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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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结演讲时,太阳升起,他们在山坡上望见卫城沐浴在光辉中;色泽柔和的旧大理石,白色的新神殿,色彩和金黄相映。山上响起一阵洪大的欢呼,隔得太远而没有全部听见的人都加入喝彩,相信城邦已稳获拯救。

狄摩西尼回到家中,起草一份致忒拜的外交照会,对腓力用尽不屑之辞。“……为人行事,处处暴露其种族与本性;只知忘形地抓住时运,不顾自己是如何破天荒从卑微出身登上权势高峰……”他咬着笔头思索;铁笔在蜡板上继续划动。

窗外,未经戎马的年轻人准备到他们的宗族将官那里报到,彼此喊着话;青年间的笑话,他已经不解其意了;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哭。嗯,肯定是他自己家里。必是他女儿。也许她有个要为之抛泪的人,他从前并不知道。他生气地关了房门。哭声不祥,还会扰乱他的思路。

公民大会在忒拜召开时,站得起来的男子无人缺席。马其顿人作为正式同盟者,得到首先发言的机会。

他们谈及腓力对忒拜的施惠:他在佛基思战争中予以援手,他支持它对波奥提亚的宗主权;也忆述了雅典人自古给它的伤害,他们削弱它的种种行为,他们和渎神的佛基思人结盟,以阿波罗的黄金来给他们的军队付饷。(无疑,他们用同一笔财富给他们修复的那些忒拜盾牌镀了金,对阿波罗、对忒拜,皆是莫大的冒犯。)腓力不要求忒拜武装对抗雅典;忒拜人可自愿这样做,他们会分享到胜利之果;但如果他们只是给了他通行权,他依然会视之为盟友。

公民大会细细思量。腓力对埃拉提亚的偷袭曾令他们生气;即使他是盟友,也是独断专行的一个,现在才来找他们商讨未免太迟。其余的话倒是有理。关乎霸权的重大问题并未谈及。一旦雅典沦陷,他们对他还有什么价值?但他在色萨利独霸一方,也并没有横行。他们打过旷日持久的佛基思战争,忒拜到处有死者之子在担负全家生计,上有寡母,下有幼童。仗还打得不够吗?

安提帕特罗斯发言完毕,坐了下来。听众里有一种并非不友好的私语,近乎喝彩。元帅宣请了雅典的使节。在一种期待而多含敌意的寂静中,狄摩西尼登上讲坛。这里世世代代的威胁不是马其顿,而是雅典。由于无休无止的边地战争,没有一个家庭不背着一笔血债。

他可以挑动一条敏感神经:对斯巴达的共同仇恨。他追述了在大战争之后,斯巴达将三十僭主(他们就好比目前要跟腓力谈和的叛徒)强加于雅典时,忒拜容留过解放者们。与腓力相比,三十僭主仅是欺强凌弱的学童而已;抛弃前嫌,只记取那义举吧。他娴熟而不失时机地端出雅典人的提议。忒拜对波奥提亚的权利,可视为不争的事实;波奥提亚人倘若反叛,雅典还可以出兵镇压。长期相争的那块地盘——普拉泰亚亦可同等视之。他没有提醒听众,普拉泰亚为了回报雅典保护它不受忒拜胁迫,在马拉松战役时已是雅典同盟,并被授以永久的雅典公民身份。这不是锱铢必较的时候;普拉泰亚可以割让。再者,如果和腓力开战,忒拜应当统率全部陆军,而雅典则承担三分之二的开销。

并没有响起如雷掌声。尚在犹疑的忒拜人望着他们认识并信任的同胞,不望着他。他就要把握不住他们了。

他跨步上前,抬起胳臂,乞灵于逝去的英雄们,伊巴密浓达和佩洛皮达斯;留克特拉和曼提尼亚的光荣战场;神圣军团的战绩。他铿锵有力的语调忽然低沉下来,发出柔和的反讽。假如这些东西对于他们不再重要了,那么他只代表雅典请求他们一件事:给予通行权,雅典会独力迎战那个暴君。

这一来他抓住了他们。他戳到了长久对手的痛处。

他们感到羞愧,他能从压低的私语中听出来。这里那边都传来一双一对的声音,呼吁让投票开始;是神圣军团的成员想到了他们的光荣。小圆石吧嗒吧嗒落入瓮中;计票文书在严密监察下拨动算盘;相比家乡那快捷的投票箱,真是个冗长无聊的过程。忒拜人票决,撕毁和马其顿的条约,改与雅典结盟。

他走回馆舍,步履飘飘欲飞。仿佛手持天平的宙斯,他托起希腊的命运,使之逆转。考验即将来临,但哪会有不带产痛的新生?现在——直到永远,世人谈起他时都会说,英雄造时势。

次日消息传来,腓力正和亚历山大共进午餐。国王遣退侍从,然后才拆开那封快报;他像当时多数人一样不懂得只用眼睛来阅览,而要听见自己的诵读。忐忑等待的亚历山大纳罕他父亲为何不能训练自己默读,他自己便做到了。其实练练就好;虽然他的嘴唇仍随着字句翕动,赫菲斯提昂已担保他完全没有出声。

腓力平然读着,没有生气,只是脸上的皱纹变得深如缝合。他在餐盘边放下信卷,说道:“唔,既然他们执意如此,就随它去吧。”

“我很抱歉,父亲。这大概是难以避免的。”难道他看不出无论忒拜人的票决结果怎样,雅典人也依然会憎恨他?看不出他除了作为战胜者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进入雅典的城门?他对这个虚妄的梦怎会如此眷恋?还是给他留点清静,考虑现实吧。现在退而求其次,只能一战了。

雅典和忒拜焦急等待着与腓力的南下军队遭遇。他却向西行进,进入帕尔纳苏斯山主脉周边的山脊和峡谷。他受命要将安菲萨人赶出那片神圣的平原,这他会去做。至于忒拜,让世人去说他只是验证了一个可疑盟友是否忠诚好了。

雅典的年轻人情绪激昂,准备北行去忒拜战斗。行占卜时,火闷燃着,先知们审视内脏,面有难色。狄摩西尼发现古老的迷信在给他碍事,便宣布这些预兆恰恰暴露了他们当中有叛徒,收了腓力的钱,企图阻挠战争。当佛基昂出使归来,要改变事态为时已晚,只好恳请城邦也向德尔菲的神祇卜问一次,狄摩西尼闻言大笑,说腓力贿赂了皮提亚,举世皆知。

忒拜人像林克斯提斯人欢迎亚历山大一般,客气而戒慎地接待了雅典人。忒拜的将军把联军分兵部署,镇守南边各个关隘,并阻挡腓力从安菲萨前来。在帕尔纳苏斯山嶙峋荒凉的各处高地,在佛基思的峡谷里,军队侦察、调动。树木枯黄了,光秃了;高山降下初雪。腓力从容不迫。他忙于重建不虔的佛基思人的多个城堡,他们感激地把这些地方租借给他的驻军,换取他们渎神罚金的减额。

他不肯大战一场。在一个河谷里有过一次遭遇战,另一次是在一个高山关隘上,两次都在他看到军队正被拖入不利地形时收兵。雅典视之为凯旋,举行了感恩大宴。

有个冬夜,腓力的帐篷挨着个避风的崖面扎下来,俯临一条因落雪而暴涨的河,流水翻搅着多石的谷底。中间的缓坡上砍伐了一个松林,供应柴薪。夜色渐浓,纯净的山间空气化为阵阵旋风,穿透过柴烟、粥汤、豆糊、马匹、草草鞣制的帐篷兽皮与成千上万没洗澡的将士混合起来的浓重气味。腓力和亚历山大坐在皮革行军椅上,脚前一堆通红的柴火,烤着他们的湿靴子。他父亲脚上臭烘烘的蒸汽,对亚历山大来说,已经和别的日常而熟悉的战争味道融为一体。他自己只比往日脏一些;觅不到溪流,他就以雪擦身。他对洁身的注重已成传奇,众人说他有天然的体香,只是他自己还未听闻。大多数将士数月没有洗澡了。等他们重上婚床那一天,妻子会给他们刷洗身体。

“我有没对你说过,”腓力说道,“狄摩西尼会比我更早消磨完耐心?我刚接到消息,他把他们送来了。”

“啊?多少人?”

“全部,一万人。”

“这人疯了吗?”

“不,他是个党派政客。投票者不喜欢看到公民们前赴战场,而雇佣军却还在阿提卡支取饷银和口粮。我时常想到他们,训练有素,而且以其所在来说也移动迅速——太迅速了。交起手来,多出一万人是个大数目。现在我们可以先对付他们;他们正在直接前往安菲萨。”

“那我们就是先等他们到达。然后呢?”

腓力在火光中现出一口黄牙。“你知道我在拜占庭怎样溜走的吗?我们可以再用这一招。我们会得到坏消息,色雷斯传来的极坏消息。反叛了,安菲波利斯告急了,需要全部兵力方可守住边疆。我会用清楚明白的文字回信,说我们准备以全副兵力开赴北方。我的信使会被抓住,或是卖掉信件。敌人的探子会看到我们开始向北进军。到了基提尼恩我们就躲起来,潜伏等待。”

“然后跨过格拉比亚关,拂晓进攻?”

“诈敌偷进,就像你朋友色诺芬说的。”

他们成功了,抢在春季融冰泛滥河流涉水口之前。希望尚存时,雅典的雇佣军尽职战斗;其后,戎马为生的他们或是逃往海滨,或是要求和谈。这些人最后大多被腓力收编,伤口包妥,坐下享用一餐军中热饭。

安菲萨人无条件投降了。他们的政府根据神圣同盟的命令被放逐。属神的平原停止了不敬的农事,为阿波罗而荒芜下来。

春暖初临时,在德尔菲的剧场里,背向菲德里阿德斯山陡峭苍白的鹰崖,面对阿波罗的大神殿,辽阔的海湾遥遥在望,腓力被神圣同盟以一顶黄金月桂冠加冕。他和他儿子被很长的演说与颂歌合唱赞美;一个雕塑师给他俩画了速写,要造像装点神殿。

过后,亚历山大和朋友们走到人头涌动的台基上。这些稠人广众来自整个希腊,甚或远至西西里、意大利和埃及,语声嗡嗡,体臭可闻。富有的进香客稳步行走,供品托在奴隶们的头顶,山羊咩叫,鸽子在藤笼中呻吟;热切、虔诚、释然、焦灼的面容,来来去去。这是一个神祇开口的日子。

喧闹中,赫菲斯提昂向亚历山大附耳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问问?”

“现在不好。”

“问了你会心安的。”

“不,时机不适宜。该是在像这样的一个地方,出乎祭司的意料才好。”

剧场不惜工本地演了一台戏,主角是西塔罗斯,以扮演英雄著称。他是个英俊热情的青年,色萨利人氏,先辈也混有凯尔特血液;他在雅典受的训练让他的烈火得到技艺的节制,天生的急躁也收敛在风度中。早前他常在佩拉演出,是亚历山大偏爱的演员,其演绎令他对英雄的灵魂浮想不已。这次他在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分饰埃阿斯和透克洛斯,令人感到其中一个无法在光荣丧失后苟存,另一个无法改易对死者的忠诚,皆是必然。剧终,亚历山大带着赫菲斯提昂绕入戏台后。西塔罗斯已经摘了透克洛斯的面具,正在擦拭线条刚硬的脸上与栗色短卷发上的汗水。亚历山大一说话他就走了出来,淡榛色大眼睛炯炯看着他,说道:“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全是为你而演的。”

他们谈了一会儿他近年的游历。末了他说:“我东奔西走。假如你有任何事务,不管是什么,用得上一个可信托的人,你要知道那都会是一份荣幸。”

言外之意被默默领会。演员是狄奥尼索斯的侍奉者,其人身受到保护,因此经常担任使节,代传密信的任务甚至更多。亚历山大说道:“谢谢你,西塔罗斯。没有别人我更愿请求的了。”

当他们向着运动场离去时,赫菲斯提昂说:“你知道那人还爱着你吧?”

“至少可以礼貌相待。他是聪明人,他没有误会。也许哪天我会有事情托付他,谁也说不准。”

春日晴好,腓力引兵南下至科林斯湾,攻克俯临海湾出口的诺帕克图斯。夏季,他在帕尔纳苏斯山背后的乡间活动,巩固要塞,笼络盟友,开拓道路,把骑兵的马匹养得膘肥身壮。他不时会东进,佯攻雅典人和忒拜人紧张把守的关隘,随即退走,让他们又泄气又疲惫;他会操练军队或举行竞技会,确保他的人马既不泄气,也不疲惫。

即便此时,他也再次遣使去忒拜和雅典,提议商谈和平的条件。狄摩西尼宣布,两度被他们武力击退的腓力已在穷途,这种提议便是证明。再好好打一仗,就可以将他歼灭在南方。

夏末,当阿提卡和波奥提亚的橄榄园树木之间的大麦抽出黄穗,他返回大本营埃拉提亚,但各个要塞仍然留人驻守。忒拜和雅典最偏远的前哨在大约十里以南的一个山口。在他的提议被峻拒之前,他至多只是戏弄他们。现在他陈兵扬威了。他们的侧翼被包抄,随时有受困之虞。次日他的探子发现他们已离去;他取了山口,驻了兵。

骑兵们显得很快乐,擦亮装备,炫示自己的马匹。下一战会在平原上打了。

大麦泛起白色的稻浪,橄榄熟了。照马其顿历法,狮月已至。腓力王在城堡里给亚历山大办了一场生日宴。他年届十八。

埃拉提亚已变得舒齐,王室的各房间墙上挂着织毯,地板铺了砖。宾客们唱歌时,腓力向儿子说道:“你还没有提出你的礼物呢。你想要什么?”

亚历山大微微一笑。“你知道的,父亲。”

“那是你自己挣来的,归你了。不多久就会开战的。我会位于右翼,那是古俗。骑兵由你来率领。”

亚历山大将他的金杯缓缓放到桌上。醇酒和遐想使他的眼睛大睁着,闪闪发亮,并迎上腓力斜觑的黑眼睛。“父亲,万一要是你追悔,我也无从知道了。”

众人为任命喝彩,并祝了酒。出生时的征兆被旧事重提:奥林匹克赛事的胜利、伊利里亚之战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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