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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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山整个脸都贴在榻榻米上面,一动也不动。里美已经站起来,窝在大厅角落,背对着我们。她看起来好像在哭,可是,我却听不到哭声。

然后,我看到二子山慢慢地将脸抬起来,他的脸因充血而整个泛红,就像鬼般红得可怕。因为这样,我的视野渐渐恢复了色彩。二子山拿起前方的木刀,然后站起来,环顾着四周:

“是谁?”二子山大叫一声。

他的叫声让我的听觉也终于恢复了,我可以清楚听见外面狂风乱吹的声音。

“是谁做的?是谁杀了日照先生?我要杀了你!”二子山扯开嗓门大叫着,然后向右转,跑了出去。

“糟了,快阻止二子山先生!”我大叫着。

黑住赶紧追出去。

二子山飞也似的从大厅跑到外面铺了大理石的走廊上,准备跑到本堂外面。黑住很快就追上了他,从后面将他紧紧抱住。

“放开我!”二子山发狂似的叫着。

“二子山先生,请你冷静!”黑住也扯开嗓门叫着。

“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冷静!混蛋,看到日照先生被人杀死了,你能冷静吗?”

“二子山先生!你现在要去哪里?请你冷静一点!”我也忍不住怒斥他。

“你想去哪里?你要去找谁?”

我也从后面紧紧抱住二子山激动的身体,大叫着要他清醒一点。

“日照先生!”里美发出哀嚎般的叫声。站在角落的里美,叫了一声后又继续哭。

“混蛋!”

二子山叫了一声,整个人倒在冰冷的石头上面。

好久好久,他都没有动静。接着,他慢慢地抬起上半身,趴在石头前面,双膝贴着地面,蜷缩起身体,又将额头贴着石头,然后也开始放声大哭。我和黑住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颤抖的背影。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二子山的哭声也跟着变大,几乎要盖过风声。

“二子山先生!”

我叫了他一声,但是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一定要出声。我很久没见到像这样陷在悲痛之中不可自拔的人了。二子山的背影,深深感动了我。

“我和日照先生是真正的好朋友。”

虽然二子山仍趴在石头上面,但我很清楚地听到他说了什么话。他的额头依旧贴着石头,所以他的双唇也离石头极近。他慢慢地起身,端坐在石头上面。

“虽然佛教和神道的信仰对象不一样,但是只要有日照先生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自己获救了。虽然教派不同,但神都是一样的,是他让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他真的是我的好朋友。我这个人善于逢迎,很会哗众取宠,也许大家都觉得我一定有很多朋友,但其实没有。所谓能够让人从心里相信的朋友,他会让你敢说出所有的心里话,就算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也无所谓。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朋友,我一直都遇不到那样的人,直到认识了日照先生,才真的让我找到了朋友。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好朋友。

“虽然每天都跟老婆在一起,但她不见得很了解我。我和太太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看同样的事物,阅读同样的书,应该比任何人都亲密,她应该比其他人都了解我才对。虽然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说真的,还是会起争执,还是会有不了解的时候。偶尔她还会毫不在乎地说出让我想死的话。有时候我也会气得对她大吼,为什么你不了解我,可是……”二子山吸了吸鼻涕,继续说,“可是,我从未对日照先生说过那样的话,一次也没有。我们两个都喜欢吹牛说大话,老是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两个人就像是完全不合拍的相声演员,但是我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方。虽然我老是装傻,但是日照先生说的每句话我都懂,他在想什么我真的都知道。他也最了解我,我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清楚个中的含意,他最了解我了……”

我和黑住就这样默默站在一旁,听着二子山的独白。里美也停止了哭泣,静静地听二子山抒发情绪。

“他真是了不起啊。我最爱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他虽然随便,但绝对不是那种无法无天的随便,对于把人逼到喘不过气来的世俗礼教,他都一笑置之,总是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随时随地,我都能从他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常来这里找他,只为了见他一面。他老是说些蠢话,娱乐大家,一点都不像个了不起的伟人,但那才是真正的神职者该有的姿态。为了帮助别人,他每天努力地活着,然后默默地让身边的人有所觉悟。

“我非常尊敬他。我常在想,有一天我也要变得像他一样。但是,再也不可能遇见像他那样的人了。如今他不在了,我也等于没了半条命。”

说到这里,他怅然若失般无言地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我可以清楚听见外面的风声。然后,他的身体又开始颤抖。

“所以,我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为什么要杀死他?为什么要杀死那么好的人?凶手到底是谁?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个杀人犯,我要亲手杀了他,我一定要报仇!”

大家只能无言以对,沉默的氛围就这样一直持续着。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我首先发言。

“到底是谁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呢?”我问二子山。

他只是摇摇头,然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不知道。”

于是,我也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他。

“那么,刚才你想去哪里呢?”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

我点点头。

“这里,有人……”是里美的声音。

我们赶紧回头看看发生什么事了。里美就站在被踢坏的拉门边上的榻榻米上面,我们马上冲到她身边。

“你刚刚说有人?里面有人吗?”我边说边爬到榻榻米上。

里美双手握着竹刀,刀尖朝着前方。她用那哭红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缓慢地往前走。

“你们感觉不到吗?这里有人。”

听里美这么说,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全身寒毛竖立。

黑住也走过来,然后他问里美:“发现什么了吗?”

“我不知道,但就是觉得这里有人。”里美回答。

于是,我也双手握着木刀,抬头看着天花板,沿着大厅的墙壁前进。黑住也跳到榻榻米上面。

“黑住先生,把大厅所有的灯都打开吧,”我命令他,“现在这样根本看不清楚。”

“我知道了。”

说完,他穿过大厅,朝中间走去。在大厅中央有个佛堂,佛堂里有好几根粗壮的黑柱子。其中一根柱子后面有个铺木板的房间,里面摆着佛像,很多开关就在那根柱子上面。黑住现在正朝着那根柱子走去。

“黑住先生,当心指纹,用你的指背或隔着手帕碰开关。”

我提醒黑住,他马上对我说:“我知道。可是,那边的柱子上也有开关。”

在拉门墙外侧,也有好几根柱子,有几根柱子上面也有开关。于是我就沿着外围走一圈,开启所有的开关,黑住也将挂在大厅天花板中央的电灯全打开。顿时,大厅变得非常明亮。

“小心一点,搞不好那个人躲在佛堂里!”我对着黑住大叫,提醒他要小心。

本堂的顶部有根黑色大梁。因为只有房梁,并没有天花板,所以可以从下面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情况。外面刮风下雪的声音像漩涡般,在高高的梁木之间咻咻作响。可是,并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不见了……”说话的人是里美。

“那个人不见了?”我反问她。

“是的,那种感觉消失了。”

突然,听到有别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原来是二子山也走进来,爬到了榻榻米上面。

“这里有张纸。”说话的人是黑住。

他就站在大片的血泊前。里美也转身看了一下,但马上将视线移开,蹲下来。黑住捡起血泊旁边的一张白纸,朝我走过来。

“小心不要留下指纹,用手帕拿。”

因为我这么说,所以黑住并没有将纸打开,而是直接交给了我。

我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接过那张纸。跟发现七马遗体时一样,也是一张泛黄的老旧日本纸。刹那间,我觉得很惊讶,但突然又想起之前那次事件时,御手洗说过的话——比起新人警察,你的经验丰富多了。

我看着榻榻米上面的血泊,在掀开纸张前,仔细观察了血泊及其四周,必须彻底掌握情况。这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再冷静,没有比现在更需要冷静的时候了。因为下雪的关系,警察是不会来的。所以,能够正确观察现场状况,连细微之处也不会放过的,除了有点办案经验的我以外,没别的人了。尤其是现在,如果我没有详细观察、记忆的话,现场的真实性将从此永远消失。失去真实感的现场,会出现许多无解的答案,所以我一定要仔细观察现场,确实掌握重点。虽然御手洗老是装出不在乎的态度,但其实他一直都在很仔细地观察周边事物。如果我没有好好观察、掌握重点的话,就什么事都办不成。没有正确的物证资料,就无法推理判断。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仔细地观察状况。

血泊边缘有一条很清晰的棱线,整个血泊和棱线并没有出现混乱的迹象,但只有一个地方,在榻榻米上留下了很清楚的擦磨痕迹,那个痕迹就在被砍掉的小腿旁边。

我先是在那个痕迹旁边蹲下来,然后走到血泊边缘,一直盯着那条断腿看。偶尔还会走到那条断腿旁边,以便更仔细地观察。

错不了,那条断腿就是某一天在龙卧亭火盆旁边,日照住持给我看过的腿。从脚趾头的排列形状可以断定那是右脚。

接着,我从口袋取出一张面纸,折成适当大小,使用边角触碰腿部的切断面。薄薄的面纸角端沾上了黑色的油渍。是油,腿的切断面涂满了油。就如今天早上坂出所言,人体的水分和脂肪含量多,如果要锯断人体的话,锯齿很快就会阻塞。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必须事前涂上很多的油,锯起来才会顺利。这样说来,这也是使用链锯来分尸的,凶手使用涂了厚油的链锯,割断了日照的脚。

然后,我仔细观察所有的榻榻米,看看有没有鲜血印下的足迹或手印之类的线索。不过很意外的是,竟然找不到任何这样的痕迹,不管是日照或凶手的手印、脚印,都没有留下来。

如果硬要说有遗留血迹的话,就只有刚刚捡起的那张日本纸印在榻榻米上的干涸血渍。除此之外,只发现了一个比较特别的痕迹,那是印在榻榻米上、长约一米的拖痕。拖痕从血泊的边缘扫出境外,画下很清楚的轨迹,然后渐渐变细,最后消失无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开始陷入沉思。仔细一想,觉得这应该是非常离奇的事。流了这么多的血,但血泊却并没有因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拉扯而显得凌乱,光是这点就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除了这唯一的拖痕之外,那血泊的形成感觉很自然,不像是刻意制造的。

日照应该是在这里被杀的,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有血泊。然后也是在这里被人用链锯割断了脖子和右脚。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有留下激烈挣扎的痕迹呢?

还有,为什么凶手一定要分尸呢?

凶手的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他是何时下手的?

日照是如何被杀死的?死因为何?凶器又是什么?

还有,锯断头和脚后,身体的其他部分到哪里去了?这次的分尸工具也是链锯吗?

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留下拖拉身体的痕迹。人休很大很重,如果要搬移人体,采取拖拉方式是最简单的。既然这样的话,榻榻米上面应该会留下那样的拖痕血迹。

是没有拖拉尸体吗?难道是抱走的?这也有可能。如果是抱走的,路线沿途就会有滴血的痕迹,在榻榻米和铺了大理石的走廊上都应该会有滴血的痕迹。可是,所见之处竟然没有任何一滴血迹。

我歪着头沉思,实在是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发生在大岐岛神社的大濑真理子突然失踪一案。难道这次的情况跟那次一样?日照的遗体又是那样平白无故地失踪了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现场的样子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再用面纸的另一角擦拭拖痕血迹,血并没有将面纸浸透,这表示血迹已经完全变干了。我还擦拭了大片的血泊,面纸一样没有被血渗透。为了谨慎起见,我将面纸折成很小的一片,让面纸变硬,按压在血泊表面。

可以感觉到极度轻微的弹力,但血迹并没有沾在面纸上,面纸也没有沉到血泊里面。

这表示杀人事件已经发生了有一段时间了。虽然不同条件会影响血液的凝固速度,但通常只要经过八分钟,血液就会凝固。如果经过十分钟的话,就会变成果冻状。看来,这片血泊的形成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至少有半小时。不过,应该还不到一小时吧?

我看了下手表,时间刚好是晚上八点钟。

“二子山先生,你最后跟日照先生通电话的时间是几点?”我转过身,问二子山。

“那个嘛……到底是几点呢……应该是半个小时前吧,不,应该更早吧……”

二子山的记忆已经混乱,无法正确想起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是在我刚刚回到龙卧亭玄关前那时候打电话给日照先生的呢,还是在那之前呢?”

我尝试使用可以勾起他回忆的问法问他。

他好像真的想起来了,提高嗓门说:“啊!我想起来了,就在你快回到龙卧亭前,我用手机给他打了电话,差不多是两三分钟之前吧……”

“释内教神主,你可以查手机的通话记录。”黑住提醒他。

“对啊,我怎么都没想到。”

说完,二子山赶紧将手机从口袋里取出来,找出通讯记录。这打击实在太大了,让他的思维突然变得不太灵活。

“找到了,是七点三十八分。”

“七点三十八分吗?”

也就是二十二分钟以前的事,那时候日照应该还活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感到很不安,难道日照就是在这大片血迹中,跟二子山做最后的交谈的吗?

如果日照是坐在这片血泊中跟二子山讲电话,那么,日照坐过的那片血迹现在应该还是柔软的。这么一来,这些血流出来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二分钟。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是法医,而且经验也不够,不能清楚地定这片血迹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二分钟。尽管欠缺这方面的验,但我总觉得这片血迹的存在时间应该更久。还有,如果日照真是坐在血泊上面跟二子山讲电话,应该会发现日照身体移动的痕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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