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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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欧迈尼斯落到了安提柯手上。是他率领的银盾军团出售了他。由于战争的偶然,安提柯截获他们的行李车,当中有累积三朝的战利品;也有他们的女人和孩子——那个对士卒们价值几何,就难说了。反正,安提柯承诺物归原主,换取他们的将军。他们谈成了这笔买卖。”

一种窃窃私语的震颤穿透了那羸弱的行列。也许是恐怖——得知现在没有什么是不可想象的;但也许,这是诱惑。

她的面色犹如羊皮纸一样。她在城堡内简陋的地方走动时偶尔用到的手杖,她但愿自己带了来。“你可以告诉卡桑德罗斯,我们会无条件打开城门,只以保全我们的性命作交换。”

虽然她的头僵冻如冰,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仍坚持到回房闭门后才晕倒。

“很好。”卡桑德罗斯在德伊尼阿斯复命时说道,“那些士兵出来时,让他们吃饱,收编所有值得收编的人。掘一个坟坑埋了那些腐尸。那老婊子和她的家室就暂且留在这儿。”

“然后呢?”德伊尼阿斯装作不在意地说。

“然后……算了。她始终是亚历山大的母亲,让那些无知的人敬畏。马其顿人不会再忍受她的统治了;可是,哪怕现在也……我要吓唬吓唬她,然后给她一条船逃往雅典。沉船的事故年年都有。”

死者们被铲进坟坑;那些瘦削的、脸色苍白的女人从堡垒迁入留给国王做行宫的城督府邸。那里宽敞干净,她们取出铜镜,又很快收起;给宽松的衣服揽上腰带,饥渴地进食水果和凝乳。那男孩复原很快。他知道自己挨过了一场值得铭记的围城,也知道那些色雷斯弓箭手在警卫室偷偷拿尸体做了炖肉。童年的自我防御的本能,使事情在他心中如同轶闻。体格健壮而没有被打垮的凯贝斯,并不阻止他说这个;那些默不能言的人才会被梦魇纠缠。马其顿国王代代都要挥刀杀敌;早些知道战争不全是旌旗号角也好。男人和男孩体力增强后,又开始锻炼了。

在旁人看来,是罗克萨妮变化最大。她年届廿六,但在她的故乡,这已是当家主妇的岁数。镜子向她映出这一点,她也接受了。如今她摆出孀居贵妇的仪态;并不自视为先王的寡妻,而是未来国王的母亲。

应卡桑德罗斯的要求,奥林匹娅斯命令佩拉投降。完成后,她差人征求他的同意,让她返回她在宫殿里的住所。他答说目前不便。他在佩拉有事要做。

她会坐在眺望东边大海的窗前,考虑将来。如今她流亡在伊庇鲁斯之外,但还有那男孩。她年届六十;也许还有十年或更多的日子,教养他,看着他登上他父亲的王位。

卡桑德罗斯在佩拉召开朝会。伊庇鲁斯人与他结了盟;他派出一名资政去辅佐他们的国王——克莉奥帕特拉的幼子。他埋葬了弟弟尼卡诺尔,修复了弟弟伊奥拉斯被亵渎的坟墓。然后他问道,那惨遭谋杀的国王王后遗骸何在。他们领他去了王陵区的一个角落,腓力和欧律狄刻躺在一个围砖的小坟中,与农人无异。如今已经很难辨认那是一男一女了,但他仍用仪式性的葬台焚化尸骸,谴责弑杀的暴行,并把骨灰盛在宝箱里,同时为他们建造一座美观的陵墓。他没有忘记马其顿列王是由继任者安葬的。

奥林匹娅斯的清洗使佩拉周边添了许多坟。枯萎的花环依然挂在墓碑上,缠绕着悼亡者的头发,宛如垂缨。亲属们依然带着眼泪和奠篮而来。卡桑德罗斯养成习惯常到这些坟地来,安慰丧亲的人,追问把罪人付之于法的时机到了没有。

很快传出消息,丧亲者希望召开集会,控告奥林匹娅斯不经审判而处死马其顿人。

她正和别的女眷一同晚餐时,接到禀报说有个传信人来了。她餐毕,饮了杯酒,然后下楼见他。

他是个谈吐优雅的男子,北方口音;一个陌生人,但她久居西边之后这样的人很多。他告知她的审判即将举行,然后说:“是卡桑德罗斯再三嘱咐我来的,您知道。解除围城时,他保证让您安全。明天黎明时,会有一条船在港口等候您。”

“一条船?”这是黄昏,厅堂里还没有点上油灯。她面颊上有凹影子,眼眸是暗色的井,深处闪着一线幽光。“一条船?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您在雅典有受过您招待的好朋友。您支持过他们的民主派。”(那是因为她和安提帕特罗斯针锋相对。)“您会得到欢迎的。让集会缺席审判您好了。从未有人因此而死。”

她尚未从围城中恢复元气,先前一直话语安静。但是她提高的声音饱满圆润。“卡桑德罗斯觉得我会从马其顿人面前逃开?我儿子会这样做吗?”

“不会,夫人。但亚历山大也不需要。”

“让他们见到我!”她叫道,“他们愿意的话审判我好了。回禀卡桑德罗斯,尽管告诉我日期,我一定会到场。”

他面有窘色,说道:“这样明智吗?我来是为了提醒您有些人对您怀有恶意。”

“等到他们听完我的陈词,我们再看看他们怀有何意吧。”

“告诉她日期?”卡桑德罗斯闻言道,“她要得太多。我了解马其顿人善变的心。宣布明天集会,就说她拒绝前来。”

丧亲者们穿着扯烂的丧服出现在集会人众面前,头发重新削短,抹了灰。寡妇拖着孤儿,老人哭诉晚年丧子,无依无靠。当大家得知奥林匹娅斯不会出席时,没有人起立来替她辩护。集会以呼声票决:判处死刑。

“至此都好。”卡桑德罗斯过后说,“我们得到授权了。但对于她这种地位的妇人,当众处决有失体统。她可以向群众演说,这机会她决不肯浪费。我想我们要另外定个计划。”

上午过了一半,暂住皮德纳的王室忙于各种琐事。罗克萨妮在给一条腰带绣花;帖撒罗妮加在洗头发。(卡桑德罗斯托人告诉她,她可以回到宫殿去;这特殊待遇令她惶恐,没有答复。)奥林匹娅斯坐在窗前,读着卡利斯提尼记载的亚历山大事迹。是他命巴克特利亚某处的一个希腊文书抄写成册,经御道传到她手里的。这书她常读,但今天动了再次披阅的念头。

有人急叩她的房门。凯贝斯进来了,“夫人。外面有一群士兵要求见您。他们来意不善;我挡住了屋门。”

正说着,便响起又砸又敲的声音,咒骂也不绝于耳。罗克萨妮奔入,针线仍在手里。毛巾扎住头发的帖撒罗妮加只是说:“他有没有一起来?”那男孩进来,锐利地说:“他们想要干吗?”

本来她已经把书搁开,这时又拿了起来,交给他说道:“亚历山大,替我保管这个。”他接了,眼色严肃而沉静。砸门的声响越来越大。她转向女眷们:“回去吧。回到你们的房间里。你也一样,凯贝斯。他们是因为我而来的。让我来应付好了。”

女眷们退了出去。凯贝斯迟疑,但男孩握住他的手。如果他牺牲,该是为国王拼命。他鞠了一躬,带他离开。

大门渐渐崩裂。奥林匹娅斯来到衣橱前,把身上的家常衣袍褪到脚边,换上接见时穿的那件绯红朝服。它配的腰带是金色印度衣料,缀着金饰带和红宝石。她从首饰盒取出一挂亚历山大从塔克西拉送来给她的大珍珠项链,扣在颈间,从容不迫地步出楼梯顶端,站着等候。

重门俱塌。一群人跌跌撞撞进来,站着瞪眼四顾。他们纷纷拔出刀剑,准备搜查全屋,寻找那些他们因劫掠城镇而善于翻寻的藏身之所。然后,当他们移向楼梯时,才看见那个静静俯视他们的人,如同基座上的一尊偶像。

带头者都停住了。他们后面的,甚至那些尚在破门旁边的士兵,都看见了同一幕。喧嚷沉降为一种诡异的寂静。

“你们想要见我,”奥林匹娅斯说,“我来了。”

“你们疯了吗?”那头目回禀时卡桑德罗斯说道,“你是说她站在你们面前,你们就束手无策了?像被逐出厨房的狗一样灰头土脸走开?那老巫婆一定是把你们魇住了。她说了什么?”

他这话讲得太刺耳。那人心生怨恨,“她什么都没说,卡桑德罗斯。大伙儿说的是,她的样子是亚历山大的母亲。谁也不愿率先动手。”

“你们可是收了钱的。”卡桑德罗斯尖刻地说。

“还没有,大人。因此我替您省了钱。在下告退了。”

卡桑德罗斯由得他离去。事在成败之机,必须避免冲突。他会确保这人稍后接到某件危险的任务。此时要另想一个计策。当他想通时,他讶异自己为何没有早早悟出这简单的一招。

天色将暮。在皮德纳,他们对晚餐的期待与其归因于饥饿——他们的胃口尚未彻底复原——不如说是因为晚餐打破了白日的沉闷。亚历山大正在听他的导师朗读《奥德赛》选段,这一卷讲到喀耳刻把那英雄的士兵们变成了猪。一众女眷正在对衣饰做小小的改动,保持活泼的风姿。太阳悬在奥林匹斯山的高峰上方,就快落山了,要把海滨罩进黄昏里。

路上来了一队安静的人,其跫声不是军靴的践踏,而是轻轻的曳步,于悼亡者相称。他们的头发已剪短,蓬乱,撒过炭灰,衣裳照礼仪撕裂了。

最后的阳光中,他们靠近那个由本地木匠修补过的破门。那活儿做得草率。过路人瞪目而视,纳罕这些人来自什么葬礼,竟在这个钟点出现,这时他们已经跑到门前,拆起门板来。

奥林匹娅斯听见了。当惊惶的仆人跑来时,她已经明白其故,仿佛早就知道一般。她没换身上那一件家常衣袍,只看了看她收藏《亚历山大事迹录》的匣子。很好,小伙子还保存着它。行至楼梯口,她看见底下那些抹了灰土的脸,犹如悲剧面具。她没有故伎重施地站在那里,向那些不依不饶的眼睛作徒剩闹剧的求告。她步下楼梯。

他们没有立即捉住她。人人都不吐不快。“你杀了我儿子,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的党羽刎了我哥哥的颈子,他是个在亚洲替你儿子打过仗的好人。”“你把我丈夫钉死在刑架上,他的孩子们都看见了。”“你的爪牙杀了我爹,还奸污了我的姊妹。”

众声扬起,消隐了词语,变成一股怒冲冲的嘈杂。他们仿佛恨不得原地把她撕碎。她转向那些严冷的,但较为稳重的年长男子,“你们不想把事情做得合乎体统吗?”

他们虽无怜悯,她仍触动了他们的自尊心。其中一人举起拄杖示静,并在她周围清出一点地方。

府邸楼上,女仆们发着悲声。帖撒罗妮加轻轻呜咽,罗克萨妮放任地抽泣。她听见了,但那些噪声仿佛属于某个异邦市镇一般,与她无涉。她只在乎不能让那男孩看见。

那老人以拄杖指路。他们将她带到一片贫瘠不可耕的荒地上,近着大海,苍绿的海岸植物生长在多石的地里,冲激上岸的杂碎铺在水边,宛如篾席。点缀其间的石头因大海磋磨而平滑,被冬季风暴抛在岸滩上。众人从她身边走开,在她周围站成一圈,如孩童的游戏。他们望着那个自承发言之任的老人。

“奥林匹娅斯,涅俄普托勒摩之女。对马其顿人未审而杀,违背公正,罔顾法律,我们宣布你罪当一死。”

孤独被围,第一批石头打到她时她还昂首而立。她在石矢横飞中趔趄,便跪了下来,以免自己不雅地跌倒。这令她的头颅成为目标,迅即被一块大石打中。她发现自己躺着了,眼睁睁面对天空。一朵极美的云映着落日的光,太阳自己躲在山后。她的眼神开始浮游,重像叠影;她感到群石在撞裂她的身体,但那是震撼大于疼痛;她会在真正的痛苦迸发前死去。她抬眼看那朵旋转而绚烂的云,想道,我把天堂之火带了下来;我光荣地活了一世。天空霹雳一击,一切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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