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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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王的塑像在鹰头宝座上,扶手是卧豹形状。他双脚踩着一只头戴波斯王冕、人面的带翼公牛。匠人让他瘦了一圈,伤疤隐去,相貌也年轻十岁。除此以外,他模样逼真,绘色黑眼睛似乎会转起来。

有人欢呼,但也能感到一阵零散的沉默,如暖海中的一股寒流。一个老乡对同伴细语道:“他应该造得小一些。”他们觑着前方颤巍巍而去的神的行列,做出古来的避邪手势。

马其顿族长们跟随其后,林克斯提斯的亚历山德罗斯也在内。早有人打点,让这些偏远山地的来客也穿上织机精纺的镶边羊毛衣服,戴上一只金别针。老人忆起披羊皮斗篷的往昔,彼时铜扣针已属奢华;他们半是怀疑、半是惊奇地咂舌。

音调低沉的乐管吹出一支多利亚进行曲,近卫队的前锋随着节拍进来,由保萨尼亚斯领队。卫士们身着游行的甲胄,大摇大摆,向人群中的朋友微笑;因为是过节,操练时的严肃一扫而空。但是保萨尼亚斯直视前方,目光对准剧场的高门廊。

古老的军角齐鸣,“国王万岁!”喊声震天。

腓力骑着白马悠然而来,身披紫斗篷,头戴金冠。他的女婿和儿子分骑两边,和他隔了半个马身之远。

农人们对新郎做着代表阳具的吉利手势,祝他子孙繁盛。但是在凯旋门旁,一队等候多时的青年鼓足气同时喊道:“亚历山大!”

他微笑回头,含情看着他们。多年之后,当他们做了将军和总督,会矜夸地谈起这一刻,引来默默无语的艳羡。

近卫队的队尾随后经过;然后是祭神的牺牲,位于巡游队伍最末,每一头牺牲献给一位神祇,为首的是一只公牛,颈部垂皮间绕着个花环,头角上装饰着金箔。

太阳从千丝万缕的光线中浮起,一切都在闪耀:大海、沾露的草、黄色金盏花上水晶般的蜘蛛网;珠宝、镀金、擦亮的铜器的冷光。

诸神进了剧场。穿过歌队登场道高大的门廊,车辆一一绕行歌队席;宾客们发出欢呼;光灿灿的偶像被抬了下来,放上其祭坛旁边的基座。第十三位神祇没有祭坛却占有这区域,被放在中间。

外面路上,国王做了个手势。保萨尼亚斯吼出一声号令。近卫队的前锋敏捷地从左右两边骑马回旋,归到卫队尾部,在国王后面。

剧场尚在几百码之外。族长们回头,看见卫队在退后。国王似乎在巡游的最后一段路,将自己信任地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对这份荣誉感到喜悦,为他分开队列。

保萨尼亚斯向着歌队登场道骑了过去,只有他自己的人注意到;他们不管闲事。

腓力看见族长们在等候。他从卫队站立处,慢慢骑到他们身前,俯下来微笑。“进去吧,我的朋友们。我稍后就来。”

他们开始移动,但是有个年迈的地主挽缰而立,以马其顿人的直率说道:“不带卫兵吗,国王?密密麻麻这么多人。”

腓力俯身拍拍他的肩膀。他早已盼着有人会这样问。“我的人民就是我的卫兵。让这些外国人都看看。谢谢你的好意,阿瑞乌斯,但是请进去吧。”

族长们前行而去,他放慢马匹,落后到新郎和亚历山大之间。两侧人群传来友善的嗡语。前方是剧场,坐满朋友。他的阔嘴唇现出微笑;他一直期待这个公众见证的时刻。一个民选的国王,这些南方人竟敢称为僭主;让他们自己看看,他是否需要僭主的长矛卫队吧。让他们告诉狄摩西尼好了,他想。

他收缰勒马,招了招手。两个仆人来到那两位较年轻的人面前,预备拉住他们的马。“该你们了,我的儿郎。”

眼睛在追随族长们进场的亚历山大,猛然转过脸来。“我们不跟您一起进去吗?”

“不,”腓力干脆地说,“没有人通知你们吗?我会独自进去。”

新郎避开眼睛,掩饰尴尬。众目睽睽,难道他们现在要争位次?最后一位族长也已经不见人影了。他不能单独走过去。

亚历山大挺直地坐在牛首骏的猩红色鞍布上,扫视那空无一人的道路,在阳光中空荡荡的;宽阔而饱经践踏,刻满车辙和蹄痕,空得余音袅袅。在道路尽头,歌队登场道投下的三角形深影里,有甲衣的闪光一点,红斗篷的一线。保萨尼亚斯在那里,定是奉命行事吧?

牛首骏竖起耳朵,亮如缟玛瑙的眼睛在睨视。亚历山大一指贴着马颈,如铜像一般静止。新郎踧踖不安。这年轻人为何不动?有时候那些传闻似乎是真的。那双眼睛非同寻常。在多多纳有过一日,烈风劲吹,霜雪满地,他披着一领羊皮斗篷……

“下去吧,”腓力不耐烦地说,“你妹夫等着呢。”

亚历山大又瞥了一眼那幽暗的门廊。他夹紧膝盖,让牛首骏前进一点,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腓力的脸。

“太远了,”他小声说,“最好是我陪您走。”

腓力在黄金花冠下挑起眉毛。小伙子想干吗现在清楚了。他还没有挣到,不能被他催逼。“这是我的事。什么最好我自有判断。”

那双阴影很深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他如受侵犯。任何臣属对国王瞠目而视都是不敬的。

“太远了,”那高昂清亮的声音说,不带感情,语调平稳。“让我陪您走吧,我誓以生命保护您……我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对您发誓。”

旁观者中间开始有细弱而好奇的私语,觉出有点不期然之事。腓力忍住恼怒,留神自己的脸色。他低抑声音而严厉地说:“够了。我们不是去剧场演悲剧。需要你时我自有吩咐。遵从我的命令。”

亚历山大的眼睛停止寻求。他的心神一离开,眼睛就如灰玻璃般明晰而空洞。“好的,陛下。”话毕下马;亚历山德罗斯释然照做。

他们走来时,保萨尼亚斯在高大的门廊下致以敬礼。亚历山大在和亚历山德罗斯交谈,顺便还了礼。他们登上短短的梯道走上舞台,领受欢呼,然后就座。

在外面,腓力挽起缰绳。他训练有素的战马步子庄重地前行,不为喧声所惊动。民众知道国王的用意,感到钦佩,特意要他听见。较愉快的念头打消了他的怒气。倘若小伙子选的是某个更合适的时机……

他继续骑行,领受欢呼。若非他的跛足有失尊严,他更愿步行。目光穿过二十尺高的歌队登场道,他已能瞥见环立于歌队席的神像。音乐为他奏起。

一个兵士步出石门廊,来扶他下马并牵走马匹。是保萨尼亚斯。必是由于日子隆重,他纡尊来做这项仆人的工作。多少年了……他如此表示和解,终于开始淡忘了。可爱的姿态。他从前天赋独具,不时会有这样迷人的举动。

腓力僵硬地溜下马来,微微一笑,开始说话。保萨尼亚斯的左手握紧了他的胳膊。他们目光相遇。保萨尼亚斯从斗篷下抽出右手,倏忽之极,腓力看不到匕首,只见保萨尼亚斯眼中的刀光。

来路上的卫队见国王跌倒,保萨尼亚斯俯向他。他的瘸腿没站稳,他们想,而保萨尼亚斯笨手笨脚。忽然保萨尼亚斯站了起来,开始奔跑。

他在近卫队服务八年,其中五年担任队长。群众中一个农人先叫了出来:“他杀了国王!”似乎这一喊才令兵士们相信了眼睛,混乱地嚷着冲向剧场。

一个将官跑到尸体前,瞠目而视,狂乱地一指,喊道:“追他!”一队人涌向后台建筑背面的拐角。国王训练有素的战马木然站在歌队登场道旁。谁都来不及考虑,不敢冒着大不韪骑它。

剧场背后有一块地,是其守护神狄奥尼索斯的圣土,祭司们在这里种葡萄。粗黑的老藤上有星星点点的新芽和亮绿叶子。保萨尼亚斯的头盔在土地上闪光,是他奔跑时扔开的;他的红斗篷披挂在一个葡萄架上。他狂奔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冲向老石墙及其敞开的门洞。外面有个骑马的人在等待,另备着一匹马。

保萨尼亚斯素有严格的操练,年龄不到三十。但是追捕他的是未满二十、跟随亚历山大学过野战的青年;他们的操练更严格。三四人遥遥领先。距离愈来愈近。

然而拉近的速度毕竟太慢。门洞已经不远。那带着两匹马的人调转了马头,让它们朝向大路,一切都就绪。

忽然,保萨尼亚斯像是被一支隐形的长矛刺中,身子猛向前扎。他脚趾撞在一块隆起而盘错的根上,人仆倒在地;然后手膝并用爬起,着靴的脚一蹬。但是青年们拿住了他。

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看每一个人,搜寻着。没有运气。但他最开始就认了这风险。他已报仇雪恨。他要抽剑,有人却一脚踩在他手臂上,另一人踏住他的胸甲。来不及感受复仇的痛快,铁器纷下之际他心想。来不及了。

那带马的人瞥了一眼,便松开另一匹马,鞭打自己的坐骑,疾驰而去。但是那震动的暂止已结束。葡萄园以外马蹄如群鼓纷敲。骑手们心知奖赏之厚,都策马穿门追赶着他。

葡萄园里,众人赶上了领头的追捕者。一个将官低头看了看,那身体把血淌进了葡萄藤的根部,像某种古老的牺牲。“他完了,你们这帮愣头小子。现在没办法审问他了。”

“我没有想到。”利昂纳托斯说,从舍命追逐的迷醉中清醒过来。“我怕会让他跑了。”

“我只想到他做了什么。”佩尔狄卡斯说。他在死者的短裙上擦剑。

他们走开时,阿拉托斯对其余的人说:“唉,这样最好。那故事你们知道。如果他招供,只会叫国王难堪。”

“什么国王?”利昂纳托斯说,“国王已经死了。”

赫菲斯提昂的座位在剧场半山腰,靠近中部的台阶。

那些等候了亚历山大以给他欢呼的朋友们跑步折过来,从高处的一门匆匆进入。这里平素是农人的坐席,然而在今天的盛会之中,王子的伙友们只算是小角色。赫菲斯提昂错过了隆重的诸神入场式。他父亲坐在下方;他母亲大概坐在妇女中间,在那边最远的席位上。两位王后已经就座,在前排。他能看见克莉奥帕特拉左顾右盼地瞻望,像别的姑娘一样,奥林匹娅斯却似乎不屑如此。她目光笔直而凝定地望向另一边的歌队登场道。

这在赫菲斯提昂的视线之外;但他的位置能看清舞台上的三个宝座。舞台宏丽,背面和侧翼均有雕饰柱头的廊柱,承托着刺绣的幕布。音乐从后面传出,被占据歌队席的众多神祇扩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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