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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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上来,”我说,“只有你一个人在,或他撂倒了陪你的人。你有办法朝他开枪吗?”

“那就像傻瓜相机,对吧?对准了之后按快门?我会瞄准后开枪的。”

“比如说,他就站在这里。手上没有武器,嘴里叽里咕噜解释着,说事情不是他干的,有个人偷走了他的拆信刀,然后——”

“换句话说,他不是冲着我来的。他会装出一副绅士模样。我还会愿意朝他开枪吗?我真不懂你怎么会以为我是什么害羞的小花。我们现在说的这个王八蛋杀了我的朋友。我愿意开枪吗?如果他现在躺在这个沙发上睡觉,而我手上有枪,我会把他的脑袋给轰得稀烂。你要去弄几把枪来吗?”

“我会去想办法。”

“弄三把来,”她说,“我们一人一把。再也不当老好人了。”

第23章

刀子真美。

就拿这把来说吧。十又四分之三英寸长,是鲍伊型猎刀,类似他留在里士满的那把漂亮的蓝道刀子。不过眼前这把不是传奇的蓝道先生,而是一个名叫莱因霍尔德·梅瑟的爱达荷州年轻人打造的。他是跟梅瑟本人买下这把刀的,当时是在犹他州普洛沃市的一个刀械展上,长发大胡子的梅瑟就坐在他的摊位后面展示他的作品,双手动作温柔得有如管弦乐团的指挥。

梅瑟的每把刀子都美,但他最喜欢这把。它很沉,粗的那端可以用来钉钉子,但平衡感太完美了,因而握在手里根本不觉得有重量。甚至,你会觉得它就像是手的一部分。

这把刀的握柄是以两片半圆的厚板子夹在两边,厚板的材质是一种树脂基的黑胶板Micarta,很受刀匠喜爱,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材质优于天然材质如木头、石头、象牙和oosik——刀匠也会采用这些天然材质,他见过握柄是花梨木和罕见的热带硬木,或是孔雀石、青金石,或是象牙、海象牙、乳齿象牙,以及oosik,这个字源于因纽特人的语言,用来称呼海象阴茎的那条骨头。谁会知道居然还有这种玩意儿?他很开心地发现,任何领域只要追根究底地研究,就能得到各种不为人知的知识。

他相信,像这样的刀子是工匠技术的最高境界,形状完全配合功能而设计,而且还散发出美感。刀片延伸经握柄直到刀尾,都是同一片钢、一体成形,夹在握柄间的那段一般称为“柄脚”——谁想得到竟然还有一个专用名词,还是个可爱的词。这把刀的刀片是以大马士革钢所制成,意思不是指这种钢从叙利亚进口——刀片是在美国制作的——而是指一种可能源于大马士革的古老制钢过程,把一块钢折叠锤平,再折叠锤平,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刀片几乎有无数层,完成的刀子上会有着硬木桌面般细致的纹路。每把大马士革钢所制出的刀片都是独一无二、美丽非凡的,但这个制造过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美丽,而是为了增加刀片的强度;每次锤过后刀片都会变得更坚实,然后折叠再锤平,就会变得更坚韧也更耐久。其美感源自于功能性,谁不想拥有这样的美?谁不想握之如权杖、舞之如指挥家、如击剑大师?谁不会深感荣耀地佩挂在腰带上,在街上昂首阔步?

谁不会渴望流畅地将它抽出刀鞘,划过一道喉咙?

这把刀他用过两次,其中一次他还真用来割过一道喉咙。那回也同时令他感到惊奇,因为好像不必他指挥就发生了,好像是刀子本身采取行动的。

他还清楚记得那一次,虽然有时很难记清楚时间顺序。那是发生在科罗拉多州南部,在一个叫做杜朗戈的小镇。他只是经过,停下来吃晚餐,结果餐厅里的女侍首先给了他一杯令人舒适的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然后是一客同样令人满足的三分熟牛排,她调情的态度似乎不单是为了小费。他也调情回应,然后说她看起来有点像一位电影明星,只是他想不起名字。他保证,那名字就在他舌尖了。那就伸出你的舌头吧,她说,说不定我就能看到了。

他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十点半,她说,然后叫他在停车场远端的角落等着,因为她不希望有人知道她的私事。

他一身牛仔打扮,穿着皮靴牛仔裤和一件西部衬衫,上头是按扣而非一般纽扣,那把刀于是很自然地就挂在他的腰带上。他在车上等她,然后跟在她的车后开回到她的拖车屋,他在屋内干她,两人都很尽兴,然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一个小时后他醒过来,看到她正熟睡着,带刘海的直长金发披散在枕上,下巴松开。她正在打鼾,还有口臭。他始终没把像她的那个女星名字告诉她——当然根本没有这么个女明星——现在他觉得她不是太漂亮,不过她是个不错的性伙伴。他可以多待几天,即使只为了看她愿不愿意玩一些不同的花样。他没有特别的目的地,这个小镇说不定还不错,可以多逗留几天、一星期或一个月。

他伸手去拿长裤,手拂过了刀鞘,仿佛那把刀就做了决定。因为接下来他发现刀子就在他手上,抽出刀鞘的刀片在床头灯的照射下光辉灿烂。如果她睡前关了灯,如果他没看到灯光在那美丽的刀片上闪闪发光,如果她不是仰天躺着,苍白的喉咙一览无遗……

她可曾感觉到那把刀?他动作流畅,以刀划过她的喉咙,毫无阻碍,就好像在切温暖的奶油。她的眼睛睁开了,但再也看不到什么,眼中的生命光芒已经离去。

他穿好衣服离开,阳光升出地平线时,他已经离杜朗戈镇一百英里了。他走前稍微清理了一下。之前他射在她里面,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既然他已经提供了很好的DNA样本,再去担心毛发和一些微量物证也没有意义。祝他们幸运吧,离这个小镇最接近的科学鉴定实验室在哪里?丹佛吗?他们会欢迎他的DNA,他们可以把这份样本存在试管里,放在后面房间的架子上,对他有什么损伤呢?除非他们逮捕他,可他们是抓不到他的。

他擦净了自己的指纹,这样就够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来过杜朗戈,更别说知道他钓上了那名女侍者。任何当夜注意过她的人,只会看到她进了自己的车子开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也开着车子尾随在后。

他的晚餐是用现金付账的,他甚至没在杜朗戈加油。没有他去过那个小镇的痕迹,只除了一个死妞儿阴道里的几滴精液。

何况,他有托词。不是他干的,是那把刀干的。

他上网看了几个他订阅的新闻群组。他很高兴看到有一大堆针对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的帖子。有几个新闻群组里比较热心的家伙已经看到里士满报纸上后续的报道。一个废弃农场的私人墓地上掘出了人类的骸骨,初步证据强烈显示的确就是威利斯家的男孩。

大家纷纷推测个不休。是不肯承认自己罪行的阿普尔怀特安排某人在他死后替他发言吗?他是否有共犯——一个理论家称之为“未被起诉的同谋”——谁参与了他的犯罪?阿普尔怀特真是谣传许久的魔鬼邪教分子吗?

报纸转载了一部分他所寄去的电子邮件,也刊出了他的署名,有一个新闻群组的成员很快就注意到了亚伯·贝克。“你们年轻人不知道这个,”他写道,“但这是以前英文字母通讯读音的前两个字母。Abker Baker Charlie Dog Easy Fox……有人记得其他的吗①?”

①在军事或航行等语音通讯时,为避免英文字母单音念出易产生混淆,会有一套特定的念法,以上英文单字即代表其起首字母。

当然有个人记得,也写了出来,另外一个人则呼应地写出现在通行的读音,从Alpha和Bravo开始。另一组人好奇Alpha Bravo这套读音到底是什么时候取代Abker Baker那套的,然后有人提供了时间,引发另外一个人质疑,然后这个讨论很快就变了在讨论两组读音的各自优点,以及这个改变与军方角色演变的关联。

他跳出新闻群组,用Google查到《里士满新闻领袖拫》的网站。他读遍了所有关于这个案子的相关报道,包括一篇社论呼吁对全国的死刑作一次检讨;另一篇专栏文章则持相反态度,主张死刑的执行过程应该加速,才能减少判处死刑后、执行死刑前那段“捣蛋期”。

他接着往下看,果然,一名积极的记者已经确定阿普尔怀特死前有一名访客,他死前那几天曾跟一位阿尼·伯丁森相处了不止几个小时。他发现,那些记者把他的名Arne给变成英语化的Arnie,可能是光听到发音就选了一个比较普遍的拼写,不过当然,未来几天内他们会更正的。伯丁森博士是以知名的耶鲁大学心理学家身份出现,他姓名缩写恰巧跟亚伯·贝克一样都是AB,这点并没有被忽略。不用说,新闻群组里面那几个最热心的家伙对于这个主题将会有一些看法。

那位记者写道,他一直试图联络伯丁森博士,却始终无法成功。他心想,而且注定永远都不会成功了,不过明天的报纸应该会揭露耶鲁大学从来没有听说过阿尼·伯丁森,或阿诺·伯丁森。

这下可不就有趣了吗?

他想着莱因霍尔德·梅瑟,好奇这名字是不是跟阿尼·伯丁森一样都是假名。这名字太好了,不可能是真名,因为梅瑟在德语里就是刀子的意思。梅瑟肯定是符合典型有种族歧视的民兵与“亚利安兄弟会”的原型,而如果他的本名是卡斯伯特·薰衣草之类的,那他好像就非得换个名字不可。

他曾在网际网络上查过梅瑟,不过这个人没有网站,他甚至没有名片。你可以在商展会场找到我,他说,这表示他过着一种没有正式记录的生活。他所买下另一把刀的制造者就不是这样了,那是个长得像猫头鹰的小伙子,名叫撒德·詹金斯。詹金斯专做折叠刀,他认为这种刀子的制造更具工程学上的挑战。此外,他慢吞吞地说,每个人都用得上折叠刀。他从撒德的作品中挑了一把很精美的,阖起来将近六英寸长,打开来跟梅瑟的鲍伊型猎刀差不多长度。不过这不是伸缩刀,也不是弹簧刀。它的机械性和平衡感极佳,一下就能掌握要领,手腕轻轻一挥就能打开,刀片会弹出来并锁定就位。

他在手中翻转着刀子,握柄是一种质地异常致密的热带硬木,颜色像胡桃木,纹理很细致。光滑得像玻璃,而且非常美丽,用久了,他手上分泌的油脂就会使木头更润泽,只会增添它的美丽。

当然他拥有它的时间也许不能那么久,看不到那样的结果。他生命中的事物来了又去。我来似水,我去如风。有一次他把这句古波斯诗人奥玛·恺亚姆的诗句写在一个地下室的墙上,但故意把句末的作者写成英国世纪末唯美主义的艺术家奥博利·比亚兹莱①。大部分的事物不都是来似水、去如风吗?那阵子他戴着一个有斑驳杂质的粉红色菱锰矿石环项链,希望使心思澄明,但后来他却必须把石环留在那个地下室里。不过那时他已经吸收了这种矿石的性质,再也用不着那石环了。然后他改戴一个紫水晶,希望能带来永恒不朽,结果那个紫水晶也早就没了,他连怎么失去的都不记得。但他也已经吸收了紫水晶的性质。

①奥博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英国插画作家。

他会永生不朽吗?哦,真的,谁敢说呢?但看看他已经比那么多人都活得久……

他轻挥那把刀,刀片弹出来锁定就位。刀身很薄,宽度只有那把鲍伊型猎刀的一半,而且这把刀的重量不会超过鲍伊大家伙的三分之一。刀子有性别吗?感觉上它们似乎都是男性,都是锋利的阴茎。不过如果硬要分男女的话,很轻易就看得出梅瑟的创作是粗犷的男性,詹金斯的折叠刀则是优雅的女性。

那个男人斯卡德比较难对付,适合用比较强壮的武器。害他得不到七十四街那幢房子的,就是斯卡德。他早就不在乎那幢房子了,他知道自己根本从来没真的想要过,不过那无关紧要。逼他离开纽约的,也是斯卡德。他本来做得很成功,他有满屋子的人爱他、尊敬他,而且没错,他们需要他,可是他却得把他们全部刺死,然后将尸体所在的那幢房子烧毁,没错,很令人发指,牺牲掉那么多男男女女,但那也同样无关紧要,因为都是斯卡德害得他别无选择,只能谋杀后逃走,而斯卡德将要为此付出代价。

斯卡德是头阉牛,是畜生。应该说是只大公牛才对,而他要以斗牛的方式对付他,挥舞着披风逗弄他,然后用那把大马士革钢所制的刀,一刀刺死他。

折叠刀则将用来对付那个女人。

这把刀会远比他留在珍恩街那把精致的铜质刀要更好用。当然,那真是诗意的一笔,从这个女人手上买了刀,用来杀另一个女人,而那把刀果然达成任务,在那女人身上开了个口子,让生命逸出,就像打开一个信封般轻松顺利。但这把詹金斯制的折叠刀会做更多,而且会做得很优雅。

而她知道了,他很确定她已经知道了。她不知道会怎么发生或何时发生,只知道他会去找她。她的店橱窗贴了一张布告,将暂时停止营业,择期重新开张。她的应答机里也是同样的内容,暂时停止营业,择期重新开张。

永远停业了,或许最好这么说。停业直到另一家店全新开幕。

她既然知情,便会小心提防。因而她会比她的朋友莫妮卡——她真的是太简单了——更难下手,但她无法永远逃过。他会找到办法,而且他有大量的时间。

他拿着那把刀,很轻,很优雅,那种轻巧精致非常女性化。他把刀片收起,然后又轻轻挥开。的确很轻巧,的确很精致,可是也很强韧。根据制造者詹金斯的说法,这把刀用来剥除大型动物的皮都很轻松。

他有个想法,也许会给她剥皮。活剥她的皮,用胶带贴牢她的眼睑不让闭上,然后在她眼前放一面镜子,让她眼睁睁看着,而同时她的嘴巴被胶带封紧,让她喊不出声。

这副景象让他很高兴,高兴得坐立难安。他离开乔·波汉的公寓前,把那把刀折起来放在口袋。毕竟,这是个危险的城市。常会有人劝你,没带武器不要上街。

第24章

我先到葛洛根,那是位于五十街和第十大道交会口一家固守本色的老爱尔兰酒吧。从外表完全看不出几年前曾有一场大惨案,当时有人朝店后方的吧台扔了颗炸弹,外加一把新款的手提轻机枪把室内扫射得火花四溅。不过现在去的客人大半都知道这档子事儿,其中某些还可以告诉你当时的伤亡人数。葛洛根重新开张后就吸引了很多客人,地狱厨房这一带新搬来的高档居民开始发现这个酒吧,珍爱这家店货真价实的老式风味,虽然他们的惠顾使得原来吸引人的那种特质褪色。

这个城市永远都有大量崇拜黑帮传奇的人,至少从吉米·沃克一九二〇年代当市长那会儿就是如此,自从HBO的影集《黑道家族》播出后又人数大增,而年轻律师和广告AE则希望能跟同事吹嘘他们前一夜就坐在米克·巴卢旁边喝威士忌。

然而,今天晚上的顾客没办法如此吹嘘了,因为葛洛根的老板不在。我是听那个风口很紧的酒保说的,新来的这个小伙子是直接从北爱尔兰的安特里姆郡来到葛洛根的,找米克给他个住的地方和一份工作。我怀疑自己不是第一个问起米克的,而我跟其他人得到的答案一样——他没来,至于稍晚会不会来,为什么要问?谁要找他?

“找他的是马修·斯卡德。”我说的时候压低声音,不是因为怕谁听到,而是要让柜台后那个家伙印象深刻。他不会因此就多告诉我些什么,不过如果米克人在后面房间,那个小子可能会不动声色打内线电话给他。结果没有,于是我喝完手上那杯可乐就走了。

我可以花一个小时去参加戒酒聚会,可能会对我有好处,可是我不想去。如果我打算消磨时间,宁可去一家酒吧。通常这不是个好建议,我也明白为什么,可是我才不管。

我打电话回家,应答机接了,一如我们之前的安排;埃莱娜会过滤电话,知道对方是谁才接。我讲了几句话,她接了,我说我会耽搁一阵,她说没关系。

我挂了电话,搭出租车去普根酒吧。

酒吧里灯光昏暗,这也是吸引丹尼男孩的原因之一,他曾偶尔观察到这世界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声音控制钮和一个灯光明暗调整钮,因为该死的地球总是太吵太亮。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那种黑暗,没看到丹尼男孩,但看到了他的桌子。普根酒吧和蓝调母亲一样,伏特加是整瓶卖给他的,而且就给他一个冰筒放在旁边。我想州政府有条法律禁止这样,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取缔。

我站在吧台前,叫了一杯苏打水加冰块——我暂时不想再喝可乐了——点唱机里面的歌放完了,换了另一首曲子,我看过去,看到丹尼男孩从洗手间回到他那桌。我忽然发现他看起来变老了,但我判断一定是因为我的眼睛,因为最近我开始发现我看到的每张脸都变老了,而且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的脸也不例外。

他沉重地坐下,拿起杯子,像倒啤酒似的倾斜着,然后倒了半杯冰的红牌伏特加。他举起杯看着,我想起自己也曾这样瞪着波本威士忌,同时想起了自己停止再看下去而喝下口的波本滋味。

我的思绪困扰着我,我的行动也困扰着我,因为感觉很怪,像在窥视别人。我拿着自己的饮料过去他那桌,拉开椅子,他抬起头看我。他说:“哦,真是难得,马修。我几个月没看见你,然后忽然一下又荣幸的跟你在一个星期之内相聚两次。你今天一个人吗?”

“不再是了。”

“的确,现在你有个老友做伴了,我也是。”他正要叫女侍过来,然后看到我已经有饮料了。刚才他没喝半口伏特加,只是倒出来看着,现在他举起杯说,“敬老友。”我也举起我的玻璃杯,啜了口苏打水,他的伏特加则喝了一半。

他问我怎么会过来,我说我要消磨掉一点时间,于是他笑了,说我们就一起消磨时间吧。

“不过我反正迟早要过来一趟的。”我说,然后拿了一张雷画的素描给他看。

“你前两天晚上拿给我看过,”他说,“在蓝调母亲。慢着,这是同一个人吗?”

“不,完全不同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另一个家伙的样子我也不是记得那么清楚。这家伙看起来很有威胁性。”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目击者把自己感觉到的告诉了画家。这个家伙前天晚上在格林尼治村谋杀了一个女人。”

“电视上都在播,”他说,“给我一分钟,我就能想起她的名字。”

我自己告诉了他,也说了她是埃莱娜最要好的朋友,而且凶器是埃莱娜卖给他的。丹尼男孩很聪明,你只要告诉他第一句,他就能知道整页在说什么;于是他说:“我希望你送她上飞机了。”

“有可能会这样。不知道。”我把我们采取的预防安全措施细节告诉他,又说我打算去弄把枪给她。他问埃莱娜会不会用枪,我说如果是要近距离射击某个人的话,那就不必太懂枪。

他说:“我这辈子,见过那么多牛鬼蛇神,就一次都没开过枪,马修。我想过如果我手上有把枪会怎么办。你知道,我想我办不到。”

“嗯,你年纪还轻,丹尼。”

“那位黄色珍珠也这么告诉我。就是茱蒂,你前几天晚上见过她。‘丹尼,你真是太神奇了!’她的意思是,以我这个年纪。只要他们还一直制造那些蓝色小药丸,我就能继续让她觉得神奇。”

“科学真是了不起。”

“是啊。”

我想到个什么,问起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五年了,他都没有复发。所以他已经走出森林了①,对吧?

①out of the woods,字面意为走出森林,意指渡过难关。

“走出森林?马修,从我这里你现在连一棵树都看不到了。”

“太好了。”

“我击败结肠癌了。这个说法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就好像我在打拳击的绳圈里跟这个病对打,把它给打得狗吃屎似的。结肠癌,倒地不起,数到十都还没爬起来。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也没办法多做什么。他们帮我开刀又缝合,在我身体里面塞满了一堆化学物,搞完之后我还活着,癌症却死了。‘我击败结肠癌了。’这说法就好像是你击败了一台吃角子老虎机,而你不过就是挑对了时间塞硬币进去罢了。”

“重要的是你没事了。”

“那是好消息。”他说,然后等着我问他,那坏消息是什么。不过最近我听过太多坏消息,不想再去主动问了。

看我没问,他就告诉我了。

“前列腺癌,”他说,“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因为我的葛里森分级很低。讲到葛里森,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影集《蜜月中人》里面演男主角的那个葛里森。‘葛里森分级’很低,表示前列腺癌的癌细胞长得很慢,我可以治疗,但会有性无能和大小便失禁的危险;或者我可以不治疗照样活下去,那个医生说,他几乎可以确定在前列腺癌杀死我之前,我就会因为别的原因死了。‘如果你继续这样喝下去,’他说,而且我发誓他说的时候还在微笑,‘你的肝脏很可能在前列腺癌害死你之前就完蛋了。’猜猜我一走出他诊所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一杯红牌伏特加。”

“事实上,是一杯‘绝对’伏特加,不过你没猜错我的想法。我对医生的指令就是这么看的。我跟你说,先别替我难过,把这件事放在我一生整个来看。我刚出生的时候,妇产科医生就告诉我爸妈,说我大概活不了几个星期了。然后说我其实撑不过童年的。‘趁现在尽量爱他吧,’那个小儿科医生告诉他们,‘因为你们保不住他太久。天主想把他要回去。’这对我是天大好事,因为我爸妈带我回家后,把我宠得要命。结果天主看我看了很久,决定他不那么想要我了。”

“嗯,这点你也不会真怪天主,对吧?”

“我不怪任何人,”他说,“也不怪任何事。我有美好的一生,我猜过了第一个星期之后,任何事物都是多得的红利。我随时可以听音乐,随我爱喝多少酒,而且我想跟谁上床就跟谁上床,我玩腻了小茱蒂就去另外找一个,因为永远都找得新的。所以别替我难过。”

我告诉他我连梦都不敢做。

我回到普洛根酒吧时,米克说我最多只晚到了几分钟。“刚才我们很忙,”他说,“忙到我都得到吧台后头帮科恩的忙。我不在乎,那是老老实实的挣钱工作,老老实实给顾客倒酒。”他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符合大多数人对于“正派工作”的定义。几年前,被媒体泛称为“西城帮”那个松散的爱尔兰黑帮的全盛时期,米克·巴卢是其中一个小帮派的头儿,以严酷的风格领导他的手下。他是个职业罪犯,后来成了我的好友,对此感到不解的人不止乔·德金一个而已。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

“现在人少了点,”他说,“不过总之还是比以前忙。下午人还是很少,我得说,那是一个酒吧最美好的时段,顾客都是想安静喝杯酒的男人。或者是深夜,半个人都没有,只有两个老友畅谈到天亮。”

“我们也曾拥有过那样的夜晚。”

“而且我很高兴不止一次。我们好一阵乎没有深夜畅谈了,不过这不是你今天来的目的,对吧?”

“对,没错。”

我把事情告诉他。他见过莫妮卡,但得经过我的提醒。有回我们三个去“爱尔兰艺术中心”看完一出爱尔兰剧作家布莱恩·弗里尔的戏之后,我们带莫妮卡来过这里一次,而米克则过来跟我们一起坐,莫妮卡曾开玩笑要他办读诗会,保证说这样对葛洛根的生意会有帮助。叶芝的诗最适合,她说,他则附和着慎重地点点头,然后当众朗诵叶芝的诗《决心就义的爱尔兰飞行员》,他的才华和声音中的抑扬顿挫,即使站在都柏林的爱尔兰国家剧院修道院剧院的舞台上,也绝对够资格。

“她的幽默感很可爱,”他回忆,“而且她喜欢我念诗。”

“的确。”

“即使是有理由杀人,都已经够可怕了。啊,杀人这档子事真的很糟糕。不过其中还是有乐趣的,你知道。”

“我知道。”

“不过永远不能为了乐趣而杀人。如果我这么搞,会变成什么样?老天在上,我现在这样就已经够坏的了。”

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打开那个大而陈旧的莫斯勒保险柜,拿出一排手枪。我挑了两把点三八手枪给TJ和我自己,还有一把点三八左轮手枪给埃莱娜。点三八的阻滞力不如九〇手枪,不过我想她操作起来会比较简单,点三八左轮手枪没有保险掣混淆,比较不容易卡弹,她只要不断扣扳机,直到把子弹射完为止。

回到前头酒吧里的桌前,枪和两盒子弹装在我脚边的运动包里,他说欢迎我来跟他拿武器,但他希望我不必用到。

“如果警察明天抓到他,”我说,“我就会原封不动把东西拿来还你。”

“你想,你需要帮手吗?”

“需要的话我会通知你,但我想应该不用,米克。我打算做的就是把她留在他碰不到的地方。而且我们不会让她单独一个人。如果我不在,TJ会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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