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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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听得到。”我回答,比较像回答我自己而不是回答她。

“我不去明尼苏达了。”安娜耳语,“我哪里都不去。”她靠得更近,“凯特,醒来。”

我们都屏息以待,但凯特没有反应。

我从来都不了解人们为什么说:失去[17]一个小孩。没有一个家长会那么粗心。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儿子女儿在哪里,我们只是不希望他们去那里。

我、布莱恩和凯特形成一个环。我和布莱恩一左一右各坐在凯特的床边,我们的一只手各牵着一只凯特的手。“你说得对,”我对他说,“我们应该带她回家。”

布莱恩摇头。“如果没试过砒霜疗法的话,我们会在往后的人生中一再问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试试看。”他把凯特脸上的头发往后拂,“她是个这么好的女孩,总是会做好你要她做的事。”我点头,无法说话,“所以她还不肯走,她要你允许她走。”

他向凯特弯下身,哭得太厉害了,无法呼吸。我轻抚他的头。我们不是第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可我们是第一次失去孩子的父母,差别就在这里。

等布莱恩垂着头在床尾睡着,我把凯特有疤的手包进我的掌中。我细瞧她指甲的月白处,回想我第一次给她涂指甲油的情景。布莱恩不敢相信我会给一岁大的宝宝涂指甲油。现在,过了十二年了,我翻转她的手,希望我看得懂掌纹,最好还能看得懂生命线。

我把椅子拉得更靠近床边。“你记得我们让你去参加露营的那个夏天吗?离家的前一夜,你说你改变主意想待在家里。我叫你坐在巴士的左侧,那样当巴士开动时,你可以往车后看到我站在那里等你回来。”我拿她的手压着我的脸颊,用力得可能留下压痕。“你要去天堂的时候,要坐同一个座位。看得到我等你的座位。”

我把脸埋进毯子里,告诉我这个女儿,我有多爱她。我最后一次握紧她的手。

我感觉到她微弱的脉搏,她似有若无回握,凯特的手指微微蠕动着,爬回这个世界。

安娜

我的问题是:你在天堂的时候是几岁?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天堂的话,你应该是处于你最漂亮的状态,我怀疑所有年老才死亡的人,是不是没有牙齿、秃着头在天堂里闲晃。这个问题会引发更多问题。如果你上吊自杀,你是不是会脸色发青,吐着舌头,以那副恶心的模样在天堂里散步?如果你死于战争,你在天堂也永远少一只被地雷炸掉的腿吗?

我想你可能有选择的机会。你填一张申请表,它会问你:你是要看得到星星的房间,还是看得到云朵的房间;你晚餐喜欢吃鸡还是鱼,或者甘露;你想被别人看到你几岁时的模样。以我为例,我会选择十七岁,希望那时候我的胸部已经丰满。即使我活到一百岁那么老才死,我希望我在天堂里还是年轻漂亮的容颜。

有一次在晚宴上,我听爸爸说,虽然他已经是老古董了,但他的心还是二十一岁。所以在你的人生中或许有个地方,好像是一条走惯的车道,或像是坐惯了的柔软沙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会回到那里。

我想问题是,每个人都不一样。当所有的人在分离那么多年后,试着找寻对方,他们在天堂里要怎么相认?例如你死了,在天堂里找你五年前过世的老公。你描述的是他七十岁时的模样,可是他是以他最讨人喜欢时的十六岁男孩长相在天堂游荡。

或者如果你是凯特,你十六岁的时候死掉了,可是到了天堂你选择看起来像三十五岁,是你在地球时,从没到达过的年纪。那别人怎么找得到你?

中午我们在消防站里吃午餐时,坎贝尔打电话给我爸爸,他说对方律师想谈这个案件。那种说法实在很愚蠢,因为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我妈。他说我们必须下午三点到他的办公室,虽然今天是星期天。

我因此来到他的办公室,坐在地上,法官的头枕在我腿上。坎贝尔太忙了,他没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妈准时抵达,因为今天秘书凯丽放假,她自己走进办公室,特地把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还化了点妆。可是她不像坎贝尔那么自在,坎贝尔简直当这个办公室是一件他可以随时穿脱的外套。而我妈看起来完全不适合在律师事务所里出现。很难相信我妈曾经操此业为生。我猜她曾经是别人。我想我们都是。

“你好。”她平静地说。

“费兹杰罗太太。”坎贝尔冷冷地回答。

我妈妈的眼睛从坐在会议桌旁的我爸爸,看到坐在地上的我。“嗨。”她又说了一次。她上前,仿佛想拥抱我,但她打住了。

“律师,你召开这次会议有何目的?”坎贝尔催促她说。

我妈坐下。“我……呃,我希望我们能理清这件事。我要我们一起作决定。”

坎贝尔的手指轻敲桌子:“你是在提出和解协议吗?”

他的话听起来很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妈眨眨眼。“是的,我想我是。”她在椅子上转身面对我,好像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娜,我知道你已经为凯特做了多少事。我也知道她的机会不大……可是她或许还有这个机会。”

“我的委托人不需要强迫……”

“没关系,坎贝尔,”我说,“让她说。”

“如果癌症复发,如果这次肾脏移植没有用,如果事情的进展不如我们的预期,凯特没有起色……那,我永远不会再要求你帮姐姐……可是安娜,你愿意做这最后一次吗?”

现在,她看起来很娇小,甚至比我还小,好似我是家长,她是小孩。我们两个都没有动,我怀疑这个视觉上的错觉怎么会发生的。

我看向我爸爸,可是他像块大石头,纹丝不动,他仿佛想尽可能研究会议桌的木质纹理,而不参与会议。

“你是在表明如果我的当事人愿意捐肾,那么她可以免除参与未来所有可能延长凯特生命的其他医疗行为吗?”坎贝尔说得清晰明白。

我妈做个深呼吸:“是的。”

“我们当然必须讨论一下。”

我七岁的时候,杰西想尽办法要确定我没有笨得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他对我解释:是爸爸和妈妈。但我一直跟他争辩。我决定要测试这个理论,所以在圣诞节前,我写信给圣诞老公公,要求要一只仓鼠,那是世界上我最想要的东西。我亲自把信投进学校的邮箱。我坚决不告诉我爸妈这件事,而向他们暗示我今年想得到其他玩具。

圣诞节那天早上,我得到雪橇、电脑游戏和扎染的长围巾,正是我向我妈提过的东西,可是我没得到仓鼠,因为她不知道我要那个。那一年我学到两件事:圣诞老人和我爸妈都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

或许坎贝尔想到的是法律问题,可是真正的问题出在我妈。我从地板起身,跑进她怀抱,那里有点像是我之前谈过的,你人生的某个特定地方,如此熟悉,你会想滑回这个适合你的地方。我的喉咙发痛,我储存起来的所有眼泪都从它们隐藏的地方跑出来。“喔,安娜。”她对着我的头发哭,“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我拥抱了她两次,就像我平常抱她那么紧,试着延长此刻,就像我喜欢在脑子里的后墙上画夏天斜照的光线,在冬天时可以当壁画观赏。我的嘴巴对准她的耳朵,说出我希望我没说的话:“我不能答应。”

我妈的身体变得僵硬。她推开我,瞪着我。然后她挂上笑容,可是却像一张破碎的笑脸。她摸摸我的头顶。就那样。她站起来,把上衣拉挺,然后走出办公室。

坎贝尔也从他的座位起身。他蹲到我面前,就在我妈先前坐的地方。我们四目相对,他此刻看起来比我看过他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认真。“安娜,”他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张开嘴,找到一个答案。

茱莉亚

“你想,我喜欢坎贝尔是因为他是个可恶的家伙,还是不管他什么样都无所谓?”我问我姐姐。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伊莎嘘我。她在看《往日情怀》,一部她已经看了两万遍的电影。这部在她“你绝对不能错过的电影名单”榜内,其他还包括《麻雀变凤凰》《第六感生死恋》《热舞十七》。“你如果害我错过结尾,茱莉亚,我会杀了你。”

“再见,凯蒂。”我学这部电影最后的台词说,“再见,休伯。”

她抓起沙发上的枕头丢向我。剧终,主题曲响起,她抹抹濡湿的眼睛。“芭芭拉·史翠姗实在太棒了。”伊莎说。

“我以为那是男同性恋的陈腔滥调。”我看向桌上整理出来的报告,我正在为明天开庭作准备。我会考虑安娜的最大利益,向法官报告。问题是,我支持她或反对她的决定都不重要。两者都会毁掉她的人生。

“我以为我们是在谈坎贝尔。”伊莎说。

“不,我在谈坎贝尔。你在对爱情片痴迷。”我揉揉我的太阳穴,“我以为你会有同情心。”

“对坎贝尔·亚历山大吗?我没有同情心。我无动于衷。”

“你说得对。这正是你可悲的地方。”

“茱莉亚,这或许是遗传的。”伊莎说。她起身,走过来按摩我脖子上的肌肉,“或许你有喜欢绝对的混蛋的基因。”

“那么你也会有。”

“好吧!”她笑道,“你反辩得当。”

“我想恨他,你知道的。以供记录在案。”

伊莎伸手越过我的肩膀,拿我喝的可乐,把它喝完。“你们完全公事上的接触结果怎样?”

“就是这样,只谈公事。我心里只有少数族群的声音有异议。”

伊莎坐回沙发上:“问题是,你知道,你不会忘记你的第一个男人。而即使你的脑子够聪明,你的身体也只有果蝇的智商。”

“伊莎,我跟他在一起时很轻松。就好像我们可以从我们断掉的地方接起来。我已经知道所有关于他我必须知道的事,他也知道所有关于我他必须知道的事。”我看着她问,“你会渴望一个人,只因为你懒得再去追寻吗?”

“你何不就跟他上床,然后把他彻底地逐出你的人生?”

“因为,”我说,“一旦这一段结束,那又多了一段我无法驱逐的记忆。”

“我可以安排介绍我的一个朋友给你。”伊莎建议。

“她们都有阴道。”

“看吧,你找错了,茱莉亚。你应该被某个有内涵的人吸引,而不是他包装过的外表。坎贝尔·亚历山大或许蛮帅的,但他就像沙丁鱼上的杏仁糖。”

“你觉得他很帅?”

伊莎翻白眼。“你、完、蛋、了!”她说。

门铃声响。伊莎走过去,从门上的窥视孔往外看:“说鬼鬼到。”

“是坎贝尔吗?”我低声说,“告诉他我不在。”

伊莎把门打开一条缝:“茱莉亚说她不在。”

“我要杀了你。”我咕哝着走到她后面,把她推开,拉下锁链,让坎贝尔和他的狗进来。

“我来这里受到的接待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混沌。”他说。

我双臂在胸前交叉:“你要干吗?我在工作。”

“很好。莎拉·费兹杰罗刚才向我们提出辩诉交易。跟我出去吃饭,我会告诉你详情。”

“我不想跟你出去吃饭。”我说。

“你会跟我出去吃饭。”他耸肩,“我了解你,你最后会让步,因为你想知道安娜的妈妈说什么的渴望程度胜过你不想跟我在一起的。我们不能直截了当地节省时间吗?”

伊莎哈哈笑:“茱莉亚,他真的了解你。”

坎贝尔补充说:“如果你不想自愿去,我也可以使用武力,不过如果你的双手被绑起来,切菲利牛排时可能会比较困难。”

我转向我姐姐:“帮帮忙。拜托。”

她对我挥挥手:“再见,凯蒂。”

“再见,休伯。”坎贝尔回答,“很棒的电影。”

伊莎沉思着审视他。“或许有希望。”她说。

“第一条规矩,”我对他说,“我们只谈公事,跟公事无关的免谈。”

“那我要请上帝来帮忙审判,”坎贝尔半揶揄地说,“我可以说你很漂亮吗?”

“你看,你已经破坏第一条规则了。”

他把车开进停车场靠水边的地方,然后熄火。他下车,绕到我坐的那边扶我下车。我四下看看,没看到看似是餐厅的地方。我们置身于一个停满了帆船和游艇的小码头,小船上蜂蜜色的甲板被夕阳照得泛着浅棕色的金光。“脱下你的运动鞋。”坎贝尔说。

“不要。”

“看在上帝份上,茱莉亚。现在又不是维多利亚时代,我不会因为看到你的脚踝就饥渴地扑向你。请你照办,好吗?”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犹如屁股上插了一根巨竿,这是我唯一想得到可以让你放松的最高级别方法。”他脱下他自己的平底帆布鞋,光脚踩到停车场旁边的草地上。“唷呵,”他张开双臂,“来吧,茱儿。及时行乐。夏天快过去了,最好趁还来得及的时候享受。”

“那辩诉交易呢?”

“你打不打赤脚,莎拉说的还是同样的话。”

我还不知道他是利用这个案子来打知名度,追逐个人荣耀,还是他只是单纯想帮助安娜。白痴如我,想要相信后者。坎贝尔耐心地等着,狗忠心地站在他旁边。我终于解开运动鞋的带子,脱下袜子,踩上长条形的草地。

我想,夏天是个集体无意识的季节。我们都记得便条纸上随手写的字句编成歌曲“卖冰淇淋的人”;我们都知道从游乐场的滑梯溜下来大腿会热得像刀子放进火里烤;我们都闭上眼睛躺着,心跳越过我们的眼皮表面,希望这次相处的时间能够比上次更久一点,然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坎贝尔坐在草地上:“第二条规矩是什么?”

“所有的规矩都由我来定。”我说。

他对我微笑,我迷失了。

昨晚酒保七将一杯马提尼滑进我等待的手中,问我在躲什么。在回答之前,我先啜一口酒,提醒自己为什么讨厌马提尼——因为它根本就是苦味的酒精,那当然是重点,可是它尝起来也经常令人失望。“我没有躲。”我说,“我不是来了吗?”

只不过是晚餐时刻,对酒吧来说时间还早。我去消防队找安娜回来后,顺道拐进来。两个家伙在角落的火车厢式座位里卿卿我我,一个寂寞的男人坐在吧台的另一头。“我们可以换个频道吗?”他转向正在播晚间新闻的电视,“ABC电视台詹宁斯的观众缘比NBC的伯考好多了。”

七轻弹电视遥控器,再转过头面对我:“你没有躲,可是你在晚餐时刻坐在同性恋酒吧里。你没有躲,可是你穿着像盔甲的套装。”

“我完全是听从一个穿舌环的家伙的流行服饰建议。”

七挑眉:“再来一杯马提尼,我会说服你去见我的男人琼斯顿,并把你自己的男人搞定。你可以把一个女孩的粉红色染发剂洗掉,可是你没办法把那个女孩的本性连根拔起。”

我再啜一口马提尼:“你不了解我。”

在吧台另一头的客人抬着头看彼德·詹宁斯,对他微笑。

“或许,”七说,“但你也不了解我。”

结果晚餐是面包和奶酪——应该说是法式棍子面包和瑞士的格鲁耶尔干酪——在三十英尺长的帆船上吃。坎贝尔卷起裤管像个流浪汉,他给桅杆装帆拉索,迎风航行,直到我们远离普罗维登斯的海岸,那里只剩一道白色,像一条自远处观看的珍珠项链。

过了一会儿,我了然于心,坎贝尔要给我的任何资料,不到吃完甜点不会吐露,我放弃挣扎,躺下来,一只手垂到正在睡觉的狗身上。我望着船帆,它现在松开了,像鹈鹕的大白翅那样拍动着。去找开瓶器的坎贝尔从船舱走上甲板,端着两杯红酒。他坐到法官的另一边,搔搔德国牧羊犬的耳后:“你曾想过做一只动物吗?”

“你是比喻性的还是真实性的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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