你的责任。据你自己所述,你已经罪不可赦了。不要让我们全都成为罪人。”

即使是现在,也许有必要让那孩子想象一下前方之路的各个阶段:从牢房走到刑讯室:然后是等待,当绳索被展开或无辜的烙铁放去烧烫时的等待。其间,你脑海中的所有念头都会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恐惧。你的身体被抽空,然后充满惊恐。你脚步踉跄,呼吸艰难。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闻,但大脑却无法弄清所见所闻的含义。时间也变了样,分分秒秒成了日日年年。刽子手的面孔时而像巨人一般出现,时而又出奇的遥远和渺小,犹如黑点一般。有人说:时间到了,把人带过来,让他坐下。这些话还有一些其他的平常含义,不过如果你挺了过来,那它们就只有一种含义,也就是痛苦。烙铁从火焰中拿起来时嘶嘶作响。绳子像蛇一样弯了起来,绕成一个环,等待着。对你而言,已经为时太晚。你现在不会开口,因为你舌头肿胀,塞满了嘴巴,有话也讲不出。之后,当他们将你从刑具上放下来扔到草垫上的时候,你会开口。你会说,我熬过来了。我活了下来。自怜和自爱会打开你的心扉,所以,一看到任何善意的举动——比如说,给你一条毯子或一杯酒——你就会心潮澎湃,自动开口。那些话脱口而出。此前将你带到这个房间,不是让你思考,而是让你感受。而到头来,你感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

但马克不会经历这些;因为他现在抬起头来:“秘书官大人,您能再说一遍我得招供些什么吗?明确地说……是什么?有四件事情,但我已经忘了。”他深陷在话语的丛林中,越是挣扎,棘刺就越深地扎进肉里。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帮他翻译一下,但他的英语似乎一向都很流利。“但是您能理解,先生,我不可能告诉您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不可能?那你今晚就得留下来做客了。克里斯托弗,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想。到了早上,马克,你会为自己的力量感到惊奇。你会头脑清楚,记忆过人。你会明白,保护那些跟你一样有罪的侍从对你并没有好处。因为如果你们调换一下位置,相信我,他们丝毫都不会为你着想。”

* * *

他目送克里斯托弗就像牵着一个傻瓜一般,牵着马克的手带他出去。他挥了挥手,示意理查德和“简称”去吃晚饭。他本想跟他们一起去,但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吃,或者只想像他小时候吃过的那样,来一盘马齿苋沙拉,叶子是早上摘的,包裹在湿布里。当年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东西可吃,而且一盘也管不饱肚子。但是现在够了。红衣主教倒台后,他为他府里许多可怜的仆人都找了工作,自己也收留了一些;如果马克当年不是那么无礼,他可能也会收留他。那么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倒霉蛋。对他的矫揉造作,大家会善意地奚落,直到他更加成熟。他将有机会去其他人的府上展示自己的才能,他将学会珍惜自己和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时间。他将学会怎样赚钱谋生,并娶个妻子:而不是将最好的年华浪费在国王妻子的房门外,像小狗一般东嗅嗅西挠挠,等着她碰碰他的胳膊,或者折断他帽子上的羽毛。

半夜时分,府里的人全都休息之后,国王有口谕传来,说他取消了本周的多佛之行。不过,马上比武会照常进行。诺里斯进入了参赛名单,还有乔治·博林。他们被分在两队,一个代表挑战方,一个代表卫冕方:也许他们会两败俱伤。

他没有入睡,脑海里思绪万千。他想,我从来没有为了爱而彻夜难眠,尽管诗人说这很平常。现在,我却为了截然相反的感情而毫无睡意。不过话说回来,对安妮,他并没有恨,而只有淡漠。他甚至不恨弗朗西斯·韦斯顿,就像你不会恨一只叮人的蚊子一样;你只是想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他可怜马克,但回头想想,我们都当他是孩子:我像马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漂洋过海和穿越欧洲诸国的边界。我曾经躺在沟里叫喊,并艰难地挣扎出来,让自己踏上漂泊之路: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一次是逃离我父亲,还有一次是逃离战场上的西班牙人。我像马克或弗朗西斯·韦斯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波尔蒂纳里和弗雷斯科巴尔迪两个家族崭露头角,而早在我像乔治·博林这么大之前,就已经在帮他们处理欧洲的生意;在安特卫普,我干过破门而入的事情;而回到英格兰时,我已经改头换面。我一直在使用别国的语言,让我欣喜和意外的是,我的母语说得比当年离开时还要流利;我向红衣主教毛遂自荐,与此同时,我娶妻成家,并在法庭上表现不凡,我会走进法庭,朝法官们微笑示意,讲起话来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而法官们很高兴我跟他们笑脸相对,而不是咄咄逼人,所以往往会支持我。人生中许多看似灾难的事情其实并非灾难。几乎任何事情都可能有转机:出了每一条沟,都会有一条路,只要你能看得见。

他想起多年来从未想过的那些诉讼。当时的看法是否公正。如果是对他自己,是否也会那样判断。

他想,不知道自己能否睡着,如果睡着又会梦到什么。只有在梦里,他才属于自己。托马斯·莫尔曾经说,你应该在家里为自己建一间隐修室,一间隐居室。不过莫尔就是那样:可以将任何人拒之门外。其实,你不可能将自己的公众身份和私人身份分割开来。莫尔认为你可以,但是最后,他却将那些他称之为异教徒的人拖回他位于切尔西的府邸,这样他就能在自己温馨的家里随心所欲地迫害他们。如果你一定要将两者分开,也未尝不可:走进你的书房,说,“别打扰我,让我看看书。”但是你能听见房间外面有人在呼吸和走动,不满的情绪在发酵,人们在咕咕哝哝地表达自己的期望:他是公众人物,属于我们大家,他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呢?对民众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你无法充耳不闻。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了句祷告。深夜里,他听到有人喊叫。更像是孩子做噩梦时的哭喊,而不像成年人痛苦的叫声;半睡半醒之中,他想,是不是该有个女人去安抚一下?紧接着他想,那肯定是马克。他们把他怎么了?我说过不要动手的。

但是他没有动。他觉得手下的人不会违背他的命令。他想,不知道格林威治的人是否已经入睡。军械库离宫殿太近,在比武前的几个小时,那里铁锤敲敲打打的声音常常此起彼伏。敲打、铸型、焊接、在打磨机上打磨的工序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最后拧一拧铆钉,上点油,活动活动,最后调整一下,好让迫不及待的比赛选手安心。

他想,我为什么要给马克夸口的机会,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我原本可以速战速决;我原本可以告诉他我需要什么,然后恐吓他一通。可我却怂恿了他;这样就把他自己牵连了进去。关于安妮,如果他说出实情,就会罪责难逃;而如果他撒谎,还是难逃罪责。我已经准备对他实施逼供,如果有必要的话。在法国,严刑拷打是家常便饭,就像吃肉必须放盐一样;在意大利,它是广场上的一项运动。而在英格兰,法律不允许这样。但如果国王首肯,或者说特许,则可以使用。伦敦塔里的确有肢刑架。没有人能够承受。没有任何人。对大多数人来说,它的用途太过明显,只需要看一眼就已经足够。

他想,我要告诉马克这一点。这会使他好受一些。

他掖了掖身上的被子。片刻之后,克里斯托弗进来叫醒了他。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坐起身来。“哦,天哪。我刚刚才睡着。马克为什么喊叫?”

那孩子笑了起来。“我们把他关进了圣诞物品贮藏室。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您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到装着套子的圣诞星时,对您说,先生,那个满是尖角的东西是什么?我以为是一种刑具。嗯,那间屋子黑洞洞的,他磕磕绊绊地碰到了圣诞星,被尖角戳着了。接着,孔雀翅膀从护套里伸出来,用指头摸了摸他的脸。于是他以为自己是与一个幽灵一起关在黑暗中。”

他说:“你们得让我再休息一个小时。”

“但愿您没病吧?”

“没有,只是因为没睡好而难受。”

“用被子蒙住头,像死人一样躺着,”克里斯托弗说。“我一小时后带着面包啤酒再来。”

马克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时,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他的衣服上沾着羽毛——不是孔雀的翎毛,而是教区的六翼天使翅膀上的绒毛——以及来自三博士长袍上的金粉。一长串名字脱口而出,滔滔不绝,他不得不时不时地打断一下;那孩子似乎双腿发软,理查德只好搀着他。他以前从未遇到这种问题,从未将人吓到这种地步。絮絮叨叨的声音中,似乎提到了“诺里斯”,还有“韦斯顿”,应该差不了多少:接着,马克说出了一串侍臣的名字,由于速度太快,它们仿佛连在一起,一晃而过,他听到了“布莱里顿”的名字,说,“记下来,”他肯定自己还听到了卡鲁、费兹威廉、安妮的施赈官以及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名字;他自己当然也在其中,其间,那孩子还宣称安妮与自己的丈夫有通奸行为。“托马斯·怀亚特,”马克细声细气地说……

“不,没有怀亚特。”

克里斯托弗探过身去,用指关节敲了一下那孩子的头。马克顿时住口,看了看周围,想弄清怎么会感到疼痛。接着,他又喋喋不休地招供起来。国王寝宫大大小小的侍从都被他念叨了一遍,还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人,可能是他以前的平淡生活中认识的厨师或厨房里的小工。

“把他重新关到鬼屋去,”他说,马克大叫一声,安静下来。

“你跟王后偷情了多少次?”他问。

马克说:“一千次。”

克里斯托弗轻轻扇了他一耳光。

“三四次。”

“谢谢。”

马克说:“你们会把我怎么样?”

“那取决于审判你的法庭。”

“王后会怎么样?”

“那取决于国王。”

“不会是好下场,”赖奥斯利说,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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