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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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有个新尝试。”安娜说。

“什么新尝试?”

她抓一撮头发缠绕着她的小指头。“希望。”她说。

茱莉亚的公寓所在的这个高级住宅区,以众多离过婚的单身汉闻名,这点令我在花时间找停车位时相当火大。然后公寓大楼的守卫瞄了法官一眼,挡住我的路。“对不起,狗不准进去。”他说。

“它是看护狗。”他好像没听懂,我只好再说明,“你知道的,就像导盲犬。”

“你看起来不像瞎子。”

“我是个康复中的酒鬼。”我对他说,“狗会阻止我喝啤酒。”

茱莉亚的公寓在七楼。我敲敲她的门,然后看到一只眼睛透过窥视孔看我。她把门打开一道缝,但没有解开门链。她头上包着头巾,看起来好像在哭。

“嗨,”我说,“我们可以重来吗?”

她擦擦鼻子:“你是谁?”

“好吧!我活该。”我瞥向门链,“让我进去,好吗?”

她瞧着我的眼光,好像当我是疯子:“你疯啦?”

里头传来走路的声音和另一个人讲话的声音,然后门大开,我愚蠢地想:有两个她。“坎贝尔。”真的茱莉亚说,“你来这里干吗?”

我举起医疗记录,还没从震惊中恢复。我们在惠勒学校相处了一整年,她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过她是双胞胎?

“伊莎,这位是坎贝尔·亚历山大。坎贝尔,她是我姐姐。”

“坎贝尔……”伊莎喃喃地念我的名字。仔细瞧,她其实一点都不像茱莉亚。她的鼻子比较长一点,肤色也不接近茱莉亚的金色调。更别提看着她的嘴唇张合时,根本不会使我产生欲望。“该不是那个坎贝尔吧?”她转身问茱莉亚,“从……”

“是。”茱莉亚叹气。

伊莎眯起眼睛。“我就知道我不该让他进来。”

“没关系。”茱莉亚说,她拿走我手里的档案,“谢谢你送来。”

伊莎挥挥手指:“你可以走了。”

“别这样。”茱莉亚拍她姐姐的手臂,“坎贝尔是我这个礼拜要一起工作的律师。”

“可是他是那个讨厌鬼,他……”

“是的,谢了。我的记忆扇区没有坏掉。”

我插嘴:“我刚才在路上去过安娜家。”

茱莉亚转身面对我:“结果呢?”

“地球呼叫茱莉亚,”伊莎说,“停止自我毁灭的行为。”

“伊莎,事关可以付账的支票。我们一起承接一件案子,如此而已,好吗?我真的不想听你教训我是在自我毁灭。是谁在被抛弃的第二天晚上,还没自尊地打电话给珍娜企图挽回?”

“嘿,”我转身对法官说,“你觉得红袜队怎么样?”

伊莎跺着脚走向走廊。“是你自己要自杀,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她喊道,然后我听到了关门声。

“我想她真的喜欢我。”我说,可茱莉亚没有被我的反话逗笑。

“谢谢你送医疗记录来。再见。”

“茱莉亚……”

“嘿,我只是在给你省下麻烦。要训练一只在你情绪波动时,譬如说当你在听一个前女友陈述事实的时候,懂得适时将你拖走、帮你解围的狗一定很困难。你是怎么做到的,坎贝尔?打手势,讲话命令它,还是用高音的哨子?”

我愁眉苦脸地看向无人的走廊:“我可以请伊莎回来吗?”

茱莉亚试着把我推出门。

“好,我道歉。今天在办公室里我无意匆忙离开。可是……情况紧急。”

她审视着我:“你说你的狗是做什么用的?”

“我没说。”她转身,我和法官跟着她走进公寓,关上我们身后的门,“我去看望了安娜·费兹杰罗。你说得对。在我拿到对她妈妈的禁止令之前,我需要跟她谈谈。”

“然后呢?”

我回想我和安娜坐在条纹沙发上,延伸我们之间的信任网络。“我想我们的看法一致。”茱莉亚没有回答,只是拿起厨房流理台上的一杯白葡萄酒。“喔,不错,我想喝一点。”我说。

她耸肩:“在史蜜拉里。”

她当然是指冰箱。因为“史蜜拉”是“雪”的意思。我走到冰箱前,拿出酒瓶,我感觉得到她在忍住微笑:“你忘了我了解你。”

“你应该用过去时。”她纠正。

“那么你告诉我,过去十五年来你做了些什么?”我的头偏向走廊上伊莎的房门,“我的意思是,除了复制你自己之外。”我想到一件事,在我问出来之前茱莉亚已经回答了。

“我的哥哥们都成了建筑商、厨师和管道工。我爸妈要他们的女儿上大学,他们以为上惠勒的高年级可能对我们比较有利。我的成绩优异可以拿到部分奖学金,伊莎拿不到。我爸妈只供得起我们其中之一上私立贵族学校。”

“她上大学了吗?”

“罗得岛设计学院,”茱莉亚说,“她是个珠宝设计师。”

“一个有敌意的珠宝设计师。”

“你要是心碎了,也会那样。”我们的目光交会,茱莉亚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今天刚搬进来。”

我的眼睛在公寓里游走,寻找冰球球棍、《运动画刊》杂志、顾家家居公司生产的椅子,或任何暗藏男性物品的线索。“习惯有个室友很困难吗?”

“如果你是在打听的话,坎贝尔,我以前自己一个人住。”她越过她的酒杯看我,“你呢?”

“我有六个太太、十五个小孩和各色各样的羊。”

她的嘴唇弯起:“像你这样的人总是让我觉得,我未能充分发挥学习的潜能。”

“喔,对,你在这个星球上真是浪费人才。哈佛大学,哈佛法学院,心肠太软的诉讼监护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上法学院?”

“狄沙罗法官。”我说谎,她相信了。

我怀疑茱莉亚是否和我一样觉得,我们曾经交往是没多久以前的事,而不是好些年前。因为和我一起坐在这张柜台式的桌子前,她似乎和我一样轻松。犹如拿起不熟悉的活页乐谱,刚开始弹时全无信心,然后你发现你曾经熟谙它的旋律,不必练习也可以顺利地弹奏。

“我没想到你会成为诉讼监护人。”

“我也没想到。”茱莉亚微笑,“我有时候还是会幻想我去波士顿大众公园,站在肥皂箱上抱怨父权社会。很不幸,你不能用信念来付房租。”她看着我说,“当然,我也误以为你现在会成为美国总统。”

“我以前自视太高。”我承认,“现在我把志向放低一点。而你,事实上,我以为你会住在郊外,和一个幸运的家伙生一群孩子,做小足球运动员的妈妈会做的事。”

茱莉亚摇头:“我想你把我和墨菲、碧西、托托,或不管你在惠勒认识的哪个女孩搞错了。”

“不。我只是想……我或许会是那个家伙。”

空气中顿时充满浓稠得化不开的沉默。茱莉亚终于说:“你不想做那个家伙,你早就表明得够清楚了。”

我想争辩:不是那样的。可是,毕竟当时是我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系,她当然会那样认为。毕竟当时我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你记得……”

“坎贝尔,我什么都记得。”她打断我的话,“如果我不记得,我就不会这么难过。”

我的脉搏瞬间狂跳,那使得法官站起来,用它的鼻子推我的屁股警告我。我本来以为任何事都伤害不了看似无忧无虑的茱莉亚。我一直希望我能像她那么幸运,什么都放得开。我的这两个推论都错了。

安娜

我们家客厅有一整个架子摆放着我们家的历史影像记录。那里有每个人婴儿时期的照片,有学校的大头照,还有不同假期、生日与节日拍的照片。那些照片让我想到皮带上的刻痕或监狱墙上的涂鸦。那些都可以证明时间点点滴滴地流逝,我们不是直接游到地狱的边界。

有一个像一本摊开的书那样相连的两个相框,一边放一张八乘十英寸的照片,一边放两张四乘六的。相框是浅色的木头做的,镶嵌着木头和很别致的玻璃马赛克。我拿起相框来看,一边是杰西的照片,他大约两岁,穿着牛仔装。看着他这张天真无邪模样的照片,你绝对想不到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另外一边是秀发如云的凯特和光头凯特的对比。一张是凯特还是娃娃时坐在杰西腿上;另一张是我妈两手分别抱着他俩,坐在游泳池边。架上当然也有我的照片,只不过不多。我从婴儿到大约十岁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一下子就看完了。

或许是因为我是第三个小孩,他们已经不耐烦坚持做人生的目录。或许是因为他们忘了。

不是任何人的错,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和其他事情一样,让人感到有点沮丧。一张照片会说:“你是快乐的,我要抓住此刻。”另一张照片说:“你对我而言如此重要,我放下所有的事来注视你。”

我爸爸十一点打电话问我,要不要他来接我。“妈妈今天晚上会睡在医院里。”他解释,“如果你不想一个人独自在家,你可以在消防站里睡。”

“不用,没关系。”我对他说,“如果我需要什么,我可以找杰西。”

“好。”我爸爸说,“杰西。”我们都假装倚赖杰西是个可靠的备用计划。

“凯特怎么了?”

“还是不太好。你知道的,安娜。”我听到他吸了一口气,“他们会尽力治疗她。”电话里出现尖锐的铃声,“宝贝,我该走了。”他挂断电话,留给我满耳断线的嗡嗡声。

有一会儿我依然握着话筒,想象我爸爸踏进他的靴子里,穿上防水裤,拉好吊裤带。我想象消防站的门像阿拉丁的山洞门,咿呀打开,消防车呼啸地开走,我爸爸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每次工作都要去灭火。

我正需要那种勇气。我抓起一件毛衣,朝车库走去。

我们学校里有个小孩,吉米·史特玻,他以前老是出丑。他满脸青春痘;他有一只叫孤女安妮的宠物鼠;有一次上科学课,他吐进了水族箱。没有人要跟他讲话,以免被他的丢脸行为传染。一个夏天,他被诊断出得了多发性硬化症。之后,再也没有人对吉米刻薄。如果你在走廊上遇到他,你会对他微笑。好似他成了一个会走路的悲剧后,他就不再是个蠢蛋。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个有个生病的姐姐的女孩。我认识的出纳给我一根额外的棒棒糖,校长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公然给我难堪。

那使得我猜想,如果我和大家一样平凡,别人会如何对待我?或许我是个烂人,可是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的坏话。或许大家觉得我很粗鲁、很丑或很呆,可是他们必须对我好,因为那可能是我可悲的环境造成的。

那令我怀疑,我现在在做的事,是出自于我原始的本性吗?

另一部车的车前大灯反射到后视镜,像绿色的护目镜点亮杰西的眼睛。他懒洋洋的,只用一只手开车。“你的车子里有烟味。”我说。

“嗯。它可以掩盖泼出来的威士忌味道。”他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动,“怎么样?这个味道令你不舒服吗?”

“有一点。”

杰西伸手越过我的身体去开储物箱。他拿出一包荣誉牌香烟和一只打火机,点烟,随后向我的方向吐出一口烟。“抱歉。”他有口无心地说。

“我可以吗?”

“可以什么?”

“抽一根烟。”香烟白得似乎会发亮。

“你要抽烟?”杰西惊嚷。

“我不是开玩笑的。”我说。

杰西挑高一边的眉毛,然后突然大转方向盘,让我以为吉普车可能会翻车。我们在路上扬起一阵尘烟后,在路肩停车。杰西打开车内的灯,摇摇香烟包,抖出一根。我指间的香烟感觉很精致,像是一只鸟优美的骨头。我以戏剧女王般老练的方式拿烟,把烟夹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把烟放进唇内。

“你必须先点燃。”杰西笑道,他打亮打火机。

我无法潇洒地倾身去接近火焰,那可能会烧到我的头发而不是香烟。“你帮我点烟。”

“不行。你要学,就得从头学到尾。”他再一次点燃打火机。

我抓着香烟去接近火,学我看过杰西点烟时那样用力吸。那使得我的胸部几乎爆炸,剧烈地咳嗽了一分钟。我真的相信了,喉咙深处连接到我的肺,粉红色的海绵状。杰西在我把香烟丢掉之前就从我手里拿走了。他深吸了两口,然后把烟丢出窗外。

“试得不错。”他说。

我的声音像沙坑:“像在户外烤肉。”

在我回想该如何呼吸时,杰西把车子开上路:“你为什么想抽烟?”

我耸肩:“我想我或许可以抽烟。”

“如果你想要一张堕落一览表,我可以帮你列举。”我没有回答,他瞟向我。“安娜,”他说,“你没有做你不该做的事。”

他把车子开进医院的停车场。“我也没有做该做的事。”我说。

他将引擎熄火,可是无意下车:“你有没有想过龙守卫着洞?”

我眯眼:“请你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

“我猜妈妈睡在离凯特不到五英尺的地方。”

噢,不妙。我不认为妈妈会赶我出去,可是她当然不会让我单独和凯特讲话,而现在我非常需要和凯特独处。杰西望着我说:“见了凯特也不会让你觉得好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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