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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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孩子,他呼唤他的命运之神是什么意思?见阿癸斯茫然,他添上:“我的蛇,我的精灵。他哪儿去了?”

“啊,护佑你的蛇。”阿癸斯认为王后的爱畜可憎至极。“他这会儿躲起来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把斗篷更多地团在孩子身上:他开始打寒战了。“别往心里去,你父亲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他喝多了。我脑袋上也吃过我父亲不少掌掴呢。”

“等我长大了,”他停下来数手指,数到十,“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他。”

阿癸斯从齿缝间倒吸一口气。“嘘!不能说这种话。杀父是受神诅咒的,复仇女神会追逐这样的人不放。”他描述起她们来,却因孩子大睁双眼而停了口。今晚已经够他受的了。“我们幼年受过责打,将来打仗才能够忍受住战伤。瞧,转过来瞧瞧。看这儿,我第一次跟伊利里亚人战斗时留下的。”

他拉起猩红色羊毛短裙,露出大腿上隆起的一条长疤,凹陷处便是当时矛头刺入的地方,几乎抵骨。孩子敬佩地凝视,又用手指去摸。

阿癸斯盖起伤疤,一边说道:“你也能猜到,疼是很疼的。但为什么我能忍住不叫喊,不在伙友们面前丢人?是因为我父亲的耳光。刺伤我的人,没有活到能拿它吹嘘的时候。他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当我把首级拿给父亲看时,他给了我一条刀带,祭献了我的儿童围腰,然后大宴亲朋。”他望彻走廊。难道没有人会路过,把孩子领回去睡觉?

“你能找见我的提喀吗?”他在问。

“他不会走远的。他是家蛇,家蛇不游荡。等着吧,他会回来喝牛奶的。不是每个男孩都能驯服一条家蛇。我敢说,是因为你有赫拉克勒斯的血脉。”

“他的蛇叫什么名字?”

“他生下来不久,有两条蛇爬进他的摇篮——”

“两条?”他俊秀的双眉攥到一起。

“啊,但是那些是坏蛇。宙斯之妻赫拉派它们去,要扼死他。但是他抓住蛇颈,一手握着一条……”阿癸斯停顿了,无声地咒骂自己。干吗叫这孩子做噩梦呢?但也许,这话更可能驱使他出走,去捕杀一条大毒蛇。“不,你知道,这事发生在赫拉克勒斯身上,只因为他是天神之子。他名义上是国王安菲特律翁的儿子,然而是宙斯让安菲特律翁的王后怀上了他。所以赫拉才妒忌。”

孩子全神听着。“而且他还有苦功要完成。为什么他要那么辛劳?”

“欧律斯透斯——继位的国王,妒忌他,因为他比他自己优秀,是个英雄,而且父亲是神。欧律斯透斯只是个凡人,你明白吧,而且赫拉克勒斯本来是要继承王位的,只不过赫拉让欧律斯透斯先了一步出生。所以,赫拉克勒斯必须去完成他的十二件苦功。”

孩子点点头,像是个参透一切的人。“这样,他才能证明他是最优秀的。”

阿癸斯错过了这些话。他终于听见夜班的卫队长从走廊那边巡视而来。

“官长,附近没有人路过,”他解释道,“真不知那保姆干吗去了。这孩子光着身子在王宫周围跑来跑去,冻得发青呢。他说他在找自己的蛇。”

“他妈的懒婆娘。我叫醒一个女奴进去唤她起床好了。时辰太晚,不能打扰了王后。”

他铿然大步离去。阿癸斯把孩子高举齐肩,拍拍他的臀部。“你该去睡了,赫拉克勒斯,真不早了。”

孩子扭摆着俯下来,双臂扣住他的脖子。阿癸斯代他掩饰了痛处,没有泄露。这样一个朋友是难以报答的。他把他的秘密分享出来,因为这是他能给的全部。

“如果我的提喀回来了,告诉他我去了哪儿吧。他知道我的名字。”

称为拉戈斯之子的托勒密,骑着他新获的栗色马向佩拉湖轻驰而来。沿岸有宜于跑马的土地。这匹马是拉戈斯送的礼物,年岁愈久,拉戈斯愈是对他钟爱,尽管托勒密童年是不大快乐的。他今年十八,是个深肤色壮骨骼的年轻人,刚硬的轮廓日后会变得嶙峋。他已经刺过野猪,可与汉子们同桌共餐;又在一场边界交锋中杀过人,遂将儿童围腰换成了一条红色的皮革插刀腰带,上面有一把兽角柄匕首,杵在刀鞘中。大家都说他给拉戈斯添了荣光。说到底他俩的作为对彼此都有益,但国王才是大赢家。

在松林和湖泊之间,他看见亚历山大向他招手,便骑马过去。他喜欢这个无论置身何处都出群的孩子:在七龄童当中显得太早慧,尽管还未满七岁;在年龄大些的男孩里又太矮小。他跑过夏日的沼地,芦苇丛生处泥土龟裂着。他的大狗翻检过田鼠,又回来把脏鼻子蹭上他的耳朵,两只前掌并未离地。

“跳上来!”青年道,一把将他抱上身前,放在马背的鞍布9上。两人让马匹一路小跑,寻觅可纵马奔驰之地。“你那条狗还在长大吗?”

“嗯。看它脚掌的大小,还能继续长呢。”

“你说得对,它父母两边肯定都是摩罗西亚种。正在长鬣鬃呢。”

“我们现在这里,就是那人打算淹死它的地方。”

“如果狗种来历不明,养大了也可能还是不划算。”

“他说它是烂货,在它身上绑了块石头。”

“最后有个谁被咬伤了吧,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可不想被这条狗咬一口。”

“它还不会咬人呢。是我咬的。看呀,我们可以跑马了。”

那狗欣然于尽情扬腿的机会,跟着他们,沿着接通佩拉和大海的宽广潟湖奔跑。他们在湖岸全速疾驰,野鸭和海鸥、长腿伶仃的鹭鸶和鹳雀被那滚雷般的脚步所惊吓,纷纷鸣叫着从莎草丛中拍翅而起。男孩高亢清澈的嗓音大声唱起了伙友骑兵的战歌,一阕依进攻节奏而渐次加强的壮曲。他脸色酡红,轻金色的头发波浪一般落在额前,灰眼睛泛蓝,整个人闪着光。

托勒密放缓马匹的步子让它呼吸,又夸赞它的长处。亚历山大的答语像马夫一般地道。这又勾起了托勒密的兄长之情,他问道:“你父亲知道你成天跟兵士们一起吗?”

“哦,知道的。他说希兰诺斯可以教我掷投枪,门涅斯塔斯可以带我去打猎。我只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去。”

看来是说得越少,和好越快。托勒密早已听说国王宁愿让儿子跟粗人扎堆,也不乐意他成天待在他母亲那里。他轻策马儿小跑起来,直到一块石子卡住了蹄楔,只好下马料理。那男孩的声音在他上头说道:“托勒密,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啊?”他在惊诧中放了马儿,它越走越开。男孩立即抓住了缰绳,稳稳刹住它。但是心神不定的青年没有骑上,只与马儿并头而行。男孩感到话有闪失,正色道:“他们是在卫队的营房里这么说的。”

他们默默踱步前行。男孩察觉是不安多于愤怒,便肃然等待。

托勒密终于说:“他们说他们的,但是不能当着我说。你也不能。谁这么说我就得杀了他。”

“为什么?”

“就得如此,没别的缘故。”

没有答话。托勒密见那男孩竟是一副伤心的神气,不禁嗒然。这是他本来没想到的。

“好啦,”他笨拙地说,“像你这样茁壮长大的男孩,倘若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我当然会乐意做你哥哥,跟这个并不相干,原因不在这里。只是我母亲是嫁给了我父亲的。那个话是说我是私生子。你知道那意思。”

“嗯。”亚历山大说。他知道那是奇耻大辱。

托勒密感到男孩即使不是无知,也仍旧迷惑,便履行了兄长的责任。他直爽的提问得到直爽的答复;男孩从他的卫队朋友那里听来的不少。但是他似乎认为,生儿育女还需要某种魔法。青年明白地解释之后,换来了一阵长久而专注的沉默,令他诧异。

“怎么了?我们全是这样生下来的,没什么不对。那是众神造就的。但是妇女只能与丈夫如此,否则生的就是私生子。所以那个人才想淹死你的狗:担心它坏了血统。”

“嗯。”男孩说,再次陷入沉思。

托勒密感到烦恼。在他的童年,腓力还只是次子兼人质的时候,他没少受罪;后来他不再受辱了。倘若他母亲未嫁,也许他的身世会被承认,境况不可同日而语。事关礼法;他觉得不说明这一点,对那男孩未免残忍。

亚历山大直直地望着前方。他稚气的脏手自握缰绳,不占据他的思绪。这双手的能力具有和身体不相称的早熟,近于诡谲,令人不安。他幼犬般丰满的圆脸下,已开始显现一种如宝石分明的轮廓。托勒密想道,是他母亲的模子,完全不像腓力。

他心中闪过一个想法。自从跟男子汉们共餐以来,他听见了许多奥林匹娅斯王后的传说。怪异、狂暴、神秘飘忽,像色雷斯狂女一样野性,惹了她的话会作法诅咒你:国王是在萨莫色雷斯的秘教仪式上,在篝火熊熊的山洞里邂逅她的,场合恰当之极;第一眼就为她疯魔,尚不知她的家世;获胜后带了她回来,连同一份实用的盟约。据说,伊庇鲁斯直到很近的年代还是由女人统治,男人没有地位。有时她松林里的鼓钹声彻夜不绝,她的房间也传出奇怪的吹奏声。据说她与蛇媾合;老妪的谣传罢了,但松林里又是怎么回事?这男孩受她熏陶那么久,是否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他果真是现在才明白了吗?

仿佛他扳动了冥界某个洞口的石头,放出幽幽做声的成群阴魂,托勒密心中掠影过几百年来争夺马其顿王位的一个个血腥故事:各部落为了争霸而血刃,杀灭亲属来僭取王权;战争、屠戮、下毒;狩猎场上谋杀他人的长矛,利刃从背后、从黑暗处或床笫间挥起。他不无野心;然而投身这一血河的想法令他寒冷彻骨。猜测是危险的,况且能有什么证据?这男孩在痛苦是真的,别的就不要想了。

“听好,”他说,“你能保守一个秘密吗?”

亚历山大举起手,郑重地宣告了一个押上毒咒的誓言。末了他说:“这是最强的一个,希兰诺斯教我的。”

“这个太强了,我免除咒语对你的约束。这样的誓言你要小心用。现在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吧:我确实是你父亲跟我母亲生的,但那时候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是他去忒拜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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