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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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好的衣服由他母亲保管。他在她的房间里找到她时,她正给她在伊庇鲁斯的兄长写信抱怨丈夫。她很会写信,要谈许多无法向文书口授的事。他进来时,她合上了双折板,把他拥在怀中。

“我要预备会见雅典使节的衣裳了。我要穿那件蓝的。”

“我最知道你穿什么相宜,宝贝。”

“不,必须是对雅典人合适的衣服。我要穿那件蓝的。”

“啧!依你依你,听小爷的。蓝的,配上天青石饰针……”

“不,在雅典只有女人才戴珠宝,除了指环。”

“但是好宝贝,你的打扮胜过他们是应当的。这些使节算不得什么人物。”

“不,母亲。他们认为珠宝是蛮族装扮。我不能戴。”

最近她开始偶尔听见这种新的语调,很觉满意。她没想过它会用于反对她。

“好吧,让小爷完全照男子汉那样穿。”她坐着也能依偎他,抬眼望着。她拂了拂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早一点过来,你现在是一副野狮子的模样儿。我得亲自给你理一理。”

傍晚时,他向菲尼克斯说道:“能不能晚些睡觉,我想去看雅典人抵达。”

菲尼克斯不悦地望了望外面的沉沉暮色。“你指望能看见什么呢?”他嘟囔道,“不过是帽子压到斗篷领子的一队人马。凭今晚这样的雾气,连孰主孰仆你都分不清楚。”

“不要紧。我想去看看。”

夜气越来越湿重。湖边的灯芯草滴下露珠,蛙声连连,仿佛在人的头脑中鸣响。一种无风的雾气悬浮在莎草丛上,沿着潟湖蜿蜒散布,直到与海风相遇的地方。佩拉城的街道上,泥浊的沟渠载着十天的秽物和垃圾,带到雨线密密的水中。亚历山大站在菲尼克斯房间的窗前,他是来鼓动他出门的。他自己衣装停当,脚踏马靴,披一领有风帽的斗篷。菲尼克斯对书而坐,油灯和火盆都烧着,俨然要一夜攻读的样子。“看呀!那是引路人的火炬,已经骑到湖湾来了。”

“好啊,你现在可以专心看他们了。时候到了我才出门,凭这天气,别指望我会提前片刻。”

“几乎没下雨啊。我们去打仗的时候你可怎么办?”

“为了那个我才要爱惜自己,阿基琉斯。别忘了菲尼克斯有人给他铺床,近着火堆。”

“你再磨蹭,我就拿灯去烧你那本书。你连靴子都没穿。”他在窗前徘徊;隔着夜与雾,那些火炬细小迷蒙,像是石块上蠕蠕爬行的萤火虫。“菲尼克斯……”

“是了,是了。来得及呀。”

“他真打算谈和吗?抑或不过是缓兵之计,像他对奥林苏斯人那样?”

菲尼克斯将他的书卷放在膝上。“阿基琉斯,亲爱的孩子。”他巧妙地潜入那有魔力的节奏中。“对待你尊敬的父亲、为王的佩琉斯要公正。”没多久之前他做了个梦,梦中他穿着戏装站在舞台上,扮演一部悲剧里的歌队领唱人。剧本只写好了一页,其余在蜡板上未及誊抄,而他恳求那诗人修改结局。但是他什么内容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眼泪。“是奥林苏斯人先背信的。他们跟雅典人订约,迎入他的敌人,两件事都违反了盟誓。人人都知道一旦背信,条约就失效了。”

“骑兵的将军们把自己的人撇在战场上不管。”男孩的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他给钱让他们这样做。给钱。”

“这想必免却了许多人的牺牲。”

“他们成了奴隶啊!我就情愿死。”

“如果所有人都情愿死,就不会有奴隶了。”

“等我做了国王,我永远永远不会起用叛徒。如果他们来见我,我就杀掉他们。我不在乎他们要把谁出卖给我,即使是我最大的敌人也罢,我还是会把叛徒的首级给他送去。我会诅咒他们死无葬身之地。那个叫菲洛克拉底的人,他就是个叛徒。”

“即使这样他也可以做好事。你父亲对雅典人是善意的。”

“如果他们对他听话才是。”

“看你说的,好像他打算建立僭主政府一样。在我父亲那时候,斯巴达人征服了他们,当时他们确实有一个僭主政府。你对历史并不无知,用用心智就好了。早在阿伽门农做众王之首的时候,希腊人就有过战争领袖了——要么是一个城邦,要么是一个人。大军是怎样被召集起来去特洛伊的?薛西斯入侵时,野蛮人是怎样被击退的?只有在我们这年头,他们才群犬无主,像野狗似的互撕互咬。”

“照你这样说他们也不值得率领。他们不可能变得那么快。”

“一连有两代的菁英,牺牲者不计其数。以我私见,雅典人和斯巴达人自从向佛基思人借出雇佣军之后,都招来了阿波罗的诅咒。用于付军饷的黄金从何而来,他们心知肚明。那黄金到了哪里,哪里就遭受了死亡与浩劫,而我们所见的还未到头呢。如今,你父亲是替天行道,看他的事业如何鼎盛起来了——全希腊都在谈论这个。还有谁更适宜执掌统率之权?将来有一天,它会传到你手中的。”

“我情愿——”男孩斟酌着说。“啊,看呀,他们过了圣林,快进城了。做好出门准备,赶紧。”

他们在马厩外泥泞的场院登骑时,菲尼克斯说道:“你的风帽要尽量一直压低。他们朝见时看到你,总不好叫他们知道你先前在街上像农夫似的看过他们的热闹。你这样出游是指望什么,我真不懂。”

他们骑马进入一小块草地,在一个供奉英雄的小祠前。头顶上栗子树的花蕾半舒半卷,被那筛着月光的淡色水云一映衬,看上去像细磨的铜器。前导骑手们的火炬已快烧到底座,在沉静的空气中随着骡子的步伐而跃舞。火光照出为首的一个使节,由安提帕特罗斯陪同。他刚从色雷斯回来,觉得这是个温暖的夜,但哪怕他像别人一样裹了头,亚历山大也会认出这将军的大骨架与方胡须。另一个人必是菲洛克拉底了。重重包覆使那身体没了形状,那一张从斗篷与风帽之间窥探的脸,就像是邪恶之魂。他认出后面那优雅的骑行者,阿里斯托德莫斯。对这些人他兴趣有限,眼睛顺着那一行人浏览下去,大多在耷拉的帽檐下面弓着背,当心自己的马匹在污泥中何处落蹄。离尾部不远,有个高大魁梧的人像兵士一样端坐,短胡须,看上去既不年长又不年轻;火炬照出一张瘦削的侧脸,棱角分明。他过去之后,男孩依然目送,把这面孔叠加到自己的梦魂中。他看见了伟大的赫克托尔,英雄未老,在等待阿基琉斯就绪。

清晨时分,帕约尼亚人狄摩西尼之子狄摩西尼在王宫的客堂醒来,从衣服里稍抬了抬头,环顾周围。房间宏丽,地板砌以绿色大理石;门窗的壁柱有镀金柱头;放他衣服的小凳镶着象牙;夜壶是意大利器物,有花冠的浮雕。雨已经停了,但阵风依然森冷。他盖了三床毛毯,再盖三床也不嫌多。溺意唤醒了他,夜壶却在房间另一头。地板上没有地毯。他不自在地蜷着,缩颈抱臂,吞咽了一下,觉得嗓子疼。骑马来时初起的忧虑实现了:偏偏赶上今天这大日子犯伤风。

他神往地想起雅典来。在他舒齐的房子里,他的波斯奴隶基克诺斯会拿来更多毛毯,提来夜壶,烧好混有草药与蜂蜜的热甜酒,缓解并滋润他的喉咙。现在,他就像客死此地的伟大的欧里庇得斯一样,在蛮邦轩宇中强撑病体。难道他将要变成又一个牺牲品,葬送在这片出海盗与暴君的恶土?此地是那只掠食希腊的黑鹰之巢,他随时要扑向任何一个疲弱的、失足的或流血的城邦。然而他的巨翅遮黑了他们头上的天空,令他们斤斤计较于小利或宿怨,轻蔑牧人的警告。今天他要和那个大枭雄相见,鼻子却越来越堵塞了。

在船上、路上,他一遍遍排练过他的讲辞。它排在最后。本来途中为了解决排名之争,大家同意年长者优先。别人竞相示老,他则热切宣布自己年纪最轻,几乎不能相信他们会盲目至此,甘愿抛弃良机。直到最终名单拟定,他才惊觉自己身处劣势之中。

从遥远的夜壶那边,他的目光移向另一张床。同室而寝的埃斯基涅斯仰面熟睡;个子高,双脚几乎顶出被单,阔胸膛令他的鼾声深沉洪亮。他一醒就会干脆地跑到窗前,炫技似的练嗓子。这是他从剧场生涯保持下来的习惯,如果当着他谈起这寒冷,他就会告诉你,他在军队宿营地或是别处所经历的犹有过之。他第九个发言,狄摩西尼第十。他觉得,他一生没遇到过不掺杂质的好东西。结语由他定音,这在法庭上是无价之宝,买也买不到的。但是某些最佳论点已被前面的人抢占了,而且他还得在这家伙之后演讲,他姿态慑人,嗓音深沉,惯会拿捏时机,其演员记性让他可以不看笔记侃侃而谈,直到水钟漏尽一次;偏心的神明还给了他最可艳羡的天赋——临场发言的能力。

这个无名小辈,少时受家庭悭吝之苦,被当校长的父亲逼着用功,靠充当文书取得薄酬;他母亲是陋巷中某种外邦邪教的女祭司,依法应被禁绝的。他凭什么跻身于公民大会,在修辞学校出身的文士中间张扬?无疑是贿赂使他步步高升的。如今他却时时把先祖挂在嘴边,说什么祖上是贵族(老掉牙的故事!),因大战争而家道中落;又讲他在尤卑亚的战功,捷报传来时上面常有他的名字。

孤鹰在荒寒中嘹唳,一阵砭骨的风吹到床边。狄摩西尼用毛毯裹紧了瘠瘦的身体,恨恨地想起昨夜他抱怨大理石地板时,埃斯基涅斯满不在乎地说过:“你不是有北方血统吗,我还以为你会最无所谓。”已经多年无人提起他祖父与他的西徐亚祖母通婚之事;只是他父亲的财产才挣得了他的公民身份,所有这一切,他本以为早被遗忘了。他把迫不及待的解手再延迟片刻,瞪着他冻鼻子底下那睡觉的人,恶毒地喃喃自语:“你迎门时我是学生;你辅祭时我是入教之人;你抄写纪要时我为国邦舌战;你做三号演员时我在前排观看。”其实他没看过埃斯基涅斯演戏,但是一厢情愿地添上:“你被轰下台,我给你喝倒彩。”

脚底的大理石是绿冰,他的尿液蒸汽腾腾。被窝大概已经冷了,现在他只能穿衣,不停活动,让血液通畅。倘若基克诺斯在就好了!但是议事会要求他们兼程赶路,其他人愚蠢地提议不带仆从。如果唯有他带了个仆人,任何论敌都会抓住这把柄而滔滔千言的。

一个淡淡的日轮升起,风和缓了些。也许外面比这大理石坟墓温暖。铺了地面的庭园空寂无人,只有一个童奴在晃荡。他可以带上纸卷去,把他的演说温习一遍。在房间里如此会吵醒埃斯基涅斯,他一定会讶异他尚需文稿,并吹嘘自己向来过目成诵。

室内还没有人走动,除了奴隶。他瞥视每一个,寻找着希腊人。许多雅典人在奥林苏斯遭围困时被捕,这次使节们全都得到授权,须尽可能洽商赎买事宜。他决意救出任何他发现的人,哪怕要他自己来付款。在这严寒中,在这浮夸冷傲的宫殿里,他想到雅典便觉心头一暖。

他童年受到溺爱,少年却悲惨。身为富商的父亲亡故后,他落到漠不关心的监护人手上。他是个瘦弱小伙,不能激起别人的情欲,自己却容易忘情;在男孩子的练身馆中这一点彻底暴露,以至于他好多年都甩不掉那龌龊的诨名。十几岁时他就知道监护人在侵吞他的遗产;没有人可以助他诉讼,唯有靠自己,而他一紧张就结巴。他顽强地、精疲力竭地暗暗练习,模仿演员与辩论家,直到有把握为止;但是打赢官司的时候,款子已流失了三分之二。他以唯一的技艺谋生,从不大受人尊重的讼师生涯中积攒本钱,终于品尝到权力的醇酒,普尼克斯山上群众的耳朵都只听他一个的声音。这些年来,他以雅典的骄傲来武装起自己柔弱而受伤的骄傲。她应当再度变得伟大,作为他凯旋的战利品,永远长存。

他恨的人很多,有些恨得有理,有些是出于妒忌;但是他最恨的那个人还没有见过,就是在这座僭越张狂的老宫殿中心的,要将雅典贬谪为一个附庸城邦的马其顿暴君。门廊下,一个浑身刺青的色雷斯奴隶在洗洗刷刷。身为雅典人的种族自豪感,如往时一样在此刻使他安适。必须让腓力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唔,用法庭行话来说就是:缝上嘴巴叫他做声不得。这他向同僚们打过包票。

如果能与这国王硬拼,就不会有使团了。然而,提起种种旧盟约,便可巧妙拆穿他违背过哪些诺言,作过哪些纯属缓兵之计的保证;如何玩弄手腕让城邦,让党派互相敌对;如何一边诱骗或打击雅典的友邦,一边安抚她的敌人。开场白无可挑剔,但是他有一件意味深长的小轶事要穿插其后,尚待润色。他不单要慑服腓力,也要叫别的使节心折。长远来说他们也许更重要。无论如何,他会出版这篇讲辞。

铺砌过的庭园散落着随风吹动的树枝。矮墙边立着一盆盆修剪过的无叶玫瑰丛——真能开花吗?一道蓝白色山脉横亘在遥遥天边,它被黑色峡谷劈开,外围的森林密如兽毛。两个年轻人跑过,没穿斗篷,用他们野蛮的土话互相呼喊,跑到墙外去了。他拿手臂拍着胸膛,一边跺脚一边吞唾沫,徒劳地希望喉痛能减轻,不得不承认在马其顿长大的人身强体健。就连那单穿一件黯淡衣服的童奴(他定是偷懒,还没去打扫那些枝条)看上去也轻松自在,闲坐墙头而不嫌寒冷。但是,他的主人至少给了他鞋子。

做事吧,做事吧。他展开纸卷到第二段,踱着步以防冻僵,变换着方式讲了起来。节拍与节拍、上扬与下挫、批驳与劝说的连接,使每一段敲定的话天衣无缝。假如对方的插话非答复不可,他则尽量简短应对,要回到写就的文稿才称心。他只有排练好了才表现最佳。

“这便是我们城邦给令尊阿敏塔斯的慷慨襄助。”他对着空气说,“但既然我说到的事必在您记忆之外,因您彼时尚未出生,就让我谈谈您自己见证并接受过的善意吧。”他稍一停顿;此时腓力会好奇的。“您现已年老的亲属可以证实我所言非虚。因为令尊阿敏塔斯与令叔亚历山德罗斯悉皆辞世之后,令兄佩尔狄卡斯与您犹为孩童,而令堂欧律狄刻被那些自称朋友的人背叛了;同时,流亡在外的保萨尼亚斯正返国争夺王位,他受机遇的青睐,亦不乏支持。”

一边行走一边宣叙使他停下歇气。他发觉那童奴已经跳下墙头,尾随着他。刹那之间,他又回到了遭人嘲笑的岁月。猛然转身时,他以为会瞥见一个咧嘴的笑脸或是粗俗的手势。但是那男孩报以一种郑重磊落的脸色,灰眼睛澈然相视。他必定是纯然受到新奇手势和抑扬语调的吸引,就像一只小兽被牧羊人的笛声迷住。排练时,家中仆人来来去去是司空见惯的。

“因此,当我们的将军伊菲克拉底涉足此地,令堂欧律狄刻便请他来会见,在场者皆证实,她将令兄佩尔狄卡斯领到将军怀中,而尚在孩提之间的您,被她放上了将军膝头。‘这两个孤雏的父亲在世时,’她说,‘认了您做儿子……’”

他在思路当中停住。男孩的瞪视直穿背部,使他越来越厌烦像个江湖郎中一般被这农家小鬼当戏看。他做了个唆赶的手势,仿佛在逐狗回家。

那男孩退后几步,停下仰视,头稍稍偏向一侧。他用颇生硬的、马其顿口音很重的希腊语说:“请继续。继续讲伊菲克拉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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