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岛田庄司作品泪流不止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嗯。”

“还算不错吧。”

“那么,你儿子理解你的这种行为吗?”

“他根本无法理解。他把我当疯子,连店门都不让我进。”

“哦?你该不会跑到儿子的店里去演说、征集签名了吧?”

吉敷这句话听起来极为讽刺,恩田之妻一言不发,从她的这副样子来看,估计恰巧被自己说中了。

“你这么做是为了救出他父亲,连他都不能理解你的话,也太令人伤心了。”吉敷安慰道。

“其实他心里也是左右为难。他怕老婆跑回娘家去,才这么小心翼翼的。”

“哦,原来反对你这么做的人是你的儿媳啊?”

“是儿媳的父母反对。”

“哦,原来如此。”

说完,吉敷点了点头。

“当年结婚时,女方家长就极力反对,是我儿子死皮赖脸把儿媳娶进门来的。”

没想到杀人犯一家,连儿子结婚都有这么多麻烦。看来人们最关注的还是面子问题。吉敷再次苦笑,想必女人心里也很明白。既然如此,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就不能稍微收敛一些吗?

“可是亲家说的话明明就前后矛盾。不就是因为他们说不想让女儿嫁给杀人犯的儿子,我才想尽办法、要在法庭上证明我丈夫的清白吗?结果现在又逼我停止这种活动,否则就要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家去。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很明显,她的亲家并不关心事实究竟如何,他们担心的只是颜面问题。

“你儿子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是在一审的时候吗?”

“不不,在那很久以后了。当时法庭已经判决,我正在筹备二审的事。结婚那年我儿子二十八岁,也就是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年)。”

昭和六十年。吉敷的心微微震撼了一下。

“二十八岁也正好是丈夫被捕时我的年龄。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恩田的妻子怯生生地感叹道。然而吉敷心里却有另一番感触。

昭和六十年恰好是“夕鹤九号事件”发生的那一年,那件事吉敷至今难以忘怀。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八日,已和吉敷离婚五年的通子突然打来电话,紧接着又出现了相貌与通子酷似的尸体。吉敷不得不在大年夜,匆忙跳上夜行列车。之后,便发生了那件惨案。[详情参见岛田庄司另一部作品《北方夕鹤2/3杀人事件》(新星出版社,2009)。]

虽然那件案子让吉敷和通子在分别六年之后再次重逢,但也留下了一段苦痛的记忆。那段记忆是如此心酸,以至于对吉敷而言,昭和六十年就像一个伤口,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心里这么想着,吉敷突然对眼前这位老妇人痛苦的半生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这令他感到困惑不已。吉敷完全理解她那不为人知、无处诉说的痛苦,以及心中那无处宣泄的愤怒。虽然吉敷并不期望能理解她,但在聆听对方讲述时,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宛如刀绞般的共鸣。吉敷知道,这正是自己性格的弱点。

聊着聊着,不觉已日头西沉,周围随之逐渐变暗,恩田妻子的脸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冷风骤起,吉敷和恩田的妻子沉默了一阵,接着她把签名用的纸板塞回包里,看样子准备回家了。吉敷则一直默默地看着她。

这时,她把一张纸递给吉敷。吉敷接过来一看,只见纸的上方用大字写着“恩田幸吉无罪”的字样,字下边有张恩田年轻时的照片。剩下部分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较小的铅字,似乎是案情概要和说明此案确有冤情的理由。吉敷大致看了一遍,内容与刚才听到的大体相同。

恩田的妻子没再多说什么,她已经知道吉敷是名刑警,明白不管说什么都是白搭。她沉默不语的样子,无声地倾诉着这四十年来所经历的人世沧桑。又是一天的努力,却只找到了一名听众,不巧的是,这名听众还是个刑警。在这四十年的争斗里,她从未得到过刑警的帮助,对她而言,刑警和检察官就相当于她的敌人。

即便如此,她还是微微地向敌人低了低头,然后右手拿着包,迈步横穿过公园,朝新桥站方向走去。她的身影对面,驶过行道树边的车辆纷纷亮起尾灯。

吉敷怔怔地望着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出神,束手无策。她那双肩微垂的样子,不禁令人心生一丝怜悯。渐渐远去的人影越来越小,就像一个独自归家的小学生,仿佛随时都会融入黄昏时分的昏暗暮色中一样。这个小小的身影,想必今后所能做的也颇为有限吧。

不知她准备到哪儿去,她的家不是在盛冈吗?可能东京这边有暂时借住的地方吧。估计她今晚还会在借住的地方再次发表那通无助的演说,只要别被人当成疯子就好。

吉敷强装出冷酷无情的样子,依然坐在长凳上,没有挪动一下。

他只能这样目送着她走远。要是对每一名嫌犯的家人都心存同情,和他们扯上关系的话,即使自己有三头六臂,也定然不够用。吉敷知道只要此时随便叫对方一声,自己就会被卷入麻烦中。之前曾多次发生过类似的事,每次都天真地应了对方一声,结果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事。这也是晋升考试早就通过,自己却一直无缘升职的原因。

吉敷突然想,此事如果发生在自己刚刚成为刑警的时候,情况又会怎样呢?自己是否会应她一句昵?如果任由她这样走远,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她相遇,也没办法和她取得联系了。

此时恩田之妻已走出很远了,背影很快便会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之中。吉敷最终还是输给了她那怅然若失的样子。

“太太!”他大声吼道。

借着昏暗的暮色,勉强能看到对方停下了脚步。

“你住在哪儿?”他大声问道。

“西日暮里的泰平宾馆。”女人说。

吉敷知道那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外国人居住,也有许多警察们所熟悉的廉价木造旅馆。吉敷猜测,或许她就住在某间伊朗人开的旅馆里。在那里,任由她怎样演说都不会有人理睬的,因为根本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你打算在东京待多久?”

吉敷向她走去,两人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

“至少还会再待一个星期左右吧。”女人说。

“我知道了,谢谢。”

女人转过身去,继续向远处走去。她走出公园,背影消失在人行道上的树影之中。吉敷没再迈步追赶。但她那冷漠的背影,仿佛不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的态度,引发了吉敷内心深处的共鸣。吉敷在心中默默地为她加油,虽然她的心愿达成,将意味着他的同事的陈年错误被揭发。

吉敷开始试想,如果自己是负责恩田事件的刑警,情况又会如何?或许自己也会把证据隐藏起来,一边因为她的活跃而痛苦纠结,一边逃避对逮捕原由的解释说明,并暗中控制着审判吧——

不,如果换做自己,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他是绝对不会堕落到那个地步的。如果罪犯的妻子提出要见自己,自己一定会坦然面对,晓之以理,向她解释清楚为什么要逮捕她的丈夫。即便要上法庭,只要对方的提问发自肺腑,自己也会正面回答对方,不回避也不闪躲。如果连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的话,还哪来勇气去逮捕犯人?还有什么严刑逼供、捏造证词,这种事就算死,自己也绝不会做出来。

维护法律的公正性,能让老老实实的百姓安心度日。正是为了这一点,自己才选择当警察的。如果连初衷都忘却了,那做什么事就都没有意义了。吉敷希望自己直到退休都能够保持这样一份身为男子汉的荣耀。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也不管自己将会遭到怎样的冷遇,都不会有半点迟疑,这份信念从未改变过。

犯下罪行的人很多也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贫穷,这一点吉敷完全能够理解。但并不是每一个贫穷的人都会去以身试法。吉敷并不愿参与探讨这方面问题,他很清楚,对自身的放纵才是堕落的根本原因。不去面对自己的缺陷,只是一味地掩盖,还整天耀武扬威的话,迟早有一天,邪恶会自此萌芽。那时候,

只要周围存在合适的借口,就全部会成为挡箭牌。因此,有时候只需一眼,吉敷就能分辨出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管那个人再怎么巧舌如簧,都绝对骗不了他。面对这样的家伙,吉敷都懒得与之争论。

这次的恩田事件情况又如何呢?自己就这样扔下那个年老无助的女人不闻不问吗?这样做,能称得上维护正义吗?

如果没人帮她一把,那个女人估计永远都无法达成心愿。她手里没有新证据,主任那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庭作证的。所以,她这一次的重审申请,必定会再次重蹈失败的覆辙,法庭不会开庭审理的。在这样不停的反复中,她的丈夫迟早会有一天被处以死刑。然后失望、虚脱、无助令她不断衰老,终有一日追随他丈夫而去。到头来,不管恩田事件是否是桩冤案,都会被人们彻底遗忘。

这种事总是让人怅然。哪怕是确定的冤案,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关系,使真相最终被警方巧妙地掩盖。这是最令人不快的一点。

不过,现在不是还无法确定恩田事件到底是不是冤案吗?也许冤屈只不过是那女人的一相情愿罢了。因此,这件事自己还是不插手为妙。何必非要去插手呢?

可警察守护的不是正义吗?吉敷心里立刻涌起这样的想法。为了维持秩序,有时要使用强权,有时还会危及同事的利益、颜面,然而,这些都不是该优先考虑的问题,应该将此放到第二三位。首先要考虑的还是社会正义,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既然无法辨别是不是冤案,就该去调查清楚。只因为自己是刑警,就不去重新调查旧案,这样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吉敷叹了口气。从道理上来说的确如此。或许不是每位刑警都这样认为,但这却是吉敷心中的准则。他站起身,也横穿过公园,踏上了回办公室的路。恩田的妻子说她住在西日暮里,西日暮里离小菅监狱很近,或许她就是为了便于每天去看望丈夫,才在泰平旅馆住下的。探监……吉敷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曾去过几次的小菅监狱见面室。

刚才自己出声叫住对方,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问一问对方的住处罢了。自己既不想、也没工夫去帮她,占敷暗自在心中告诫自己,或许可以说是命令。同时,他加快脚步向樱田门走去。

第三章 梦游之病

1

最爱之人麻衣子的死,还有母亲那悲惨到无以复加的死,接连发生的这两场悲剧,令通子的人格根基发生了歪斜。当时通子还没上小学三年级,年龄也仅仅只有八岁。

不仅如此,还有那件发生在半年前那个夏天的事——藤仓良雄的死。这三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能给通子带来足以改变人生的冲击,而它们的相继发生,打击之沉重,就算是如今已经成年的她,想要承受也绝非一件易事。

后来通子曾经这样想过,为了让自己承受住这沉重的打击,或许神灵破坏了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使她失去了某些常人应该有的感觉,从而避免精神出现问题。这难道不也是某种平衡吗?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年)以后,通子突然变成一个呆头呆脑的孩子,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说她变得没有任何感情或许有些不恰当,但至少开始异于常人了。

有关这些,之后再展开详细说明。总之,通子当时因为这些事所受的打击,是她本人和周围的其他人都无法准确估量的。正因如此,也无从治疗。

在其他人眼里,通子看上去只是稍稍变得阴郁了些,其他方面完全没有差别。大家都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身的成长,她还会变得开朗起来。甚至有人觉得,她这种变化是已经从打击中重新站起来了的表现。实际上,这种说法也没有什么不对。只要本人没有什么问题,不管多么平庸的解释都无所谓。而且后来念高中的时候,通子也确实又变回同伴中比较活泼多话的人。只是没人知道那些变化中隐蔽的因由。

深深的伤口被通子藏在内心深处,任何人都看不到。有时通子自己都几乎忘却了。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些东西逐渐发酵、变质,终于成为深埋在她心中的火药。不知哪天受到某种刺激,便会引发严重的爆炸,令周围人震惊不已。通子已变成一个面临危险或悲剧时,会产生特殊反应的人。

周围人无法洞察通子内心伤痕的原因多种多样。对她的第一重打击来自于藤仓良雄的死。然而这件事背后的真相,通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她唯一完全信任、愿意对其敞开心扉的麻衣子都没有告诉。因此,良雄的真正死因,不管是通子家的人,还是附近的邻居,甚至藤仓的父母都毫不知情。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通子、良雄的两个哥哥和姐姐。这件事曾让通子痛苦不堪,整日提心吊胆。不,应该说恐惧盖过了痛苦和悲伤。如果不明白这个前提,也就无法准确地感受通子所受到的打击。

良雄事件带来的伤害,并不仅限于身为加害者的罪恶感。更令通子感到恐惧的是良雄的哥哥姐姐,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采取报复。这份恐惧盖过了罪恶感,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在通子心中所占的比例不断增加。而另一方面,不管通子如何否定,时间都在缓缓治愈麻衣子和母亲的死在心中留下的创伤。这一反差更让通子痛苦,她甚至认为,如果当时没有发生良雄那件事,后来那两场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或者即使发生,也不会在她心里产生多大的影响。

虽然这样的认识极度不诚实,但实际上,正因为最初那场悲剧的发生,才使通子能承受住随后的两场悲剧,这种解释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最初的那场悲剧,令通子变得冷静而坚强。

良雄的悲剧可不是草草几句就能说清楚的。通子所扮演的也不仅仅是强忍内心悲痛的少女这样一个安全的角色,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有坚韧的毅力。因为身边没有人知道良雄事件背后的实情,也就不可能有人能够洞察通子内心的想法。如果硬要说谁能够洞察,估计就只有良雄的哥哥姐姐了。

没人能理解通子,其实还有一条更为单纯的理由。那就是周围没有想去理解她的人。麻衣子死了、母亲死了,加纳家就只剩下通子和父亲郁夫两个人了。

然而,现在的郁夫也和通子没多大差别。通子虽然整天无精打采,只是凭借惯性去学校上课、放学回家,但至少身体内还蕴藏着生命力,有对外界的认识与自知。郁夫的情况却有所不同,感觉他就像主动放弃了生命、心甘情愿地沦落为活死人一样。他整日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动不动。不说话、不吃东西,在被窝里一躺就是几个星期,不知是睡是醒。

事情刚发生那几天,由于要给麻衣子和德子办丧事,郁夫曾离开过床榻一段时间。丧事刚一办完,他就立刻倒下不动了。虽然曾请大江医生来看过,却没能查出病因,只说是积劳成疾。

通子当时还是个孩子,从未有过批评父亲或是给他打打气这类想法,何况她自己也整日神情沮丧。后来大伙儿实在看不下去,邻居家的女孩子们还跑来帮忙照顾。然而,父亲那时连面子都丝毫不顾了,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之情,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还说什么可别指望他给钱这类招人厌的话。而那些心存善意的邻居放在他枕边的饭菜,他几乎都没碰过。

两个女人死后,整个家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特别是没有了麻衣子,家里骤然失去光彩,黯然失色,成了一堆腐朽旧木与瓦砾的集合体。就连玄关那面价值不菲的古董屏风,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污秽破旧、寒碜恶心。整个家都阴暗而潮湿,不管走到哪里,都散发着末日将至般的腐坏气味,死寂无声。这一切令通子感到恐惧不已,她觉得自己一家宛如住在废墟里的蜗牛。

住在这样一个“家”里的父女两人都如同丢了魂儿,形单影只地顾着各自的事。这种生活毫无生机可言,像地狱生活的开端。通子时常会想,自己这一家的生活明明如此乏味枯燥,母亲为何还要那样挖空心思地把麻衣子赶出去呢?没过多久,通子便大致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心态。虽然还没能彻底揣摩清楚麻衣子的想法,但在洞悉其他女性的心态上,通子可谓早熟得令人吃惊。不过其他部分,她只比普通孩子稍好一点点。

话虽如此,当时的通子确实太年幼,无法帮家里烧饭做菜。就这样丢着不管的话,父女俩搞不好会活活饿死。眼见如此,住在附近的女人便轮流送饭过来,或者干脆在通子家做饭。但通子看得出来,做出这种善意之举的人已渐渐变得骄横,不再像之前那样谦和温柔。这样的变化让通子受挫不小。因为不喜欢看到外人一脸得意地自由出入自己家门,所以每到这种时候,通子都会躲起来,避免和她们碰面。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无力的抵抗,那些主妇每次都会把通子找出来,一边愉快地放声欢笑,一边出言轻侮。

也有人提议找个亲戚过来暂住,照管一下家里的大小事务。后来这个提议不知怎的传到了通子的耳朵里,使她心中生出莫名的厌恶。她总觉得,只要有一个女人踏进这个家的门槛,家里就会发生不幸。但若要问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维持父女两人的生活,通子也说不出来。总而言之,不管怎样她都不乐意。人世间的营生、成年女子的想法,在通子心中已经超越了厌恶的界限,令她感到恐惧。

特别是玄关旁的那间屋子,更是令通子感觉异常恐惧,不敢靠近。虽然一开始麻衣子住过的那间屋子也一样令她害怕,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也就适应了,敢进屋了。多亏了曾与麻衣子有过一段的快乐记忆,战胜了那地狱般的经历。

但通子就是不敢经过玄关,每天放学回家进门之后,她不是穿过庭院绕上檐廊,就是先到厨房,再从侧门进家。每次走过哭喊不停的良雄曾被抬进的房间,通子就会产生抵触反应,起一身鸡皮疙瘩。那幅画着山水画的屏风也会令她毛骨悚然。然而,只要走进玄关,无论如何都要从那间曾经死过两个人、似乎一直有鬼魂萦绕不散的房间门口经过。即便绕道庭院,也会走过房间侧面紧闭的窗。每到这种时候,通子都会闭上眼睛,径直往前走,穿过庭院就没有那种感觉了。这几乎成了通子每天回家的仪式,也是每日都要忍受的折磨。

之后再回想当年,总令通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自己几乎对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感到恐惧,却唯独忘记了埋着最可怕之物的柿子树下。可能是因为之后接连经历那么多可怕的事,让通子把埋在庭院角落柿子树下的那个东西彻底忘了。害怕家里的无数场所,却单对庭院没有任何感觉,信步其中也丝毫不会觉得害怕。仔细想想,或许这也算是通子身上的一种反常现象吧。一面对常人不在意的事物感到异常的恐惧,一面又把一些应该牢记在心中的事抛诸脑后。

葬礼之后的一个月,尽管通子内心的创伤丝毫不比父亲郁夫小,但她却迅速振作了起来,让她重新站起来的动力来源于麻衣子。随着内心的慢慢坚强,之前麻衣子讲过的精彩故事,仿佛从泥浆中凸显出来的珍珠,渐渐露出光芒。通子再次回想起麻衣子,一边仔细聆听存储于内心深处的她的话语,一边沉浸在她所讲述的故事中。为了知道得更加详细,通子还跑到学校图书馆,把宫泽贤治的童话全都读了个遍。虽然那些故事看起来也很有趣,但通子总觉得从麻衣子口中听到的更加生动。

某天,通子突然想起麻衣子曾经说过,在盛冈郊外的姬安岳山顶,有一处银河铁道车站。每到夏天在北上川放河灯的夜晚,银河列车便会悄然从天而降。那是一列搭载死去之人的灵魂前往天堂的列车,普通人是无法看到的。只要坐上这趟列车,就能一边透过车窗遥望美丽的银河,一边向星空攀升而去。所以,活着的人完全不用为死去的人悲伤。

通子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年麻衣子一脸愉悦地说着这些话。麻衣子确实是打心眼里期盼着能够坐上这趟列车。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期待,绝不是为了表演给孩子看而做的戏,那是她心底里的真实想法。因此,通子至少不用为麻衣子的故去感到哀怜。

就这样,之前麻衣子讲述的种种,纷纷在通子的脑海中浮现。麻衣子说过,银河列车只在夏天才会来,所以在夏天到来之前死去的那些人的灵魂,会先躲在盛冈街镇的角落,静静地等待夏天来临。麻衣子死在正值寒冬的一月,在夏天来临前的这几个月,她的灵魂应该也藏在某个街角,静静地等待夏日到来吧。

想到这里,通子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想法,她觉得麻衣子应该没有去别处。在盛冈,麻衣子只熟悉这个家,外面的街道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通子坚信,在夏天来临之前,麻衣子都会一直静静地待在这个家里。

这样一想,要继续在这个家生活下去这件事也就变得不那么令人痛苦了。除了玄关旁边的那间屋子不敢踏人,庭院和其他屋子,通子都一间间地挨个儿搜寻过麻衣子的踪迹。不过,除了麻衣子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屋子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她的气息。后来每天放学回家之后,通子都会独自一人跑到麻衣子住过的那间屋子坐下,与她交谈到深夜。只不过说话的只有通子一个人,永远听不到回复,但麻衣子的笑容总会清晰地浮现眼前。

初夏终于来了,通子每天傍晚都会跑到北上川河边,祈祷着麻衣子能够顺利坐上银河列车,平安无事地到达天堂。而就在通子照例祈祷的某一天,她突然想到一件不好的事。她想起,搞不好自己的母亲会和麻衣子坐上同一趟列车。想到这里,通子心中顿时感到一阵剧痛。但仔细一想,如果她们两人分坐在列车两端的话,倒也没什么问题。通子如此安慰自己。

通子本已下定决心,放河灯的那天夜里一定要爬到姬安岳山顶,可没想到当天家里来了一大群远房亲戚,缠着通子使她无法单独行动。通子心中失望不已,不过那天夜里凉风习习、空气清新,心情倒也不算太糟。

或许也是受到好天气的影响,父亲当晚竟破天荒地走出房间,飘然来到房门之外,和众人待在一起。通子远眺漂浮于北上川的无数灯火,又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寻找银河列车的身影。

空气澄澈,星辰虽小,却一颗一颗清晰可见。静静地望着它们,仿佛有阵天籁般的静谧声音从耳畔流过。那天夜里,通子看到了七颗流星,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心中默默猜想,或许那便是银河列车。

尽管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但通子坚信麻衣子已坐上银河列车,此时正倚在车窗旁望着半透明的龙胆花和散发着白色光芒的普里奥辛海岸。这样的夜晚的确容易令人遐想,通子放下了悬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多年以后,通子又在高中课堂上听语文老师提起宫泽贤治的这篇《银河铁道之夜》。老师的观点并没有太多新意,但当通子听到他说自杀而死的人是无法坐上这趟列车的时候,瞬间心脏一紧,差点儿昏厥过去。她感觉全身不适,身子不住地颤抖,最终扑倒在了书桌上,被人送进了医务室。

原本坚信麻衣子必定能坐上列车、一路飞驰过草原,结果却被列车冷冷地拒之门外。之后每次麻衣子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通子都会痛苦不堪。一直守护的信念被彻底推翻,全身上下都因失望而痛苦不堪,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在课堂上无端晕倒的事很快成为学校里众人谈论的话题,加上通子引发的其他事件,使她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打那之后,直到毕业,通子都没再看到过那位语文老师。

2

不过,从之前的信念被彻底颠覆这层意义上来讲,还没有哪件事能够超越平成二年(一九九○年)一月,在天桥立受到吉敷指责时带来的冲击。当时,通子感觉就像之前生活了三十年之久的世界彻底改变了面貌一样,那件事甚至使她对麻衣子的信赖和印象也发生了某种程度的转变。对通子而言,那是一段名副其实的辛酸经历。

麻衣子死于自杀,而母亲德子的死因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个谜。并非仅仅对通子而言,对通子的父亲郁夫,以及亲戚、周围的邻居都是个谜。德子的尸体没有被解剖,因为没有人怀疑这件事涉及犯罪。在熟识的大江医生写下死亡报告之后,尸体就被抬去火葬了,事情也草草收场。死因写的是心力衰竭。第二天,加纳家为麻衣子和德子出殡。这件事后来在邻里乡亲间风传了一段时间,但过了一阵也就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众人并不觉得母亲德子的死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说明了他们的善良。不论对谁而言,这件事都超过了心理承受范围,或许正是因为害怕,才使得众人的大脑都停止了思考。德子死去之前,麻衣子先死了。麻衣子在原本该庆贺的大婚之日上吊自杀,光这一点就足以令人震惊了。而没过多久,之前一直欺凌虐待她、如同她的天敌一般的德子也死了,如此离奇曲折的情节完全可以拿去拍成电视剧了。然而,目睹此事的邻居们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在家里默不做声地待着,这件事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他们朴素的道德观。

众人并不觉得这是上天对德子降下的惩罚,日本人普遍相信无论生前怎样遭受世间感情的支配,人在死后都会上天成佛。或许也有人觉得德子的死是先走一步的麻衣子一手造成,但因为大家都知道德子对待麻衣子有些过分,便没多说什么。

此外,表面上邻居们平日里都对德子表现得恭恭敬敬,实际上心里却并不服气。看着德子悲惨地死去,一时之间心里的确有些不忍,理清思绪后,没准还在心里拍手称快呢。因此,对他们而言,德子的突然死去也算不上什么离奇的事。他们根本没有细想整件事,只是暗自庆幸死的不是自己,为此在佛坛前合掌感谢。

那块浮现在德子额头上的白色三角形印记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离奇的现象让善良的人们感受到了宗教的力量,同时体会到强烈的恐惧和良心上的不安。众人把它当成生前罪孽留下的惩罚之印,告诫自己凡事都不要做得太过分。会出现这样的印记,其原因已超越人类的理解范畴,人类不应去探究,只要一味祈祷就好。

说来倒也有趣,对于这一离奇现象,通子的理解也与大家相似。通子坚信这是上天对母亲的惩罚,不存在半点怀疑,并毫无半点抵触地接受了众人的观点。如果就那样死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话,麻衣子在九泉之下是不会开心的。虽然母亲的死令人悲伤,但通子觉得至少留下了一个印记,也足够了。随着时光的流逝,通子愈发觉得这件事的发生十分自然,也就不去思考藏在它背后的种种因由了。

  如果觉得泪流不止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岛田庄司小说全集泪流不止出云传说7/8杀人事件被诅咒的木乃伊北方夕鹤Y之构造UFO大道,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