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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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青年全身浸在河流里,用圣水来洗浴,而且似乎很享受这种渎神的污染行为,有人泼水,有人游泳。里面一个人有马鬃般的金发,虽然濡湿,也能看出必定是国王。我觉得他向我这边望了过来,便惊惶地快马离去。

果然是蛮人哪!不知水神阿娜希塔会怎样报复他们?早晨清新而美丽,但是逐渐热了起来。我确实抛下文明的一切了。不过……对于缺少教养的人,像鱼一样赤身在熠熠波光里浮游,想必很快乐。

但是在河水流过军营的地方,我看见这些人对圣水极尽污辱,不但在河里沐浴,而且刷盘罐,洗马匹,便又生出无限的反感。怪不得我找不到脸盆,原来根本用不着取水梳洗!

简陋的厕所更教人苦恼:一律只是条沟渠,连内廷用的也不例外,大家自由出入已经够难堪,侍从和其他粗俗的人还要偷看我。在波斯,任何一个男孩六岁前就满足过对阉者的好奇心,这里的成年人却相信阉割是把身体切除得像女人一样,侍从们还打了赌。我难以忍受这种窥视,只好一连数日去树林里解手。

没有人给我吩咐工作,我也害怕晚餐时去侍奉国王,然而他不但没有遣退我,还提高了我的地位。这天有许多波斯贵族前来投诚。纳巴赞内斯因为弑君而仅获免罪,但是这些人则被奉为贵宾。好几次,当一盘佳肴端到亚历山大面前,他会叫侍者分出一份,对我说道:“去某某人跟前,告诉他说我希望和他共享这道菜。”尽管宾客们吃惯更精致的美食,他们仍感激这种波斯式的礼遇。他竟然学得这样快,使我惊奇。

他送走好菜时,我常提醒他应该给自己留一份,但他只笑笑,吃着和别人一样的菜肴。他晒伤的皮肤已经痊愈,平心而论,在波斯他也算得上美男子。

他从不让我端盘递酒。他记得昨晚的事,设法抚慰我受伤的自尊心。虽然他长于蛮邦,但似乎对礼仪甚有天赋,麾下的马其顿人就远远不如他了。他的朋友们都学他的样子,赫菲斯提昂始终看着他,但是有的人(大多是保留胡子那些)却分明表现出不情愿跟波斯人同席。一遇到习俗相异之处,他们就会讥笑,甚至指指点点。在座有些贵族的祖先在居鲁士之前便曾经为王,然而这些西方蛮人一定恨不得看见他们卑恭屈膝。亚历山大好几次冷眼扫视这帮乡巴佬,几个人有所收敛,其他人假装没看见。

我想,他得怪他自己,是他纵容这些人像野狗一样在御前放肆。他在战场上让敌人丧胆,餐桌边却无人畏惧,教我们波斯人怎能尊重他?

有一两个波斯人斜眼看我,他们并不都知道我是谁。大流士从未想过让我当众随侍,然而亚历山大尽管不宠爱我,却似乎喜欢别人看见我在他身边。我想,当然了,我是战利品,像大流士的战车一样。我是大流士的娈童。

第三日,管家卡瑞斯交给我一张字条,叫我送去给国王,并且说道:“他应该在球场上。”

我问路寻去,来到一个帆布围着的方形场地前,里面传出喊叫和沉重的足音。没有门,只有翻起帆布帘的入口,也没有守卫。我一进去就原地愣住,只见十个八个全裸的青年,在场上来回奔跑。

我简直无法相信。成年人当众裸体,我只见过与我一同被卖的奴隶和刑场上罪当此辱的囚犯。我来了什么地方,竟会遇上这样的人?刚想转身逃走,一个毛浓身粗的青年跑过来,问我要什么。我眼睛回避着,说卡瑞斯派我去找国王,但我觅错了地方。

“没有错,他在这儿呢。”青年说完跑开几步。“亚历山大!卡瑞斯派人送信来了。”转瞬国王已经来到我面前,像其他人一样赤裸着。

他那样坦然,会让你以为他从未穿衣,也没有穿衣的愿望。我垂着眼睛,震动得说不出话,直到他问:“唔?卡瑞斯的信呢?”

这时我已经明白了,便向他道歉,他接过字条看了看。方才那青年汗如马臊,而国王虽锻炼得浑身发红,却散发着一种刚出浴般的清新气味,传说这是因为他天性中的热忱消耗了多余的体液。但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掩饰尴尬。

“跟卡瑞斯说——”他停下话,我觉得他在看着我,“算了,跟他说我很快会召见他。”显然他不信任我,不让我捎带最简单的口信,这不足为奇。他说:“那就这样吧。”又续道,“巴勾鄂斯。”“在,陛下。”我低着头回答。“放松些,小伙子,你很快会习惯的。”

我恍惚地离去。尽管希腊人以放诞著称,我还是料不到一个国王能失礼若此。我的职业训练我在内室脱衣,为什么一到内室之外,如果我穿着不如别人整齐,就会感到惭愧?一位国王使以身体为职业的人羞赧,实在是非同寻常。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尊严何在?

我们不日迁营,速度之快令我惊讶。军号一吹响,大家就各自行动起来,似乎无需命令。我取马最晚,挨了驯马官一阵咒骂,回到营地已经不见帐篷,我的东西露天搁着。我们出发的时辰,比大流士醒来时还早一个钟点。

我东张西望,想在队伍里找出亚历山大的位置,却找不到,便询问我身边骑马的文书。他指指外边不远处一辆速度挺快的战车,有个人跳下车来,在速度不减的车旁跑步,又跳上车去。我问:“为什么他让那个人这样?是惩罚吗?”他仰头大笑。“那可是国王啊。”见我困惑,他继续说道:“他在锻炼。他受不了慢悠悠的步行速度。野味肥美的季节,他还经常打猎呢。”

我想到华盖亭亭的步辇、手捧祭台的祭司,还有载着宦官、女眷和行李的漫长车队,全都像是前生的事了。

我们向东北进军,入赫卡尼亚。下一次扎营时,阿塔巴扎斯投降来了。

长途行军后,他休养了一段时日,同时召齐儿子。除那些年纪大的以外,他还带来九位我从未见过的英俊青年,想必都是他七十至八十岁之间生的。

亚历山大在御帐外见他,迎上前握住他的双手,又侧脸让他亲吻面颊,礼毕,像儿子重逢父亲一样抱住他。

他流亡多年,当然会说希腊语。晚餐席上,亚历山大安排他坐右首。我站在国王的椅子旁,老人讲起亚历山大童年的淘气,两人大笑。国王追述坐在他膝上听说的波斯逸闻,阿塔巴扎斯说道:“啊,陛下,不过那时候你就经常问我奥库斯王用什么武器了。”亚历山大微笑,从自己盘里将肉食分与老人,即使最狂狷无礼的马其顿人也没有作声。

希腊雇佣军的使节随后抵达,询问投降的条件。

我庆幸阿塔巴扎斯在,知道他会替他们说话。他果然据实为之辩护,但是亚历山大厌恶希腊人打希腊人,答复说他们要么别过来,要来就得无条件投降。

两日后,他们大部分人到达,仅有少数出关碰运气去了,军中有个雅典人在全希腊以反对马其顿闻名,他自尽身亡。前来的士卒军容整齐,只是身体瘦弱。我无法上前,只希望能瞥见朵瑞斯可斯,同时想着如果他获死罪,我可以怎样救他。

然而,亚历山大惟一的报复就是拒谈条件,让他们虚惊一场。对帕特朗和其他在他宣战前已经服役的老兵,他发下保安路条让他们回希腊。对朵瑞斯可斯这些开战后入伍的,他训斥一顿,说他们不配被释放,仍按原饷收编(他自己的士卒军饷较高)。他们被直接遣往自己的营地,我没有机会和朵瑞斯可斯道别。

此后不久,亚历山大外出打马地亚人去了。

他们住在山脉西端茂密的山林里,没有派使节来朝见。这部族以悍勇著名,但是当地物产贫瘠,无物可征,因此好几代波斯国王放任不顾。马地亚人还是有名的强盗,亚历山大不愿后方留下作乱的隐患,也不愿别人说他制服不了他们。

山路崎岖,他轻骑出行。我在大本营留守,力图站稳脚跟,他带走了侍从们,因此我的生活也轻松多了。那些小子似乎觉得我是自愿选择了身残,对我不但蔑视,还怀有不肯自认的妒忌。他们做事简单草率,完全不知道我得自训练的各种要诀。虽然他们把我坚持的礼仪贬称为蛮人的献媚,亚历山大却看重这些,并且让我来出面款待他的贵宾。侍从们怀恨在心,总是在他背后找我麻烦。

卡瑞斯一直待我很好。军营里只有我来自波斯宫廷,所以他总是询问我波斯礼节的细微之处。平原上又湿又闷,但是我仍趁着空闲骑马出去。我有好马也是令侍从忿忿不平的一点,他们认为我的马早该被收走。他们的马匹是驯马官分配的战马。

半个月后,国王回来了。他一直将马地亚人追到山上,他们以为他不能久围,岂料他攀上山来,他们只得服输,承认他是国王。

当晚进餐时,我听见他对他父亲私生的异母兄长托勒密说道:“他明天就要回来了!”话里充满快乐,我以为他一定是指赫菲斯提昂,但是他就在酒席上。

翌晨军营里有一阵期盼的骚动。虽然我头痛着醒来,仍然挤进了御帐附近的人群。我见身旁的马其顿老人面容慈祥,便问大家在等谁。他笑答:“布克法罗斯。马地亚人要带他回来了。”

“布克法罗斯?”这当然是牛头的意思,真是个怪名字。“请问他是谁呢?”

“你没听说过牛首骏?亚历山大的马呀。”

我记得不知多少总督曾经送他举世绝伦的良驹,便问为什么马地亚人要送这匹马来。他回答:“因为他们把它偷走了。”

我说:“他们是出了名的盗马贼,国王真幸运,这么快就把它要回来了。”

“慢了可不行。”老人平静地说,“亚历山大发了话,说如果不归还就放火烧山,而且要把他们斩尽杀绝。”

“为了一匹马?”我不禁叫起来,同时想起他对阿塔巴扎斯如何仁厚,对希腊兵如何优容。“他只是扬言,不至于真的去做吧?”

老人略一思索。“为了牛首骏?噢,我想他会的。不是一下子全烧,他会开个头,继续到他们交出它为止。”

国王已经出来站在御帐前,就像迎接阿塔巴扎斯那样,赫菲斯提昂和托勒密站在他旁边。托勒密是个瘦脸的军人,鼻梁受过伤有点歪斜,比亚历山大年长十岁左右。波斯国王登基后多半会除掉这样的人,但是他俩看似至交。角声渐近,三人微笑起来。

为首的是个马地亚族长,穿着一件古旧的袍子,仿佛是阿尔塔薛西斯在位年间偷去的东西。他身后是马队,我立即发现其中没有尼赛亚马,但是块头并非一切。

我在许多肩膀之间引颈张望,想要瞥见这一匹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快马——国王有这么多良驹却仍想念它,它一定是这样。大流士对坐骑够挑剔,少了一匹很快就会察觉,然而也只有马夫长才认得出每一匹马。

马队近了,马地亚人为了表示悔罪,用他们粗野的饰物装点着全部马匹,头插翎毛,额覆猩红色羊毛织网,上面钉着闪烁的珠子和珠片。不知何故,他们把领头的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黑马装饰得最为艳丽。国王上前几步。

老马昂起头,高声嘶叫着,这时我看出它曾经是匹好马。忽然托勒密像孩子一样奔上前,从马地亚人手里接过缰绳,解开了。老马小跑起来,踢动僵硬的四蹄,傻气的饰物铿锵作声,它一直来到国王跟前,用嘴挨蹭他的肩膀。

国王摸了马鼻一两下。他大概一直握着一个苹果,这时候喂给马吃。然后他转过身来,脸贴着马颈。我看见他在哭。

现在他无论怎么样都不会使我惊诧了,我只是扭过头去,察看士兵们的反应。我身旁有两个苍老的马其顿人眨着眼睛,又抹着鼻子。

那匹马在国王耳边厮磨了一会儿,好似正在对他透露心腹,这时候它收起后腿蹲下,骨节格格响。蹲好以后,老马像立功的人一样,仿佛在等待奖赏。

国王两颊未干,说道:“它现在这样迎我太难了。它一定要继续这样让我骑上,我永远也没法叫它放弃的。”他跨上马背,老马相当敏捷地抬身,向马厩扬蹄而去,聚集的士卒欢呼了一声,国王扭过身来招手。

我身边的老人含笑转过脸来。我说道:“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匹马看起来早过了二十岁。”

“哦,没错,它二十五了,比亚历山大小一岁。他十三岁的时候,有人要把这匹马卖给他父亲,但马儿途中受了虐待,不肯让任何人接近。腓力王根本不愿要,是亚历山大叫喊不能错失了一匹好马。他父亲觉得他太鲁莽,同意让他试试,以为这马会羞辱他。谁知它一被亚历山大摸到就信任了他。唔,那是他第一次做到他父亲所不能的事……他十六岁领兵,打仗还更早,这些年来一直骑牛首骏。即使在高伽米拉,他也把牛首骏留到进攻的时候来骑,虽然很快就换了马。唉,牛首骏不会再上战场了,但是你也看到了,亚历山大像从前一样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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