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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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毕竟还有一课。我还没告诉你怎样得体地行跪拜礼。”

“跪拜?”我困惑地说,“可是只有对国王才这样行礼啊。”

“没错,”他说,“你终于领悟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大叫:“我不行!我不行,不行。”

“怎么回事,我辛苦一场还是这样?别瞪着大眼睛,好像我告诉你的是赐死令,而不是你的福气。”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惊恐地抓紧他,指甲戳了进去。他把我轻轻地松开。

“我给了你足够的暗示。你显然会胜任。不过你要知道,内廷在决定录用你以前,会先察看你的工作。不称职的人会被调走。所以,如果你预先知道训练你是为了让你侍候什么人,他们会认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捧着脸,哭得抽搐起来。“别这样,”他说,一面用被单给我擦眼睛,“真的,你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这一向活得不称心,需要人安慰。我跟你说,你将来一定会做得非常好。这我应该会知道。”

3

我在宫里待了些日子才见到国王。这个璀璨而巍峨的迷宫,我永远觉得会在其间走失。到处是高耸的廊柱,以大理石、孔雀石或斑岩为材,镀金柱顶,螺旋式柱身。每一块墙壁都刻着比实物更亮丽的釉彩浮雕,描绘了行军的战士,或是从帝国外省远道而来的朝贡者,领着牛群或单峰驼队,背着成捆的粮食和酒坛。迷路的时候,会感到自己身处肃穆的人群里,无人可借问。

在宦官起居的院落,由于我将来的特权,他们对我不甚热情。但是也由于同一个原因,谁也不敢亏待我,怕我记仇。

第四日,我见到了大流士。

他品酒赏乐,已经有些时候了。便殿对着一个不大的喷泉庭园,百合芬芳醉人,金雀笼关着鲜艳的鸟儿,挂满繁花开遍的枝头。喷水池边,众乐师正在收起乐器,但流水和鸟鸣也是一种柔声细语的合奏。庭园有高墙,为便殿更添幽深。

他坐在枕垫上,面向庭园,身前矮案上放着酒壶和一只空杯。我立即认出他就是我父亲寿宴上的人。不过他那时穿了骑马远行的轻装,现在则是一身有白色刺绣的紫袍,戴着锥形王冠,是闲居所佩的较轻便的一种。他的胡须平顺如绸,身上散发出阿拉伯香的氤氲。

我跟随管家的宦官,敛目前行。臣下不能平视国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得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讨他喜欢。听到念我名字的时候,我照学到的那样行了跪拜礼,亲吻他跟前的地板。他的软羊皮便鞋染成枣红,镶着箔片和金缕。

那管家取了酒托,交给我。我倒退着走出御前的时候,似乎听见枕垫间传来细微的响动。

当晚我被叫到寝宫,给宽衣的活儿打下手。有人把东西交给我捧着,直到执事的取走,除此没有什么事。我努力显出合宜的举止,不负老师的教导。他对我似乎用了特别严格的要求,实际上,新手可以稍有差池。第二夜国王还没有回房的时候,一位老宦官对我附耳说道:“如果陛下召唤你,不要跟着其他人退下。待在那儿,留神看他是不是要给你别的命令。”他皱纹满面,显然经验丰富。

我牢记训练,低眉垂目,同时留意召唤的表示。我没有呆立一旁,而是找些合宜的活儿一直做着。我们独对的时候,我认出解衣的信号。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视线外,只是做不到含笑上前。我太害怕了,知道一笑便是讪讪的傻笑,于是严肃而信任地走近。被褥为我掀开时,我只求不出差错。

一开始,他像对待玩偶一样亲吻摆弄我。然后我猜到他要求我什么,因为我训练有素,而且他似乎认可了我。诚如奥若梅当所言,快乐不会将我出卖给痛楚。他和我共处时,始终没显出知道阉人也有感觉。如果众王之王不问,这种事也不该对他说。

我就像那些如焰烈如酒红的鸟儿,就像那座喷泉、那些弦琴,是供享用的。我很快掌握了如何既取悦他,又不损其帝王之尊。我从未受辱,也不被亏待。如果他还醒着,会说句和善的话让我退下。翌晨常有一份赏赐送来。但是我也已经懂得了快乐。他年近五旬,虽然勤于洗浴又洒满香水,还是难掩一股老人的气味。有颇长一段日子,我在御床上总是希望将这个蓄须的高大男人,换成身段灵巧的奥若梅当。但是完美的花瓶和闪烁的宝石不能选择主人。

如果我生怨,只消回想从前的命运。国王拥有的快乐太多,因而疲乏,又不肯歇手。我所给的分量恰是他之所需,他满意,因而慷慨。当我想起从前那些人,那些贪婪粗暴的手、难闻的呼吸和可耻的欲求,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对目前有过刹那的怨懑。我向主人表露了自己的感激。

很快,他闲居时多半要我随侍。他赠我一匹漂亮的小马,在禁苑从骑。难怪世人以此地作为天堂的代称9。历代国王都从亚洲各地搜集珍稀的花木,有些是成年树木,连根带土整棵运来,用牛车队装载,由成群的花匠一路照料。禁苑的禽兽也是精选。围猎时,侍从们会将野兽赶到国王面前,他杀死野兽以后,我们都鼓掌祝贺。

一日他想起我唱过歌,说要听听。我的嗓音从不惊人,不像有些阉者歌声强健甜美,远非女子可比。少年时,我的歌喉只算清亮动听。我取来从前的女主人在集市上买的小竖琴。他十分诧异,仿佛我带来的是动物的腑脏。“那是什么?怎么不让人给你拿件好点的?”见我错愕,他温和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去要。但是拿走这个吧。有了相宜的乐器来伴奏,就可以唱了。”

我得到一架玳瑁镶边的黄杨木竖琴,有象牙的调音匙,跟从司乐长学习弹奏。我一时还没学会那些较难的曲子,但是有一天,日落时坐在喷水池边,我想起从我们家的高墙上望出去,余晖西斜照过平原。国王让我唱一支歌,我便唱起夜晚在篝火旁,我父亲的武士们经常歌吟的调子。

曲终,他招手让我上前。我看见他两眼含泪。“这首歌,”他说,“让你可怜的父亲浮现在我眼前。多少快乐的日子过去了,当时我们都年富力强。你父亲是先王阿尔塞斯忠肝赤胆的朋友,愿智慧之主接受他的灵魂。要是他健在,我一定会邀他来做客的。我的孩子,请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他的儿子。”

他用戴满珠翠的手抚摩我的头。他的两位朋友在座,执事长也在。自从那一刻,我在宫里的地位变了,这正是他的意思。我不再是买来的少年玩物,而是出身士族的宠臣,所有人都要知道。他也要我知道,假使我毁了容,或是姿色全消,他依然会看顾我的。

我在宫殿高处得到一个可爱的房间,窗户朝向御花园,还有个埃及奴隶把我当王子一样侍候着。我十四岁,正从男童变成少年的样子。我听见国王对朋友说,他早就注意到我的潜质,如今我果然不负所望。他相信我的美冠绝亚洲。他们自然附和,称赞我无与伦比。不消说,我学会了在举手投足间把这当真。

他的床有一顶花架似的华盖,纯金的葡萄藤缠绕其间,珠宝做的果实累累挂下,还悬着一盏巨大的透雕灯。夜里,灯火向我们投下树叶般的影子,他有时会让我站在床前,迎着光亮,把我转向这边,又转向那边。要不是他想显示自己还行,这种以眼睛完成的占有大概会使他满足。

但是别的晚上,他想要娱乐。世间到处是希望重复的人,他们不能忍受最微小的改变,虽沉闷,却豁免了创新的麻烦。国王喜欢变化,爱好惊喜,自己却不擅创新。我将奥若梅当教我的都用过一遍以后,不禁自忖我何时也会训练起接班人来。我已经发现我之前有个男孩子,因为国王觉得他乏味,来了一星期便被打发了。

我求新心切,便去拜访苏萨最有名的妓女。她是巴比伦人,自言曾在印度的一个爱神庙里受训。为了证明不假,她房中摆了件青铜像(估计其实是向马帮买来的),是舞蹈中合欢的两个妖魔,各有六臂或八臂。我疑心国王不会喜欢这个,但还是怀着希望。这种女人时不时会有阉者来拜访,不愁没生意可做。可是她粗俗的扭动实在恶心,我顾不上礼貌,起身穿衣。放下金币时,我说既然她费了时间,我会付钱补偿,但是无法留下来调教她。她气得失语,待我下楼走到一半才骂出声来。似乎没有人造诣更高了,我只得依靠自己。

此时,我学会了舞蹈。

我童年便喜欢舞蹈,会在男人跳舞时跟着动作,也会随着心头的某个调子腾跃、旋转。我知道要是我学过,会至今记得。国王很高兴我愿意学点技艺(我没提起那名妓),请了全城最好的老师来教。习舞不比我幼年的游戏,学起来必须像战士一样苦练,然而这是我乐意的,胜过呆立、闲谈、等差遣——那种无所事事才令阉人发福。汗水涔涔、血液涌流的感觉真好。

老师说我已经学有所成的时候,我在喷泉庭园向国王和他的朋友们献艺。我跳了一支印度舞,缠着头巾,系着镶箔的裆布;一支希腊舞(我当时是这么以为),穿着猩红的宽袍;还有一支帕提亚舞,手执一柄镀金小弯刀。连国王的弟弟奥克萨瑟瑞斯都叫好,向我抛来一块金币。他只喜欢女人,平素对我是不屑一顾的。

白天,我穿戴华丽地跳舞,晚上也跳,掩映我的只有从金葡萄架挂下来的透雕灯的影子。我很快学会临了要放慢节奏。他从不给我时间喘息。

我常想如果王后没有被俘,他会不会这样宠眷我。王后是他的异母妹(是一个年轻得多的夫人所生),论年纪可以跟他做父女了。人人都说她是亚洲最有风韵的女人。国王当然只要最好的。如今他让她落到了比她年轻的蛮人手里,从过去的事迹推断,那蛮人想必精力旺盛。当然他从不对我提起这些。床笫之间,他其实极少说话。

大约这时候我中了暑。我的埃及奴隶内什伊对我悉心照拂。国王派了他的御医前来,自己却没有来。

我想起奥若梅当的伤疤。我看见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所以国王最好别来。但我毕竟年轻,还有隐约的渴求,虽然不知道渴求什么。我虚弱的时候胡思乱想,夜里哭过一次,内什伊从草席上起身,给我揩面。稍后国王差人送来一些金币,但本人还是没有来。我将金币给了内什伊。

我愈后不久,有一日在喷泉庭园为国王一人弹琴,大总管忽然亲自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说,王后的大宦官从亚历山大的军营里逃了回来,请求朝见。

假如有别人在,他们会受令退下,我就要跟着出去。但是我像那些鸟雀和那座喷泉一样只是摆设,而且大总管进来以后,他们为保密起见,说希腊语。

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懂希腊语。苏萨有几位希腊来的珠宝商,我从前的主人恰巧跟他们有生意往来——有时交易珠宝,有时交易我。因此我入宫时已经略懂一二,后来闲时也常听希腊来的通译说话。他当众翻译各种事情,让廷臣和入朝的请愿者可以交谈,替从亚历山大解放的希腊城市逃来的城主说话,为来自雅典等城邦的使节(亚历山大似乎对这些地方手软,留下了对抗他的后患),也为希腊人雇佣军的将领、船长和探子代言。因为波斯语全都要用希腊语复述,所以不难凭耳朵学会。

国王等不及跪拜礼行毕,便询问他家里人是否还活着。那宦官说都活着,而且身体康健。不仅如此,她们还保有王族的待遇,住处也符合身份,因此他才能这样轻易逃回来(他岁数不小了,长途的跋涉使他更加苍老)。王室女眷的守卫更关心的是阻挡外人进去,而不是防备里面的人出来。

国王的手按着椅柄,看得出在发抖。我明白了。他不得不问的事,本来不该问一个仆人。

“绝没有,大王!”那宦官的动作像是请神明作证,“大王,战后第二日他来过,承诺会保护王室女眷,然后就再也没有来到王后面前了。我们当时一直在场,他还带了一个朋友来。我听说他的同伴们喝多了酒以后,讲起王后闻名的美貌,怂恿他改变主意。他也像一切马其顿人那样喝得不少,但是他很生气,不许他们再当着他提起王后的名字。有个在场的人对我保证确实如此。”

国王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后,他用波斯语说道:“真是怪人。”我以为他会接着问亚历山大的长相,我自己想知道,但是他在战场上当然见过了。

“我母亲怎样?”这时他完全改用波斯语,“老人家受不得这些罪啊,有人照顾她吗?”

“大王,太后身体极康健。亚历山大一直派人来问安。我逃走前,他差不多天天来探望太后。”

“探望我母亲?”他陡然变色,面目惨白。我想不明白。太后年逾七旬了。

“是这样的,大王。一开始他冒犯了太后,但是现在,他求见的时候,太后总是准许他过来。”

“他怎么侮辱我母亲了?”国王语气迫切。

“他给太后一包编织用的羊绒。”

“嗄?当她是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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