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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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

"说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就是说我去埃奇库姆比认尸时认错了人。"

"他居然这么说?他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

"是的。"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有可能。我不敢肯定。"

"这么说,明天他跟你们一起去检查沉船?他,塞尔海军上校,还有一名医生。"

"还有韦尔奇警长。"

"韦尔奇警长?"

"不错。"

"为什么?干吗要警长去?"

"这是惯例。发现了尸体,警长总要出场。"

我不再说什么。我和他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我又一次感到心窝处隐隐作痛。

"也许他们没法捞起沉船吧,"我说。

"也许,"他说。

"那么,对于那具尸体,他们也就无法调查,对不对?"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

他看着窗外。天空是白茫茫的一片,云层密布,同我从悬崖走回家时一模一样。不过,风已停了,四下非常安静,空气纹丝不动。

"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我还以为可能会吹西南风,谁知风又停了,"他说。

"哦,"我说。

"明天潜水员下水时一定风平浪静,"他说。

小房间里,电话铃声再次响起。那刺耳、急促的声音委实有点怕人。迈克西姆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走进小房间去听电话。同刚才那次一样,他一进屋就随手把门带上。那阵异样的揪心的痛楚本来就还没消失,电话铃一响,痛得更凶了。这时的感觉使我回想起久远的童年。当年,我还是个小孩,每听到伦敦街头传来鞭炮声,总是感受到此刻的这种痛楚。我会莫名其妙地钻到楼梯下面的碗橱底下,坐在那儿吓得发抖。当时当地的痛苦感觉同此刻一模一样。

迈克西姆走回藏书室。"戏开场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你指的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全身顿时变得冰凉。

"是个记者打来的,"他说。"《本郡纪事报》的记者。他问已故德温特夫人的那条船被人发现的消息是否属实。"

"你怎么说?"

"我说,不错,是发现了一条船。不过,我们目前就掌握这点情况。也许那根本不是她的船。"

"他没说别的?"

"还有呐。他问我能不能证实外间的传闻,说是船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真的!"

"是真的。一定有人透露了消息。塞尔不会泄密,这点我有把握。可能是潜水员,或是潜水员的朋友。你可没法封住这些人的嘴。明天吃早饭以前,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克里斯城。"

"关于尸体,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无可奉告。如果他不再打电话来找我麻烦,我将不胜感激之至。"

"你会惹怒这些人的,弄得他们全站出来跟你作对。"

"我是不由自主啊。我从来不向报纸发表声明。我可不愿让这些家伙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来问这问那。"

"我们可能需要这些人的支持,"我说。

"如果真有一场恶斗,我情愿单枪匹马上阵,"他说。"我不指望报纸的支持。"

"记者会打电话去找别人,"我说。"找朱利安上校或者塞尔海军上校。"

"从他们那儿,这家伙捞不到多少好处的,"迈克西姆说。

"要是我们能想个什么办法就好了,"我说。"还剩下好多时间呢!可我俩却无所事事地在这儿坐等明天早晨的到来。"

"无能为力呵,"迈克西姆说。我俩还是坐在藏书室里。迈克西姆捡起一本书,但我知道他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我见他不时抬起头来倾听,像是又听到了电话铃声。幸好,没人再打电话来打扰我们。我们还是像平时一样,更衣进晚餐。想到昨夜此时我正穿上白色的化装舞眼,还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理卷曲的假发,简直不可思议!这一切多像一场遗忘已久的梦魇,时隔几个月才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进晚餐时,弗里思在一旁侍候。他下午曾外出,这时已回来了。弗里思脸色庄重,不带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去了克里斯,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晚饭后,我们又回到藏书室。两人没多交谈。我在迈克西姆的脚旁席地而坐,头倚在他膝上。他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与过去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大不相同,不能再同爱抚长耳狗杰斯珀相提并论了。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尖在我头皮上移动。我时而吻我,时而对我说话。我俩之间已不再横隔着谁的阴影。有时两人都不说话,那是因为两人都希望沉默一会儿。我弄不明白,当周围的圈子危机四伏的时候,我怎么如此心满意足。这种心满意足的情绪很有点不寻常哩,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翘首期待的那种幸福,也不像子身独处时凭想象描绘的那种美满生活。这种满足的心境既不带狂热,也不给人任何转瞬即逝的威胁。这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宁静的幸福。

藏书室窗户大开。每当我俩不说话也不抚摸对方的时候,两人就转过脸去,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第二天早晨七点刚过,我一觉醒来,探身朝窗外张望,看见楼下花园里的玫瑰全卷着边,垂着头,而通向林子的草坡都湿漉漉地缀满银白色的水珠,这说明夜里一定下过雨。空气中稍有迷雾的潮味,那种初秋季节特有的气息。不知道秋天会不会提前两个月来到人间。

迈克西姆五点钟起身,他没有叫醒我。他一定从自己的床上蹑手蹑脚地爬起,穿过浴室,悄没声儿地走进更衣室。这时候,他应该同朱利安上校和塞尔海军上校带着那一班驳船船员在海湾里忙乎开了。驳船开到现场,带着起重机和打捞铁链;吕蓓卡的船将徐徐被吊上水面。我神情漠然,镇定自若地想着这一幕情景,仿佛看到这些人全在那边的海湾里,帆船那深色的窄小龙骨正慢慢升上水面,龙骨被浸泡得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船的两侧缠着青草般碧绿的水藻,附着贝壳。帆船被载上驳船,积水从船身两边淌下,形成一股股急流,重新汇入大海。小船的船木看上去一定已经松软发黑,在好几处成了纸浆般的粘糊儿。船发散着淤泥和铁锈的气味,还有黑色水草的味儿,这种水草长在深水处人迹不至的水下岩石旁。也许,船尾处还挂着船名牌:"我归来",牌上的字全生着铜绿,褪了色。钉子已完全锈了。而吕蓓卡本人就躺在那儿船舱的地板上。

我起身以后洗了个澡,穿着停当,像平日一样九点钟下楼吃早饭。托盘里放着一大堆来信,都是人们写来对那天的舞会表示领情和感谢的。我浏览着来信,但并不逐封拆读。弗里思问是不是要把早饭热在炉上等迈克西姆回来吃。我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说,他一大早有事出去了。弗里思没吭声,神色显得十分庄重,十分严肃。我再次在心底里狐疑:他是不是全知道了。早饭后我带上所有的信,到晨室去。屋子里一股霉味,原来窗子都还关着。我一把将窗子推开,让凉爽的清新空气吹进屋来。壁炉架上的鲜花全耷拉着脑袋,好多已经死了,花瓣散落在地上。我拉铃唤人,应召进屋来的是莫德,内房使女的下手。

"这房间今天早上没人收拾过,"我说。"连窗子也都关着。花都谢了,麻烦你把它们拿走。"

使女战战兢兢,带着抱愧的神情说:"太抱歉了,太太。"她走到壁炉边,抱起花瓶。

"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我说。

"知道了,太太,"她说。她抱着花走出房去。我从来没想到对下人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竟是这么不费气力;我不明白,先前要我当个主人为什么老是那么难。今天的菜单摊在书桌上:用蛋黄酱调味的冷鲑肉、冻肉片、冻鸡肉卷、蛋奶酥。我认出这些菜肴全是开舞会那天夜里冷餐的内容;显然,全家到今天还在吃那天的残羹冷饭,昨天中午在餐厅里摆开的那顿我碰也没碰的冷餐,也是这些东西。看来,这几天仆人都在偷懒。我用铅笔把菜单上的项目划掉,拉铃召来罗伯特。"去告诉丹弗斯太太,弄点热菜,"我说。"如果冷食太多,吃不了,也别再端到餐厅去充数。"

"遵命,太太,"他说。

我跟着他走出晨室,进了小花园去取我的剪刀,接着到玫瑰园去剪下一些嫩花苞。空气中的凉意业已消失,天将变得同昨天一样闷热。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海湾忙乎,要不已经回到克里斯港的小河?我马上就会听到消息,迈克西姆一会儿将回家来把一切都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一定得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决不能张皇失措。我把玫瑰修剪整齐,抱着花重又回到晨室。地毯已经掸过尘,落地的花瓣也都已扫走。我开始在罗伯特注了水的花瓶里把玫瑰花插上。正当我快要把一切料理舒齐时,传来敲门声。

"进来,"我说。

来人是丹弗斯太太。她一手拿着菜单,面色苍白,满脸倦容,眼圈浮肿得厉害。

"早安,丹弗斯太太,"我说。

"我不明白,"她开始抱怨,"您为什么要通过罗伯特之手把菜单退回去,还让他捎话给我。您干吗这样做?"

我手执一朵玫瑰,从房间这头看着她。

"那些冻肉片和鲑鱼昨天已经端上来过了,"我说。"我看见这两道菜都曾搁在餐具柜上。今天我想吃一顿热饭热菜。要是厨房里的下人不愿吃冷食,你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反正我们家天天都浪费大量食物,再扔掉这一点儿也不算什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没作声。我把手里的一朵玫瑰花也插进花瓶。

"我不相信你会没有办法给我们准备一顿吃的,丹弗斯太太。"我说。"你房间里一定藏着各种各样的菜谱吧。"

"我不习惯主人通过罗伯特之口给我传话的做法,"她说。"当年德温特夫人在世,如果想要吃点别的,她就打内线电话,向我本人交代。"

"当年德温特夫人惯于采取什么做法,恐怕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说。"你应该明白,眼下我是德温特夫人。要是我宁愿要罗伯特传话,我就我行我素。"

正在这时,罗伯特走进屋来。"《本郡纪事报》打电话来,太太,"他说。"告诉他们我不在家,"我吩咐说。

"是,太太,"他说着走出屋去。

"行了,丹弗斯太太,还有什么事?"我说。

她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仍然没开口。"要是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走了。去对厨子交代一下,午饭上热菜,"我说。"这会儿我正忙呢。"

"《本郡纪事报》为什么打电话找您?"她问。

"我怎么知道?丹弗斯太太,"我说。

"昨夜,弗里思从克里斯捎回消息,说是德温特夫人的船找到了。这是真的吗?"她一字一顿地问。

"有这样的传闻?"我说。"我倒一点也没听说。"

"克里斯的港务长塞尔海军上校昨天来过,对不对?"她又问。"罗伯特告诉我,是他把港务长引领进屋的。弗里思说,在克里斯有消息说那个下水检查搁浅轮船的潜水员发现了德温特夫人的沉船。"

"也许是吧,"我说。"你最好等德温特先生回来,问他本人。"

"德温特先生干吗一大早就起身?"她问。

"那是德温特先生自己的事情,"我答。

她还是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弗里思还说,大家都在传,说是小船的舱里有一具尸体,"她说。"为什么舱里会有尸体?德温特夫人总爱独个儿出海。"

"问我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了解的情况决不比你更多。"

"是吗?"她慢腾腾地说,一面还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我转过身去,把花瓶放回到窗边的桌子上。

"我这就去吩咐张罗午饭,"她说完后依然徘徊着不走。我不去理她,于是她只好走出屋去。

我觉得她再也吓不着我了。她的魔力已随着吕蓓卡一起完蛋。如今,对于她的一言一行,我都不在乎,再也不会受其伤害。我明白,她是我的敌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要是让她了解船舱里那具尸体的真相,从此也成了迈克西姆的敌人,那会怎么样?我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把剪刀放在桌子上。我不想再修剪玫瑰花了。迈克西姆究竟在干什么?《本郡纪事报》那记者干吗再一次打电话来?过去常有的那种恶心感觉又袭来了。我只好跑到窗口,探身向外张望。天热得够呛。空中闷雷阵阵。园丁又开始刈草,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推着刈机在草坡顶上来回走动。我不能再干坐在晨室里!我仍下剪刀和玫瑰花,走出屋子,来到平台,开始踱步。杰斯珀啪哒啪哒跟着我打转,不明白我怎么不带它去散步。我在平台来回踱步不止。十一点半光景,弗里思从屋子里走出来找我。

"德温特先生请您听电话,太太,"他说。

我穿过藏书室,走进那一头的小房间。拿起电话听筒时,我双手不住打颤。

"是你吗?"我听得他说。"我是迈克西姆。我在办事处给你打电话。我同弗兰克在一起。"

"什么事?"我问。

他沉吟片刻才回答说:"我同弗兰克和朱利安上校一起一点钟回家吃午饭。"

"行,"我说。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们设法把船捞起来了,"他说。"我刚从小河那儿回来。"

"哦,"我说。

"在场的有塞尔、朱利安上校和弗兰克。还有一些其他人,"他说。我不知道他打电话这工夫弗兰克是不是站在他身旁,也许正因为弗兰克在场,他的口气才这样镇静,这样疏远而陌生。

"就这样吧,"他说。"等着我们。一点钟前后准到。"

我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他什么也没说,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我仍然一无所知。我向弗里思交代清楚,吃中饭的不是两人而是四人,过后就走回平台。

一个小时慢腾腾地拖沓着过去了,漫长得像是没个尽头。我上楼去换了件较薄的外衣,接着又下楼来,坐在客厅里等他们回来。一点缺五分的时候,我听见车道上响起汽车的声音,接着又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我赶快对着镜子拢一拢头发。我的脸色白得吓人,于是我只好使劲掐自己的双颊,弄出一点血色来,接着就站起身,等候他们走进屋来。迈克西姆第一个走进来,接着是弗兰克,最后是朱利安上校。这人我见过,记得那夜舞会上他化装成克伦威尔①,卸装以后,此人瘦多了,又矮又小,完全变了。

①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共和时期的摄政者。

"您好,"他说,那腔调既平淡,又严肃,活像个大夫。

"叫弗里思端雪利酒来,"迈克西姆说。"我要去洗一洗。"

"我也想洗一洗,"弗兰克说。没等我拉铃,弗里思已端着雪利酒送进屋来。朱利安上校一口酒也不喝;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倒是喝了好几口,上校走到窗口,站在我身边。

"这事儿着实叫人苦恼,德温特夫人,"他轻声说。"我深切地为您和您丈夫感到难过。"

"多谢您这么说,"我一边讲,一边又开始呷雪利酒。然后,我忙不迭把酒杯放口到桌上,生怕他看出我的手抖得多么厉害。

"事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您丈夫一年前去认领了那另一具女尸,"他说。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我说。

"这么说来,您没听讲今天早晨我们检查的结果?"他间。

"我只知道有一具尸体,是潜水员发现的,"我说。

"不错,"他说。然后,他微微回头往大厅方向一瞥,又接着说,"我看肯定就是她的尸体,"他压低了嗓门往下说:"我不能对您说详尽的细节,但是证据确凿,您丈夫和菲力浦医生都认出是她。"

他突然收住话头,从我身边走开。原来,迈克酉姆和弗兰克又回到大厅来了。

"午饭已准备就绪,进餐厅吃饭吧,"迈克西姆说。

我带头步入餐厅,心头沉重得像压了块大石头,什么感觉都没有。朱利安上校坐在我右首,弗兰克在左首。我不敢朝迈克西姆看一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开始端上第一道菜。大家都在谈论天气。"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昨天伦敦的气温大大超过八十度,"朱利安上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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