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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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添了皱纹,但眼中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父母到了某个年纪总会变老,但他们的容颜会深深烙印在你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睛,想着他们,就能浮现出他们昔日的脸庞,仿佛我们对他们的爱,能让时光停顿。

妈妈每次来都会做一项工作:把我的小窝恢复原貌。每次她走后,我都会在衣柜里发现一堆新衬衫,而床上干净的被单,会泛着和我童年房间同样的香气。

我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一封当年我请妈妈写给我的信,和一张在阁楼里找到的照片。

送妈妈去车站时,她会在上车前把我拥进怀里,她抱得如此之紧,让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着她的列车在蜿蜒的铁道上消失,奔向我长大的小城,朝着离我六小时车程的童年驶去。

妈妈离开后的隔周,我必定会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还会给我一堆刻不容缓的必读书单。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读物只有医学月刊,我每晚都会一边翻阅,一边准备实习医生国考。

我通常在急诊部和小儿科轮值,这都需要高度的责任心。我的主任是个不错的家伙,一个不喜欢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点点粗心或是犯一点儿小错,就会听到他的咆哮。不过他很无私地把知识传授给了我们,这也是我们想从他身上学到的。每天早上,从查房开始,他会孜孜不倦地告诫我们,医生不是一门职业,而是一份使命与天职。

休息时,我会飞奔到医院的餐饮部买个三明治,坐在院区的小花园吃。我常在那里遇到几个恢复期的小病患,他们在父母的陪伴下来这里透透气。

而正是在那里,在一块方形开满花的草坪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转。

我在长椅上打瞌睡,读医学院是一场对抗睡眠不足的长期奋战。一个四年级的女同学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从昏昏沉沉中拉了出来。苏菲是个耀眼又美丽的女孩,几个月来,我们一起见习,相互调情却从未为彼此的关系定调,我们互称朋友,故意忽略对对方的渴望。我们都知道彼此没时间经营一段真正的关系。这个早上,苏菲第N次谈到她在照顾的病患——一个已经两周无法进食的十岁小男孩,没有任何病理学家可以解释他的病况。他的消化系统正常得不得了,没有任何症状证明为何会抗拒最基本的进食。这个孩子现在只能靠打点滴维持,而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糟,即使会诊了三位心理医生也无法解开谜团。苏菲完全对这个小人儿着了迷,迷到什么事都不想做,成天只想为他的病找出解决之道。因为想要重拾我们每周晚上一起复习功课的时光,即使没什么把握,但我承诺她会研究一下病历,从我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决方法,一副好像我们两个小见习医生比整个医院的医疗团队还来得聪明、厉害,不过每个学生不是都梦想着超越他的老师吗?

苏菲谈着小男孩身体的衰弱状况时,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在花园走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专注地观察她,突然发现她并不是依照规则一格一格地跳,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小女孩并脚跳向她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我问苏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轮椅,并建议她把他带来这里。苏菲本来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坚持要她不要浪费时间。太阳很快就会消失在主建筑物的屋顶,我需要看到他。苏菲虽不乐意,但最后还是屈服了。

她一走开,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诉她我要跟她说一个秘密,要她承诺为我保密。她专心地听我说话,并接受了我的提议。

一刻钟后,苏菲推着她的小病人回来了,他被绑在轮椅上,从他苍白的皮肤和消瘦的两颊可以看出他很虚弱。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更能了解苏菲多为他烦心。苏菲停在离我不远处,我从她眼中读出疑惑,她用无声的方式问我:“好,现在要怎么做?”我建议她把轮椅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长椅找我。

“你认为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能把他治好?这就是你的神奇药方?”

“留点时间让他对她感兴趣。”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见得他会对她感兴趣?好了,到此为止,我要带他回病房。”

我捉住苏菲的手臂,阻止她离开。

“出来透气几分钟对他不会有害处。我相信你还有其他病人要探视,就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我会在这段休息时间看着他们。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苏菲走回儿科病房,我走近孩子们,取下把小男孩绑在轮椅上的带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阳的余晖。小女孩又回到她的小游戏里,就如我们原先约定的一样。

“你在害怕什么,我的小人儿,为何放任自己衰弱?”

他抬起视线,什么也没说。他的影子如此纤细,依偎着我的。小男孩在我的臂弯里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祈求上天让我童年的影子回来,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全世界没有一个孩子能捏造出我刚刚听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还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倾诉,我早已遗忘这种真情流露的感觉。

我把小男孩抱回轮椅,把小女孩叫过来,让苏菲一回来就能看到小女孩陪在小男孩身边,然后我回到长椅上。

苏菲回来找我时,我告诉她跳房子冠军和她的小病人相处甚欢,她甚至成功地让他说出了心灵创伤,还答应让我帮他说出来。苏菲看着我,一脸疑惑。

原来小男孩很喜欢一只兔子,它是他的知己、他最好的朋友。不幸的是,两个星期前兔子逃走了。在它失踪当晚,晚餐吃到最后,男孩的妈妈问全家人喜不喜欢吃她煮的这道“红酒洋葱炖兔肉”。小男孩因此立刻推论他的兔子已经死了,自己还吃了它。从那之后,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赎罪,并且要去天堂和好友相会。人们也许该在告诉孩子死了的人会在活人之外的天上活下去前,好好三思。

我起身,留下一脸惊愕的苏菲坐在长椅上。现在我找出问题了,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解决。

值完班后,我在抽屉里看到一张字条,苏菲要我去她家找她,不管多晚。

我在清晨六点按响了苏菲家的门铃,她让我进门,刚睡醒的双眼肿肿的,全身只着一件男装衬衫。我觉得她这身穿着实在很诱人,即使她身上的衬衫不是我的。

她在厨房为我煮了杯咖啡,问我究竟如何能搞定三个心理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烫手山芋。

我提醒她,孩子们都拥有成人所遗忘的语言,一种仅存于孩子间、方便他们沟通的语言。

“所以你早就料到他会向那个小丫头说出心里话?”

“我是期望好运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机会,也值得尽力一试,不是吗?”

苏菲打断我,驳斥我的谎言,原来小女孩向她坦承,在我陪着她的小病人期间,小女孩都在玩跳房子。

“所以是她的证词对上我的证词咯?”我回答,对苏菲微笑。

“好笑的是,”她强硬反驳,“我相信她的话大过于相信你的。”

“你能告诉我这件男装衬衫是谁送你的吗?”

“我在旧衣店买的。”

“你看,你跟我一样不善于说谎。”

苏菲起身,走向窗户。

“我昨天中午打电话给小男孩的爸妈,他们都是乡下人,完全没想到儿子竟然跟一只兔子感情那么好,更不懂为什么跟这一只特别好。他们完全没办法理解,对他们而言,把兔子养大,就是为了吃掉。”

“你问他们,如果有人逼他们吃掉他们养的狗,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责怪他们毫无意义,他们也吓坏了。妈妈不停地哭,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有没有办法把这个孩子救出目前的困境?”

“不确定。试试看请他们找只年幼的兔子来,跟原来那只一样有点红棕色的,然后要他们尽快把兔子带过来。”

“你要偷渡一只兔子进医院?要是总医生知道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我可不认识你。”

“我绝对不会供出你。现在可以把这件衬衫换下来了吗?我觉得它丑毙了。”

苏菲洗澡时,我在她床上昏睡,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回家。她一小时后要当班,我则有十小时可以补眠。我们晚一点会在医院碰面,我今晚在急诊轮值,她则在儿科病房,我们都要值班,却在两栋不同的大楼里。

醒来时,我看到厨房桌上有一盘奶酪和一张小字条。苏菲邀我有时间的话,在她当班时间去看她。在洗盘子时,我意外地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件她帮我开门时身上穿的衬衫。

我午夜时抵达急诊部,行政总管告知今晚很平静,说不定我原本可以留在家里不用来,她边说边把我的名字写在见习医生值班表上。

没人可以解释,为什么某些夜里,急诊部会爆满痛苦的病人,而某些夜里,又平静得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过有鉴于我的疲惫,这样的待遇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苏菲来医院餐饮部和我会合时,我已经头枕着双臂、鼻子贴着桌子,累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用手肘推了推我,把我叫醒。

“你睡着了?”

“现在醒了。”我回答。

“小病人的那对乡下人父母找到稀有的宝物啦——一只红棕色的小兔子,跟你要的完全一样。”

“他们人呢?”

“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他们在等我的指示。我是儿科病房的见习医生,不是兽医,你要是能清楚告诉我下一步的计划,相信一定对我有很大帮助。”

“打电话给他们,要他们到急诊部来,我会过去接应。”

“凌晨三点的现在?”

“你可曾看过总医生凌晨三点还在走廊散步?”

苏菲从白袍口袋里翻出从不离身的小黑簿子,从中找寻旅馆的电话,我则朝急诊室的大门奔去。

小病人的父母看起来一脸惊魂未定,大半夜被人吵醒,又被要求带着兔子来医院,他们受到的惊吓不亚于苏菲。那只小哺乳动物被藏在男孩妈妈的大衣口袋里。我让他们进来,向行政总管声称在外省的叔叔和婶婶刚好来城里看我,她对我们选这么奇怪的时间进行家庭会面也没多加质疑,毕竟要吓到在医院急诊部工作的人,这点小事还不算什么。

我带着这对父母穿过走廊,小心翼翼地避开值班的护士。

在途中,我向小男孩的妈妈解释了我希望她待会儿要做的事。走到儿科病房的楼层时,苏菲已经在等我们。

“我请病房的护士帮我去餐饮部的自动售货机买杯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要快点,她很快就会回来。我最多能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苏菲宣告。

男孩妈妈单独和我走进儿子的病房。她坐在床边,抚摸他的额头唤醒他。小男孩睁开眼睛看着妈妈,像在做梦一样。我坐在床的另一端。

“我不想吵醒你,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我对他说。

我告诉他,他们没有吃掉他的兔子,而且兔子没有死,它有了宝宝,这个小坏蛋离家出走是为了跟另一只母兔子再婚。有些爸爸就是会做出这种事。

“你爸爸在走廊上,大半夜孤零零地等在这扇门后,因为他爱你胜过全世界,就像他爱你妈妈一样。现在,你要是还不相信我,你看!”

男孩妈妈拿出口袋里的小兔子,放在儿子的床上,用手抓着它。男孩盯着这只小动物,他慢慢伸出手,摸摸它的头。妈妈把兔子交给他,关系就此建立。

“这只小兔子没有人照顾,它需要你,如果你没有好起来,它就会跟着衰弱下去。所以,你必须开始吃东西,才能有力气照顾它。”

我把妈妈留下来陪小男孩,再走到走廊,请爸爸进去加入他们。我衷心期盼我的计划会奏效。这个看起来一脸粗暴的男人突然一把将我抱住,紧紧拥着我。在那短短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变成那个找回爸爸的小男孩。

三天后,我一到医院,就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是主任的秘书留的——要我立刻到主任办公室去。这样的召见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我匆匆留了几个字给苏菲。值班护士在三〇二号病房的床上发现了兔毛,小男孩被一杯果汁和谷片收买,出卖了我们。

苏菲虽然向护士解释了一切,而且还以结果论来恳求护士对这帖见效的药方保持沉默。可惜就是有些人老爱墨守成规,没有偶尔打破规范的智慧。规则能让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安心,这实在很蠢!

反正我当年都已经能从雪佛太太周而复始的处罚中幸存下来,六年的学习生涯一共被处罚了六十二次,也就是每四周就有一个周六被罚,我在这家医院一周工作九十六小时,他们还能处罚我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去办公室见费斯汀教授,这位大人物已经确认今天早上会带着两名助理来查房,而我隶属在跟随他查房的学生群里。当我们走进三〇二病房时,苏菲一脸惊恐。

费斯汀查阅了挂在床尾的病历,伴随着翻阅声的是一连串沉重的死寂。

“所以这就是今早突然恢复胃口的小男孩,真是可喜可贺的消息,不是吗?”他向大家说。

精神科医生急忙吹嘘多日来实行的疗程有多大的疗效。

“那你呢?”费斯汀转向我,“对于他突然痊愈,你没有任何解释吗?”

“一点儿都没有,教授。”我低头回答。

“你确定?”他坚持。

“我还没时间研究这名患者的病历,我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急诊部…”

“那么我们得总结为,是精神科团队优异地执行了此次任务,并且把功劳都归于他们咯?”他打断我问道。

“我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费斯汀把病历挂回床尾,俯身靠向小男孩。苏菲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气疯了。老教授摸摸男孩的头发:“孩子,我很高兴你好多了,我们会渐进地让你恢复饮食,同时,如果一切OK,几天后我们就会拔除你手臂上的针头,让你出院回家。”

查房依例是一间病房接着一间病房,查到楼层尽头时,学生就会解散,各自回到负责的岗位。

费斯汀在我想开溜时叫住了我。

“过来一下,年轻人!”他对我说。

苏菲朝我们走来,介入我们之间。

“老师,我为所有发生的事负全责,都是我的错。”她说。

“我不想谈论你所指的错误,小姐,同时我建议你闭嘴。你应该还有工作要做吧,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苏菲没等他说第二次,就抛下我孤单地面对教授。

“年轻人,规则,是用来让你们学会经验而不至于误杀死太多病人,而经验值则是让你们拿来打破规则的。我不追究你究竟如何造就这个小奇迹,也不管你是从哪儿找出的蛛丝马迹。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释放最大的善意向我解释,我会很高兴,我只要求你给我重要的线索就好。不过不是今天,否则我就得处分你,而在我们这行,我属于结果论那一派。在这期间,你也该在实习医生国考时考虑小儿科。当我们很善于某件事时,浪费天分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说完这些话,老教授没有跟我道别就转身离开了。

值班结束,我忧心忡忡地回家。整个白天和黑夜,我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不安,但又无法找出这股不安所为何来。

地狱的一周,急诊部人满为患,我的上班时间习惯性延长为二十四小时。

星期六早上我跟苏菲见面,黑眼圈重到前所未有。

我们约在一个公园,在孩子让模型小人航行的水池前见面。

一到那里,她就交给我一只装满蛋、咸菜和罐头肉酱的篮子。

“拿着,”她对我说,“这是那家人送的,他们昨天把篮子放在医院给你,但你已经离开了,所以托我转交。”

“你保证这罐肉酱不是兔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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