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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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责怪你,”我说,“事情根本没按我的想象发展,我无法憎恨一个不存在的女人。”

“可我的确存在。”

“你不是我所憎恨的那个女人,就这么简单。”

她继续抚摸多恩的头,多恩抬起头靠在她膝上。

“你大脑里这个女人的形象,是你在读信时才形成的,还是在那之前就有了?”她问道。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想说的话一下子全抖落了出来,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深埋心底呢?

“在那之前,”我慢慢地说,“从某种意义上,我收到信后倒解脱了,这些信给了我憎恨你的理由。在那之前,我没有任何理由恨你,便感到很羞愧。”

“你为什么会感到羞愧?”

“因为我相信没有别的东西能像嫉妒一样具有自我毁灭性,没有别的情绪能像嫉妒一样可鄙。”

“你嫉妒??”

“是的。真奇怪,现在竟可以说出口了。自从他来信告诉我他结婚时起,我就开始嫉妒。也许在那以前就有了某种潜在的情绪,只是我不太清楚。人人都很高兴,可我总是做不到。你听后肯定会觉得我的嫉妒太感情用事了,甚至有些荒唐可笑,或许我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像个宠坏了的孩子,问题是除了安布鲁斯之外,我再不认识其他人,也没爱过其他人。”

我在尽情抒发自己的思想,全然不顾她怎么看待我。我只想把以前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事全都说出来。

“这难道不也是他所面对的问题吗?”她反问道。

“此话怎讲?”

她的手从多恩的头上拿开,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双目注视着炉火。

“你才二十四岁,菲利普,”她说,“你人生的路才开始,会有很美好的前程。毫无疑问你会娶个你所钟爱的妻子,还会有子女,你对安布鲁斯的爱将永不磨灭,但此爱定会终有所属,是一种儿子对父亲般的爱。然后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他婚结得太晚了。”

我单膝跪在火炉前点燃了烟斗。我没请求她的许可,我知道她不会介意。

“为什么太晚了?”我问道。

“他两年前去佛罗伦萨时是四十三岁。”她说,“我那时是第一次见到他。你熟悉他的容貌,他的言语,他的风度,他的笑容。从婴儿时起,这一切便成了你生命的构成部分,但你不会明白,他在一个生活并不幸福却对男人有不同看法的女人身上产生的效应。”

我没有表态,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但他确实注意到了我,”她说,“有些事永远无法说得清,但往往确确实实发生了。为什么这个男子会爱上那个女子?我们血液中哪一种奇特的化合物使得我们相互吸引,谁能说清楚?对我这样一个孤独、焦虑、经历过太多感情挫折的幸存者来说,他无疑是一位救世主,或是一个祈祷者所获得的恩赐。他身体强壮,柔情似水,又绝不自高自大,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人,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我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对他??”

她突然住了口,眉头紧皱,凝望着炉火,手指又一次抚弄戴在左手上的戒指。

“他就像一个从睡梦中惊醒之后一下子发现了整个世界的人,”她说,“他发现了世界上所有的美丽以及不幸,如饥似渴。所有他以前不曾想过、不曾知道的事物都在他眼前展现,并放大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碰巧,或者说命里注定——随你怎么认为,正好是我。瑞纳提——他所憎恶的人,大概和你一样反感的人——曾对我说安布鲁斯结识我正如有些人结识某种宗教一样。他以同样的方式深陷其中。可是一个笃信宗教的人可以走进修道院整天在祭坛上面对圣母玛利亚祷告,不管怎么样,圣母是泥做的,不会因人的祷告而有任何变化。女人可不是这样,菲利普,她们的心情每日每夜,有时甚至每时每刻都有变化,正如男人们一样。总之我们是人,这是我们的弱点。”

我不能明白她想通过宗教说明什么。我只能想到圣布拉泽的老伊萨,成为卫理公会信徒后光着头穿街走巷到处传教。他信仰上帝耶和华,说在上帝眼里他和我们所有人都是痛苦的罪人,所以我们必须去叩响新耶路撒冷的大门。不知道这些事怎么会和安布鲁斯联系在一起。当然,天主教徒就不一样了。她肯定是说安布鲁斯把她看成“十戒”中的偶像了。你用不着对他们鞠躬,也用不着朝拜。

“你是说,他对你期望很高,在某种程度上把你当作偶像崇拜吗?”我问道。

“不是的。”她回答,“我经历过如此艰辛的一生,倒真希望自己成为一座神像,神像上的光环是个好东西,只要你不时将它取下来,偶尔做做人。”

“然后呢?”

她突然显得很疲惫,叹息着,双手垂向两侧,后仰在椅子里,头靠在垫子上,双目紧闭。

“寻求宗教并不总能使人得到长进。”她说,“安布鲁斯醒来后发现了世界,但他并没有自救,他的性格变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乏,平淡得有些奇怪。也许如果说我刚才想在忏悔室里忏悔过,那么她的腔调也像是在忏悔室讲话。她躺在靠椅里,双手摁住两只眼睛。

“变了?”我惊讶地问,“他性格怎么会变?”

我感到内心有种奇怪的惊吓,就像一个孩子突然听到死亡、邪恶或是残暴之类的事时所产生的惊吓一样。

“医生们后来告诉我说,那是他的病造成的,”她回答,“所以才无法自控。他生命中潜伏的一些东西最终以痛苦和恐惧的方式展现了出来,但我永远无法肯定他们说的话,不敢认定一切就非得这样发生。是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引发出了他潜在的因素,发现我只会使他获得片刻狂喜,他马上就会感到失望泄气。你憎恨我是对的,如果他没去意大利,这会儿肯定还和你生活在一起,绝不会死的。”

我深感羞愧,局促不安,不知道怎么说才对。“在这里他同样会生病的,”我仿佛是在安慰她,“那样的话,承受压力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她的手从脸上放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那么爱你,”她说,“仿佛你是他儿子,他为你感到自豪,总是说我的菲利普会这么做,我的孩子会那么做。噢!菲利普,如果这一年半以来你一直在嫉妒我,我想我们现在该扯平了,上帝可以作证,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会好很多。”

我回头看着她,也慢慢笑了。

“你也在脑子里想象我的样子吗?”我问她。

“我从没停止过,”她答道,“那个宠坏了的孩子,我总是这样想,一直写信给他,而他只给我读信的大概内容,从不给我看。那是个十全十美丝毫没有缺点的孩子;那个孩子能理解他,我却不行;那个孩子占去了他心中四分之三的最佳位置,而我仅占了四分之一,且不是好位置。啊,菲利普??”她停止不说了,再次对我微笑。“天啊,”她继续说,“你说到了嫉妒,男人的嫉妒就像孩子的一样,是短暂而滑稽的,没什么深度,而女人的嫉妒则完全是成熟型的,迥然不同。”她把垫子从头后面抽出来拍了拍,又整了整长裙,然后从椅子上坐直身子,“我觉得今晚对你说得够多了。”她弯下身去,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块刺绣品。

“我不累,”我说,“时间长点,再长点都没关系,我可以不说话只听你讲。”

“我们还有明天一天时间。”她说。

“为什么只有明天一天时间?”

“因为我星期一要走。我来这里只是度个周末,你教父,尼克?肯达尔已邀请我去派林。”

她这么快换地方,我觉得荒谬且无意义。

“你没必要急着去那儿,”我说,“你才刚到这里,有足够的时间去参观派林,这里你才看了一半,我不知道那些佣人和其他当地人会怎么想,他们可能会很气恼。”

“是吗?”她问道。

“此外,”我说,“普利茅斯来的运输马车把所有的花木与插枝送到这里,你还得和塔姆林安排此事。另外还有一些安布鲁斯的东西要整理。”

“我想你一个人完全可以处理这些事。”

“本来可以两人一起办的事,为何要留给我一个人处理?”

我站起身伸了伸胳膊,然后又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的多恩。“起来。”我喊道,“别打鼾了,和你的同伴一块儿回到狗舍去吧。”它动了动,发出呼呼的叫声。“懒家伙。”我又说了一句,瞥了她一眼,她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我,仿佛在透过我,看我身后的另一个人。

“有事吗?”我问道。

“没什么,”她回答,“什么也没有。菲利普,你能帮我找支蜡烛吗?好让我回房睡觉。”

“好的,”我说,“随后我再把多恩带到它的狗舍去。”

蜡烛就在门旁的桌子上,她拿了一支,我帮她点燃。大厅里很暗,但是在上面的楼梯转弯处,斯考比留了一盏灯照亮过道。

“这就行了,”她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她在一阶楼梯上伫立了一会儿。她的脸隐在阴影中,一只手握着蜡烛,另一只手撩着衣服。

“你不再恨我了吗?”她问我。

“是的,”我回答,“我说过我恨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女人。”

“你能肯定的确是另一个女人吗?”

“十分肯定。”

“那么晚安,祝你好梦。”

她转身要走,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

“等一下,现在轮到我问你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菲利普?”

“你还在嫉妒我吗,还是你原本嫉妒的就是别人,根本不是我?”

她笑着把手伸给我,因为她站得比我高,看上去仿佛有一种我以前从未发现的优雅。她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得格外大。

“你是说那个讨厌的孩子吗?那个骄横呆板的孩子吗?”她说,“昨天你一走进波比姑妈的闺房,他就消失了。”

她突然弯下身,吻了吻我的脸颊。

“这对你来说是第一次吧,”她说,“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认为不是我在吻你,而是别的女人。”

她离开我走上楼梯,墙上映出了她的身影,暗淡而模糊。

第11章

星期天一直都有严格的日程安排。早餐迟一些,九点钟才用。十点过一刻,马车会来接我和安布鲁斯到教堂去。佣人们则坐一辆小型运货马车尾随其后。礼拜结束后,佣人们回去吃正餐,时间也有些晚,约下午一点钟。然后下午四点钟,我们自己吃正餐,一同用餐的有牧师和帕斯科夫人,或许还会有他们一两个尚未出嫁的姑娘。此外,我的教父和露易丝往往也在场。自从安布鲁斯出国后,我就没乘过马车,而是骑吉普西到教堂去。我想是这种做法引起了一些人的闲言碎语,但不知究竟为何。

这个星期天,为了表示我对客人的尊重,我像以前那样命人叫了马车。瑞秋表姐在斯考比给她端上早餐时,由他协助做好了一切准备,十点钟准时来到大厅。自前一天晚上起,我就有一种畅快感。我边看着她边想,以后一定要告诉她我心里高兴的事。再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不再有忧虑,不再有反感,甚至都不必拘泥于礼节。

我先祝她有个愉快的上午,然后对她说:“先提醒一句,教堂里所有的眼睛都会盯着你,甚至那些经常找借口睡懒觉的落后分子今天也会到场,他们会站在走廊里,也许还会踮起脚尖。”

“你吓唬我,”她说,“我干脆不去了。”

“那将有失体面,”我说,“你我都会不可原谅。”

她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我不太清楚到教堂后该干什么,我生来就是个天主教徒。”

“别乱说,”我告诉她,“我怎么做,你也怎么做,就不会出错。”

马车停在了门前。威灵顿戴着挺括的帽子,打着很整齐的领结。旁边站着的马夫一本正经,俨然像只凸胸鸭。斯考比身着礼拜服装,领巾十分整洁,庄严地站在门口。这是一生中重要的时刻,千载难逢的时刻,历史性的时刻。

我扶着瑞秋表姐上了车,然后坐在她身旁。她肩上披着一块黑色的斗篷,帽檐垂下的面纱遮住了脸。

“人们非常想看你的脸。”我对她说。

“那就让他们想去吧。”她回答。

“你不明白,”我说,“他们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近三十年来从没有过。我想那些年纪大的人还记得我姑姑和我母亲,但对那些年轻人来说,他们从未见过艾什利家的夫人到过教堂。此外,你还得填补他们的无知,他们会议论,说你来自于所谓奇异的怪地方。他们可能觉得意大利人是黑色人种。”

“请你安静点好吗?”她悄声说,“威灵顿尽管坐在上面驾车,但我可以肯定,他能听见你说的话。”

“我无法安静。”我说,“这事十分重要。我可以想象谣言将如何传播,所有公民回去吃饭时都会一边摇头一边说,艾什利夫人是个黑妞。”

“我在教堂里下跪时会揭起面纱的,但在此前不行。”她说,“到那时他们想看就可以看了,但是按道理他们是不会看到的。他们的目光会集中在祈祷书上。”

“教堂长椅周围绕着一圈长台,上面挂着帷幕,”我告诉她,“一旦跪倒就没人能看见你。只要你愿意,甚至都可以玩弹珠。我小的时候常这么干。”

“你小时候,”她说,“不用说了,我知道得很清楚,在你三岁的时候安布鲁斯是如何解雇你的保姆的,后来他又是如何脱下你的裙子给你换上裤子的,还有你学习字母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你在教堂里玩弹珠,这我丝毫不感到意外,我惊奇的是你竟然没出大乱子。”

“出过一次,”我说,“我在口袋里装了几只小白鼠,不知怎么搞的,它们跑到座椅底下去了,还爬上后排一位老妇人的裙子,她因此而精神失常,不得不被带离教堂。”

“安布鲁斯没有因此而打你吗?”

“噢,没有。是他让耗子满地乱跑的。”

瑞秋表姐指了指威灵顿的后背,他的肩膀挺得很直,耳朵红红的。

“你今天得乖点,否则我会走出教堂。”她对我说。

“那样人人都会以为你也精神失常了。”我说,“我的教父和露易丝都会跑过来帮你,啊,该死??”我突然中断,惊恐地拍了下膝盖。

“怎么了?”

“我刚想起来,我答应过露易丝昨天去派林看她的。我把这事忘了,她可能一下午都在等我。”

“你真缺乏骑士风度,不像绅士。”瑞秋表姐说,“我希望她能好好冷落你一回。”

“说真话,这应该怪你。我会说是你要求我带你去逛巴通的。”

“如果我知道你要到别处去,就不会要求你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我是露易丝,”她说,“我会从坏的方面去想。对妇女来说,再没有比你这样的借口更拙劣的了。”

“露易丝不能算作妇女,”我说,“她比我还小呢。我从她穿裙子到处乱跑的时候就认识她了。”

“这无济于事。她仍然会这么考虑。”

“她不会计较此事,就餐时她会坐在我旁边,我会告诉她,她布置的花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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