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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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掠夺了精品,囊括名城的财富,在金海里游泳。我听说有一次运珍宝的车队里一头骡子失了蹄,牵骡的军士不敢怠慢,扛起那沉重的包袱蹒行。亚历山大走上来,说道:“再坚持一会儿,抬到你帐篷里吧,这是你的了。”他们的生活便是如此。他们从我们波斯人这里抢够了,再无所求。

亚历山大不这样,他的饥饿随食量而增长。他喜欢胜利,而贝索斯尚未征服。他喜欢华美,我们的宫殿与礼节使他知道了华美的极致。童年的教育要他鄙视我们,他却在我们的贵族里发现世代相传的俊美和英勇。还有,他也发现了我。他喜欢治国,而这是一个政道废弛的大帝国,他才刚握住缰绳。关键是,他有渴求。里海关在望之际,我有过一瞬间热切的喜悦,而他的热情深入远方,憧憬着行旅人传说的奇观。渴求太强的人迟早会有巨大的痛苦。

然而他依旧能令士卒们忠诚。他像居鲁士一样有种魅力。他也告诉他们,未除贝索斯之患就撤兵不仅招人耻笑,而且会引来各族的反叛,他们会失去一切胜利与光荣。这话打动了他们。他们已经证明自己是蛮族的主宰,并且珍而重之。

从他们那里,他会回到我身边。对久违的做爱,他是享受的,虽然他可以离去更久,有别的事他需求更深。他喜欢来到他的另一个王国,从这里得到爱,体会除了太阳之美,还有一种月亮之美。我发现他喜欢听着集市上的长篇传奇入眠,比如寻找凤凰蛋的王子如何骑马来到被一圈火包围的坚固塔楼,如何乔装接近懂巫术的王后。他喜欢我谈起苏萨的宫廷,听到起床、就寝与沐浴的仪式,总是不由得笑起来,但是对觐见的礼节听得认真。

他信任我。他不信任就无法生活。他也信任赫菲斯提昂,现在看来,这对我并非完全是不幸。

事实证明,菲洛塔斯的权力是过于独揽了。现在国王把这权力分给两位将军:他从小认识的老军官——黑脸克雷托斯,与赫菲斯提昂。

如果信任就是一切,赫菲斯提昂会获得全部的权力。但是军队里也有政治,因为帮派已经出现了。每次国王有新的举动,赫菲斯提昂都充当其右手,这是尽人皆知的。他熟习了我们的礼仪,又像伊朗贵族一样挺拔英俊,而且,他们也佩服喜爱他。旧派的人说他波斯化了。敦实蓄须的克雷托斯与他平级,对旧派是一种安抚:他们并没有被冷落。

这一切于我,只意味着赫菲斯提昂有自己的仗要打,会经常外出。

他已经证明自己善战。他是马其顿贵族之子,要追求光荣,即使这样会让他离开亚历山大的身边。我愿意他获得在外面能追求到的一切,因为我只需要一样东西。

收获季节,我们到达恩人谷。亚历山大很高兴找到此地。我给他讲过这里的故事,是他那本遗漏甚多的居鲁士传记没有提到的:居鲁士的军队在荒原上挨饿,当地人给他们送来食物。他赞赏他们的美德,免其贡赋,给以自治权。部族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们繁衍下去,是些迟慢、害羞而安静的人,宽脸庞,就连对士兵都很友好,因为从居鲁士时代以来一直没有人打扰他们。他们的山谷宽阔肥沃,吹不进北方的烈风。亚历山大在这里养息士卒,用他们从未有过的好价钱购买物产,并且承诺,胆敢伤害他们的人都会被立即绞死。

无论到了哪里,他自己总是闲不住,经常外出打猎,也多半会把我带上。他告诉我色诺芬说过,狩猎乃战争之模拟。在亚历山大确是如此。他寻求的是危险多石的地形、长久的奔跑、凶猛的野兽——最好是狮子或野猪。我想起大流士在禁苑里射杀围捕的猎物。跟亚历山大打猎回来,我总会累得奄奄一息,但是我宁死也不愿承认。很快我便强健多了,归来只觉饥肠辘辘。

我们在那里驻扎期间,有位波斯贵族大摆寿宴,请了国王赏光出席。他上床时还没有醉意。波斯人过生日惯于畅饮,但比马其顿人酒德好。他在其中总是很小心,还防着朋友们多喝。

我侍候他上床的时候,他忽然说:“巴勾鄂斯,这么久了我都一直没问过你,你哪天过生日?”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哭了起来。我跪在床边用手臂遮脸,他轻轻拍我,仿佛我是裴瑞踏斯。我终于说出以后,他向我挨过来,我听见他强忍的一声抽泣。太可笑了,我应该难为情才对。

他说我错过了太多的生日,不等正日子,翌晨就送给我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马和一个色雷斯马夫。两天后,我得到珠宝匠赶制出的一枚戒指,玉髓上刻着他的像。我将来会戴着它下葬的。我已经在遗嘱里写好,还添上了一条诅咒,防止殓工行窃。

恩人谷的居民不但善良,而且有公正的法律。他非常喜欢他们,临别许之以多一倍的土地。但是他们只问能否得到峡谷尾端那块他们惟一没拥有的地方,以求完满。他用他们的名义向阿波罗献了祭品。

贝索斯在北方流窜,虽然并不见得能凑集起一支劲旅。亚历山大的将军和总督们忙于平定乡间各地,他自己则向着大高加索山脉的外围东进。他行动从容,在各地兴建城市,留下纪念。

我记得第一次看他建城,就是在这一回行军的路上,这些地方他都命名为亚历山大城。地址是一座石山,易于防守,而且腓尼基商人告诉他,这里有一条兴盛的商路经过。一个终年涌出清流的泉眼将来会是公共喷水池的所在,而石山周围是沃土。低处有一个马帮经过的隘口,曾经是强盗出没之所。每天,他带着营造师阿瑞斯托布拉斯四处攀爬,在卫戍军碉堡、集市、城门及其防御工事的位置一一标记,确定街道的布局合理,有足够的泄水沟来排污。他并不觉得自己做这些是低就。采矿劈石由奴隶来承担,自由身的工匠从事建筑。进度很快,让我大为惊奇。

完工后,他得屯扎人口,迁入老兵,不只是马其顿人,还有希腊人和色雷斯自由民,大多带着征战中得来的妻子儿女。他们欢喜得到农地,虽然有的人后来思乡成疾。一部分工匠也定居下来。他们也许技艺一般(否则就会跟随大臣和将军继续前行了),但是这里没有人相与竞争,而且他们到底将一点苏萨或希腊的文明带进了蛮荒里。亚历山大给所有人留下法律,既不抵触各族的生活方式,也不冒犯他们的神明。他很有分寸感,知道各族都会了解赞成的公义是什么。

他全副灵魂放在建城上,终日工作到晚餐时分。他并不喝醉——这里水质好,没有人忍受干渴——只是工作了一天以后,他喜欢把杯交谈。建城永远使他心潮澎湃。他知道会因此而名垂后世,于是想到自己的作为。这种时候他喜欢重提旧事,有人说他讲得太多。至少每一件他都做了,谁敢否认?

饮宴之后,他有时会跟我说话,他身体里还有酒,精神仍乘着酒兴。我问过他,跨入亚洲之前,是否知道自己会成为大帝。他说:“起先并不知道。那是我父亲的战争,我只想比他赢得更快。我就任希腊联军的统帅,要解放亚洲的希腊城市,成功以后我解散了联军。后来的战争才是我自己的。”他顿了顿,见我明白话意,便继续道:“对,是在伊索斯以后。他逃走了,撇下他的战车、王袍、御用的兵器、为他战死的朋友的尸体,撇下妻子——还有母亲!那时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样是大帝,我觉得我会比他高明。”

我答道:“居鲁士也没有这么大的成就。”

我知道善妒的希腊人在书里说我献媚于他。他们说谎!他的功绩,言语无法达半,再怎么赞颂都不过分。我能感到他伟大的追求不知停歇,却被较平庸的人所羁绊、约束。他们说我拿了他送的许多礼物,这当然是事实,其中最好的一件礼物,是看见他因给予而快乐。我出于爱而受礼,不像有些自命为他朋友的人那样出于贪欲,拿了礼物还犹有余妒。即使他是个被悬赏通缉的逃亡者,我也愿意赤足随他穿越亚洲,一起挨饿,在集市的草堆里卖身来给他换面包。这些话像神的面容一样真诚。他打了那么多胜仗,我也无权让他陶醉其中吗?我说的字字由衷。

城市奠基时,他向赫拉克勒斯和阿波罗献牲。我向阿波罗献舞,亚历山大认为他与密特拉是同一位。我希望两位神明都满意了——我的舞只是为他而跳的。

如今我在朝中是个人物了,有两匹马,有专门替我驮行李的骡队,自己的帐篷里还有一些漂亮的摆设。至于权力,我只希望驾驭一个人的心。有时我会想起苏萨,想起那些为了让我在国王面前美言而行贿的人。现在只有消息不灵的新来者会这样做了。波斯人说:“那宦官巴勾鄂斯是亚历山大的一条狗,别人喂他他是不吃的。由得他吧。”马其顿人说:“要当心那个波斯小子,他什么都告诉亚历山大。”

有时我在寝室侍候他,他会说我无需做仆人的工作。但那不过是他客气,他知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这样。况且没了我的侍候,他会不习惯的。

我们向高原东进,穿过高高在上的诸关,只能走游牧人踏出的小径,到处是寒天的衰草。岩隙间长着又艳又干的小花,像珠宝匠的杰作。天穹一直延伸到幽暗的地平线。我年轻,活在当下,世界在我面前铺展,也在亚历山大面前铺展——他永远一马当先,张望着道路的下一个拐弯。

其中一个晚上,他让我教他波斯语。(我已经教过他一点,但那些话在接见的场合根本不宜。)西方人学波斯语难以发音,我从不假装他说得好。他有时因为失望而厌烦,但是能立刻平复情绪。他知道我在避免让他当众出丑,那是他的骄傲所忍受不了的。

“看我说的希腊语还在犯什么错误,伊斯坎达。”我故意说错一两处来鼓励他。

“课都上得怎么样了?他开始让你读书了吗?”

“他只有两本书,让我读都太难了。他请卡利斯提尼借给我们一本,不过他说希腊思想的圣物,容不得蛮人的手指来玷污。”

“他当着你说的?”

我料不到他会这样生气。这卡利斯西尼斯自命不凡,不许别人称他文书,要叫哲学家,是他在写亚历山大的本纪。我认为陛下的传记应该由一个较懂他的人来写,但是在伟人面前我晓得要谨慎。

他说:“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这家伙,他太自以为是了。我聘用他,只是为了让他叔父亚里士多德高兴。不过他死抱着老先生的一整套顽固观念,他可敬的智慧却一点也没有。我自己是后来才发现亚里士多德的毛病的。他教了我人死后灵魂的去处;教了我疗伤的技术,我用它救过不少人;还教会我观察大自然,丰富了我的生活。我现在还把各种标本、兽皮、植物,把一切能上路的东西送去给他……这蓝色的是什么花?”他从我鬓上抽出它来。“以前从来没见过。”那朵花快要死了,但是他仍小心地压平。

“这些卡利斯提尼都没有。”他说,“他经常侮辱你?”

“啊,没有,西坎达。”

“亚——历——山大。”

“艾尔斯坎达,我心爱的陛下。没有,多数时候他根本看不见我。”

“如果他自矜到看不得你一眼,没关系,下一个大概就轮到我了。”

“啊,不会的,陛下。他说他会是让你留名的人。”我亲耳听见这话,觉得他最好知道。

他的目光黯淡下来,看起来像从有掩蔽的地方望见风暴。“得靠他?我在世间已经留下几个标志,足以让后人记住了。”他开始在帐篷里踱步,如果他有尾巴,一定会随之甩动。“起先他写我用上了最肉麻的字眼,真事都快给他糟践成谎言了。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这样对我不好。我越过克莱麦克斯海岬是凭着神赐的好运气,猜得也准,但是他写什么海浪对我弯腰,什么我的血脉里流着天神的灵液!我告诉他,太多人见过我流血了。而且他没有一句是肺腑之言。”

太阳在广阔的地平线上越沉越低,沼泽里暗波泛涌,是营火初上的时分。他捺下忿怒,站着远望,直到奴隶点起油灯。“那你没读过《伊利亚特》了?”

“是什么书,伊斯坎达?”

“等一等。”他走进寝室,然后捧回来一件闪亮的东西。“如果卡利斯提尼认为你不配读荷马,我不这么看。”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个纯白的银匣,四面雕着金狮,盖子用孔雀石和天青石镶出树叶与鸟雀。世间不会有两个这样的银匣。我默默端详。

他看着我的脸。“你见过这匣子。”

“嗯,陛下。”它曾经立在大流士的床头,金葡萄架下。

“我真该想到的。会不会难受?我拿走好了。”

“真的不必,陛下。”

他又把它放下。“告诉我,他放什么在里面?”

“糖果,陛下。”有时他对我满意,会放一颗到我嘴里。

“看我拿它放什么。”他挪开盖子,我闻见丁香和肉桂的气味。往事令我窒息,我一时闭上眼睛。

他拿出一卷书,比那本居鲁士传更旧,修补更多。“这书我十三岁就得到了,文字是古希腊语,不过我会改得好懂些——改太多,音调就不美了。”

他念了几行,问我能否听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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