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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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近在咫尺,比我原先想象的要近得多。大海就在草地下边一个小树丛脚下奔腾,打这儿去只要五分钟便可以走到。如果我把耳朵贴近窗户,我还能听到浪花拍击近处什么地方一个小海湾的声响。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兜了一个大圈,此刻正站在西厢的走廊里。丹弗斯太太说得不错,是的,在这儿确能听到大海的涛声。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在冬天,大海会爬上陆地,淹没草坪,危及房屋本身。即使在此刻,因为风大,窗玻璃上也已经蒙上一层水汽,像是有人在上头呵了一口气,这是从海上吹来的带盐味的轻雾。

一片乌云在天空这没了太阳。大海顿时变得黝暗,阵阵白浪也狂暴地奔腾起来,不再像我刚才看见的那种欢快闪光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因为自己住在东厢而庆幸,我还是宁愿观赏玫瑰园,我可不爱听大海的咆哮!

我走回到楼梯口的那一方平台,一手扶着栏杆准备下楼。这时我听见背后的房门打开,丹弗斯太太出现了。我们两人谁也不说话,瞪着眼睛对视了一会。她一见到我,立刻戴上一副假面具,使我无法判断她的眼睛射出的是怒火还是好奇的目光。虽然她什么也没说,我却又心虚起来,羞愧得犹如擅自闯入别人屋子而被逮了个正着。我的脸涨得通红,无异是告诉她我心中鬼。

"我走错路了,"我说。"我本想到自己的房里去。"

"您走到屋子的另一头来了,"她说。"这儿是西厢。"

"是的,我知道",我说。

"您有没有走进哪个房间看看?"她问。

"不,"我赶快回答。"没有。我只是打开过一扇房门看了看,没有进屋,那里暗极了,东西都蒙着罩单。我很抱歉,我并没有想弄乱东西的意思。你大概希望把这儿的一切都锁在屋子里收藏好。"

"要是您想打开看看,我立刻照办,"她说。"您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了。这些房间都是布置好的,随时可以使用。"

"喔,不,"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请别这么想。"

"也许您希望我带您看看西厢所有的房间吧?"

我忙摇头说:"不,我可没有这个想法,喔,我得下楼去了。"我沿着楼梯走下,她跟在我身边,就像押解犯人的卫兵。

"随便什么时候,只要您有空,跟我说一声,我就带您看看西厢的这些房间。"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带我看房间,这使我隐约觉得不安。其中原因,我也不明白。她紧钉着不放的口吻使我回想到童年时代有一次到朋友家玩,那家有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女儿,她拉着我的手臂,在我耳畔低语:"我知道在妈妈卧室的橱里藏着一本书,怎么样?去看看吗?"我记得她在说话时脸激动得煞白,闪亮的眼睛睁得滚圆,一面还不住捏我的膀子。

"我可以把罩单取走,这样您就能见到这些房间的本来面貌,"丹弗斯太太说。"本来今天早晨我就可以带您参观,但是我以为您在晨室里写信。您什么时候有事吩咐,请打个电话到我房间来。把这些房间打扫一下,布置停当,不花多少时间。"

这时,我们已走下那一小段楼梯。她推开一扇门,侧身让我走过去。她那阴沉的眼睛察看着我的脸。

"丹弗斯太太,你太好了,"我说。"以后再麻烦你吧。"

我们一起走到门外的楼梯口,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大楼梯的顶端,就在吟游诗人画廊的背后。

"您怎么会走错路的?"她问我。"通往西厢的门与这扇门很不相像哩。"

"我不是从这个方向走的,"我说。

"那您一定是从后面,从石筑甬道到西侧去的罗?"她说。

"是的。"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我是从石筑道的方向走的。"

她仍然一个劲儿盯着我,仿佛要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突然张皇失措地离开晨室,跑到宅子的后部去。我蓦地意识到,她一定在暗里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也许从我一闯进西厢时起,她就在门缝里窥视着我。

"莱西夫人和莱西少校已到了好一会儿,"她告诉我。"十二点钟刚敲过,我听到他们汽车驶近的声音。"

"哎哟,"我说。"我可不知道!"

"弗里思一定把他们领到晨室去了,这会儿怕快十二点半了吧。现在您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知道了,丹弗斯太太,"我说着下了大楼梯,走进大厅。我知道她一定还站在上面,盯着我看。

这一下非得回到展室去见迈克西姆的姐姐和姐夫不可了,再也不能跑到卧室去躲起来。走进客厅时,我扭头朝后望去。果然,丹弗斯太太还站在楼梯口,像个黑衣哨兵似的监视着我。

手按在门上,我在晨室外稍稍伫立一会,谛听屋里说话的声音。房里好像有很多人。这么说来,我在楼上那工夫,迈克西姆已经回来,也许还带着他的总管事。我顿时觉得一阵紧张,心像是悬在半空,童年时代被人召去向客人行礼常有这种感觉。

我扭动门把,冒失地闯了进去。大家都不说话了,一张张脸孔全朝我这边转过来。

"啊,她总算来了,"迈克西姆说,"你躲到哪儿去了?我们正准备派人分头去找你。这是比阿特丽斯,这是贾尔斯,这是弗兰克·克劳利。嗨,当心,你差一点踩在狗身上。"

比阿特丽斯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长得很好看,眼睛和颌部同迈克西姆很相像。不过她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漂亮,比阿特丽斯粗犷得像个男子,完全是那种养狗成癖、擅长骑射的人物。她没有吻我,只是紧紧捏着我的手一握,一面还笔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她转过脸去对迈克西姆说:"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完全不像你描述的那样子。"

众人都笑了。我也只好附和着咧咧嘴,心里则在狐疑,大家是不是在笑话我;还有,她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迈克西姆又怎样向她描绘我的长相?

迈克西姆碰碰我的膀子,介绍我和贾尔斯见面。贾尔斯伸出一只肥大的巴掌,紧紧与我握手,把我的手指都捏得麻木了。他那温和的双眼在角质边框眼镜的背后向我微笑。

"这是弗兰克·克劳利,"迈克西姆把总管事介绍给我。此人脸无血色,瘦骨嶙峋,喉结突出。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在他的眼光里发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是为什么?可还没等我细想,弗里思进来了,给我端上雪利酒。比阿特丽斯也来找我说话:"迈克西姆说你们昨天晚上刚到。我可不知道,要不然,我们自然不会今天就跑来打扰你们。嗯,你觉得曼陀丽边地方怎么样?"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我回答道。"当然,这地方挺美。"

不出我所料,她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着我,不过态度直率而坦然,不像丹弗斯太太那样充满着恶意和敌视。她是有权对我作出鉴定的,因为她毕竟是迈克西姆的姐姐。

迈克西姆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给我打气。

比阿特丽斯侧着头,端详着迈克西姆,对他说:"老弟,你的气色好多了,感谢上帝,过去那种莫名其妙出神的样子总算不见了。"接着,她朝我点点头说:"我想,为此我们还得谢谢你呢。"

迈克西姆不耐烦地回答说:"我一直很健康,从来不生病。在你看来,谁要是不像贾尔斯那么胖,谁就准是病了。"

"胡址,"比阿特丽斯说。"你自己也很清楚,半年之前你差不多完全垮啦。上一次我来看你,真把我吓得不轻,我想你准要病倒,从此一蹶不振。贾尔斯,你来说说,上一次来的时候,迈克西姆的样子是不是够吓人的?还有,我是不是说过这一回他肯定会病倒?"

贾尔斯说:"嗯,老弟,我得说一句,你看上去简直换了一个人。幸亏出去跑一趟。克劳利,他看上去挺健康,是吗?"

迈克西姆的肌肉在的我的手臂下担紧,我知道他是在强压着怒气。不知什么缘故,谈论他的健康使他不快,甚至引他发火。而那个比阿特丽斯真不会察颜观色,偏偏老是这样说个没完,非证明自己对不可。

"迈克西姆晒黑了,"我羞答答地插话说。"所以看上去样样都好。你们还没看见他在威尼斯时候的样子呢,在凉台上吃早饭,故意想把自己晒黑,他以为这样一来更漂亮些。"

大家都笑了。克劳利先生接着说:"德温特夫人,威尼斯在这个季节一定美极了,对吗?"我答道:"是的,天气很好,好像只碰上一个下雨天,对吗,迈克西姆?"

就这样,巧妙地转了话题,从他的健康扯到意大利和好天气,而谈论这些题目是万无一失的。这时,气氛又变得自然流畅,不用费劲。迈克西姆和比阿特丽斯夫妇在谈论我家汽车的行驶保养情况;克劳利先生则在一边问我关于运河里现在只行汽船,不再有同陀拉的传说是否属实。我心里明白,即使今天威尼斯大运河里停泊着大轮船,与他也一点不相干。他这么问只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使我把谈话从迈克西姆的健康状况引开。管事先生其貌不扬,却是个好帮手,我很感激他。

比阿特丽斯用脚踢着狗说:"杰斯珀得锻炼锻炼才行。它还不满两岁,就长得这么肥。迈克西姆,你拿什么喂它?"

迈克西姆说:"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它还不是跟你家的狗一样?算啦,别在这儿卖弄了,就好像是对于动物你比我懂得更多似的。"

"我的好老弟,你出门好几个月,怎么会知道他们拿什么喂杰斯珀?我压根儿不相信弗里思每天两次带它跑到大门口。从它的毛色看,这条狗好几个星期没有遛腿了。"

"我宁愿看它长得肥壮,总比你家那条吃不饱的笨狗强,"迈克西姆说。

"我家的'雄师'二月份在克拉夫跑狗赛中得了两个第一名,你竟说这种糊涂话!"

气氛又紧张起来,这点我从迈克西姆嘴角绷紧的肌肉就看得出来。我真奇怪,难道姐弟碰在一起非得这样拌嘴不可,弄得旁边的人也陪着受罪。我多希望弗里思这时跑来通报开饭。也许,这儿是用锣声召人进餐厅用膳的?曼陀丽的一套规矩我还不了解。

我在比阿特丽斯身边坐下问她;"你们住得远吗?到这儿来是不是一早就得出发?"

"我们离这儿五十英里,亲爱的,我们住在特鲁切斯特过去一点的邻郡。我们那儿打猎的条件比这儿好得多,什么时候迈克西姆肯放你出来,到我们那儿住几天,让贾尔斯教你骑马。"

"我不会打猎,"我不得不说实话。"儿童时代,我学过骑马,但很不行,现在更是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再学嘛!住在乡下不会骑马怎么行?那样就会成天无所事事。迈克西姆说你会画画儿,那自然不坏,只是对身体没什么好处。那玩意儿只能在下雨天没其他事情做的时候给你解解闷气。"

迈克西姆说:"我的好比阿特丽斯,我们可不像你,没有新鲜空气就活不了。"

"没跟你说话,老弟!谁都知道你就喜欢在曼陀丽的花园里散步想心事,连脚步快一点都不愿意。"

我赶快接上去说:"我也爱散步,看来在曼陀丽散步,我一辈子不会觉得厌烦。等天气暖和些,,还可以洗海水浴。"

比阿特丽斯说:"亲爱的,你把事情看得太轻巧罗!我记得好像从来没在这一带洗过海水浴。水太凉,而且海滩上全是圆卵石。"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我爱洗海水浴,只要潮水不太猛就行。这儿的海湾浴场安全吗?"

谁都没回答我的问题。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心怦怦剧跳,脸红得像火烧。张皇失措之中,我只好俯身去抚摸杰斯珀的长耳朵。

比阿特丽斯打破了沉默:"杰斯珀该去游水,减少一点脂肪。不过在海湾里游水,这畜生可能吃不住。对吗?亲爱的杰斯珀,我的好家伙?"我们俩一起爱抚着长耳狗,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迈克西姆嚷了起来:"我可实在饿坏了。怎么搞的,午饭开不出来啦?"

克劳利先生说;"你看炉架上的钟,还不到一点。"

"那钟总是快的,"比阿特丽斯说。

"好几个月以来这钟都走得挺准,"迈克西姆说。

就在这时,门户开处,弗里思进来通报午饭已经准备就绪。

贾尔斯瞧瞧自己的手说:"看来我得洗洗手。"

大家站起身来,我如释重负地信步穿过客厅往大厅走去。比阿特丽斯挽着我的手臂,稍稍超前,走在头里。

"亲爱的弗里思老头,"她说。"他看上去总是老样子。一看见他,我又回到了姑娘时代。你知道--不过对我的话可别介意--你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年轻。迈克西姆对我提起过你的年龄,可你实实在在还是个小孩子!告诉我,你很爱他吗?"

我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她一定看到了我脸上惊讶的表情,于是就轻声一笑,捏了捏我的膀子说:"不用口答我的怪问题。我理解你。我这个人老爱管闲事,真够讨厌的,是吗?别生我的气。你知道,尽管我俩见了面总爱顶嘴,我是深爱迈克西姆的。再说一遍,他的气色变好了,为此真该向你道喜。去年这个时候大家都替他捏把汗。那件事情的经过你当然都知道罗。"

说到这儿,我们已来到餐厅,她就停住了,因为周围有仆人,走在后面的人也都进了屋。可是,当我坐下展开餐巾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要是比阿特丽斯知道,对于去年在这儿海湾里发生的悲剧我一无所知,迈克西姆根本不同我说起这些,我也从不问他,她会怎么说呢?

那顿午饭吃得比我想象的要顺利,没有再发生什么口角,也许比阿特丽斯终于变得圆通了些。姐弟俩谈论着曼陀丽的家务,谈论着她的马群,谈论着花园和两人都认识的朋友,而坐在我左手的弗兰克·克劳利则很自然而随和地同我聊天,根本不用我费劲,这使我很感激他。贾尔斯忙着吃喝,不大说话,只是时而记起有女主人在场,这才信口对我说上一句。

"还是原来的厨子吗,迈克西姆?"贾尔斯问道,一面让罗伯特给自己端上第二客冰蛋白牛奶酥。"我常对比①说,曼陀丽是全英国的仅存硕果,在这儿总算还能吃到像样的食物。这类蛋白牛奶酥我很久以前吃过,至今记忆犹新。"

①比阿特丽斯的爱称。

"厨子大概是过一段时间总要换人的,"迈克西姆说。"不过烹调水平保持不变。食谱都由丹弗斯太太保存,她指点厨子们工作。"

"那位丹弗斯太太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贾尔斯说着转过脸来问我,"你说呢?"

"啊,是的,"我说。"看来丹弗斯太大确实了不起。"

"不过那副尊容可实在上不了油画,是吗?"贾尔斯说着,呵呵大笑。弗兰克·克劳利没说话。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比阿特丽斯盯着我瞧。立刻,她又转过脸去和迈克西姆扯话了。

克劳利问我:"德温特夫人,您打高尔夫球吗?"

"不,我不玩这个,"我回答说,同时松了口气,因为话题一转,丹弗斯太太就被置诸脑后。尽管我从不打高尔夫球,对此一无所知,我还是准备听他侈谈球术,他爱讲多久,我就奉陪着听多久,高尔夫球是个实际、沉闷的题目,不会让人受窘为难。

我们吃了干酪,喝了咖啡。我不知道这时是不是应该站起身离开餐桌了。我老是朝迈克西姆望,可他没有表示,而贾尔斯在一旁却又打开了话匣子,在讲述一个从雪堆里扒出一辆汽车的故事。我不明白他的思路怎么突然转到这上头,故事很难懂,可我还得彬彬有礼地听他唠叨,不住地点头微笑,一面却感觉到迈克西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点不耐烦了。

贾尔斯终于收住了话头。我看到迈克西姆的眼色,他微微皱着眉,朝着门的方向偏了偏头。

我立即站起身来,拖开椅子。可是因为身体撞了餐桌,把贾尔斯的一杯红葡萄酒打翻了。"哎呀,天哪!"我叫了一声,站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伸手去拿餐巾又抓了个空,迈克西姆说,"算啦,让弗里思收抬吧,你只会越帮越忙。比阿特丽斯,带她到花园里去走走,她还没来得及四处看看。"

他看上去一脸倦容,很不耐烦。我想要是客人们不来多好。他们把这一天给糟蹋了。招待他们得费很大气力,就像我们昨天回家时一样。我也觉得疲乏、烦躁。而方才迈克西姆提议到花园去走走的时候,简直有点火冒三丈的样子。我真笨,竟会撞翻酒杯!我们步出屋子,来到平台,接着又走上平整的绿草坪。

比阿特丽斯说:"依我看,你们这么匆忙回到曼陀丽来有点失策。要是在意大利逛上三四个月,待到仲夏节再回来,要好得多。这样,不但从你的角度看,适应起来要容易些,对迈克西姆也大有好处。我不能不认为一开始你会觉得样样事情都会有些棘手。"

我说:"不,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我会爱上曼陀丽的。"

她不作声了。我们在草坪上来口溜达。

过了一会,她才又开口说话:"给我讲点你的情况吧。当时你在法国南部干什么?迈克西姆说你跟一个讨厌的美国女人呆在一起。"

我讲了范·霍珀夫人和以后发生的事。她好像显示出同情的样子,但态度暖昧,有些心不在焉。

待我讲完,她才说:"是啊,正像你所说,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不过,亲爱的,我们大家都为此感到高兴,真希望你俩过得幸福。"

"谢谢你,比阿特丽斯,"我说。"非常感谢,"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纳闷,为什么她说"希望"我俩过得幸福,而不说"肯定"。这个人心肠好,很直率,我喜欢他。但是她的话音里微微带一点疑虑,这又使我不安。

她挽起我的手臂继续说:"当迈克西姆写信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实话,我很奇怪。他说他在法国南部遇到你,还说你很年轻,长得不错。当然,大家都以为你一定是个交际花之类的时髦人物,脸上涂得红红绿绿。在那种地方碰上这样的人是不稀奇的。午饭前你进晨室的时候,简直弄得我目瞪口呆。"

她笑了,我也随着笑起来。可是她没说,看到我的长相,究竟使她失望还是让她宽心。

"可怜的迈克西姆,"她说。"他曾经度过上段可怕的日子,但愿你已让他忘掉一切。当然,他深深爱着曼陀丽。"

我有点儿希望她就这样自然而平易地往下说,多告诉我一点过去的事情;可是,在心底,我又暗暗觉得,我不想知道这一切,我不愿再听说下去。

"你知道,迈克西姆跟我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说。"我们的性格截然相反。我这人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对别人的好恶一点儿也藏不住,迈克西姆则完全不同,他很沉默,感情从不外露。你根本猜不透他那古怪的脑袋里装着些什么样的想法。谁稍微惹我一下,我就按捺不住,大发雷霆,但过后马上就忘个精光。迈克西姆一年里难得发一两次脾气,可是一发作起来,那真是不得了。我看对你他大概不会这样,你是个沉静的小乖乖。"

她微笑着捏捏我的膀子。我想"沉静"这两个字听上去多么安详而舒适。膝盖上摊着针线活,脸色平和,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无忧无虑。我可根本不是这种人;时而贪求,时而恐惧,撕拉着咬得不成样子的指甲,不知何去何从!

她接着说:"有句话要对你说,请你不要见怪好吗?我觉得你的头发得好好弄一弄。为什么不去烫一下?你不觉得你的长发太平直吗?散在帽子底下一定够难看的。为什么不拢到耳朵背后去?"

我顺从地用手掠掠头发。等着她表示赞许,她侧着头挑剔地看了一会说:"不行,不行,这样更糟。这种发式过于老成。对你不合适。看来你是得去烫一烫,把头发扎起来就行了。我可从来不喜欢那种圣女贞德①式或是换个别的什么名字的时髦发式。迈克西姆怎么说?也许他觉得这样好?"

①一译为冉·达克。历史上百年战争末期抗击英军的法国女英雄,后被处火刑。

"我不知道,"我说。"他从来没提起过。"

"啊,这么说,他可能喜欢你留这样的头发,那就别听我的。你在伦敦和巴黎有没有添置衣服?"

"没有,"我说。"时间来不及。迈克西姆急着要回家。再说,要做新衣等回来以后随便什么时候写信去定制也不迟。"

"从你的穿着看,你对服饰打扮压根儿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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