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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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纳坐落在高高的山谷中,在一条风雪相侵的长长山脉下。一阵飙风刮来,使他们身上裹了一层麦粉般的细雹子。那个有围墙的城市扣在山坡上;下方是神庙的场院,除了所供的神祇,就只有一道矮篱护卫着它。中央是祭坛和神殿,小若玩具,一株巨大的橡树伸开黑秃秃的枝柯迷宫,出拔于雪上。一种深沉而回响的咆哮随风阵阵起伏,刮到他们耳朵里。

城门轰然打开。他们列队准备进城时,亚历山大说:“舅舅,我希望趁着在这里求问一次神谕。您可以询问下一个吉日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好,”他语气里有了新的热情,还添上一句相宜的吉利套话,“神佑的幸运。”他恨不得吉日早早到来。奥林匹娅斯结婚时他还是个小子;她一向欺负他,他从未有机会在她面前做个男子汉。现在她得知道,他是他自己家的主人。这个饱经战火、身带战痕的青年,有一双疯狂痴想的眼睛,一队仪表堂堂的法外扈从,但他也帮不了她。让他自行其路归向冥府,让理智的人安生吧。

城中人怀着自发的忠诚向国王致意。他曾经多次带领他们成功抗敌,也没有从前那些交战的酋长那样贪婪。人民聚集成群;离开佩拉后,牛首骏第一次听见熟悉的欢呼声“亚历山德罗斯!”它仰起头,步伐转为阅兵时骄傲的踢踏。亚历山大端坐马背,直视前方;赫菲斯提昂转头一瞥,见他脸色苍白,就像身体失掉了一半的血。他面不改容,平静地和亲属们对答;但是他们到达王宫之后,他唇边依然没有血色。王后忘了自己的不适,命仆人赶快准备甜酒;昨天还有个牲口贩子在关隘上冻死道旁。

雪停了,但地上有积雪,结了霜壳,踩上去喀哧喀哧塌陷。一个苍白的太阳灼灼晒在雪丘和乱蓬蓬的灌木上;一股寒飕飕的细风从山岭吹下来,无孔不入。这片白茫茫之中有块扫清的地方,只铺着褐色的枯草和黑而湿的橡子,像一块敝旧的布。圣殿的奴隶们把雪铲到橡木栅栏边;脏兮兮的雪堆起,树叶和橡子壳杂陈其间。

一个披羊皮斗篷的年轻人,走到那巨梁已年久发黑的、没有门扇的门廊前。

一个深底铜磬以兽皮制的绳索挂在横梁下。他抄起倚柱的一根木杖,用力敲打。长长的振响,水波般一圈圈漾开;一种深沉的回音从远方某处嗡嗡传来。大树静立,桠杈、结节和旧鸟巢上积雪盈盈。千百年来献给神明的古朴祭坛,分布在四周空旷之中。

这是希腊最古的神祇,法力来自埃及的阿蒙,众神祇之父,比时间更古。神在多多纳发言,早于阿波罗来到德尔菲。

在高枝间静静加速的风,猛一阵横扫下来。前方爆发一种狂乱的金石声;一个铜制男孩立于大理石柱头,手执一鞭,鞭条是披拂的铜链,风一刮便将那些沉重的末梢打在一口大铜瓮上。它是个造声器皿,就像剧场里有时候用的那些一样。响声隆隆而动。圣树四周也围着三足而立的空心铜器;那声音通过它们而逐渐变弱,仿佛一个鸣雷后的余响。未及消尽,另一阵风又扬起那鞭子。在大树后面一幢小石屋里,有几个窥视的灰顶的头伸了出来。

亚历山大的嘴露出笑容,如同他在战场上发起进攻时。他向余音回荡的场院行去。第三次刮起阵风,那串响声便第三次往复,旋开而后消隐,归于先前薄响绵绵的沉寂。

三个老妇从那间茅草顶的石屋走出,并头私语,披裹着虫蛀的兽毛斗篷。她们是“鸽子”,神祇之仆。她们踏着黑湿的橡子碎步行来时,能看见她们的脚踝包在褴褛的羊毛里,但脚是赤裸的、皲裂的,蒙着泥垢。她们的力量来自与大地的接触,不可失之;这是圣殿的律令。

第一个是强壮的老妇,宽骨架,看上去做过大半辈子男人的农活。第二个矮小丰满,神情严冷,鹰钩鼻,下唇突出。第三人是个驼背的老妪,小不点儿,像旧的橡子壳一样干瘪而棕黑。据说她是伯里克利辞世那一年出生的。

她们瑟缩在裘衣中,四面看着,回转眼睛时,似乎吃惊地看到这孤身一人的香客。那高个子向丰满妇人悄声细语。那老妪踏着皱巴巴的鸟爪趋前,像好奇的小孩一样摸他。她双眼有一层蓝白的翳,已近失明。

丰满妇人用一个尖厉而不失谨秘的声音说:“你希望怎样询问宙斯和狄安娜?你想知道为了达成你的愿望,该向哪一位神献祭吗?”

亚历山大说道:“我会独自把我的问题告诉神。给我书写的工具吧。”

高妇人带着笨拙的善意俯向他;她的动作像一只农庄的动物,气味也像。“是的,是的,唯有神能看见。但签子在两个坛子里,一坛是酬神请愿的;另一坛是‘然’或‘否’。我们要拿取哪一坛的?”

“‘然’或‘否’。”

那老妪仍将他斗篷的一角抓在手里,仿佛一个自信的漂亮小孩,知道人家喜欢自己这样。忽然,她从他腰间一扬声说:“要小心你的愿望。小心。”

他向她俯身,轻轻问道:“为什么,老妈妈?”

“为什么?因为神会答应的。”

他把手放在她头上——一团破羊绒中的一个小骨壳——一边抚摸,眼睛越过她望到那橡树的黑色深处。其余两人相视,都不做声。

他说:“我准备好了。”

她们走进其住所旁边一座做法事的低檐房屋,那老妪趋步于后,嚷着混乱的命令,像任何下到厨房令忙碌的女眷们心烦的曾祖母。能听见她们所有人的和嘟哝,仿佛是某家没有预备好营业的旅店,来了个不能赶走的客人。

巨大的古枝在他上方伸展,分割了苍淡的阳光。中央的树干因岁月而叠合,有肋骨般的隆起;敬拜者们把小件的供奉投进裂缝,年深日久,几乎被树皮封住。有些树皮已经朽烂,还有蛀洞。夏天会暴露秃冬所掩的:粗枝主干一部分已经死了。它的初根胀破种子时,荷马仍在世;它活到头了。

从巨大的树心周围,枝干分叉处,传来一种昏昏欲睡的咕咕和呜咽;在树洞里,在到处钉着的小匣子里,神的鸽子一对对相偎,羽毛耸然,挨挤着御寒。他走近时,有一只从藏身的暗处发出一串响亮的“茹——咯——咕!”。

妇人们出来了,高的手捧一张矮木桌,胖的手捧一只红底黑绘的古坛。她们在树下把坛放到桌上。那老妪交给他一块软铅片、一支铜笔。

他把那铅片放在一个旧的石头祭坛上,用力书写,字母刻入暗色的铅上,闪着银光。神佑的幸运。亚历山大咨询神庙的宙斯和狄安娜:吾心所思会否实现?他把铅片折成三折,藏住文字,然后放入坛中。他是学了如何做才前来的。

高妇人站在桌子旁,举起双臂。坛子上画着一个女祭司,站姿相同。召唤用的是某种外邦语言的行话,岁月与无知使它走样;元音拖得很长,模仿鸽子。很快便传来一只鸽的应答;树心周围都回响着一种低沉的咕咕声。

亚历山大注视着,凝思于他的心愿。那高挑的女祭司把手伸进坛子,开始摸索,这时那老妪上前,扯她的斗篷,用猴子般的尖嗓子叱喝。“这是许了给我的,”她一迭连声,“许了给我的。”对方退开,她突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胖妇人咯咯乱叫,但没有做什么。那老妪从骨瘦如柴的手臂撩起衣袍,像主妇刷锅一样,然后伸手入坛。沙沙沙一阵响动,是刻有签文的橡木小方块在碰撞。

在这种种耽搁之中,亚历山大静立等候,定睛看着坛子。黑绘的女祭司以古风的僵硬身姿站立,露出举起的手掌。她脚边绘有一条蛇,盘绕着她那张画出的桌子。

画技娴熟生动,蛇头向上伸着。桌腿短,像矮床的腿一样,它能轻易爬上去。那是一条家蛇,知道一个秘密。当那老妪喃喃着抓来抓去时,那感觉从黑暗中蠕蠕爬了出来:某种古老的愤怒、某个巨大的伤痛、某个尚未洗雪的奇耻大辱,他向那蛇蹙眉,试图把那感觉逐回黑暗。图影浮现。他再次面对一个大敌。他一呼一吸的水汽消散在寒冷中;良久不见新的气息,然后不由自主发出一个声音,起而即止,归于沉静。方才他攥着手指咬着牙关。他的记忆打开、流血。

老妪直起身子。她深黑的手爪拿着那折过的铅片,还有两个木块。另两人赶到她身旁;规矩是取出离铅片最近的一签;她们冲她嘘着,像奶妈对一个因无知而失礼的孩子。她抬起头——她的脊骨已无法挺直——用一种较年轻的、命令般的语调说:“站开!我知道要做什么。”那一瞬看得出她曾经是美丽的。

铅片搁在桌上以后,她走向他,伸出各握一签的两手。她摊开右手,说道:“为了你思想中的愿望。”她摊开左手,说道:“为了你心中的愿望。”

那两个黑色小木块上都刻着“然”。

8

腓力王新娶的妻子诞下头胎,是女孩。

接生婆低眉顺眼地把她从产房抱了出来。他做着仪式性的赞许手势,把那皱巴巴的红色小东西接在手里,还没有襁褓,好让人看见她无疤无瑕。羊水破了之后阿塔罗斯就在屋里徘徊,此时探头过来,他的脸也发红,也皱巴巴的;想必他是明知渺茫也不放弃希望,直到亲眼看过才死心。他的淡蓝色眼睛怨恨地目送重新被抱进去的婴儿。他恨不得将她沉湖,像一只不想要的狗崽,腓力想。他时常觉得可笑,自己好像要生五个女儿才有一个儿子;但这次的消息却让他如释重负。

欧律狄刻这姑娘样样使他喜欢,有肉体美而不淫荡,切盼悦人而不挑剔,从不争风吃醋。他随时愿意扶她坐上奥林匹娅斯的位子。他甚至动过念头,把那女巫整掉算了,万事皆休,反正她手上沾的血也很不少,只能算恶有恶报,况且可以雇到手法跟她一样娴熟的人来执行。但做得再周密,那小伙子也会知道。没办法瞒过他,他一定会发现真相。其后呢?

莫说其后,就看现在。这女婴让人可以歇口气了。阿塔罗斯曾经十数次告诉他,他们家很会生男孩。现在他一时会闭嘴了。腓力延宕决定,像他这十个月以来所做的那样。

他的亚洲战争计划进展顺利。武器已造好入库,兵员已征来,骑兵的马匹已经训练;金银如水一般外流,到了承包人、账房、间谍和附庸君主的手里。军队操练并演习,准备就绪且纪律严明,传说着亚洲如何富庶,被俘总督的赎金如何数目惊人。却少了某样光彩:一种共鸣,一道迸出的火花,一个直视危险的笑容。

更明显的摩擦也有。佩拉某家酒馆爆发一场大闹(肯定结下了五六桩血仇),一方是从阿塔罗斯的部族征来的骑兵,另一方隶属于最近更名的“尼卡诺尔骑兵团”——虽然没有一个惜命者敢当着这军团的人这样叫。腓力传唤了主要的肇事者;他们互相瞪眼,支吾其辞,终于那最年轻的一个——他身为继嗣的古老家族对十几位国王的即位和罢黜效过力,清楚记得这些历史——抬起剃了须的下巴,岸然道:“陛下,他们当时在诽谤您的儿子。”

腓力叫他们管自家的事,他的家他自己有数。阿塔罗斯的人本来盼着他说“我还没有儿子”,只好悻悻而去。不久他又派出一个探子,去伊利里亚打听动静。

他没有派探子去伊庇鲁斯;那边,他有把握。他收到一封他深感默契的信札;是一个捍卫家族荣誉的男子的抗议,恰到荣誉所要求的程度为止,几乎能看到划下的界线。他的回信同样谨慎多礼。王后因怨怼而自愿离开他,并未蒙受法律上的损失。(这一点他有理有据:伊庇鲁斯的王室也并不是全都一夫一妻。)她教儿子与他作对;那年轻人如今流浪在外只能怪她。信中没有侮辱人的重话,阅信人也将心领神会。但伊利里亚到底在发生什么?

那群青年当中有少数人从伊庇鲁斯骑马回来,捎来一封信。

亚历山大向马其顿国王腓力请安。我把我这些朋友们送还给您和他们的父亲。他们没有过错,不应受罚。出于善良,他们护送王后和我到达伊庇鲁斯,这工作一完成,我们就不留他们了。当我母后的权利与尊严恢复时,我们就会回来。在此之前,我会做我认为有益的事,不向任何人请示。

请代向我在喀罗尼亚率领的军人,和在色雷斯位于我麾下的士卒们问好。还有,别忘了阿尔戈斯人在佩林苏斯城外叛变时,被我的盾牌救回一命的那个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再会。

在他私人的阅读室里,腓力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然后,勉强屈着瘸腿,捡了起来,展平皱褶并封存它。

探子从西边接连而至,带来忧心的消息,没有一次是拿得准的事实。那紧密小团队的名字总是在其中。托勒密:啊,假使我当年能娶他母亲,就有不一样的故事了;尼阿卡斯:一个很好的海军将官,倘若他理智些,该提拔的;哈帕劳斯:我从不信任这狡猾的跛子,但那小伙子喜欢这个人。埃瑞吉伊俄斯……拉俄墨东……赫菲斯提昂——如果不再做影子,自己就是个男子汉。腓力沉吟片刻,就像一个相信自己始终在追寻完美爱情,却不承认自己吝于付出其代价的人,感到伤心妒恨。

名字永远如旧,但消息次次新鲜。他们在克索斯的要塞;在克雷托斯的城堡(以伊利里亚来说,他已是称雄境内的国王);他们在林克斯提斯的边界。他们在海岸上,听说在询问船讯,要去科尔丘拉,去意大利,去西西里,甚至去埃及。他们在邻近伊庇鲁斯的山岭出现过。谣传他们在购买兵器,在雇用长矛手,藏在某个森林训练一支军队。每当腓力要为亚洲之战调兵遣将时,便会有这样一份警报送到,迫使他留出一个军团以应边陲之需。无疑,小伙子和马其顿国内的朋友音信相通。国王的战争计划在纸上保持不变;但是将军们觉出他在拖延,等待下一份报告送到。

在伊利里亚一个树木成林的海湾边,一块嶙峋岬角上的城堡里,亚历山大久久仰视着夜幕下被烟熏黑的椽子。他打了一天的猎,昨天也一样。他的灯芯草床铺满是跳蚤,位于厅堂内待客的一角;这家族的未婚男子睡在这里,在咀嚼晚餐剩骨的狗中间。他头痛。一阵清风从门口吹来;有月色的天空看上去很明亮。他起身裹上自己的毛毯。这一条又脏又破;好的那条数月前被窃,在他生日前后。他在边界附近一个游牧部落的营地年满十九岁。

他在熟睡的身体之间绕行,踢到一个,换来喃喃的咒骂。外面光秃的巉岩上有窄窄的一道护墙。山崖直插海中;远远的下方,泛着月光的浪沫蠕蠕爬在大石周围。他认得身后的跫声,没有回头。赫菲斯提昂倚在他旁边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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