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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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玛丽停了下来。可能是沉浸在激动的回忆中,她担心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下去,露出一种十分遗憾的笑容:

“啊!白裙!早就穿破啦!贞洁也和它一样,早就失去了!和我一起初领圣体的姑娘们现今又在何处?有的死了,有的结了婚,有的做了母亲。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们,我和谁都没有来往。每年元旦那天,我都想写封信给母亲,但是我又不敢写。唉!算了吧!所有这些温情,都是愚蠢的!”

她硬着心肠,用力按捺涌起的亲情,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还是个节日,有个男孩来找我去玩。母亲嘱咐我说:‘现在你是个大姑娘了,不该再和男孩子东奔西跑的了。’于是,她就把我们分开了。可是这种做法并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反倒使我爱上那个男孩了。我去找他,讨好他,想和他远走高飞,离开家乡,等我长大后他应娶我为妻,我把他叫作丈夫,情郎;可是,他不敢那样做。有一天,我和他两人去林子里采草莓,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沙堆时,我将他猛地扑倒,把他压在身下,吻着他的嘴,叫道:‘爱我吧,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可是,他挣脱了我,一溜烟跑了。”

“从这一天起,我就远离人类,再也不走出家门,我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沉溺在欲念之中,如同别人沉溺在欢乐之中。如果有人说起某个男人提亲不成,抢走了姑娘,我就想象着自己便是他的情人,骑在他的马后面,紧紧抱住他,和他一起穿过田野私奔而去;如果有人说起什么婚事,我便早早躺到空床上,像新嫁娘一样,又害怕又快乐地颤抖着;我甚至羡慕被公牛压在底下怨声阵阵的母牛,想着它们哞哞直叫的原因,巴不得自己也有着那样的痛苦。”

“这时期,我父亲去世了,哥哥参军去了,后来他当上了上尉;母亲便带着我移居城市。我离开乡村时,正值芳龄十六;我永远告别了树林,流淌着我心爱小溪的牧地;告别了教堂的大门,我曾在它门前沐浴着阳光嬉戏,度过无数愉快的时光;告别了我那间简陋的小房间;所有这一切,我再也没有重见过。街道里的轻佻姑娘成了我的朋友,她们把自己的情人指给我看,我跟她们一起去玩,我看着她们卿卿我我;闲下来的时候,我便回想着这番情景。每天,我都要找一个新借口出门去,母亲完全清楚我在说谎,起先还不住责备我,后来也就由我去了。”

“后来有一天,有个我认识不久的老太婆怂恿我抓住机会发财,对我说她给我找到了一个腰缠万贯的情人,说我只要第二天下午走出家门,做出要把针线活送到某个郊区去的样子,她就领我到那地方去。”

“此后的二十四小时,我常常觉得自己都要疯了。随着时光流逝,约定时刻越来越近,我头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情人!情人!我就要有一个情人了,我就要被人所爱,因而我就要去爱了!我先是穿上最细长的鞋子,又发觉我的足把它们撑大了,于是我换上靴子;我在发式上也翻足了花样,先是卷着,后来又中间分开、紧贴两鬓,接着又是盘成髻,又是梳成辫……我对着镜子,越打扮越美,可是我觉得自己还不够美,因为服装太一般化了,我羞惭得脸通红。我为什么不是那些细皮白肉女人中的一个呢?她们裹在天鹅绒里,衣服全都饰着花边,散发着琥珀和玫瑰的香气;连仆人们也都穿着窸窸窣窣的绸缎衣服,极为华丽!我抱怨母亲,痛恨我过去的生活,魔鬼的一切诱惑都在驱使我,我提前品尝着它们的美味,便匆匆地出了家门。”

“在一条路的拐角处,有辆马车在等着我们,我们上了车;一小时后,马车在一座园林的栅门前停住了。下车后,我们在园子里走了一会儿,后来我发现老太婆离开了我,只留下我一个在小径上走着。园子里树木参天,枝繁叶茂,花坛四周,绿草如茵。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美丽的园子。园中流过一条小河,灵巧堆砌而成的石山,形成一道道瀑布;天鹅在水上嬉戏着,它们鼓起翅膀,听任流水推动。我也兴致盎然地观看着大鸟笼,里面百鸟争鸣,在各自的环上晃荡着;它们时时展开五彩缤纷的羽尾,彼此在对方的面前来回走着。这景象真叫人流连忘返!台阶下面,两边各放着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姿势美极了;对面的大水池,沐浴着夕阳的光辉,一片金灿灿的,使人情不自禁得想跳下去洗浴一番。我想着居住在这儿的不相识的情人,每时每刻,我都盼望能见到有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像太阳神阿波罗一样,迈着矫健的步伐,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晚饭过后,我听了好长时间的城堡的种种声音沉寂下来,这时,我的主人来了。这是个老头,头发全白了,人很瘦,衣服过紧地绷在身上,胸前挂着十字勋章,走起路来脚动膝不动,颤颤巍巍的;他的鼻子挺大,碧眼又挺小,样子很凶恶。他微笑着向我走过来。他的牙齿都已掉光了。男人微笑的时候,应该要有像你这样的红红的薄嘴唇,两边有点儿小胡子,那才好看呢,是不是,亲爱的天使?”

“我们一同坐在长凳上,他握住我的手,觉得它们很美,便吻着每一根手指头。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给他当情妇,永远听他的话,和他同住,我就会有很多钱,有许多仆人供我使唤,天天都有漂亮的衣裙穿,有马骑,有车坐。但是,要得到这些,他说,就必须爱他。我答应爱他。”

“可是,以前我一挨近男人,使我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的那些体内的情欲烈焰,这一次却丝毫没有燃起。坐在他身边,我不断地暗自说道,这个人将是我的情夫,我将是他的情妇,如此思量着,我才终于产生了一点儿欲念。当他要我进房去的时候,我立即站了起来,他简直心花怒放,乐得浑身颤动不已,这个老家伙!穿过一间家具都镀了金的华丽的客厅,他把我领进为我准备好的卧室,他想亲手给我宽衣解带。他先是摘下我的帽子,接着又想脱我的靴子,可是他弯不下腰来,便对我说:‘我老了,孩子。’他双膝下跪,恳求地看着我,双手交叉,又加了一句:‘你多美啊!’我真害怕即将发生的事情了。”

“凹室17里面有一张大床,他叫喊着把我拖到那里,我感到自己陷在鸭绒被褥之中了。他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尽情宣泄,百般折磨着我,软弱无力的嘴唇在我浑身上下印满冷冰冰的吻;我觉得天花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老家伙是多么快活啊!真是欣喜若狂!我也尽力去找寻快感,瞧他那模样,我已激起了他的快感,可是,他的欢乐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我该让自己获得快感,我要的是自身的欢乐,我要从他干瘪的嘴上、从他虚弱的肢体上获得快感,我要从这个老家伙的整个身体那里激起自己的快感,我将自己所有的淫荡伎俩尽行施展出来,使出浑身解数,做出不懈努力,可是我在荒淫的初夜,得到的却只是厌恶。”

“事后,他刚走出房,我就起身下床了。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室外的空气清凉清凉我的肌体;我真想让大西洋冲走我身上留着的老家伙的污迹,还我干净之身。我将床铺重新收拾好,小心翼翼地抚平那具死气沉沉的躯体疯狂折磨着我而弄得七皱八皱的地方。我哭着度过了这一夜;我绝望得像一头被人去势的老虎那样咆哮着。啊!要是你在那时来了多好啊!要是我们相识在那时多好啊!要是你跟我一样大,我们会相爱的,我那时正当十六岁的花季,一片纯洁!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像现在这样,我的双臂会紧紧地将你搂在怀里,我的眼睛会一直凝望着你。”

停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成了个贵妇人。我睡到中午才起来,我有一个侍女,一直跟着我听我使唤;我有一辆马车,我卧在软垫上,东游西荡;我的纯种马矫健地跃过树根,骑士帽上的黑羽饰优美地晃动着。可是,一夜之间成了富人后,奢侈的生活并未平息我的欲念,反倒将它激荡起来。没有多久,大家都认识我了,争先恐后地想得到我。为了讨得我的欢心,我那些情人们做出种种蠢事。每天晚上,我都要读许多白天收到的情书,我想从中找到一些新颖的词句,找到一颗与众不同、为我而生的心来。可是,这些情人都是彼此相似的,这些情书都是千篇一律的;他们求欢的动作不外乎双膝跪下,看了情书的开头,也就知道了结尾。有两个家伙前来求爱,我一时任性拒绝了他们,他们便自杀了;他们的死丝毫没有触动我,为什么要走上绝路呢?为什么不越过一切障碍,将我弄到手呢?倘若我爱上哪个男人,没有什么辽阔的海洋,没有什么高大的墙垣,能拦住我奔向他身边的。倘若我是个男子汉,我就会千方百计地笼络看守,夜里爬窗去会我看中的女人,连连吻着她不让她发出喊叫声来;我每夜都满怀着希望,一觉醒来,昨夜的希望全都落空!”

“我恼怒地赶走一批,换上一批,可是一成不变的欢乐是枯燥的,令我失望,我总是疯狂地追逐着欢乐,总是渴望着种种新的、像绮梦一样美妙的欢乐,就如同那些身处困境的海员,口渴得要死,禁不住痛饮海水!”

“花花公子也好,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也好,我都想见识见识他们是不是一般滋味。我领略过种种男人的情欲:双手又白又腻、染过的头发贴在两鬓的男人们,脸色苍白、头发金黄、像姑娘们一样娇嫩、愿为我而死的青年们,我都玩过了。老家伙们也用他们衰弱的情欲玷污我,寻欢作乐,醒来时我久久看着他们透不过气来的胸脯和黯淡无光的眼睛。在林中的长凳上,在乡村的小酒店里,在一罐酒和一杆烟之间,平民百姓也会强暴地拥吻我;我和猎艳者一样,也从这类逢场作戏中感到甜蜜的欢乐;不过,贱民们做爱时并不比贵族们高明,稻草堆也没有沙发那样温暖。我对某几个人竭尽忠心,像个奴隶似的百般侍奉,为的是使他们更加热情如火,可是他们并不因此而更加爱我;对于这些笨蛋来说,我确实是个污点斑斑的女人,为此,他们憎恨我,轻侮我,作为情感的初偿原也是应当的;于是,我愿百倍地去爱他们,让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后来,我想畸形人可能比正常人更懂得爱,发育不良的身体通过感官的快乐可能紧紧抓住生活,我便委身于驼背、黑人和侏儒;我使得他们夜夜销魂,那番快活劲足让百万富翁眼红;可是,也许我使得他们害怕了,因为他们很快就离我而去了。穷人、富佬、俊男、丑鬼,全都不能满足我所企求于他们的情欲;全都是些软弱无力、萎靡不振的东西,是在厌倦之中受孕怀的胎,是酒色过度而致瘫的家伙下的种,全都害怕像死在疆场上一样在床笫之间送了命,没有一个不是才大战一个回合便缴械投降的。在这人世间,再也没有往日那些神奇的青年人了!再没有巴克科斯18了,再没有阿波罗了,再没有那些戴着葡萄藤冠和桂冠,裸体奔走的英雄好汉了!而我,我生来是要给皇帝做情妇的,我该躺在坚硬的悬岩上,在非洲的烈日下,与江洋大盗颠鸾倒凤;我愿像交尾时的蛇一样彼此紧紧地缠在一起,像亲热中的狮子一样吻声震天。”

“这段时期我读了许多书,其中有两本,我特别喜欢,百读不厌,一本是《保尔和薇尔吉妮》19,另一本是《王后罪行录》。我在后一本书里见到了梅萨琳娜、黛奥朵拉、玛格丽特·德·勃艮第、玛丽·斯图亚特和卡特琳娜二世等人20的绘像。我对自己说:‘去做个王后吧,使臣民们都爱你!’实际上,我早就是个王后了,是如今这时代的那种王后:当我走进戏院包厢时,我得意扬扬地将撩人心弦的秋波遍送全场,于是成千颗头颅都对我顶礼膜拜了,我就倚仗着这种傲视一切的美姿丽容,主宰着四周的世界。”

“然而,总是要追求着一个情人,总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弄到手,这样的生活已使我厌倦;况且,我已经把堕落生涯作为我喜欢忍受的酷刑,于是,我就在这里安顿下来了,我心中满怀激情,仿佛我还有什么贞操要待价而沽似的。我一直是很讲究的,现在却甘心忍受粗俗的生活;我虽然富有,却情愿睡在简陋的房子里;因为,迫使自己处于最低贱的地位后,我也许不再想重新往上爬了,永远不想了;随着我各种器官的日渐老化,我的欲念也许就会日趋平息。我希望这样就能一下子消除我的欲念,对我往日强烈希冀着的一切永远感到厌恶。是的,过去我用草莓和牛奶洗浴,来到这里睡的却是人皆可寝的普通床;先前我只是一个人的情妇,如今却成了众人的奴仆,而且我在这儿伺候的,是多么粗暴的主人啊!冬天没有火炉,吃饭没有美酒,一年到头穿着同一条长裙,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所操的生涯,不就是裸体接客吗?可是,你知道我最终的思想,我最后的希望是什么吗?啊!我所指望的,就是有朝一日我能找到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一直在躲开我的男子汉,我在风雅人物的床上,在戏院的楼座里,总是在寻找他;这个梦幻的形象只是存在于我的心里,而我却想把他搂在怀里;我总是怀着希望,有那么一天,也许有某个男的会来到这里——当然这一些都是必须的——他要比别人都高大,都高贵,都强壮;他两眼要像苏丹那么大,他声音要抑扬顿挫,充满激情,他肢体要像豹子那样柔韧有力,让人情欲勃发,要散发使人沉醉的气息,他牙齿要恣情地咬着为他而勃起的乳房。每有一个人上这儿,我就会问自己:‘是他吗?’见到另一个人,我还是会问自己:‘是他吗?愿他爱我吧!愿他爱我吧!让他打我吧!让他把我弄得筋疲力尽吧!让我独自一人做他的后宫吧,我知道什么花会刺激人的感官,什么饮料会使人兴奋起来,甚至知道怎样将疲惫变成销魂般的心荡神驰。他若需要,我会卖弄风情,来激起他的虚荣心,或者排遣他的愁思,突然又让他看到我娇弱无力楚楚可怜的样子,柔软得像一根芦苇,嘴里绵绵软语,或幽幽叹息;为了他,我会像水蛇一样扭动着身子,夜里我会疯狂地摆动着,让人怜爱地蜷缩着。要是在一个温暖国度里,喝着水晶杯里的美酒,我将会敲起响板,为他跳西班牙舞;或者高唱战歌,蹦跳不停,像蛮族女人那样。要是他酷爱雕塑或者油画,我将会摆出大师的架势,让他顶礼膜拜。如果他更喜欢我做他的朋友,那么我将女扮男装,和他一起去狩猎;如果他要去报仇,我将助他一臂之力;如果他要去暗杀一个人,我将为他望风;如果他是个窃贼,我将和他一起去偷;不管他干什么营生,披哪种服装,我都爱他。’可是,没有这样的男子汉!永远没有,永远没有!时光徒然流逝,日复一日,我奉献出我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让男人们恣意行乐,尽情享受;而我自己却一无所获。我像十岁时那样,依然是个处女;如果处女的意思,就是指,一个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情人,她只是不断地思想着她从未体验到的性爱之乐,她只是想象出某些可爱的人物,在绮梦中和他们幽会,在风声中听他们说话,在月亮形象中寻找他们的容貌。如果处女的意思就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是个处女!我这样说,你觉得可笑吗?可是,我不是还有着处女隐隐预感到的那些焦虑不安的忧郁吗?除了童贞之外,处女所有的,我也全有。”

“看看我床头留在桃花心木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条纹吧,全都是那些来这儿发泄性欲、快活得脑袋往上直搓的嫖客,用指甲抠出来的。我和那些家伙一点儿都没有相通之处。虽然彼此搂得紧紧的,紧得不能再紧了,可我总感到有一条什么鸿沟将我和他们隔离开来。啊!有多少次啊,当他们如痴似狂,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时候,我的思想却跑到千里之外去了,要与某个野人共睡一张芦席,或者与阿勃卢兹21的牧羊人共居一个挂着羊皮的山洞!”

“实际上,谁也不是冲着我而来的,谁也不认识我,他们也许要在我身上寻找他们所思念着的某个女人,正如我要在他们那里寻找我的白马王子。在街上,不是总有一些狗,在垃圾堆里嗅来嗅去,寻找着鸡骨头肉骨头,寻不到就怏怏离去吗?与此相同,谁知道所有狂热的爱情会在一个妓女身上消退下去,所有美丽的哀歌会在她的一声再见中终结呢?我见过多少男人来这里时,愁绪满怀,怨恨满腔,泪水满眶啊!有些人刚刚走出舞会,想把他们对才离开的那些女人的欲念,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得到满足;有些人则是在参加一场婚礼后,想到自己还是童身,就来这里欲一啖禁果的滋味;还有些年轻人,想随心所欲地搂着他们的情妇,却又不敢对她们说,便闭着眼睛,怀里搂着我,心中想着她们;为人夫君者想返老还童,细细品味他们美好时光易得的欢情乐趣;为魔鬼驱来的教士们,要的不是女人,而是妓女,而是罪孽的化身,他们诅咒我,害怕我,可是又爱恋我,为了使诱惑更强烈,恐惧更厉害,他们希望我有一双像妖魔鬼怪那样分叉的脚,希望我的长裙缀着宝石,熠熠闪光。他们全都毫无例外地闷闷不乐地走了,如同连续不断掠过的人影,如同消失了的人群,只记得他们蜩螗沸羹的声音,几千双脚的踏步声,别的什么都忘了。我又何曾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呢?他们匆匆而来,完事后,匆匆而去,从没给我什么真诚的抚爱,却向我索取它,要是他们有胆量的话,他们会向我要求爱情的,可是他们谁都不敢!你得说他们长得英俊,家里有钱,他们便开心地笑了。再说,他们也喜欢笑,有时你得唱歌,或者得沉默不语,或者得开口说话。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颇负艳名的女人身上,还有着一颗心呢。那些称赞我弯弯的眉弓和光泽柔腻的肩膀的傻瓜们,全都为花钱不多而享受了本该国王享用的美味佳肴而沾沾自喜,却不懂得接受向他们迎面跑去,跪在他们脚下的那种永不熄灭的爱情!”

“不过,就是在这种地方,有些妓女也还是有情人的,有一些爱着她们的真正的情人。她们在床上如同在心里给情人们单独留着一块神圣空地,情人们来了,她们便兴高采烈。她们会用好长的时间梳妆打扮,浇窗台上的花盆,你知道吗,这全是为了情人。可是,我没有一个情人,没有一个情人;就连一个可怜孩子那样普通的友好表示也没有,因为人们会用手指着一个女人告诉他们,这是妓女,于是他们便低着头从她面前走了过去。上帝啊,我好久没去田野上散散步,没到乡村里看看了!有多少个星期天,我就是听着忧郁的钟声度过的,钟声召唤着人们去做弥撒,而我却不能去做!母牛走在矮林里,系在颈间的铃铛响个不停,我好久没有听见那铃声了!啊!我烦恼透了,我厌倦透了,我要离开这里;我将走回到家乡去,我将回到我乳母家里去,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会好好地接待我的。我小时候常去她那里,她给我牛奶喝;我将帮她带孩子,料理家务,我将到树林里去拾枯枝,留着下雪天夜晚生炉烤火用,冬天不是就要到了吗?我们将一起分吃三王来朝节饼。啊!她将会很喜欢我的,我将会摇着摇篮哄小孩睡觉的,我将会多么幸福啊!”

她停下不说了,然后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好像在问我:“是你吗?”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留心着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竭力去理解这些话对我所表述的生活。在我眼里,她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这大概是我愈听她说愈觉得如此的缘故,在我面前的她,成了一个新的女人,充满了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尽管我和她有了那么种关系,我觉得她还是极有诱惑力的,有一种撩人心弦的妩媚,有一些新的魅力。确实,占有过她的那些男人们在她身上留下了已逝激情的印痕,好似一种变得清清淡淡的香气,但却使她具有一种无比瑰丽的风情;放荡使得她具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美。要是没有以往那些狂欢生活,她难道会有这种自戕般的微笑,使得她就像在爱情中醒来的死人?她的脸为此而显得更白,头发也更富有弹性更为芳香,肢体也更柔软更温暖;像我一样,她也是从欢乐走向忧愁,从希望奔向厌倦,继莫名其妙的沮丧之后,就是疯狂的躁动不安。我们虽然以前并不相识,她生活在风月场中,我生活在贞洁界里,但我们各自走着的,却是同一条路,路尽头是同一道深渊。当我在寻找一个情妇的时候,她正在找一个情人,所不同的,是她在人间找,我在心里寻;而且,我们谁都没有觅到意中人。

“可怜的女人,”我紧紧搂住她,对她说道,“你吃了多少苦啊!”

“那么,你也吃过同样的苦吗?”她问我道,“你也像我一样吃过不少苦吗?你也经常让泪水打湿枕头吗?冬天有阳光的日子,你也觉得愁惨吗?起雾的晚上,我独自走着,我觉得雾水淋在我心上,把心打落了,跌得粉碎。”

“不过我想,在这世界上,你绝不会像我这样活得厌倦透顶;你还度过一些快乐的好日子,可是我,我好像生下来就被关在监狱里似的,我有好多东西都还没有见到光明呢。”

“可是你还这么年轻呢!说真的,现在所有的人都老了,连孩子们也像老年人一样厌倦了生活,我们的母亲在怀着我们的时候,就感到烦闷。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

“是啊,”我答道,“我们所居住的房子完全是同一个样子,刷得雪白,却毫无生气,就像坟地里的那些坟墓;而在那些要拆毁的黑乎乎的旧棚里,生活却是火热啊,人们在那儿唱歌跳舞,饮酒作乐,把桌上的酒壶都敲碎了,做起爱来,把床铺都震坏了。”

“可是,谁使你这么悲愁的呢?你一定是深深地爱过什么人吧?”

“上帝啊,要是我爱过就好啦!我真羡慕你的生活呢。”

“羡慕我的生活!”她说道。

“是啊,羡慕你的生活!因为,处在你的地位,我也许会幸福的;因为,如果说你所盼望着的那个男人世上没有的话,我所要找的那个女人却一定生活在什么地方;在那许多跳动着的心里面,必定有一颗心是属于我的。”

“那你去找这颗心呀!快去找啊!”

“啊!是的,我曾经爱过!爱得那么深,以至我充满了抑制着的欲念。不,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使我神迷意乱,我把一种天使般的爱情藏在我心灵深处。听我说,当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待了一天,我就会对自己说:‘我要是十年前就认识她,那该多好啊!她所有逝去的岁月都是属于我的,她的第一个微笑原该给我的,她在这世界上想到的第一个人,原该是我啊。可是,这其间有许多人来到她身边,跟她说话,她回答他们,想着他们。我原该读遍她所喜爱的那些书啊。我没有和她在绿荫如盖的大树下一同散步,是多么遗憾啊!她有许多条穿旧了的长裙,可我从未见到过;她在以往的岁月中听过许多最为精彩的歌剧,可我从未在场;其他许多人已经给她送过鲜花,可我从未采撷过;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过,她将会忘掉我的,对她来说,我只一个过路人罢了。’当我离开她以后,我又会想:‘她在哪里?相隔咫尺天涯,她整天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怎样消磨时光呢?’一个女人如果爱着一个男人,她只要对他有所暗示,那男人便会跪在她的石榴裙下!而我们男人,连她看不看我们一眼,也得凭运气,而且恐怕还不仅仅如此!……还必须家财万贯,有好马供你们乘骑,有摆设着雕像的华丽住宅,天天宾客盈门,挥金如土,声名显赫;可是一介平民,既无横溢的才华,又无殷实的家产,就不能得到心爱女人的青睐,就不能左右她,而只能像最懦弱的家伙、最愚蠢的笨蛋那样默默无闻,根本不为意中人所知;他要是憧憬着美梦一般的爱情,那么,心爱的女人朝他看上一眼,他就会快活得要死。这种折磨,我是经受过的。”

“你很害羞,是吗?女人们使你害怕。”

“现在不怕了。从前,只要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我就会浑身发抖。我会站在美发厅的门口,久久望着那些美丽的蜡像。她们的头发里簪着花,缀着钻石,全都是脸色红润润白皙皙的,还袒胸露肩,我甚至都爱上了其中几个。鞋店的橱窗也让我心荡神驰,看那些供人穿着去夜间舞会的小巧玲珑的缎子鞋时,我想象着穿进去的光脚,极其可爱,脚指甲很纤细,晶莹雪白,活生生的,就像是公主踏进浴缸里的脚。时装店门挂着的女人胸衣,轻风一吹,荡来荡去,也会使我想入非非。我还买过鲜花送给我并不爱的女人,希望由此爱情会来到我身边——这种方法是我听人家说的。我还写过一些情书,随便寄给谁,我只是借笔抒情,我写着写着,竟也泪湿青衫了。女人唇边最不经心的微笑,也会使我心醉。也仅仅是这样罢了!人世间有许多幸福,却不是为我而存在的,谁会来爱我呢?”

“你等着嘛!再等一年,六个月!怀着希望吧,也许明天你就幸福了!”

“我希望得太多,以至我不会得到幸福了。”

“你这话说得像个孩子。”她对我说。

“不,我甚至没有发现有一种爱情,能使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后不生厌的;我太想爱了,以至我对它感到厌倦了,正如那些被人过分爱着的人一样。”

“不过,在这世界上,只有爱才是美好的啊。”

“你这话是对谁说的啊?只要能和一个爱我的女人睡上一夜,我愿献出我的一切。”

“啊!你的感情确实真挚,你的心地无比善良,要是你不把这一切闪光的东西藏在心底,而是袒露出来,世上的女子都会爱你的,没有一个不想方设法要做你的情妇的;不过,你比我还要痴迷!深埋在地下的珍宝,人家会注意吗?只有卖弄风情的女人才能猜中像你这样的人的心思,并且折磨你们这些人,别的女人根本不理解你们。可是你还是值得女人爱的!那么,太好了!让我来爱你,让我来做你的情妇。”

“做我的情妇?”

“啊!我求你让我做你的情妇吧!你愿上哪儿去,我都要跟着你。我要离开这里,在你家对面租一间房子,整天看着你。我将会深深地爱你!我要和你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我要和你相拥而眠,共度良宵;我要和你相对而坐,共进三餐;我要和你同室更衣,齐进齐出;你会感到永远在我身边!难道我们不是为对方彼此而生的吗?你的那些希望不是就能如愿以偿,而我的那些厌倦不是就能烟消云散,两者不都治愈了吗?你我的生活,不是就能合二为一了吗?你将向我叙述你孤独时的种种烦恼,我将向你倾诉我忍受过的种种苦难。我们应该抓紧生活,就好像我们只能在一起待一个小时那样,我们应该排尽我们身上的一切嗜欲和偏爱,然后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同生共死。吻我吧,再来一下!把头枕在我的胸脯上,让我感到它的重量,让你的头发抚着我的颈脖,让我的手摸摸你的肩膀;你的目光多么温柔啊!”

被子散开了,拖到地上,我们赤裸的双脚全都露了出来;她跪起双膝,把被子拉到床垫上,我看着她白净的背部像根芦苇那样弯下去。彻夜未眠使得我疲惫不堪,脑袋沉重,眼皮如同火烧;她努起嘴唇,轻轻地吻着我的眼睛;它使我的眼睛一阵清凉,好像用冷水湿润它们似的。她也一样,时时打一下瞌睡,但顷刻又惊醒过来;疲倦使她恼怒,先前的甜蜜抚爱使她充满激情,她无比兴奋地紧紧搂着我,说道:“既然谁都不爱我们,那就让我们相爱吧,你是属于我的!”

她张着嘴巴,喘着粗气,发疯似的吻着我,然后,突然停下,伸手拢着散开的发髻,说道:

“听着,要是我们如此相爱,要是我们搬到一个阳光促使黄花盛开、柑橘成熟的地方——看来,那是在海边,海滩上一片白色的细沙,男人们包着头帕,女人们穿着薄纱裙——我们的生活定会过得非常美满幸福。我们在阔叶大树下筑起爱巢,听着海湾的声响,一起走在海滩上拾取贝壳,我用芦苇编织篮筐,你拿到集市上去卖。我亲手给你穿衣,给你做卷发,给你戴项链,啊!我会多么爱你啊!像现在这样爱你!让我好好地亲亲你吧!”

她猛地将我按在床上,压在我身上,怀着一种淫荡的欢乐整个地贴在我身上,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咬紧牙齿,以一种疯狂的力量将我紧紧搂在她怀里;我感到好似被卷入爱情的风暴中,先是爆发阵阵泣声,接着响起阵阵尖叫;我的嘴唇被她的唾液沾湿了,冒着细泡,惹得欲火中烧;我们的肌肉扭成同一个结,肉欲转为狂热,欢乐转为痛苦。

她突然睁开惊惶的眼睛,害怕地说道:

“要是怀上个孩子怎么办!”

接着,又来了个大转弯,目光哀求,神情温柔地说道:

“好啊,好啊,怀个孩子!你的孩子!……你要离开我了吗?我们不再见面了吗?你再也不来看我了吗?有时你会想起我的吧?我将永远珍藏着你的头发。再见吧!……等一会儿吧,天刚刚亮呢!”

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离开她呢?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她?

玛丽没有再和我说话,尽管我在她身边又滞留了半个小时;她也许在想梦中的情人。在分别的时刻,有个瞬间,在这一瞬间里,所爱之人由于提前感到忧伤,已经心里没有你了。

我们没有互相道别,我握了握她的手,她也握了握我的手,不过握手的力量不重,因为她别有所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但是从那以后,我一直想念着她,没有一天不尽可能多地想她几小时。有时,我特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竭力再度生活在这一回忆之中;我经常在睡觉之前尽量想着她,为的是能在夜梦中与她重逢,可是我没有这种幸福,我梦不见她。

我到处找她,在散步场所找,在戏院里寻,在街角处觅,却始终不见伊人倩影。不知为什么,我一直相信她会写信给我;当我听到有辆马车停在我家门口,我总想着是她走下车来了。我是多么焦急不安地追着背影似她的女人,追到前面,回头看看是不是她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又是多快啊!

那所房子被拆毁了,谁都无法告诉她如今在哪里。

思念曾经拥有过的女人,是难以忍受的,它要比别的什么事情痛苦千百倍,种种可怕的形象就像悔恨的心情一样,纠缠着你,困扰着你。我并不嫉妒在我之前拥有过她的那些男人,可是我对在我之后拥有过她的男人,却嫉妒得要命。我觉得我们有了一种默契,我们应该彼此忠诚于对方。我在别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对她是恪守誓言的;可是此后,不期而遇,百无聊赖,也许还有对一成不变情感的厌倦,都使我违背了誓言。只不过,我在天涯海角所觅的知音是她,虽然睡在别的女人的绣床上,想到的却是她的爱抚。

有些人想在往日的爱情上撒播新的爱情,其实是徒劳无益的做法,因为往日的爱情总是会涌现出来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它连根拔除。执政官车队曾经行驶过的古罗马道路,早已废置不用,千万条新的小路横穿过它们,或者变成了田野,生长着麦子,可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出这些古道的残迹,耕种时,它们巨大的路石往往会把犁铧弄得缺口累累。

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的心爱人物,也许仅仅存在于他们对爱情的回忆之中;这种爱情是他们想象出来的,或者是他们在人生初期形成的。我们一直在寻找与之类似的形象,使我们喜爱的第二个女人几乎总是和我们初恋的女人有些相同,要都爱,就必须堕落到极点,或者心胸特别宽阔。你们也明白,写书人对你们所说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的,他们会重述百次而永远不会感到厌倦。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十五岁时,看到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少妇,喜欢得不得了;从此,有好长时期,他认为女人只有长得腰圆膀粗才称得上美,身材苗条的女子他反倒觉得丑陋。

随着时光流逝,我越来越爱她了。怀着人们对无法实现的愿望所具有的狂热,我为了找到她便编出种种奇遇,想象着重逢时的情景,我在江河碧蓝的水珠里又见到了她那双眼睛,我在给秋阳染上一层颜色的山杨树叶上又见到了她那脸色。有一次,我在草地上匆匆走着,秋草在我脚旁沙沙作响,我感到她在我身后跟着,我掉头一看,什么人都没有。还有一天,有辆马车驶过我身边,我抬头一望,车门里飘出一大角白面纱,迎风招展,车轮飞旋,面纱扭转,它在召唤着我,我赶上去,它却离我渐远,终至消失;于是又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心情沉重,仿佛给抛弃在万丈深渊里。

啊!如果人们能取出体内的一切,只用思想来造就一个人,那该多好啊!如果人们能把记忆中的人物搂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而不是对空徒然抚摸,无尽长叹,那该多好啊!世事远非如此美好,记忆会逐渐淡忘,形象会逐渐消失,而深深的悲哀却会永远留在心中。为了使我能记住她,我写下了前面那些文字,我希望我写下的文字能使她在我心中复活;但我未能如愿以偿,我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也就不多写了。

再说,这是我隐藏在心中的一桩秘密,我从没有对谁吐露过,我怕人家会嘲笑我。人们不是常常取笑那些沉溺在恋爱中的人吗?因为,在男人中间,这种爱是一种耻辱;每个男人,或是出于羞耻心或是出于自私心,都是将心灵中最为美好最为高尚的东西隐藏起来的;为了得到世人的尊重,只能将最为丑恶的一面示之于众,这是使自己处于公众水准随波逐流的办法啊。“爱这样的女人?”人家会问我,开始时,谁也不会理解我怎么会爱她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饶舌呢?

他们也许有理。她也许并不比别的女人更具姿色更为热情,我担心我所爱的,只是自己的一种想法;我担心我之所以爱她,只是因为她使得我想起了我憧憬着的爱情。

我心中久久地进行着这种思想斗争,我过去把爱情看得太高,无法希望它会降临到我身上;不过,由于久怀此思,也得承认,其实这是某种相似的情感。仅仅离开了她几个月,我就又思想起她来,而在最初的日子里,事情又相反,我过着极其平静的生活。

对于在世上孑孓而行的人来说,这世界真是一片空旷。我将去干什么呢?怎样消磨漫漫昼夜呢?用我的头脑去思考什么呢?白昼何其漫长啊!抱怨人生短促的人又在何处?请将他指给我看看,那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您去散散心嘛。”有人劝我说;可是用什么来散心呢?这如同对我说:“竭力使自己成为幸福的人。”可是怎样才能幸福呢?那么努力又有何用?自然界原本万物完美,树木生长着,江河流淌着,鸟儿啁啾着,繁星闪烁着;可是,焦虑不安的人类却躁动着,扰乱着,于是砍伐森林,翻土掘地,漂洋过海,出门漫游,行遍天涯,滥杀动物,自相残杀,四处泣声,八方呼喊,想到地狱;仿佛上帝赐其思想,欲使之想象出他们尚未熬煎过的更多的苦难似的!

在邂逅玛丽以前,我的烦忧里还有着美好、高尚的成分;可是如今,它变得愚蠢已极,这是一种腹中满是劣质烧酒、醉生梦死的人的烦扰。

年岁大得多的人,与此不同。他们在五十岁时,比我在二十岁时更为天真,所有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新鲜事物,都具有吸引力。我是不是就像那些驽马,才出马厩就感到疲倦,要一拐一拐喘着粗气地走上一阵长路之后,才能轻松自在地快步小跑?太多的景象使我痛苦,太多的景象又令我可怜,或者不如说,所有这些都混杂在同一种厌倦之中。

出生于一般家庭的人,是无法奢望拥有情妇的,因为他没有钻石给她戴,也没有宫殿供她住;他观看着这些庸俗的爱情,冷眼注视着我们称之为情夫和情妇的这两头发情动物的丑恶兽行,他没有受到诱惑要堕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他竭力禁止自己去爱,禁止自己成为意志薄弱者,他将一切要涌上来的欲念都消灭在膝下;这种斗争使他筋疲力尽。男人们那种恬不知耻的自私使我远离着他们,同样,女人们思想的局限性又使我讨厌和她们交往;不过,无论怎么说,我都错了,因为两爿美丽的嘴唇要比世间的一切表情都更令人心醉。

落叶在秋风中飘落飞旋,我也一样,我也想远走高飞,去而不返,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行,只要离开家乡就好。我的家宅沉重地压在双肩上,从那同一道门里,我进进出出了多少次啊!我曾经多少次举目仰望着卧室天花板上的同一个地方,它都要给我的目光磨损了。

啊!骑在骆驼背上,感到自己也都弯腰曲背了!面前,是红霞遍布的天空,是一片褐色的沙漠,是无尽延伸的闪光的地平线,是连绵起伏的大地,雄鹰展翅在你头上凌空飞翔;在大地一隅,走过一群红爪鹳,飞向水塘;沙漠之舟摇晃着你,沐浴在阳光里,强烈的光芒使你闭上了双眼,向导刚唱完歌,只听见骆驼沉闷的蹄声,向前走去,不停地向前走去。晚上,打桩搭篷,饮过骆驼,躺在狮皮上,抽着烟卷,燃起篝火,将豺狼吓得离我们远远的,只听见它们在沙漠深处什么地方尖声急叫。不知其名的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它们比起我们在家乡见到的都要大四倍呢。早上,在绿洲把水灌满羊皮袋,又上路了。沙漠孤旅,狂风呼啸,黄沙飞旋。

随后,来到某个平原地带,整日策马疾驰。就在废弃的神殿的静影边,长在断柱之间的一株株的棕榈树轻轻晃动着它们的绿荫。山羊爬上断壁残垣,啮啃着生长在大理石裂隙里的野草,见到有人走近,便蹦蹦跳跳地逃之夭夭。走过平原,越过巨藤虬结古木参天的树林,在望不到对岸的大河那边,便是苏丹,那是黑奴的故乡,黄金的产地。一直往前走,走得更远些,啊!我想看看狂热的马拉巴尔22和那地方格斗至死的舞蹈;美酒像毒药一样使人命归黄泉,毒药像美酒一样醇味诱人;海洋一片蔚蓝,里面全是珊瑚和珍珠,回荡着山洞里发出来的神圣狂欢声,再也不见波涛,四周鲜红,万里无云的天空映在温热的海水中,拉出海面的缆绳冒着热气;鲨鱼尾随船只游来,吞噬着尸体。

啊!印度!我特别向往的印度!宝塔和佛像布满座座白色的山岭,老虎和大象出没座座森林;黄皮肤的男人穿着雪白的衣裳,女人肤色似锡,手上脚上都戴着环饰,纱罗裙裹着她们的身体,如同轻烟萦绕,双双眼睛上只见用散沫花汁染得黑黑的眼皮;她们一同唱着赞美某位神仙的歌,还跳着舞……跳吧,跳吧,寺院里的舞姬,恒河的女儿,就让你那纤脚在我头脑里飞旋吧!像一条游蛇,她卷曲着,甩着双臂,摇着头颅,扭着腰肢,张着鼻孔,垂着秀发,翩翩起舞。香烟袅袅升起,缭绕着贴金的泥塑木雕佛像;那佛像长着四颗脑袋,二十条臂膀呢。

我乘着一条长形的小船,前往人们叫作中国的那个黄种人的国家去。小船用雪松木制成,船桨薄薄似羽毛,船帆是用竹子编的,船上还敲着锣打着鼓。那地方,女人的双脚都很小巧,叫作“三寸金莲”,只手可握;头也小巧,纤细的双眉略往上翘;她们住在青绿芦苇扎成的棚子里,吃着盛在彩绘瓷碗里的毛茸茸的水果。官员们长须垂胸,头顶前部剃得光溜溜的,后部的头发束成辫子,拖在背后,尖帽上插着根细烟杆,红绸官服上印着黑字,手执蒲扇,在栏杆发烫的回廊里的草席上悠然踱着方步。啊!那里的茶楼多么诱人,使我情不自禁地要去遨游!

新大陆23的风暴啊,你把数百年的古橡树连根拔起,你使海蛇遨游嬉戏的湖泊掀起惊涛骇浪,你将我席卷而去吧!让挪威的激流用它们的白沫淹没我的身子吧!让西伯利亚下得厚厚的白雪隐去我的道路吧!啊!远游吧,浪迹天涯吧,永远不要停留下来,在这无穷无尽的漂泊之中,看着大千世界里的一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吧,直到你体肤爆裂,鲜血飞溅!

座座峡谷连着座座高山,片片田野连着座座城市,块块平原连着条条大河。我们时而下坡,时而上坡,港口里那些密密的桅杆消失后,主教堂的那些塔尖也随之隐而不见。我们听着瀑布落在岩石上的巨响。大风在森林里的呼啸,冰川在阳光下的爆裂。我还看见过策马驰骋的阿拉伯骑士,坐轿出行的女人,筑在地上的圆屋顶,伸向云天的金字塔,沉睡着木乃伊的令人窒息的地下室,强盗在里面装子弹的狭窄掩体,隐伏着响尾蛇的灯芯草丛,在大草原上狂奔的杂色斑马,用后蹄站立的袋鼠,在椰子树枝上摇来晃去的猴子,跃向猎物的老虎,虎口余生的羚羊……

往前走啊,往前走,渡过一望无际的海洋;蓝鲸和抹香鲸在水里正做着殊死搏斗。瞧,驶来了土著人的独木舟,它好像在水面上拍打着双翅的大海鸟;那些土著们,血污的头发垂在船首,肋边涂红,嘴唇裂开,脸上画得花里胡哨,鼻上穿环,号叫着唱着死亡之歌,他们的大弓拉得紧紧的,绿色的箭尖是有毒的,会叫中箭者在剧痛中身亡。他们的女人裸着身子,乳间手上都刺着花纹,正把柴堆架得高高的,准备用来烧烤丈夫们捕获的牺牲品。丈夫们曾经答应给她们吃白人的肉,那种肉真叫味美可口呢。

我将欲何往?大地茫茫,我将走尽条条道路,我将走遍天涯海角;但愿我在绕岬航行时淹死,在加尔各答身染霍乱,或在君士坦丁堡身染鼠疫,一了百了!

如果我只是安达卢西亚24的一个骡夫,那该多好啊!整日在峡谷里奔走,看着瓜达尔吉维河奔流不息,河上有着一群小洲,洲洲长着夹竹桃;晚上,听着阳台下的吉他弹唱,看着一轮明月倒映在阿尔汉布拉宫25的大理石水池里;那是从前苏丹后妃们入浴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是威尼斯轻舟的船夫,为什么不是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将你们从尼斯送到罗马的车夫啊!车辆络绎不绝,有那么多人前往罗马,有那么多人一直住在罗马。在那不勒斯做个乞丐也是其乐无穷的:躺在沙滩上,在温煦的阳光下,神闲意适地闭着双眼;或者抽着雪茄,看着维苏威火山的烟雾冉冉升往蓝天!他躺着的卵石床,他在那儿可能做着的各种美梦,都使我羡慕不已。永远瑰丽的大海,给他送来波涛的芳香,还有从卡普里26传来的遥远声息。

有时,我想象着自己到了西西里,栖身在一座小渔村里,那儿的船只上面都挂着三角帆。清晨,有位渔家姑娘坐在篓筐和摊开的渔网中间,她光着两脚,胸衣上有根金线,就像是希腊移民地的女人;她的两条黑辫子很长,一直拖到脚跟,她站起来,抖抖围裙;她走过来,她的腰身又健壮又柔软,就像古代仙女一样。要是我被这样的一个女人爱着,那是多么幸福啊!这个贫寒的渔家女大概没有什么文化,不会读书写字,不过当她带着西西里口音对我说“我爱你!留在这里吧!”的时候,那声音一定是非常甜蜜、极其温柔的。

手稿写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过我认识作者,因此,如果哪位读者读了前面那些充满隐喻、夸张和其他辞格的文字,一直读到这一页,并想知道后事如何的话,请他继续读下去吧,我们会把终局告诉他的。

情感事必须用少量文字来说明,要不然,这篇东西采用第一人称叙说的部分就可结束了。也许,手稿作者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到了人们不再写点儿什么却思绪万千的时期,而正是在这一时期他辍笔了;对读者来说,这真是扫兴的事!

我惊叹天意之不可违,当这篇东西可能变成更出色的作品时,它却要它就此打住;作者本应进入社会,将会有千种遭遇要说给我们听,但是事实却与此相反,他越来越孤独,过着杜门却扫的生活,那是什么遭遇也不会有的,也无须诉说的。因此,他认为最好是不再怨天怨地怨自己,证据也许就是,他实际上早已开始逆来顺受了。无论是在他的谈话中,无论是在他的书信中,还是在他的遗稿中——这篇东西就是我从他的遗稿中翻寻出来的——我都没有找到片纸只字,能够反映他在辍写忏悔录之后的精神状态。

他生前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成为画家,他曾经说过他头脑里有着许多精美绝伦的图画。没有成为音乐家,同样使他懊恼不已;春晨,他沿着白杨树大道漫步,脑海中便响起没完没了的交响曲。其实,绘画也好,音乐也好,他都一窍不通,我见到过他对画得酷似烘饼的东西赞不绝口,走出歌剧院时感到头痛。再花些时间,再有些耐心,再努力学点儿东西,特别是再提高些艺术造型的审美鉴赏力,他是能写出一些诗句来的;虽然这些诗句平淡无奇,但题在某位夫人的纪念册上还是挺不错的。不管人家如何评说,这总是风雅之举。

少年时代,他读了许多蹩脚作家的作品,这一点从他的文风便可看出来;进入老年时期,他厌倦那些东西了;可是杰出作家的作品却再不能唤起激情,如同少年读书时所产生的那种激情。

他深深爱着美的东西,丑陋的东西就像罪恶一样,使他反感。确实,一个丑鬼就像某种叫人难以忍受的东西,远看,他可怕,近看,他可厌。丑鬼说话,叫人痛苦;要是他哭,他的眼泪会叫你浑身难受;要是他笑,你真想痛揍他一顿;要是他不声不响,你又会觉得他那张木讷的脸好像是一切罪恶和卑贱本性的所在地。因此,他一眼望去就觉得讨厌的人,他永远都不会原谅;相反,有些人尽管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几句话,但是他会对他们一片忠诚,因为他喜欢他们风流倜傥的举止,或者长得眉清目秀。

聚会、演出、舞会、音乐会,他全都敬而远之,因为一踏进这些公共场所,他便感到悲凉,感到寒心,连头发都觉得冷。要是有人碰撞了他一下,一种强烈的仇恨便会涌上心头;他对这人深恶痛绝,仿佛自己是一头狼,是一头猛兽,在洞穴中被人捕捉到似的。

他心里还十分自负,认为人们不爱他,是因为不了解他。

人民的不幸,公众的痛苦,不会使他怎样哀伤。我甚至可以说,他怜悯关在笼中拍着翅膀不能在晴空里自由飞翔的金丝雀,胜似怜悯奴役中的人民,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他顾忌得有些敏感,害羞得有些过分,譬如说,坐在糕点铺里,看见一个穷人瞧着他吃点心,他会面红耳赤起来;走出店门时,他会把手里的钱统统给那穷人,然后迅速走开。不过,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因为他说话毫无遮拦,人家暗地里想的事,他则高声说出来。

获得由情人供养着的女人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年轻人朝思暮想的,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供养这类女人),在他看来,是可耻的,这种爱情使他厌恶。他认为掏钱包的男人是主人,是老爷,是国王。他虽然贫穷,但他敬重的是财富,而不是财主。做一个由他人提供衣食住行的女人的情人,自己却分文不出,在他看来,就好像去偷别人地窖里的一瓶酒一样有趣。他还指出,当众吹嘘此种风流韵事,乃是那些无赖仆役和无耻小人的特性。

心里爱着一位有夫之妇,为了获得她,竟去与她的丈夫做朋友,亲亲热热地握着他的手,他说笑话时便大笑不已,他诸事不顺时便愁眉苦脸,供他差遣,与他读同一种报纸,总而言之,一天之内所表现出来的卑躬屈节和阿谀奉承,比十个苦役犯一生所行还要多。对于他的自尊心来说,这是极大的侮辱。虽然如此,他还是爱上了几位有夫之妇,有时事颇顺利话也投机,不过,当哪位漂亮的夫人开始向他频送秋波时,他就会突然反感起来,就像是五月里骤然而下的寒霜,冻坏了花朵盛开的杏树。

你们问我,他不会去找那些轻佻的年轻女工吗?不,不可能!他可不会为了去吻一张刚吃过奶酪的嘴,去握一只满是冻疮的手,而听任自己爬到屋顶室去。

至于去诱奸一个少女,他认为这比强奸她,罪要轻微些;但是,在他看来,使谁依附自己要比杀死这个人更加糟糕。他曾严肃地想过,生孩子比杀人更加糟糕,因为,杀人虽然夺去他的生命,但不是他全部的生命,而只是他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或百分之一的生命,你不去杀,这条生命也会结束的;但是生个孩子,他想,那就不一样了,生下来的这个人,自摇篮到坟墓所流的眼泪,难道都不该由你负责吗?没有你,他就不会来到世上,他生下来了,为什么他要生下来呢?是因为你要寻欢作乐,肯定不是让他幸福,是为了继承你的姓氏,一个愚蠢家伙的姓氏,是不是这样?那种姓氏还不如写在墙上,一个人承受那几个字母的重负,又何必呢?

他认为,一个人,依民法为据,上午娶个黄花闺女,晚间强行登上她的床,就如此这般的实施当局保护的合法强奸,其行为比禽兽都不如。在猴子、河马和蟾蜍那儿,可不是这样的。当它们雄雌两方都有了情欲,便开始求偶,结合,终至交尾,在这种时刻,雄的并不粗暴,横行淫欲,雌的也不会心惊胆战,感到讨厌。关于这一点,他有些长篇大论,所持观点和传统道德大相径庭;为节省篇幅起见,我们就不述说了。

他一点儿都不想娶妻,也不去找什么由人供养的女人、有夫之妇、轻佻的年轻女工或少女来做情妇,至于剩下的那些寡妇,他根本想都不想。究其原因,就是前面所述的那些道理。

轮到该选择职业时,他左思右想,踌躇不决。做个慈善家吧,他还不够诡计多端;软弱的天性又与医学格格不入——至于经商,又不擅长算账,而且见到银行就心烦。尽管十分喜爱法律,可是他过于通情达理,不能认真地对待律师这门高贵的职业,况且,他对正义的理解和现行的法律又南辕北辙,相去甚远。他那种雅得过分的情趣,使他当不了艺术评论家,也许,他的诗人气质太重,使他不能在文学上有所建树。再说,这些也能算作“职业”吗?“人当有所作为,在社会上占有一席地位,游手好闲者人人都瞧不起,做人就该做有用之人,人就得工作。”人们经常苦口婆心地对他说着这些警句格言,他却难以理解。

既然在家乡事事不称心,处处不如意,于是,他便宣布将到巴黎去,攻读法律。村里有许多人都非常羡慕他,对他说他将会过得十分快乐,可以经常上咖啡馆,去戏院,上餐馆,看漂亮女人了。他由别人去讲,他只是一笑了之,但那微笑就如同人们想哭的时候一样。他曾经多次想永远离开他那间房间,他住在里面真是厌倦透了,他常常用肘部弄乱那张老式的桃花心木书桌上的东西,他十五岁时就在那上面写剧本了!可是,一旦要离开所有这些东西,他又有些舍不得了。也许,这些地方就是人们诅咒得最厉害,却又比别的什么地方都更使人们喜爱的场所,囚犯们不就是常常怀念着他们的牢房吗?这是因为,身系囹圄,还可怀有希望,而一旦出狱,连希望也都没有了。透过牢房的四壁,他们想着雏菊遍布、溪流纵横、麦穗金黄的田野,还有两旁绿树成荫的条条大路——可是,恢复了自由,也就重陷于贫困,他们又见到生活的本来面目:贫穷不堪、艰辛困苦、充满污泥浊水、一片世态炎凉;田野也是一样,虽然还是那样美丽,可是他们想摘些果子解渴时,便有乡警来制止,他们想打点野味充饥时,便有林警来阻拦,想到处走走,便有宪警来干涉,因为他们没有通行证。

到了巴黎,他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间;那些家具原是为先前的房客们而置买的,也就为他们用旧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居住在废墟里。白天他读书,听着街上传来沉浊的声音,看着雨点落在屋顶上。

放晴的日子,他常到卢森堡公园去走走,走在枯叶上,想起读中学时,也常常踏着枯叶散步;他那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他会来到这里走在落叶满径的小路上。有时,他就坐在长凳上,想着种种既温馨又令人忧伤的事情,看着黝黑幽冷的池水,随后,心情沉重地回去了。还有两三次,不知干什么才好,便走进正在举行宗教仪式的教堂,一心做着祈祷。要是他那些朋友见到他手浸在圣水器里和画着十字的样子,一定会大笑不止。

有天晚上,他在郊外踯躅,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真想举起出鞘的利剑,和谁做一场殊死的厮杀;正在这时他听见教堂里响起歌声,还有管风琴的悠扬声不时地应和着,他便走进了教堂。门廊下,有个老婆子蹲在地上,摇着白铁杯里的几个小钱在请求施舍。人们进进出出,挂着帷幔的大门便一会儿开一会儿关;木屐的啪哒声,椅子在石板地上的挪动声,时时可闻;深处,唱诗班席灯火通明,圣体龛在烛光中闪亮,教士念着祈祷经文,吊在中殿顶上的灯在长绳上摇荡不停,穹顶的上部和底下两侧都隐没在暗处。雨水敲打着玻璃窗,使得窗上的铅丝网吱吱直响;琴声又起,歌声又起,好像那一天他在海边悬崖听到的波涛和鸟儿的和鸣声。这时,他想做一个教士,给死者诵经祷告,为的是身着苦衣,幸福地沉醉在上帝的慈爱里……突然,他心底涌起一种怜悯的冷笑,把帽子直拉到双耳,耸耸肩膀,离开了教堂。

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忧伤,他觉得日子比任何时候都更悠长。他听见的从窗下传来的手摇风琴声摄走了他的灵魂,他觉得这种乐器声音极其凄惨悲切,叫人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他说那些音匣全都贮满了眼泪。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什么都不说,由于他并没有装出是个麻木不仁的人、厌世者、看破红尘的人,甚至到头来,人们竟以为他变成了一个性格比较乐观的人呢。摇风琴的常常是一个贫穷的南方人,一个皮埃蒙泰人,或者一个热那亚人。这个人为什么要离开他的故乡,离开他那在收获季节挂满玉蜀黍的棚屋呢?他久久地看着那个摇手风琴的人,看着那人的方方的大脑袋,黑色的胡须,棕色的手;还有一只穿着红衣服,跳到那人肩膀上,做着鬼脸的小猴子。那人伸出帽子,他朝里面扔了几个小钱,看着那人离去,直到那人消失在他视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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