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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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留下的原因,他想。我在这里感到一种必然,其深、其力,我都无法探测,而如果否认它,我又会恐惧。

佩拉有个商人之子,他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他弹奏,是好手;他自荐给他指导,分文不收,以此换取心灵的平静。那小伙子会成为职业演奏家的,肯下工夫,也心怀感激;但是那些富于成果的授课,反倒不如这些时刻那么令他全神贯注——他所侍奉的神明的一切圣物,都像熏香般浪掷在一个未知名字的祭坛前。

用花环来装饰船头,我的歌是给勇敢者的……

音乐攀上了一个摄人的渐强段。男孩嘴唇轻启,现出热烈而孤独的微笑,是在黑暗中做一件钟情之事的神采。乐器不胜蹂躏,越来越走板。他一定听见了,但依然继续,仿佛他能够强制琴弦。他现在这样用琴,埃琵克拉特心想,将来也会这样用他自己。

我必须走,早该走了;他能从我这儿学到的已经学尽。这些他都可以独自做去。在以弗所,一年到头都有好音乐可听,偶尔还有第一流的。我也该会喜欢在科林斯工作。我可以带上那年轻人佩伊同;他应该聆听大师的演奏了。这里这个人,不是我在教导他,而是他在教唆我。我对于他,是个懂这种语言的听者,我也乖乖地在听,尽管他在戕害我的母语。让他弹给愿听此曲的神明,放我走吧。

你已知道了你的身世,照你的本色活着吧!

他用琴拨扫过弦面,有一根应声而断,振及旁边的弦;一时声乱,随即安静了。他瞠目而视,不能置信。

“怎么?”埃琵克拉特道,“你还想怎样?难道你以为它是不朽的?”

“我以为它能支撑到我弹完。”

“你对一匹马也不会这样粗暴。来,交给我。”

他从琴箱中取出一根新弦,开始修理那乐器。男孩浮躁地走到窗前;方才正要揭示的不会重现了。埃琵克拉特调整着音调,从容不迫。我离开之前,但愿能让他展示一下他确实懂的东西。

“除了里拉琴,你还没有给你父亲和他的宾客们弹过。”

“晚餐时大家就想听里拉琴。”

“没有更好的,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嘛。帮我一个忙吧。为我练一曲,弹出韵味来。他看到你的进步肯定会很高兴。”

“我想他不知道我有一把基萨拉琴。是我自己买的,你知道。”

“这样还更好,他会觉得新鲜。”像佩拉城所有人一样,埃琵克拉特也知道宫闱之内的争吵。这男孩为此紧张已有一些时候了。他不但疏于练琴,还缺过一节课。他刚走进来时,埃琵克拉特便已明白会怎样。

理智的神明在上,为什么国王不能满足于收取金钱的艺妓?他买得起最好的。他还有宠幸的青年。这算苛求吗?为什么他一定要隆而重之地对待情欲?在这一个新欢之前,他肯定办过至少三场这样的婚礼了。也许这是这蛮邦王室由来已久的习俗,但如果他希望被视为希腊人,就该谨记“凡事勿过度”的箴言啊。一代之间是不能脱尽野蛮的,它仍然在那男孩身上显露出来,不过……

他始终在窗前痴看,似乎忘了身在何所。他母亲肯定又在挑唆他了。本来那女人也可怜,不过她的痛苦、她给儿子带来的痛苦,有一半是自找的。他必须是她的,仅仅是她的,此外还有什么唯有神晓得,因为国王与他的王后相比倒是文明的。难道她看不出,丑化他也许终究是失策的?这些新妇当中,任何一人都可能生养一个敬爱父亲的儿子。为什么她不能显出一点谋略来?为什么她总是不放过那孩子?

今天绝无希望让他学到什么了,埃琵克拉特心想。不如把琴收起……啊,但如果我懂得琴艺,这懂是为了什么?埃琵克拉特把乐器挂到身上,起立,开始弹奏。

半晌,亚历山大从窗前回来,坐到桌子上,起初浮躁,然后沉静下来,然后一动不动,头略偏向一边,眼睛仿佛望着远方。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睫毛。埃琵克拉特见了释然;他被音乐打动时向来是这样的,两人都不会因此尴尬。曲终,他以掌拭目,微微一笑。“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学一曲在宴会厅里弹奏。”

他离去之际,埃琵克拉特对自己说,我必须赶快就走;这里的动荡会毁掉任何人对于灵魂的和谐与平衡的追求。

几节课之后,亚历山大说:“今天的晚餐会招待客人。如果召我去弹奏,我就试弹这一曲可以吗?”

“当然好。就照你今早那样去弹。会有我可以坐的地方吗?”

“噢,有的。客人都是我们认识的,没有外国人。我会跟执事的说一声。”

晚餐要等国王的到来,迟迟才开始。国王跟宾客们客气地问好,对仆役却有点暴躁。虽然他红着脸,眼睛也充血,显然并未饮酒,而且急于忘记烦心事。奴隶们交头接耳,说国王刚从王后那里来。

众宾客来自伙友骑兵团,都是老战友。腓力用目光扫过躺椅,感到释然;没有外国使节需要他逢场演戏,或抱怨酒浆上桌太早。优良醇厚的阿堪修斯酒,没有兑过水。受了方才的折磨之后,他需要酒。

亚历山大坐在菲尼克斯的躺椅尾部,跟他共用一桌。除非受邀请,否则他不会与父亲并坐。菲尼克斯对音乐缺乏悟性,但是熟读所有谈音乐的文章故实。他满意地听男孩说他新学了一曲,随即征引了阿基琉斯弹拨里拉琴的旧典。“但我不会像帕特罗克洛斯那样——荷马说,他坐着等待他的朋友弹完。”

“噢,这不公正。那意思只是帕特罗克洛斯有话要谈。”

“欸,欸,孩子,你在干吗?你喝的是我杯里的酒,不是你自己的。”

“哦,咱们交杯祝酒嘛。尝尝我的。他们最多不过是先拿酒漱了一下,倒进去的都是水。”

“这是给男孩子配酒的恰当比例,四分之一。你可以倒一些在我杯子里,我们并不都像你父亲那样能喝浓酒,但唤人来添水也不好看。”

“我先喝掉一些再倒吧,不然太满了。”

“不,不,孩子,别喝了,够了。你会醉得弹不成的。”

“怎么会,我才喝了一口。”他确实没有醉容,仅仅是两腮微红。他属于一个饮酒豪放的种族。

酒杯纷纷见底,喧哗加大了。腓力盖过喧声,喊道:谁来弹一曲、唱一首吧。

“陛下,”菲尼克斯扬声说,“您儿子为今晚的宴会,特地练习了一首新曲。”

两三杯烈酒下肚,腓力感觉好多了。酒能治蛇噬是众所周知的,一念及此,他冷峻地一笑。“那就上来吧,孩子。带着你的里拉琴来这儿坐。”

亚历山大向保管他的基萨拉琴的仆人示意。他小心地挂琴在身,前行,站到他父亲的躺椅旁。

“这是什么?”国王道,“这个你不会弹吧?”他从未见过一个并非卖艺的人弹奏基萨拉琴,深觉不宜。

男孩微微一笑,说道:“等我弹完了再跟我说吧,父王。”他试了试弦,弹拨起来。

在厅堂下首聆听的埃琵克拉特,柔情深深地看着那男孩。他此刻的姿态可以塑成一座少年阿波罗。或许这会是真正的开始也说不定;或许他终将彻底明白这位神祇。

所有的马其顿爵爷,本来都等着一个让他们齐声吼唱的信号,这曲子却让他们目瞪口呆。他们从未听说有贵公子如此弹琴,或想要如此的。这些教师把这小伙子怎么了?本来他有凡事勇悍决断的名声。他们把他变成南方人吗?接着就该是哲学了。

腓力王出席过许多音乐竞赛。他对这门艺术虽然兴趣有限,但不无鉴别力。他从琴声中听到了技巧,以及分寸的失宜。至于宾客们,他看出他们正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那教师没有报告这股疯劲儿?分明是她又把他带到她那些祭典去了,让他濡染内中的癫狂,把他变成一个野蛮之子。瞧他这模样,腓力想道,瞧他这模样。

出于对外国宾客的礼貌(他们永远视礼貌为应当),他习惯了按照希腊风尚,让儿子出席晚宴;他朋友的儿子们则不会在成年之前出现。他干吗打破这良好的风俗?他儿子的声音依然像姑娘一样,这也要弄得举世皆知?那伊庇鲁斯婊子,歹毒的通灵者,他早就想甩掉她了,要不是她势力强大的亲属在他出征时会造成肘腋之患的话。让她别这样自信满满。他将来还是会去做的。

菲尼克斯没有料想男孩会如此娴熟,如同数月前从萨摩斯来的一个人那样出色。但是他就像有时被荷马感动一样,完全忘乎所以了。他在他父亲面前素来是收敛的。不该给他喝那个酒。

他来到将入终章的华彩段。乐音的溪流从峡谷奔泻下来,上方水花飞溅,灿烂之极。

腓力充耳不闻,所见的令他看呆了:光彩熠熠的面容,深眼窝的眼睛焦点模糊,噙着泛光的泪,带一丝笑意的嘴。对于他,这张脸像极了楼上那个与他不欢而散的人,颧骨发红,笑声张狂,怒目流出泪水。

亚历山大拨完最后一弦,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弹错一粒音。

宾客们不大放松地喝彩。埃琵克拉特热烈应和。菲尼克斯有点声音过大地喊道:“好!真好呀!”

腓力把酒杯掼到桌上。他额头酡红,失明的眼睛微微耷拉着眼皮,只露出那白点;他健全的眼睛在眼眶中突出瞪视。

“算好么?”他说,“你觉得这音乐跟一个男子相称?”

男孩缓缓转身,像是方从睡梦中醒来。他眨了眨眼,凝定目光看着他父亲。

“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这样表现自己。”腓力说,“这种事留给科林斯的婊子和波斯的阉人去做吧。你歌喉之好,够得上加入他们的行当,你该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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